第101章
“都到这个时节了,这园子里的花居然还没败。”
格西站在桥上,望着满园芳菲,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卢先生不仅懂风水,在园艺种植一道也是高手。”
“这花好养,只需要隔几天浇一次水就能活,实在不行,十天半个月浇一次也可以。”
卢及站在花丛里,一边给花修剪枝条,一边神情淡淡地回答。
格西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即将梦想成真,卢先生为何脸上还不带半点喜色?我记得你投诚那天说过,自己毕生的愿望,就是名扬天下,延续卢氏之风。”
卢及头也不抬地扯了扯嘴角:“是,但我还说过一句话,想和妹妹见上一面,你怎么只字不提?”
格西面色如常地收回视线:“自然是因为从前担心卢先生旧情未了。”
“从前?现在不担心了?”
“大夏如今对卢先生可是恨之入骨,卢先生的旧友,宗策还特意悬赏千金,只为要你项上人头,”格西双手插袖,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我若是再疑神疑鬼下去,未免就有些叫人寒心了。”
卢及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显然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但他们都知道,格西说的一点没错。
自打雷车出现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之上,大夏士兵的伤亡率比原先骤然增加了一成不止,据说,前些天的那场仗打完后,宗策还当众放下狠话,说“狼心狗肺之徒,吾必杀之!”
他要杀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然而当格西把宗策的这句话带给卢及时,卢及只是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应该的”,就继续低下头,浇起了花。
格西站在他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发觉卢及照料这些花的态度相当用心,浇水只是最基础的工作,除此之外,还要施肥、松土,还要修剪花叶枝条,光是看着都觉得麻烦。
“真麻烦,”他说,“这么繁琐的事情,为何不叫下人去做?”
“屹国人只知道打打杀杀,上哪儿找会懂得种花的匠人?”
格西理所当然道:“你教他们不就好了。”
卢及半蹲在地上,将一朵被叶片遮挡、正要盛开的花苞翻出来,叫它也能分得这暮秋的最后一点暖阳,说:“种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技巧、土壤、气候缺一不可。”
“我能教那些人种花,但他们却不懂花,也不爱花,更不会养花,浇水的时候这片多,那片少,有的就烂了根,有的还喝不到。还有一些细节,不是靠嘴上传授的,得靠自己用眼睛看,用心去悟才行。”
卢及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佛祖说过,万物有灵,你光看到我园子里这花开得好,养眼,却不知道,这也是它们对我的报答。”
格西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卢及也不管他,径直绕到园子的另一边,继续拎着水壶开始浇水。
浇到一半,水壶忽然被人接过去了,卢及手一抖,皱眉望去:“又作什么妖?”
“帮你,不行吗?”格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也想体会一下你说的那种境界,用你们南夏人的话说,这叫陶冶情操,对吧?”
“……不需要,我自己来就行。”
“就作为你帮我养猫的报答。”
格西坚持道。
卢及怕他乱来把花全浇死了,只能硬着头皮教他:“这边不能给太多水,手抖两下就行了……都说了是两下!你不会数数吗!”
“卢先生,耐心点,别这么凶啊。”格西笑得却挺开心的,过了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记得,明日就是你生辰了,对吧?”
“是,怎么了?”卢及随口问了一句,视线仍紧盯着他手上的水壶。
等反应过来格西说了些什么后,他瞬间警觉,蹭蹭退后两步:“我警告你啊格西,要是再像上次那样给我搞事,我肯定跟你不客气!”
之前格西也打着为他庆贺生辰的旗号,把卢及请到了府上做客,卢及本以为只是去参加宴会,因为实在拗不过,就同意了。
谁知道北屹民风彪悍,崇尚生殖,宴会还分前后场的!
卢及一个搞技术出身的宅男,哪里见过这么狂野奔放的舞蹈,他如坐针毡地等到了后半场过半,待到那几乎半裸的两位舞男舞女扮作欢喜佛,来到他面前时,早已是面红耳赤,在格西的大笑声中跌跌撞撞地离了场。
那场宴会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深刻了,以致于卢及好多年都没再过过生辰,更不许旁人提起这码事。
格西笑道:“放心,这次肯定不会逗你了。”
“你之前不是说,第七张图纸已经复刻出来了,想要为那件神机办一个盛大典礼吗?”
他没有看卢及,视线落在半空中洒落的晶莹水珠之上,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和平时那种面具似罩在脸上、连尺寸都分毫不差的标准笑容不同,身处于花丛之中,格西现在的神情是真心实意地放松,“我已经叫雪罗给国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和贵族都发了请帖,叫他们如无紧要之事,务必前来参观工坊。”
“怎么样,可还满意否?”
谁知听到他这番话,卢及却愣了一下。
许久后,他缓缓问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找借口拖延这件事吗?”
格西用来吊他的两大底牌,一张是妹妹,一张就是此事。卢及曾催促过他多次,得到的答案要么是“战事紧张,等过段时间再说”,要么就是永远遥遥无期的“下月后”。
明日复明日,卢及已经习惯了他的敷衍了事。
可当这个明日真的到来时,他又有些茫然了,觉得似乎有些不真实似的。
“哪有,只不过那时候时机还未成熟,”格西眼也不眨地说着瞎话,“我答应你的事,向来不会作假。”
“那,我的妹妹……”
格西的手一顿,但很快被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抖浇水遮掩了过去。
“等参观后,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着,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放心,她很好,会让你见她的。”
卢及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多谢。”他说。
“你我之间,何必说谢?”格西挑眉道,“明日早晨,我派马车来接你,记得就站在门口,别随便乱走,这要是迷了路,我能等你,那些官员和贵族可没这个耐心。”
“知道了。”卢及回答。
格西听他嗓音略显干哑,便放下了手里的水壶:“卢先生辛苦教了我半天,都口干舌燥了,这活等明天回来再干,还是先去茶室里喝杯茶吧。”
“不必了,今日事今日毕,我不像某些人,总是喜欢拖延到明日。”卢及拒绝道,“你要是渴了,就自己去喝茶吧。”
“卢先生这是点我呢。”格西失笑。
他叫人在花丛边上支起炉子,当场烧了一壶茶,又慢斯条理地倒了一杯,遥遥冲花丛里的卢及举杯。
卢及直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格西坐在院中晒着太阳,半眯着眼睛的惬意样子,心想,这人简直和他养的那只没良心的猫一模一样。
日头东升西落,天明时分,格西果然派马车来到了卢及的府上接人。
“这么早?”卢及说,“你不必亲自来的。”
“卢先生不更早,都已经在门口了。”格西掀开车帘,“身为弟子,总不能叫先生等我吧。”
卢及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成我弟子了?”
“昨日你教我种花,难道不算?”格西洋洋得意地冲他摇了摇手指,“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连我都听过。”
卢及默不作声地上了车,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和格西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格西也不介意,只是吩咐车夫可以出发了,又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匣子来,打开后,里面装着几枚茶点。
“吃过了,”卢及看着他的双眼,拒绝道,“你这一身本身,要是去大夏就好了。”
“什么本事,讨好人的本事吗?”格西往嘴里丢了一块点心,哼笑一声,“你错了,去了南夏,我们兄妹俩或许能活下来,但是绝对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外面的天渐渐大亮,阳光透过帘幕照进晃动的车厢。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颠簸车厢内,卢及眼神复杂:“平平安安做个普通百姓,不好吗?”
格西将手再度伸向那匣子,修长的三指轻巧捏起一块茶点,不屑道:“卢先生说的,是像这样,只需要被权贵轻巧一捏,就能碎成渣的普通百姓吗?”
价值能抵过屹国一户三口之家两年收入的昂贵茶点,就这样在他的手中化为了碎屑,从指缝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卢及垂下眼眸,忽然伸出手,拾起了一小块碎点心,含在了嘴里。
“好吃吗?”格西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可是我托人从南夏那边买回来的,你喜欢的话,我就叫人去把那做糕点的师傅也一起绑回来。”
卢及淡淡道:“不好吃,我不爱吃甜的。”
假话。
他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对面格西略显失望的神色。
品尝着那甜腻的滋味慢慢在唇舌间化开,卢及想起了那封千里之外,从那位自己素未谋面的君主那里,送到自己手上的那份加密书信。
他本以为,那份自己用十几年伪装路痴,终于找到的一个向外传递信件的机会,会被守正,或者是阿略先发现。
没想到,却是陛下。
他从未见过那位大夏的年轻帝王,只偶尔从格西的嘴里听过一些关于那位的传闻,大多是负面的,但从对方对守正的信重中,卢及慢慢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好感。
所以有些不能告诉阿略和守正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对那位讲。
在告诉了陛下自己的目的和多年的筹谋后,卢及也以此为条件,与殷祝谈起了条件。
他希望殷祝能看在自己的份上,尽量照顾阿略,阿略因为自己的事情,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是我对不起他;
以及,假使将来有一日,守正触怒了陛下,也请您看在我今日的所作所为的之上,留他一条性命吧。
陛下最后给他的回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第一行是一句诗,卢及在烧毁那封信前,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几乎要刻在心里。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见见这位年轻的、以一己之力开创大夏之中兴的陛下,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再与他坐下来,促膝交谈一番,聊聊自己这些年的经过。
当然,卢及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信的第二行,只有短短几个字——
好,先生放心。朕言出必行。
第102章
新落成的工坊,屹立在屹国国度的东南方向。
和大夏的飞鸟坊一样,它也是依湖而建,并且面积足足有飞鸟坊的两倍大。
格西坐在马车里,带着卢及先绕湖欣赏了一番秋日美景,待到清晨薄雾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到了预定地点。
那里已经站满了今日前来参观的宾客。
大冷天被叫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屹国的不少官员和贵族们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尤其是,当不远处就是工坊用来实验神机威力的“炮场”时。
但他们并不敢吱声。
因为这次给他们发请帖的人是格西。
此人手段狠绝阴毒,而且尤善情报,谁也不知道现在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同僚甚至连襟,会不会为了得到格西的青眼转头就出卖他们。
现今王宫外绞刑架上挂着的无头尸首和血淋淋的风干人皮,以及炮场中远远传来的隆隆声响,和隐约的惨叫声,都在无声地印证着背叛者的下场。
至于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克勤死后,屹国皇室就逐渐走向了衰败,那些最忠诚的保皇党,也不是没想过绕开雪罗之子,劝说陛下另立储君。
很显然,他们统统失败了。
格西反而借此机会,一举从流亡小国的丧家之犬,摇身一变,成为了屹国实质上的最高掌权人。
“让各位久等了。”格西走下马车,装作没看见众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还搭手扶了一下卢及,“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从大夏请来的卢先生,也是今日工坊得以落成,最大的幕后功臣。”
卢及僵硬地冲他们笑了一下,还没等开口,就被格西拉到了前面:“天冷,别站在外面吹风了,来来来,先进去吧。”
已经吹了半天风的众人:“…………”
所以,这个下马威只是给他们的对吧?
但没人敢有怨言,反而不少人松了口气,因为终于可以进去了避避风了。
可当看见工坊内部的全貌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
格西虽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当见到这副景象,还是会晃神片刻,为这出于凡人之手、夺天地之造化的恢弘造物所震慑。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尊巨大的千手佛像。
祂静静地屹立在莲花宝座上,袒胸露怀,双腿盘作莲花,垂眸凝视着脚下凡尘,目测足足有百米之高。
光线自天井中投射在祂慈悲的面容上,令人抬头仰视时,油然而生一种渺小如尘芥的卑微之感。
和屹国大多数信奉的藏传佛教不同,这尊佛的样貌丰容,更似南边庙宇中常见的风格——五官更柔和、肢体更舒展、神态也更为悲悯恩弘。
但这些细节暂时没人注意到,因为在场之人都在惊叹于这么大的金佛,究竟是如何造出来的。
还有不少信佛的教徒,惊呼这定是神迹,当场便跪下叩拜起来。
这便是格西想要达成的效果。
自打上一任帝王给自己封了个法王的名头后,佛教便在北地疯狂传播起来,几十年过去,信佛的屹人已经占据了整个屹国上层社会的绝大多数。
所以当卢及询问他,这座工坊的中枢准备做成什么样的外形时,格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千手佛。
他从不信神,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因果报应。
但只要所谓的神灵能带给他想要的,他也可以信。
卢及没有反驳他的意见。
但在修建期间,他问格西要了大量黄金,多到险些把一辆四匹马车压垮的地步。
他将这些黄金融化成金水,混上某种据说能够驱虫防蛀的药草,熬成一大锅金灿灿的颜料,漆在了佛像表面。
“真正贵重的,可不是这尊佛像,”格西对众人说道,“而是卢先生装在这佛像之中的神机,阴阳枢。”
这是卢及用十几年终于改造并复刻而成的第七张图纸,一件足以震惊天下、带领屹国走向胜利的宝物。
格西看向卢及,希望对方能介绍一下阴阳枢的作用,但卢及却只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仰头沉默地凝视着那尊佛祖,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卢先生。”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多了一丝不满。
卢及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其实简单来讲,就是烧开水。”
还在等着他下文的格西和其他听众们:“…………”
卢及叹了口气:“算了,讲太复杂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要知道,这东西一旦运作起来,威力不亚于百台自走雷车同时启动就好了。”
“原来如此。”
这一次,所有人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阵吹捧,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卢及虽说是个南夏人,但却是格西的座上宾,备受重视,加之这人的确有本事,能造出这么多台神机来,夸赞几句也是应当的。
但卢及并不适应这种场合,他的视线下意识锁定了站在人群最前方,正挑眉朝自己微笑的格西,抿着唇,拼命用眼神示意对方。
过了一会儿,在卢及快要杀人的目光中,格西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好了,卢先生他面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夸,都少说两句吧。”
卢及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边上时,听见格西说:“今晚回去我叫人准备了晚宴,放心,没有脱衣舞了。”
看到卢及陡然僵硬的身体,他会心一笑。
但想起即将告知卢及的那件事,那勾起的弧度又很快在格西的嘴角隐去了。
雪罗从前一直劝他,早日与卢及坦白,他总是用还不是时候来退拒,但现在,他想要的即将唾手可得,卢及也不可能再回南夏,格西却愈发不愿告诉卢及,他妹妹早已在他来屹国之前,便已被他们兄妹二人连累,死于狱中一事。
他这一生,杀过许多人,但格西从未后悔过。
唯独那个愿意在他们兄妹二人最落魄时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女孩,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对方活下来。
但她还是死了。
因为他向皇帝献出的计策——清查、搜剿、利用这些还与南夏有联系的遗民,格西成功得到了屹国皇帝的赏识,带着妹妹摆脱了追兵,和朝不保夕的流亡日子。
代价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恩人,卢及的妹妹,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被抓入狱中,因不愿受辱,吞金自尽。
那块金子,还是卢及送给她的生辰礼。
再苦再穷,她都一直将它珍藏得很好,舍不得卖。
她说,等自己再攒些钱,就要去南边找他哥哥。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带着他哥哥一起来找他们,他们四个人、两兄妹,一起再聚一回。
“该上香了。”卢及提醒他。
格西回过神来,笑道:“上香?你还真把这里当寺庙了。”
但他还是接过了卢及递来的燃香,不过并未点燃火折子,而是先朝着某个方向吩咐道:“去查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燃物品。”
汇聚在这里的人,几乎占据了整个屹国三分之二的上层,格西对卢及的信任经过多年的考察,已经打消了最后一丝怀疑。
但每当想起女孩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总是会心虚。
“报告大人,并无任何异常。”
卢及淡淡道:“可以了吗?我早告诉过你,疑心病太重,无药可治。”
“习惯了。”
格西笑了笑,在身后达官显贵们的注视下,将燃香贴在额头,叩首拜了三拜,起身走到了佛前供着的香炉前,正要插进去,忽然听卢及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你向佛祖求了什么?”
格西动作一顿。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唇角微扬:“不告诉你。”
至少,现在不能告诉。
他把香插进了香炉。格西从前也曾敬过香,动作做得十分利落漂亮,正要转身时,却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机扩声响——
“咔嗒”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朝卢及扑来:“小心!”
“轰——!!!”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殷祝捂着唇,望着头顶纷纷絮絮落下灰尘,他的咳嗽声却戛然而止。
“……陛下?”
他的脸色还有些潮红,但还是摇了摇头,示意苏成德不必担心。
殷祝抬起头,望向远处,许久后,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掌心。
苏成德正要双手捧着接过来,却发现殷祝直接把用过的脏帕子攥在了掌心,根本没有递过来的意思。
“方才,是不是地动了?”他问道。
苏成德微微一怔,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奴才没感觉到。陛下可要唤钦天监的人来?”
殷祝刚要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喊“地动了”,还有马匹的嘶鸣声和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身着银盔的高大人影撞进帐中,鲜红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头也不抬地抱拳铿锵道:
“陛下,此地地势复杂,两侧山壁恐有坍塌之祸,请随策先前往开阔空地避难!”
但殷祝却只是下意识把手帕塞进了怀里,站在桌案后,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嗓音沙哑地开口道:
“宗守正,你终于愿意见朕了?”
第103章
听到殷祝的话,宗策呼吸一滞,压抑的心跳瞬间狂飙起来。
但他仍保持着方才垂首的姿势,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先随策移驾别处——”
“朕不干。”殷祝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他干脆耍起了赖皮,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重新提笔批阅起了奏折,还冷冷地对候在边上的苏成德吩咐道:“别傻站着了,送客,等下回来再给朕研磨。”
苏成德一脸为难,看看殷祝,又看看一言不发的宗策,几度欲言又止。
幸好,关键时刻,宗策从不会掉链子。
他直起身子,道了一声:“陛下,得罪了。”便大步朝殷祝的方向走来。
魁岸身躯遮挡住眼前的光线,殷祝再怎么装作无事发生,在这种情下也装不下去了。他抬起头怒视他干爹,还没开口,就被宗策绕过桌案,用身后战袍一裹,连扛带抱地走到了帐外。
双脚离地,理智回归,殷祝的智商立马占据了高地。
他一拳锤在他干爹的后背上,宗策紧实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仍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外走。
殷祝骂骂咧咧道:“宗策,你好大胆!还不快给朕放下来!”
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干爹充耳不闻,一路把他抱到马上,随后长腿一迈,自己也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叫人跟上。”便带着殷祝扬长而去。
副官目送着他们远去,视线转向苏公公,斟酌着问道:“那个,咱们还要过去吗?”
苏成德哎呀一声,双手插袖眺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语气焦急万分,神态却无比欣慰:“宗大人怎的如此莽撞!陛下安危固然重要,但这么急匆匆地走,还有好多东西没带上怎么行,快快快,你们几个先随我去准备仪仗,可不能丢了皇室的颜面!”
副官恍然大悟:“苏公公说得极是。”
于是高高兴兴地招呼上一群兄弟,开始慢悠悠地准备东西去了。
殷祝本来还指望着这群人能拦一下,没想到连苏成德那老小子都开始跟他使心眼子了,他翘首以望半天,后面一个人都没追上来——怎么,这个时候,他们倒是不担心地动了是吧?
再想想这些日子他干爹态度莫名其妙的冷淡,和对他的避而不见,殷祝心里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可能是因为宗策太忙了,或者是身体的原因,导致压力过大,产生了一些回避性的心理问题,自己作为恋人,理当体谅包容一些。
可是……
殷祝委屈地想,你遇到了这些困难,为什么不愿意来告诉我呢?
难道说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不足以让他干爹完全信任他吗?
“吁——”
宗策拽紧缰绳,让马儿渐渐减速。
殷祝闷不啃声地窝在宗策怀里,道路颠簸,他尽可能地让自己脊背挺直,不要靠在身后人的胸膛上。
尽管他的身体十分想念那种依恋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想,这件事就是他干爹做得不对!
如果宗策不跟他好好道歉的话,他以后就再也不会在睡觉前给他干爹留灯了!
宗策自然察觉到了怀中人刻意的抗拒,他颈侧的青筋狠狠跳动了两下,攥着缰绳的骨节微微泛白,但等到了安全的开阔地带,他还是逼着自己不要出于一时冲动,做出叫殷祝太过抗拒的亲密之事,翻身下马,朝对方递出了手掌。
“陛下小心。”他垂眸说道,声音低沉而克制。
殷祝本想硬气一点不搭理他,但是身下的马儿只是踮了踮蹄子,就把他吓得赶忙握住了他干爹的手。
宗策一手搀着殷祝,一手搂着他的腰,轻巧地把人带到了地面上站稳。但过程中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因为殷祝的腰围比刚来硝城时又减了一寸有余。
这个发现,终于让宗策把心神从连日的阴霾中抽离些许。
他仔细地观察着殷祝,青年的肤色一如既往地苍白,长发竖冠,鬓角被风吹乱,一双漆黑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视着他,犹如滴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两点墨迹。
再往下,是瘦削的鼻背,还有倔强抿唇时,形状优美、如蝶翼般柔软的唇瓣……
宗策触电似的收回了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
“看着我。”殷祝紧盯着他,命令道,“抬起头来,你想对朕说什么?”
宗策缓缓抬首,直到目光聚焦在那张令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面孔上。
风兴云移,他看到那雪白的日光从天空中洒落,照得那白皙的肌肤近乎反光,或许是因为阳光骤然热烈,刺激到了眼睛,殷祝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眼下细密的阴影也随之忽隐忽现。
好想吻他,宗策想。
想要舔湿他的唇,细细地吻着那瘦削的脖颈,感受着锁骨的微凉和怀中人的颤抖;想要叼着殷祝的皮肉,在他白皙的身躯上留下一道道印记;想要他在自己身下崩溃地哭泣,用发着抖的声音含混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垂眸道:“陛下瘦了些。”
殷祝:“……你沉默半天,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什么不肯见朕?是不是因为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宗策摇了摇头。
“只是最近有些忙。”他轻声道,“陛下不必担忧,没有人来嚼舌根,策也什么都没听说。”
殷祝觉得他干爹这番话不太像是回答。
他忽然有种无力感,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不是光靠行动就能解决的,他干爹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纯粹感情,正如他做不了他干爹理想中那个内圣外王的仁君一样。
他不是尹昇,他只是殷祝。
宗策看到殷祝用那双宛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瞳仁中原本倒映着的他的身影逐渐模糊,似乎是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水光,殷祝又偏开头去,修长纤瘦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但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站在暮秋的落叶上,各怀心事。
“这可能不是地动,”许久后,殷祝开口道,“派人去北屹看看吧。”
宗策:“什么意思?陛下知道内情?”
“是不是除了公事以外,别的你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朕讲了?”殷祝忍无可忍道,“宗策你到底想干什么!有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的!”
他很少会这么冲动直接,更遑论是在他干爹面前。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殷祝想。
“不是这样,策只是……”宗策艰涩道,“觉得不配罢了。”
陛下待他赤诚,屡次逾矩都宽容以对,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他宗策乃天子宠臣,就连瞧他不顺眼的政敌,也大多是因为嫉妒。
宗策还记得那日宴席上,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在说“凭什么你就能如此好运,得到了陛下的青眼?”
是啊,凭什么?
这个问题,宗策也时常扪心自问。
是因为自己能打吗?
可世上善战者众,放眼古今,名将更是浩如烟海,能得君王重用施展抱负者,却少之寥寥。
愚钝如他,凭借着好运走到了今天,假使如出征前承诺的那样,效忠大夏,效忠陛下,肝脑涂地倒也就罢了,可他犯下那等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蒙陛下恩赦,不必连累亲朋,又怎么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重?
就连陛下的一世英名,也要因他而蒙上尘埃……
只是想想,宗策就觉得自己万死难得其咎。
甚至这些都还只是表面,他还不敢继续深思,陛下如今对他,究竟是恨多几分,还是爱多几分;
亦或者,无爱亦无恨,只余下满满的忌惮,和那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罢了。
“不配?”
殷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他干爹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居然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怒火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宗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因为都是男人,殷祝很能理解他干爹的心情——没办法,这种事情,摊到谁头上那都是天塌了的大事。
他心想,一定是归亭那庸医的药喝了许久也没见成效,所以他干爹才不愿再见他。
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都说爱是常觉亏欠,殷祝之前还满腔怒火地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就算是干爹也不能太得寸进尺吧,这会儿心一软,又觉得自己哪哪都做得不对了,老爹说过,工作再忙也不能忽略家人感受,否则就等着妻离子散吧。
不像妻离子散的殷祝决定从别的方向宽慰他干爹:“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有些事儿吧……嗯,它不是光靠想,就能实现的。”
宗策的呼吸乱了一拍。
“……策明白。”他说,“纵使万般无奈,人也要接受现实。”
他必须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付出代价。
“对,”殷祝连连点头,语气也轻快了些,“你看,这都半天了,也没人过来护卫,说明在他们心目中,对你宗策宗将军是一百万个信任呢。”
所以不要再低落了,打起精神来!殷祝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干爹,在所有人心目中,包括朕在内,不管你行不行,哪怕缺胳膊少腿毁了容,你永远是朕最钟爱的宗大将军!
他在暗讽,宗策想。
是了,曾经他们彼此相爱、互相信任时,他先前的那番举动并不算什么,但在裂缝愈来愈大,已经即将走向无可挽回之势的今日,身为帝王,是决不允许自己的威信和命令被人无视的。
“陛下说得对,是策错了。”宗策低声向殷祝道歉,诚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苍凉的惶然。
殷祝满意点头:“这才对嘛。”
没错,他很好哄的,只要好好道歉,这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第104章
释怀归释怀,但殷祝也没高兴多久。
卢及给他写的那几封信,他一直记挂在心里。
殷祝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两国交战,打到今天,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作为帝王,他也早已做好了被世人口诛笔伐的准备。
但先前感受到的地动并非幻觉,后续也再无余震传来,殷祝望着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问他干爹:“最近军中的马匹牲畜,可有什么异动?”
宗策摇头。
“并无,”他说,“井水天相也一切正常。”
殷祝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他沉默片刻,还是把卢及的事情告诉了宗策。
卢及先前写信时,恳求他不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宗家兄弟,因为担心宗策一旦心软,格西那边便会立即察觉到不对,功亏一篑。
殷祝同意了。
但现在,或许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山林间的风卷起落叶,犹如纸钱般漫天纷飞,宗策听完后,目光落在远山边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上,低声道:“策此前也有过猜测,只是,不敢深思。”
他说起了一件,似乎与这些都全然无关的事情:“少时与卢兄一同在学堂里念书,策独爱边塞诗,钟情于青海长云暗雪山的辽阔景色,也向往论功还欲请长缨、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志豪情。”
“但卢兄却独爱那首《滕王阁序》,听阿略说,他还将它抄在纸上,贴于床头,日日念诵着入睡。”
作为必背名篇,殷祝当然会背《滕王阁序》。
此时此景,骤然想起,他却只记得了那一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殷祝喃喃道。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南夏和北屹,对于卢及来说,究竟哪里才是故乡呢?
殷祝能理解,但无法感同身受。
这片土地与他来说,也是陌生的。
可宗策在这里,一切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他望着宗策,手下意识想要去摸藏在怀中的帕子。
但最终又垂下了。
“也有可能,卢及还活着,”殷祝宽慰道,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份希望十分渺茫,“地动是很正常的,先派人潜入北屹那边去打听打听,说不定呢……”
宗策没有接话,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觉得,一生清白,最终晚节不保,和一世骂名,但后世为其正名,哪个更好些?”
“朕觉得,哪个都不太好。”殷祝诚恳道。
但见他干爹很坚持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殷祝压下喉咙的痒意,回答道:“那还是后者吧,得了个善终,也算圆满了。”
宗策淡淡一笑:“策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看来,他想,卢兄,我竟还有些羡慕你呢。
卢及的眼睫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意识其实已经恢复了一段时间,只是身上太疼了,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天井洒在他的眼皮上,给急速流逝温度的身体带来了一点暖意,爆炸坍塌后的尘埃漂浮在半空,周围什么也听不到,犹如世界末日后的寂静。
他安静地躺在废墟里,胸膛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有石板压在他身上吗?
“你……”
格西虚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但很快,他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得咳嗽起来,每一下咳嗽都带动着胸膛的共鸣。
像是一个破损老旧的气炉,在发出最后的呻吟。
卢及想,他居然还没死。
但应该也快了。
他有很精确地计算爆炸的威力和波及范围,每一项成果,都是拿格西交给他的人质亲自实验得来。
这些人里,有屹国的罪犯,也有格西的政敌。
但更多的,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夏人。
男女老少都有。
那一张张绝望苍白的面孔,卢及都记在心里。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包括他妹妹的死。
还有那包裹在信封里、盛夏时日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血淋淋小指,或许是他妹妹的,又或许是别人的。
曾经的卢及恨得刻骨铭心,一到阴雨天气,他的小拇指就会忍不住地抽动,仿佛有怨魂的冷气钻进骨头缝里,痛得他夜不能寐。
可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问格西:“后悔吗,当初给我写信?”
一声轻笑。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格西极为吃力地问。
爆炸的那一刻,他朝卢及扑来,千手佛像的手掌正正砸在他的脊背上,几乎将他拦腰砸成了两节。
现在格西还能保持清醒意识说话,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卢及没有回答。
起初是不知道的,但后面来了屹国,与格西越来越熟悉,再回想当初那几封所谓妹妹的亲笔信,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后悔吗?”他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格西道:“你总说,那猫养不熟,叫我别养了……正好,它自由了。”
“只是可惜了你那满园子的花,”他说,“没人浇,怕是要败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格西的心跳也戛然而止。
他死了。
卢及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憎恨,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翻身坐起来,一把将格西的尸首推下去,看着那张死不瞑目、却神态安然的面孔侧身对着自己,涣散的瞳孔倒映着他满脸血污的狼狈模样。
但卢及却忽然有种感觉。
就好像格西下一秒,就会慢悠悠地开口,用那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语调,再叫他一句“卢先生”一样。
他们仍旧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格西坐在他身边,抱着猫,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那些暗藏杀机的话,而他则要一脸冷淡地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死了?
卢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卢及也不可能把格西再掐死一回,他放眼望去,四周尸横遍野,整个北屹的高层都在这里,被他一网打尽。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大夏的铁蹄踏破北境。
卢及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狂喜,甚至应该大笑出声,多年夙愿成真,他给妹妹报了仇,给族人报了仇,给了那些无辜横死的大夏子民一个交代……
但卢及却笑不出来。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下,冲淡了脸上的污渍,在伤痕累累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白痕。
他有些想家了。
卢及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格西僵硬青白的面孔,最终叹息一声,掩上了对方的眼睛。
然后他拖着半边身子,一点一点,挪到了那颗滚落的佛头处,脊背依靠在佛祖沾染了尘埃的面孔上,仰头望着天井之上的蓝天。
浮云自天空中飘过,一行大雁正朝着南方飞去。
卢及想起了陛下在心中给他写的那句诗,未曾听过,但的确是一句好诗,就和当初那位被格西绑在北屹皇宫外、宁死不曾喊过一声求饶的书生一样。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佛祖的金身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此乃大不敬,卢及很明白。
但他和格西都注定是要下地狱之人,也不愁身上再多这一笔孽债了。
佛祖在上,您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就请保佑阿略和守正吧。
他们不像我,卢及想。
都活得干干净净的,是个好人。
做完这些后,他再没有了动弹的力气,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一个木匣从怀中滚落,兴许是因为被摔坏了零件,卢及未曾按动机关,里面却自己探出了一只木雕的蛇头。
青绿色的小蛇呆呆地吐着信子,时隔多年,上面的颜料都已经黯淡掉色了。
来之前格西有搜过他的身,但这个小玩意儿自己经常随身携带,也没有任何危险,所以就这样被放过了。
但格西不知道,他插香时触动的机扩,原理其实和这个小玩意儿是一样的。
这是卢及这辈子做的第一个机关,也是宗略轮椅上机关蛇的原型。
咔嗒,咔嗒。
卢及听着机关蛇的声音,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心跳频率逐渐减缓。
感受着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他心中默想,当初飞鸟坊爆炸后,阿略也是如此感受吗?
怪不得他一直在自己怀里发抖。
原来人在失血过多时,这么冷啊。
卢及闭上双眼,耳畔传来年少时三人在街上并肩而行时的朗朗笑声。
他仍清晰的记得回家的路,从北屹的国度出发,跨过两国边境,途径七家驿站,便能看到新都的城门……
他和妹妹,再也回不去了。
但山河十四郡内千千万万的遗民们,都可以回家了。
一点冰凉落在他的额头中心。
卢及的呼吸声,消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
一封急报当晚便送到了殷祝的案头。
“好!”殷祝霍然起身,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从北屹传来的消息时,他也不禁喜形于色,“太好了!”
他捏着那份急报,语气急促道:“北屹国中空虚,三分之二的贵族官员们都当场毙命,此乃我大夏最好反攻的时机!”
不,光是反攻还不足够,山河十四郡如今对大夏来说,唾手可得,真正重要的,是另一处关键位置——
“传朕旨意——”
他的目光落在宗策身上,在知晓少时友人的牺牲后,他干爹已经第一时间下令军队整装待发,周身萦绕着凌厉奋进的锐气。
一如殷祝初见时那样。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移开视线,对众人下令道:“大军即刻开拔,三日之内,抵达北屹国都!”
第105章
这是一个直到千年之后,仍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冬天。
伴随着朔朔寒风,大夏的铁蹄踏碎了北境的冻土,僵持了数年的战争,以一种天下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局画上了句号。
在新都收到消息时,正在教导太子的唐颂手指一颤,手中的茶碗倾斜落地,摔了个粉碎。
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疾步上前,连声问那来报信的使者:“北屹投降了?山河十四郡现已回归?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那么多地盘?”
“是的唐阁老,”那使者用力点头,激动得浑身颤抖,“陛下的御驾,已经进入北屹国都了!”
和身旁喜出望外的尹英不同,唐颂却颇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当然希望大夏能赢,可是,不该这么快,也不该这么轻松。
在唐颂的计划里,这场仗至少还要打上十几年,给他足够的时间发挥影响力,培养亲信,在太子心中根治下自己的理念。
他勉强调整好情绪,露出一抹笑容,躬身对尹英道:“恭喜太子殿下!陛下神威英武,夺回我大夏祖宗基业,此乃兴国再造之举,身为太子,您很快也可以重返旧都了!”
十几岁的尹英已经竖冠,在唐颂等人的教导下,他的身上已经很少能看见殷祝在时的孩童秉性,在和除了老师之外的人相处时,尹英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少年老成、高高在上的漠然。
但骤然听闻这等喜报,尹英还是不禁露出了狂喜之色。
他恍惚片刻,等反应过来唐颂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赶忙上前扶起对方,笑道:“老师折煞孤了,立下大功的人是父皇,孤只是沾了父皇的光而已。”
但简单自谦后,他也忍不住开始畅想起了无限光明的未来:“老师,你去过旧都,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唐颂自小在旧都生活,几十年过去,纵使记忆早已模糊,但想起那些过往,他的双眼仍有些模糊了。
“风景气候,自然不比新都这边温和秀丽,”他说,“但大夏开国数百年,那座都城,是太祖打下来的,也是先帝至死都难以忘怀之地。”
尹英听了更加神往,简直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现在就飞到父皇身边。
父皇把他一个人丢在新都,非要去前线找那个宗策,给他回信的次数也寥寥,一开始,他的确是怨的。
但身为儿子,怎么能怨恨父亲呢?
尹英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他便把这份怨气撒在了宗策身上。
他知道宗策在朝中有几位交好的大臣,所以在适应了监国的身份后,便开始处处针对这些人,尤其是在发现宗略居然与那叛逃北屹的卢及有联系之后,尹英更是暗中狂喜,根本不需要唐颂多说什么,他便直接下令,把宗略押入了刑部审问。
只可惜,父皇阻止了他,理由也很充分:飞鸟坊还需要宗略。
最后,他只能暂时把宗略从刑部提出来,派人时刻监视对方,吃喝拉撒都要盯着,最好把对方逼到崩溃,自己先坦白为止。
宗略虽然是个残废,但不愧是宗策的弟弟,头脑倒是十分好用,在发觉自己看他不顺眼后,处处小心谨慎,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图,半步都不离飞鸟坊,也不跟任何人讲话,连着大半年都不出门见一次太阳。
尹英抓不到他的把柄,正恼火着呢,他的老师唐颂又给他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有了这个,殿下就再也不必担心宗策了,”唐颂对他说道,神情十分激动,“陛下对他如此信任,宗策却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尹英看着老师手中攥着的那封血书,先是不可置信,等反复向老师确认无误、它的确是从祁王手中流出的真货后,顿时有种“天助我也”的庆幸。
他对父皇一向濡慕,父皇待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尽管在正事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却大部分时候态度淡淡。
尹英原以为,这是帝王威严,因为父皇对待其他人也是如此。
可直到那日在猎场,他看到了父皇和宗策在一起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与热切,尹英终于明白了,原来宫中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宗策对于父皇来说,就是不同的。
父皇对他,甚至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重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感觉愈发深入尹英的心脏,但也如一根刺扎在了他的胸膛之中。
他时常梦见那天在猎场发生的事情,梦到宗策向他下跪,而父皇并没有呵斥他,而是用期许赞赏的眼神看着他。
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明明他才是太子,他才是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尹英做梦都想要征服宗策,或者杀了对方。
但在得到血书之后,他的想法只余下了后者。
宗略的事情发生后,宗策给他写了几封请罪信,他在信中称呼他为“太子殿下”,说自己身为兄长,管教无方,用词近乎谦卑。但尹英看完那封信后,只是笑着叫人把信烧了。
他没有必要听一个死人的求情。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那封血书,要在最恰当的时候拿出来,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尹英一脸期待地问道,“如今父皇已经不再需要宗策了,是不是可以让他去死了?”
唐颂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再过几日吧,”他说,“北境的消息,我们了解的还不够多。等到陛下将殿下传召回旧都的那一日,才是真正处理叛徒的时机。”
尹英点头:“好,我听老师的。”
犹豫了一下,他又问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太傅?”
一个是太傅,一个是老师。
称呼中的亲疏之别,彰明较著。
唐颂心中满意,但面上却肃容道:“不可。王存的女婿宋千帆与宗策交好,你若是告诉了他,估计就要走漏了风声。”
“怎么,那姓宗的难不成还敢起兵造反不成?”尹英嗤笑,“有父皇坐镇,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
“殿下须知,狗急跳墙,”唐颂意味深长道,“这么长时间下来,宗策早就被陛下惯坏了,前些日子老臣还听说,他在地动时当众把陛下抗出军帐,于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呢。”
“好大的胆!”
尹英一拍桌案,怒道:“胆敢这样冒犯父皇,孤定要剐了这混蛋!”
“会有机会的。”唐颂随口哄着,心中却在想着那卢及的事情,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又在临死前向陛下托孤,想要扳倒宗策,光靠人证物证恐怕都还不足够。
还得找到一个,陛下和宗策不能见面的机会。
*
北屹国都,城郊。
北地多沙尘,殷祝这几日本就咳嗽得厉害,遇到这种天气更是倒了血霉,只能躲在马车里,没事尽量不出去。
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打进入北屹境内,他的心情就一直颇为不错。
等看到从大夏返回的使者时,殷祝的心情就更加不错了。
“朕要你说的话,都说了?”
他走出车厢,用围巾裹住脑袋,闷问跪在面前的使者。
“陛下放心,一字不差。”
那使者抬起头来。
看模样长相,正是几日前告知唐颂和尹英消息的那位。
殷祝仔细问了一遍全程经过,包括唐颂和尹英的对话,以及两人的反应和细微表情,使者也都一一回答了。
“很好,下去领赏吧。”
将人打发走后,殷祝带着身后的几百人马,走向了那片工坊废墟。
北风在荒原之上呼啸而过,工坊的地下应该也有大面积的空洞,他们走过时,还能听到从地底下传来的回响。
那声音层层叠叠,忽远忽近,宛如十八层地狱之中传来的恶鬼嚎叫。
一群人听得脸色苍白,脚步匆匆。宋千帆更是毛骨悚然地摸了摸胳膊,说:“幸亏卢先生是咱们这边的,这种神机要是搬上战场……”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未竟之言。
“占地面积这么大的工坊,炸成这样,这得多少当量的炸药啊?”殷祝看着脚下的焦土,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可惜,太可惜了。”
像卢及这样的天才,如果能再多活二十年,不,哪怕十年,说不定都能直接开启一场工业革命。
他叹息道:“去找找看,里面还有什么吧。”
殷祝没有说幸存者,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群屹国贵族里,但凡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大夏的军队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来到这里。
但殷祝明知如此,在进入北屹国都后,还是放弃了先入驻皇宫的机会,带着人马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
身为国君,理应让英雄安息。
“陛下,这里有一尊大佛!”前面探路的人突然惊呼起来,“好大的佛头——天呐,还是金子做的!”
“什么?”
殷祝立马不淡定了,招呼着一群人呼啦啦蜂拥而上,把废墟扒开,露出下面被厚厚尘埃掩埋的金佛头。
还有那四个已经干涸的、用血书写的大字——
“山河太平”
虽然素未谋面,但殷祝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四个字是谁写的。
卢及谋划这件事,究竟用了多久?
殷祝不知道。
他只知道,卢先生临死前,还给陷入战争困境中的大夏留了一份无比珍贵的遗产。
格西费尽人力物力,修建出这么大的金佛,最终全为大夏做了嫁衣。
他默默地站在佛头前,凝视许久,对身边人吩咐道:“去把着附近的尸首都挖出来,看看有没有夏人。”
“应该是被人带走了吧,”宋千帆看着佛头上那处血痕,走到他身后半步低声道,“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否则的话,金子不会一直留到现在。”
这么多贵族官员死在这里,理应惊动无数人蜂拥而至才对,更何况这里还有一尊能令世人疯狂的金佛。
但他们来时,一切却静悄悄的,只有路边寒风中霜冻的荒草在欢迎他们。
仿佛这里已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
“朕记得,格西还有个妹妹,是北屹皇帝的宠妃?”殷祝自问自答道,“应该是她把人带走了吧。”
“很有可能。”宋千帆说完,随即皱眉,“她是想报复泄愤?还是说格西或者卢及可能没有死?”
“先去皇宫。”殷祝果断道。
宋千帆讶异道:“陛下不等宗将军一起吗?皇宫附近可能还有埋伏……”
“埋伏?”殷祝笑了笑,“你以为他没跟我们过来,是去做什么了?”
正说着,远处扬起烟尘,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天边一道火红战袍随风扬起,宗策骑在战马之上,手持长刀,率一支轻骑朝这边奔来。
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冉冉升起,但此处不是大夏的青山绿水,而是苍茫万里的北屹,前世他魂牵梦绕之地。
宋千帆不禁吟道:“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殷祝瞥了他一眼,朗声笑道:“是刀才对!”
然后在宋千帆骤然睁大的双眼中,他毫不畏惧地拽住一旁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他干爹的方向疾驰而去,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长空之下,驱散了笼罩在废墟之上的团团阴云。
“——驾!”
作者有话说:
*出自李白的《司马将军歌》
第106章
“陛下慢些!”
宋千帆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殷祝头也不回,脊背挺直坐在马上,看似稳如老狗,潇洒不羁,实则小腿肚子早就已经开始迎风发抖了。
刚才光顾着耍帅了,都忘了自己压根儿不会骑马啊啊啊啊——
殷祝在心里疯狂尖叫,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身为皇帝当然不能丢了面子,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攥紧缰绳,脑海里拼命回想着从前他干爹教他一些骑马知识,还有究竟怎么让马乖乖停下来……QAQ死脑快想啊!
眼看着距离对面的大部队越来越近,殷祝人麻了。
很好,一个也想不起来。
“不愧是陛下,”宗策身边的副官赞叹道,“这策马狂奔的英姿,太祖当年也不过如此了吧。”
已经从殷祝僵硬动作中察觉到不对的宗策:“…………”
他默不吭声地一夹马肚子,策马来到殷祝身边,刚要伸手去拽住缰绳,或许是因为受到惊吓,伴随着一声骏马的嘶鸣,殷祝座下的马儿高高抬起前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殷祝的心跳陡然狂飙,瞬间在马背上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被掀翻在地。
心知坠马之势不可避免,一声惊叫被他强咽回肚子里,殷祝双眼闭紧,身体蜷缩起来,准备迎接地面的冲击。
“陛下小心!”有人失声呼喊。
千钧一发之际,宗策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背上跃起,一手稳稳圈住殷祝的腰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惊马的缰绳,手背上青筋暴起,脚踩马鞍,一前一后,硬生生在疾驰的马背上稳住了身子。
他低喝一声:“下去!”脚下猛一用力,压住了马脖子,同时反手勒紧缰绳,迫使受惊的马匹冷静下来,前蹄落回地上,速度也渐渐放缓。
“好!”
副官激动的脸红脖子粗,带着一帮兄弟们拼命鼓掌喝彩。
殷祝靠在宗策的肩膀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冷汗湿透掌心,尚带着些许颤意的五指握住他干爹干燥粗大的骨节,想要借此汲取一丝安全感。
但片刻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想要看看他干爹。
他干爹的心脏,跳得好快啊。
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吗?
可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越来越快了?
但还不等殷祝搞清楚原因,身后滚烫的温度便离他远去了。
宗策从马背上翻身跳下,为了避免方才的事故再度发生,缰绳一直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这个方才还在众人面前大显神通的高大男人,神色平静?朝殷祝伸出双手,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低声道:“陛下,没事了。”
“请下马吧。”
“——太不像话了!”
新都皇宫之中,柔姬十指绞紧帕子,朝着自己的哥哥埋怨:“这宗策简直是要无法无天!救驾就救驾,还非要当众给陛下没脸,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一手遮天的权臣吗?”
她愤懑道:“区区一个御前侍卫,能有今日,还不是因为走了狗屎运,讨得陛下欢心,才……”
“嘘!”魏邱赶紧制止住她的话,“妹妹啊,这话在宫里可说不得!”
柔姬看着亲哥惶恐的模样,忽然从一双美目中滚落下泪来:“哥,你看看小妹,入宫都这么久了,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好不容易英儿养在膝下,又被带到了别处。”
“如今他成了太子,小妹却连自己的孩子都难见上一面……陛下从前,可不像这样,丝毫不念旧情的啊!”
“都怪那宗策,”她恨声道,攥着帕子的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出现,说不定,如今我已是皇后了!”
魏邱挠了挠头,觉得有点儿难搞。
但看在自己妹妹的份上,他还是劝说道:“小妹啊,哥知道太子的事让你心里难受,可那宗策再怎么说,不也是个大男人吗?你才是陛下后宫的嫔妃,陛下再宠他,他又不可能给陛下生个大胖小子,英儿已经当上太子了,将来还会成为皇帝,再耐心等上个几年,你不依然还是太后吗?”
“耐心等几年?”柔姬的声音尖利起来,“我已经等了三年多了!再等下去,就要变成人老珠黄的老太婆了!”
魏邱宽慰道:“不会的小妹,你才三十出头,还这么年轻貌美呢。”
“年轻貌美,”柔姬垂泪道,“又有何用处呢?陛下从不来这后宫之中,我和一群姐妹,只能每天守着麻将牌桌和一堆猫猫狗狗空耗日子,这种乏味无趣的人生,纵使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活头呢?”
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利!
不是清闲悠哉地在后宫消磨日子,也不是寻常妇人家要的那些平淡生活。
“哥,”柔姬拭去眼角的泪水,泪眼朦胧地看着魏邱,凑近了些,轻声问道,“你难道就没想过吗?既然身为侍卫的宗策可以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你为何不行?”
“你难道,就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帮小妹一把吧,”她说,语气中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等宗策倒台,英儿上位,你我兄妹二人的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呢。”
饶是身为亲哥的魏邱,在听到妹妹这番话时,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但当柔姬看过来时,他还是赶紧挤出一抹笑容来,从果盘里拿起了一串葡萄,讨好道:“小妹,哥给你剥个葡萄,别哭了啊。”
“哥!”
见柔姬不依不饶,魏邱只好先放下手里的葡萄,叹气道:“我跟你说实话吧,小妹,先前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向唐阁老投诚了,那老头子也是够贪心的,咱家的家底都被搬空一半,他才答应了到时候让我去当这个出头鸟。”
“可是什么时候弹劾宗策,这就不是我说了算了,人证物证都在他手里,唐阁老不点头,谁敢跟陛下说这事?”
魏邱摇摇头:“大夏是胜了没错,可你看山河十四郡归复后,陛下却迟迟没下旨让留守新都的这帮大臣前往旧都参拜,反倒提名了不少新人,眼看着这是要撇下这班老臣,另起炉灶的意思啊。”
“怎么可能?”柔姬睁大了双眼,“英儿可还在这里呢!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就不怕自己唯一的儿子被人教坏吗?”
“谁知道呢。”
“总之,这事急不得,”魏邱说,“可能要几年,也可能就在几日后,只要唐阁老那边点头,你哥立马就写折子弹劾宗策,替小妹你狠狠出一口气!”
柔姬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魏邱临走前,又多问了一句:“唐阁老说的那两样证据,你都亲眼瞧见了没?不会有假吧?”
“物证我见到了,但是人证没有,”魏邱迟疑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无相寺的一个小沙弥?”
“无相寺……”
柔姬第一时间想到了太后和了悟一事。
从前她不明白,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太后能如此偏心,以致于对自己已经当上皇帝的儿子痛下杀手?
现在她明白了。
因为在权势面前,亲情也好,初心也罢,统统不值一提。
她甚至怀疑,这世上,真的能有人在体验过那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感受之后,再甘愿放弃这一切吗?
“南无阿弥陀佛……”
跨入北屹皇宫的门槛,远远的,殷祝就听到了一阵诵经的声音。
这里原先是大夏的宫殿,后在战火中被焚毁大半,屹人占领后,就在原先的基础上修缮扩建,形成了如今千户万间、金碧辉煌的佛宫景象。
就连脚下踩着的白色砖石,都是从数千里之外的孔雀王朝运来的,每一块都价值千金。
休整了一晚,原先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准备的众人,却惊异地发现,进入皇宫时一路竟畅通无阻,所有的侍卫们都卸去了盔甲,顺从投降,毫无反抗意图。
在殷祝询问时,侍卫们告诉他,这是因为王妃的命令。
“王妃信佛,她说,这场战争已经打得够久了,无数人因此失去了性命,包括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侍卫低声说,“所以,就让一切都在今天结束吧。”
“你们的王妃在哪?”殷祝问道。
“就在最里面的诵经室。”
殷祝刚要抬脚过去,就被他干爹拦住了。
“陛下,”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走廊的尽头,“小心有诈。”
来皇宫之前,殷祝已经把他们在废墟中看到的景象都原原本本告知了他干爹,包括了那尊金佛,蘸着血写就的四个字,和没有找到格西与卢及尸体的事情。
宗策听完后,只是沉默。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阿略恐怕要伤心了。”
和殷祝一样,宗策也认为,这两人大概率是被雪罗带走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雪罗并没有离开皇宫。
“先派人过去看看,陛下不必亲身犯险,”宗策回过头来,淡淡道,“在战场上,策从不敢小瞧女人。”
一个失去了全部的女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殷祝于是默许了他干爹的做法,尽管他直觉他们能一路顺利走到这里,就说明了这位王妃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的那位兄长截然相反。
但安抚并消除他干爹的担忧,同样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有没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等待的期间,殷祝仰头望着头顶历经千百年岁月的星空藻井,忽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宗策凝视着他的侧颜,半晌,嗯了一声。
他轻轻勾起唇:“山河无战事,将军解甲归,陛下,您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完成了大夏数代人的夙愿,从此,便可以天下归心,君临四海。”
如此,他也可以放心了。
殷祝被他干爹夸得脸颊发烫,赶紧咳嗽一声移开视线,侧身对着他干爹,负手道:“大半功劳都是卢先生的,朕也没想到,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把进度条推到百分之三四十,来了个助攻,一下子就通关了。”
“通关是何意?”
“……算了,当朕没说。”
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前面没有危险,只是北屹的王妃带着一群人在念诵经文,但她有一句话想要带给陛下。
殷祝:“什么话?”
“希望您能给她半日的时间,让她替兄长和好友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那人说着,递上了一个包袱,“届时,她自会赴死,以谢天下万民。”
殷祝眯起眼睛,看着那尚在滴血的包袱,余光注意到他干爹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但碍于在众人面前,暂时还没有出声阻止。
“这包袱里是什么?”他问道,但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那人回答:“是她还不满三岁的儿子。”
殷祝笑了一声,挥挥手,叫人直接把那包袱拿出去烧了。
“真是一对疯子兄妹。”他说。
第107章
出于对卢及的尊重,殷祝允许雪罗为逝者诵经。
但他还没好心到被苦肉计打动,就这样让仅剩的最后一名敌国高层一死了之,把屹国和格西的所有秘密都带到黄泉中。
“朕信神佛,但从不相信和尚们那些假大空的鬼话。”
他站在被士兵们押解而来的雪罗面前,居高临下道:“是谁告诉你,死亡就能赎罪?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你哥犯下的罪孽,你和你的孩子也都享受了他带来的成果,朕不杀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雪罗低垂着头:“奴任凭陛下处置。”
殷祝察觉到她用的自称是“奴”。
但他并没有心软,只是继续问道:“卢及的遗体在哪里?”
“奴已经将卢先生妥善安葬。”
“妥善安葬?”殷祝冷笑一声,“你读过书,应该知道有个词叫做魂归故里,北屹不是他的家乡,你把他埋在这片土地上,他就算是死,也不可能瞑目的。”
雪罗伏在地面上的身躯微微一颤。
“朕没有太多时间与你废话,如果你想用这件事作为筹码,那朕也不妨告诉你,此事绝无任何商议可能。”
殷祝顿了顿,语气一缓:“但只要你乖乖交代清楚卢先生的下落,还有工坊的相关事宜,朕不仅可以留你一条性命,还可以对着祖宗牌位承诺,这些自愿投降的屹人士卒,朕会留他们一条生路,外面街上那些普通百姓,朕也会妥善安置。”
雪罗抬起头,干裂的唇嚅动了一下,从伤口处渗出一颗血珠,又被她恍惚着自己舔去了。
血腥味在舌尖弥散,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
从一开始,兄长选择走上那条路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不,或许曾经还有过一次机会。
假如卢先生的妹妹还活着……他与兄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雪罗闭上眼睛。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她将额头紧贴在冰冷华贵的白砖上,哑声道:
“奴……谨遵陛下旨意。”
殷祝静静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一身雪白孝衣,眼眶通红,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憔悴,却仍带着几分楚楚动人的怜意。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失去至亲的妇人。
但在历史上,她却是著名的昭明顺圣太后。
北屹皇帝大行后,克勤继承王位,她不仅荣升太后,还成功争取到了本该成为仇人的克勤的信任。
之后克勤病重,身为太后的雪罗又代替他垂帘听政数年,还亲自废除了自己儿子的继承权,安抚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贵族们,稳定屹国局势,让本想带领着神机营趁机打个翻身仗、光复大夏的宋千帆只能含恨而终。
相比之下,她的兄长格西反倒默默无闻。
穿越至今,直到这一刻,殷祝才有了真正改变历史人物命运的实感。
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庄子观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千秋青史,不过一念转圜。
不过……
殷祝抬起头,望向一直站在他身侧,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宗策。
他干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大手按住腰侧的刀柄,感觉到身侧瞥来的视线,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瞳几乎是立刻回望过来,却又在目光对视的刹那,自那沉静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担忧。
太好了,殷祝想。
跪在这里的人,不是宗策。
等过完了这个年,就是兴和三年了。
历史上的宗策,死在了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
史书记载,那几日,新都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万家灯火团圆之日,他被绑在法场之上受刑,一定很冷吧。
“陛下,”宗策认真回答道,“策这身盔甲是您专门派人定做的,一点也不冷。”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后半句话说出了口。
“不冷就好,”他笑起来,语调轻快道,“今年过后,一定都会是暖冬。”
宗策:“陛下,暖冬不好,来年春耕会有虫害。”
殷祝叹息一声:“……算了,你还是不要说话了。”
说完,见他干爹神情黯然,殷祝的良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咳嗽两声,找补道:“陪朕在这宫里逛逛吧。”
说起来,这段时间确实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都好久没和他干爹亲近了……就算时间地点生理条件都不具备,但是搂搂抱抱啵个嘴啥的,应该……
殷祝满脑子都是“胜利之吻”四个大字,握着拳头抵在唇前,飞快地斜眼瞥了一下他干爹紧抿的薄唇,回忆中浮现起那干燥炽热的温度,心脏悄悄跳快了几拍。
有点儿不好意思。
……但又有点儿想亲。
哎呀呀,这仗才刚打赢,他就有种雪藏将军的冲动了。
果然,当皇帝也有职业病。
——除了在床上每天和他干爹困觉,别的地方,殷祝哪儿也不想让宗策去。
还没等殷祝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霸王硬上弓,后面就来了个煞风景的家伙。
“陛下,”宋千帆一路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唐阁老送来了一封急讯。”
煞风景的老头!
殷祝眼看着他干爹已经停下脚步,不禁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先板着脸瞪了宋千帆一眼,这才怏怏不乐地接过信件。
还没等拆开,就听他干爹说:“陛下,策告退了,北屹皇宫中宝物众多,要是没人看着,策担心手下人会隐匿私藏。”
理由充分,殷祝觉得自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等宗策离去后,宋千帆才犹豫着问了一句:“陛下,宗大人这是不是在避嫌呢?”
殷祝抬起头,见鬼似的看着他:“避嫌?避谁的嫌?”
宋千帆解释道:“先前宗大人弟弟涉嫌通敌被刑部带走调查一事,臣也有所耳闻。陛下,唐阁老和宗将军一文一武,都是我大夏栋梁,这两人若是有了过节,实非大夏之幸,如果有矛盾,还是尽量早日调解为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利用太子给宗策使绊子,和宗略本身并无太大关系。
而宋千帆身为机要大臣,又是王存之婿,知道得也更多些。
殷祝看完了那封唐颂名义上道喜,实则旁敲侧击提醒他早日召集群臣于旧都召开祭祖仪式的急讯,冲好心劝解的宋千帆笑了笑:“放心,朕心里有数。”
这实诚孩子,难怪斗不过那帮老狐狸。
唐颂针对他干爹,这是一定的;但他干爹肯定没把那老家伙放在心上,更不可能避嫌,宋千帆实属想太多了。
殷祝思考着,半天后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面前还站着不走的某人:“宫里宫外这么多事,你很闲吗?”
“那个,其实臣也想知道,陛下打算何时召开祭祖大典?”宋千帆厚着脸皮问了一句,“臣已经很久没见自家夫人了,实在想念得紧……”
战争结束后,自然就没有了太子监国的必要,皇帝要么迁都旧都,要么返回新都。
但不管怎么说,换汤不换药,新都的朝臣们和冷宫里的妃子一样,早就已经等殷祝等到望眼欲穿了——
多少天了!他们都多少天没见到陛下一面了!
可这帮文臣总不能明着讲陛下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我们吗,这多不含蓄雅观,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在旧都召开祭祖大典,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当然,万众瞩目的场合,也很方便某些人搞事情。
但不仅是留守的大臣们,这些随着御驾一道来前线的大臣们,也都在期盼着赶紧把自己的妻儿老小接过来,家人团聚,重返故土。
“应该要不了多久了,”殷祝随口道,“等北屹国都,不,现在是大夏的旧都了,”他改口道,“等这边安定下来,宫里收拾好,朕就下旨意。”
“那岂不是说,年前就可以?”宋千帆喜出望外,“夫人前段时间还来信问我,今年能不能一起过年呢,多谢陛下成全!”
“别谢朕了,要谢,就去谢卢及吧。”
殷祝凝视着远处墙上雕刻的白玉菩萨浮雕像,又想起了那尊跌落在尘埃中的金佛。
“要是没有他,恐怕还要有无数人都等不到这个新年。”
提到卢及,宋千帆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不少。
“卢先生大义,臣敬佩不已。”他微蹙着眉头,神情有些忧虑,“就是宗兄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朕已经派人去接他过来了,”殷祝说,“等见到了亲哥,或许他心里会好受些,你有空的话,也多去看看他。”
宋千帆躬身行礼:“多谢殷兄。”
“你小子。”
殷祝笑了一声。
他就喜欢宋千帆这点,虽然有时候怂了点,木了点,还表现得缺根筋得让人牙痒痒,但永远在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即使经历过生死战乱,心肠依旧是鲜红滚烫的。
比起唐颂这样的投机主义者,他才是支撑大夏的那根最稳定的栋梁。
“对了,这个消息,你可以透露给你家老丈人,”临别前,他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叫王阁老没事也别老闲在家里了,年纪大了,出门走动走动,有利于避免老年痴呆。”
宋千帆若有所思地领了命,走了。
而王存也没有辜负殷祝的期待。
——在自家女婿写信到新都的第二天,他就拎了一只八哥,打着“遛鸟”的旗号,不请自到了唐颂的府上。
第108章 【一更】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听着那笼子里叽叽喳喳乱蹦的尖嘴畜生,喜静的唐颂额头青筋乱蹦,不得不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王阁老今日上门,不知有何贵干啊?”
“没什么,许久没上早朝了,来看看你还活着没,”王存笑呵呵道,“顺便给我这鸟儿透透气,你这儿风水好,瞧这鸟乐的,都找不着北了。”
唐颂:“…………”
他重重地把茶碗放到桌上,“王阁老还真是一心奉公,连府上的鸟都知道拍马屁说吉祥话,在下佩服。”
王存仿佛没听到他的嘲讽似的,仍旧慢斯条理地吹着碗中的茶梗,倒是那笼子里的八哥见没人搭理他,又开始叽喳乱叫起来:
“去北边!去北边!过年祭祖!过年祭祖!”
这句话倒叫唐颂眼神微微一变,他从盘中捏了两个核桃盘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这还没到清明,你们王家就有回老家祭祖的打算了?可我怎么记得,你家祖坟早就迁到了新都城郊?”
“不是我们王家,”王存勾起手逗了逗鸟,“你先前不是给陛下发了封急讯?马上要到年关了,北伐成功,总该给祖宗天地有个交代。”
唐颂不由得坐直了身体:“陛下同意了!?”
王存并不说死,只是温吞道:“怕是还要等一段时间,旧都那边还没传来消息,老夫也只是从女婿哪里听到了三两口风。”
他摇摇头,长吁短叹道:“那小子,一点儿也不上道,写封信十句里八句不离他家夫人,儿女心太重,难堪大用啊。”
唐颂的眉毛一跳,暗骂这老鬼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句话不离他那女婿,生怕别人不知道宋千帆不仅圣眷正浓,还对他女儿一往情深。
但他也有些懊悔,自己也有女儿啊!还不止一个。
早知道,也该好好给女儿挑一挑的。
殷祝御驾亲征前,唐颂还想过要不要去宗府提亲,可又担心陛下那边会心生不满,所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陛下迟迟不召我们过去,你就不担心?”他盯着王存问道,“王家光靠一个外姓女婿,可撑不了那么大的家业,你难道不觉得,陛下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吗?”
“陛下决裁,自有圣意,不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人可以妄加揣测的。”王存丝毫不为之动摇。
唐颂怒道:“你忘了内阁的作用了?这等假空屁话就少来在老夫面前放了,王存,你就算坚持要跟老夫作对,也该为了太子、为了家族的下一代好好想想!再这样下去,你我二人与贬谪流放何异?”
王存瞥了他一眼:“你瞧瞧你,也都是一大把年纪的老东西了,在官场混迹多年,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八哥:“老东西!老东西!”
唐颂深吸一口气,把大半辈子的涵养都用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要把茶碗当头砸到王存的脑袋上了。
但他不愧是两朝老臣,在怒火褪去后,唐颂的头脑很快冷静下来,第一时间琢磨出了王存今天跑来府上遛鸟的真实目的。
“可是你那女婿从陛下那里得了什么旨意?”他眯眼问道,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别想着骗我,王大人,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在我面前说谎,我告诉你,没门!”
王存矢口否认:“怎么会,此事你我是在同一条战线,陛下就算真想迁都,也不该把满朝文武都撇在这里不管,像什么话。”
他这么一说,唐颂反而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手里有封血书,你应该听说了吧。”他突然冒出一句,“这事儿老夫本来也没打算隐瞒。”
王存逗鸟的动作一顿,终于愿意转头看他了。
“货真价实?”
他语气慎重地问道。
“货真价实。”
唐颂肯定回答,又补充道:“还有当初目睹祁王与宗策密谋的人证,现在也都在我府上。”
王存的表情微变。
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也只是偶然得知,甚至都还没告诉女婿。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唐颂盘着核桃,望着门外的庭院山水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啊,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不愿意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来,自然是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王存没有说话。
宋千帆在信中,只提及了陛下让他到唐颂这儿多走动走动。
但那小子可没说具体原因。
原先王存以为,陛下是想要借机给唐颂下套,阻止对方更进一步,在战后大权独揽。
可唐颂一直以来都没犯什么错处,教导太子时更是兢兢业业,不惜倾囊相授,打仗这几年间,最多也就是针对宗略使了个绊子,但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如果换个角度想想,陛下是想要联合唐颂,处置宗策呢?
天家无情。大战结束,就轮到了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年王存已经屡见不鲜了。
更何况宗策这边若真犯下大错,的确不得不办……
“告诉老夫这些,是想拉我一起入伙?”王存谨慎问道,“不过老夫年纪大了,就不掺和这种事了。”
“你不想参与,你王家的那些人,也不想参与?”
唐颂冷声道:“清醒一点吧,如今的形势,你还看不明白吗?圣上重军武,这两年仗打下来,已经组好了一套班子,就等着在旧都拍马上任呢。宗策不倒,唐家和王家的子侄小辈又无战功傍身,将来在朝中哪有说话的份?”
“陛下自御驾亲征开始……不,或许更早,这局棋,已经下了足足数年时间。”
唐颂半是讥讽、半是自嘲道:“真是一步好棋啊。”
王存叹道:“是啊,但也是一步险棋。”
“当初谁能想到,今上如此大胆有为,竟真能带着一群年轻人再造基业?留在新都的这些人里,甚至还有没反应过来的蠢货,还在美滋滋地等着战后重归复职,论功行赏呢。”
唐颂把核桃放在桌上,起身道,“你明白就好。形势迫在眉睫,无论陛下是觉得宗策功高难封,还是当真信他不疑,老夫都管不了了。”
这世上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手下的将军暗藏谋逆之心。
即使是过去式,也不可能。
而且,假如陛下当真早有处置宗策的意思,他这一次,说不准还能讨得陛下欢心,于朝中地位更进一步……
至于王存,这老家伙没了雄心壮志,早已不是他的对手。唐颂心想,只要在言语上敲打他一番,让他知难而退,别在暗中使绊子就好了。
他在心中打着算盘,面上却铿锵道:
“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老夫必定要在祭祖大典之上,在陛下、在天地祖宗面前,揭穿此人的真面目!”
*
“陛下,宫中全部的醒神香都在这里了。”
雪罗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个木匣。
殷祝冷脸靠在座位上,示意旁边的侍卫打开验货。
在确认无误后,他又脸色难看地问道:“格西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流入大夏的?”
雪罗:“约莫四五年前。”
正好是他穿来的那段时间。
殷祝吩咐侍卫把这害人的东西全部焚烧销毁,并且从今往后,民间禁止买卖任何相关物品。
等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他看着蹲在边上疯狂翻阅古籍医书的归亭,忽然有种去医院看病,结果发现医生在查百度的糟心感。
“怪不得总觉得脉象奇怪,怪不得……”
走近些,还能听到这人在癫狂的喃喃自语。
殷祝面无表情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晃了晃:“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告诉我,朕现在到底有什么病,还能不能治就行了。”
格西使的这出阴招的确狠狠坑了他一把,殷祝心道自己千防万防,哪怕牺牲直男的贞操也咬牙戒掉了丹药,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漏了一个醒神香!
要不是雪罗主动坦白,估计他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归亭回过神来,用一种“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了”的眼神看着殷祝,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点这香的时候,身体可有什么感觉?”
殷祝想了想:“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觉得还挺好闻,点了又能保持清醒,整宿不睡也没事,但是最近会有种气短的感觉,像是一口气喘不到底。”
归亭沉痛道:“这是精血耗尽,伤及本源了。陛下风寒低烧不断,喝了药也只能缓解,一直难以根治,臣还以为是自己医术不精,或是药材药力欠缺,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这里!”
他喋喋不休起来:“这东西原理其实和丹药差不多,但毒性不强,不像丹药毒性深入肺腑,它只会缓慢将人抽空,但又叫人亢奋清醒,等于提前透支身体保持精力……”
殷祝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地问道:“那还有办法治吗?朕觉得其实还好。”
“这只是暂时的表象,持续不了多久,臣也只能尽量延缓发作时间,”归亭抿了抿唇,眉头紧缩,“但如果知道这香的配方,或许就可以对症下药。”
“格西已经死了。”殷祝说,“朕总不能找一个死人去问吧?”
雪罗并不清楚醒神香的成分,只知道它的功效和副作用,这东西本就来自他们已经灭亡的母国,配方也随着格西的死亡,一同埋葬在了黄泉之下。
“你能复原出来吗?”
“臣才疏学浅……”
殷祝淡淡道:“你这意思,就是朕没救了?”
归亭不语。
片刻后,他郑重其事地退后一步,朝殷祝行了一礼:“陛下,臣斗胆,请允许让家父一试。”
第109章 【二更】
“朕记得,你的父亲好像从前也是宫中太医?”
归亭:“是。”
“当初他在太医院愤而挂冠离去的事,连朕都知晓一二,”殷祝肯定地说,“上次朕召你们父子二人入宫,也只有你一人来了。”
归亭额头渗出冷汗:“是。陛下,家父他年事已高……”
“怕是不愿来给朕看病吧。”殷祝直截了当道,“那就算了,不必强求。”
“不,陛下,不一样的!”
归亭焦急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初臣的父亲离开太医院,是因为不愿与那群人同流合污,但您乃大夏中兴之主,父亲日夜盼望着山河十四郡归复,怎么能不愿意为您治病呢?臣这就写信回去,请他老人家过来!”
“要是他不愿……”
“不愿也得愿!”归亭斩钉截铁道。
殷祝失笑,调侃道:“好一个孝子,行了,不必那么着急,你的心意朕明白,但朕觉得今日身体还挺松快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归亭还要说话,但被他抬手阻止了。
“还有,”殷祝郑重道,“醒神香的事,不许告诉宗策。”
归亭露出了惶恐的神情,殷祝不满道:“怎么,朕说话都不管用了吗?”
“陛下,策已经知晓了。”
身后传来一道微哑低沉的声音。
殷祝霎时头皮发麻,脊背绷紧。
好半天,他才转过身看向他干爹,胡乱笑了一声,讷讷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外面人怎么都不通报一声……”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干爹听到了多少。
但不敢。
宗策站在宫室门前,定定地看着他,周身仿佛被一股沉鸷的阴云笼罩,那目光刺得殷祝心中一紧,下意识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归太医,”宗策说,“有劳了。”
他向归亭深深鞠了一揖,吓得归亭赶忙还礼:“宗大人切莫如此,陛下龙体关乎大夏国祚,况且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身为太医,却未能及时发现陛下有恙,实在惭愧……”
他的声音渐低,面露悔恨之色。
兴许是看出了此处气氛不对,他拱了拱手,对殷祝说道:“陛下,臣再去找找北屹宫中可有相关医书记载,就先告退了。”
殷祝敷衍地应了一声。
望着归亭的背影,他心中还有些埋怨:哪里有这么严重?他人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蹦能跳,非要说得那么吓人,搞得他好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似的。
“你别听他瞎忽悠,”殷祝对他干爹说道,还装作很精神地原地蹦跶了两下,“你看,朕这不是好好的吗?雪罗对格西的这些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归亭也是听她说的,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宗策疾步上前,一把将他拥入了怀中。
殷祝能感觉到他干爹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两条铁臂像是钳子一样锢住他的身体,恍惚间,有种被大猫压在身上,动弹不得的感受。
他还以为宗策是被吓到了,想了想,用手摸了摸他干爹的脑袋,哄道:“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哈。”
宗策却顾不上他的安抚,只是搂着殷祝瘦削的脊背,沿着那挺立的脊柱,大手一寸一寸地往上摸。
那凸起的骨头硌在他的掌心,空荡荡的袍子下,是清减到不过巴掌长度的瘦窄腰身。
淡淡苦涩的草药味道仿佛浸透了苍白肌肤,一直透到骨头里,对于宗策来说,现在的殷祝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一只停在他身上栖息的蝴蝶。
然而他毫无疑问,是一个成年男性。
这样轻的重量,即使不懂医,也能一眼就看出病入膏肓的前兆。
宗策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北地的冬天穿得厚,看不出来殷祝究竟清减了多少,大军千里跋涉入驻北屹国都,他与殷祝每日聚少离多,见面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这都不是他疏忽的理由。
只因为这些天来,他心中烦乱,不敢与殷祝过分亲近,说话时也会主动避开视线,竟没察觉到……他怎么能没察觉到!?
陛下才二十出头,正是当打之年,收复失地,开拓疆土只是第一步,宗策甚至已经看到了,一个徐徐升起的太平盛世图景。
即使这图景中没有自己,也没关系。
只要陛下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想到自己曾亲手送给心上人那索命之物,宗策忽然惨笑一声,觉得这简直荒谬至极——
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改了天命么?
可是天不容他,那就来惩罚他好了!为何要让无辜之人受病痛折磨?倘若老天有眼,陛下恩泽万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
记忆中的一幕幕自他眼前闪过,宗策恍然发觉,从初识的那一刻起,殷祝就一直是疾病缠身的状态。
只不过随着一次次的肌肤之亲,和在那身为君主果决裁断风范的影响下,被他逐渐忽略了而已。
突然,宗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诡谲的念头:
若是自己死了,那是否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了?
被他搂在怀里的殷祝悄悄打了个哈欠。
他干爹怎么突然不动了?
不过,好暖和啊。
这么冷的天,什么手炉暖被的,哪有他干爹抱起来舒服。
说起来,他好久都没摸过他干爹的八块腹肌了,猿臂蜂腰在怀,才发觉从前这清汤寡水的日子实在辛苦……阿弥陀佛,正好他干爹今日穿的是文武袖,帅得他都移不开眼,也算是天赐良机……
殷祝悄咪咪地伸出揩油的小手,想要从那衣襟里探进去。
一边动手他还一边想,归亭简直是胡说八道,人要是生了重病,肯定吃不下东西,可他别说食欲了,色欲都还充沛着呢。
“陛下。”
宗策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
把殷祝吓得浑身一抖,手立马规矩放回了原位。
“策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过您,”宗策喉咙发紧,但他强逼着自己退后半步,直视着殷祝的眼睛,“就在数年前,策与祁王……”
“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殷祝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紧接着连珠炮似的说道:“下个月祭祖大典召开,不能出纰漏,听说附近还有屹人贵族组建的小股叛军,你去带兵清剿,等典礼结束了收到朕的旨意了再回来吧!”
虽然是慌乱之下随口找的理由,但等说出口后,殷祝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一点毛病没有。
别的他都不担心,唯独就是担心这个——他干爹实在太实诚了,殷祝不怕有人搞事,就怕宗策来个当众认罪,这可就有点儿难办了。
话音落下,宗策瞬间安静下来。
“陛下。”他很轻地唤道。
看到殷祝故意扭过身子,一副不想听的样子,忽地笑了笑,温和道:“好,那策就不说了。”
既然他什么都明白,那就没有必要说了。
他微微躬身朝殷祝行了一礼,领了命,转身离去。
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雪地里反射而来的刺目光线让宗策下意识抬起手,遮挡在了眼睛前。
明亮的光芒透过虎口,宗策站在原地,怔忪了许久。
有那么一刻,他竟以为那是一道弧形的伤疤。
但北地荒凉,这个冬日,不会再有一只蝴蝶垂青于他了。
目送着宗策离去的殷祝也松了口气。
太好了,没叫他干爹把话说出口。
说他掩耳盗铃也罢,死鸭子嘴硬也好,但有些话,他就是不想听宗策讲。
但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要和干爹分别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殷祝的脸立马垮了下来——要死!早知道刚才就应该让宗策晚点出发的。
……总之都怪唐颂那老头!
腊月二十。
新都,唐府门前。
“唐阁老?”
站在马车旁的魏邱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发现对面的唐颂连个回音都无,不由得出声询问道:“您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一时晃神的唐颂回过神来,淡淡道:“无事,时辰差不多了,你也该出发了。”
陛下果然没有下旨,召他和王存等人去旧都参加大典,甚至宁可牺牲太子作为牵制,也要铁了心地削减他们这些出身世家的老臣的权利。
但幸好唐颂早有准备。
魏邱并非出身世家,还是陛下曾经宠幸的柔姬的兄长,算是外戚派系,人也还算年轻,用得好的话,与他本人亲临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要宗策一派倒台,届时朝中无人,陛下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请他们这些辅政大臣们回去撑场子。
“这匣子里放着的,就是那封血书,”唐颂唤来管家,叫他把那匣子交给魏邱,“记住,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若是搞丢了,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赔的!听到没?”
魏邱强忍着激动,捧着木匣点头道:“唐阁老放心,下官一定幸不辱命!”
“弹劾的奏折我也替你写好了,叫人按照你的字迹誊抄了一遍,到时候,你只需要喊几嗓子,再把它当着朝臣的面交给陛下就行了。”
魏邱连连点头,又问道:“那人证……”
“这你不用管,”唐颂敷衍道,“老夫会另派人送去的。”
“唐阁老思虑周全,下官敬佩不已。”
拍完一连串马屁后,魏邱紧张又激动地上路了。
他坐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打开那木匣,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片血书,在看到上面一笔一划用干涸血迹书写的“宗策”两个大字时,饶是魏邱已经在唐府里见过一次,仍忍不住咧开嘴角,露出一抹野心勃勃的笑容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宗策被勃然大怒的陛下押入天牢,不日问斩的景象;
而自己则因此义举,得以踩着宗策的脊背,一步登天,在朝中平步青云,妹妹也能因此而重获恩宠,坐上皇后之位。
他把血书重新装入木匣,抱在怀里,眺望着车厢外的荒郊野路,嘴里哼着志得意满的小曲儿。
宗守正啊宗守正,你的好日子,也没剩几天了!
第110章 【一更】
那天临出发前,宗策得知了弟弟到来的消息。
副官本以为,按照将军一贯先公后私的性格,应该只会托人去给弟弟带个话,接风洗尘,安顿一下住处,别的等回来再另做安排。
但这次不知为何,宗策竟破天荒地推迟了原定的出发时间,说自己要去见上宗略一面再走。
“要不明天再出发吧,将军。”副官看了看天色,提议道,“就推迟两个时辰,算上来回车马时间,连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太赶了。”
宗策绑好行囊,淡淡道:“两个时辰,足够了。”
此处是旧都城南的一处院落,据说从前卢及就住在这里,出门左拐走上一段距离,就是目前神机营的驻扎地。
出于种种考虑,自打入驻旧都后,宗策在这处别院里待的时间,远比在宫中要多。
尽管宗策心中清楚自己不回去的真实原因,但殷祝显然对他干爹给出的理由深信不疑,为了方便他居住,殷祝还特意派了两个手脚伶俐的嬷嬷来照顾他,又时不时送来一些生活用品,把原本不大的别院堆得满满当当的。
乍一看,很有家的味道。
但副官帮自家将军打下手的时候,却发现许多稍微有些价值的物品都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是担心主人不在家,被贼惦记上?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副官自己否决了。
怎么可能呢,他在心中嗤笑。
这城里城外,得多胆大包天的毛贼,才敢闯进他们将军家里偷东西?
肯定是将军自己收起来了吧。
副官看着宗策走到书柜前,取下笔墨纸砚,立刻十分殷勤地要上前为对方磨墨,但被宗策拒绝了。
副官只好走到门外等待。
期间还为了打发时间,他还提着水壶,去给花园里花花草草浇了遍水。
今冬虽然雪下得比往年早,但气温倒不算太冷,这别院的地下引了热泉,所以尽管已是隆冬时节,庭院中培植的花草仍存活过半。
副官一面浇水一面心想,怪不得陛下和将军都对卢先生推崇备至,瞧瞧这院子就知道了,冬日满院花开,甚至还有蝴蝶自来,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等他从外面回来时,宗策还没写完。
望着自家将军站在桌案前,眉头紧蹙,几度顿笔难言的样子,副官还以为他是在写家书,不禁劝道:“将军,相关情报我都看了,虽然是陛下的旨意,但情况并不算严重,不必如此着急。”
说起来,他还觉得奇怪呢,明明这事儿陛下派他去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劳动他们将军大驾。
难不成,是陛下担心祭祖大典被人蓄谋破坏?
“这些屹人贵族都养尊处优惯了,和治从还有克勤手底下的精锐没法比,不是少爷兵就是一盘散沙,咱们这些兄弟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打这些小喽啰,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
副官拍着胸脯保证道。
但宗策只是沉默地思索着,片刻后,他放下笔,又亲手将那写满字的纸张烧掉了。
“走吧。”他说。
见到宗略时,宗策欣慰地发现,弟弟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虽然他瘦了许多,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黑,久不见太阳的皮肤变得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精神头还算不错,穿着一袭洗到发白的旧衣袍,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整洁。
见到他来,宗略喜出望外,眼中泪光闪烁。
“哥!”
宗策走到弟弟的轮椅前,俯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是哥连累了你。”他低声道,“那些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宗略摇了摇头。
他松开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宗策,露出一抹笑容来:“我好得很,每天在房里写写画画,不缺吃不缺穿,只是不能出门而已。多亏了陛下及时把我从刑部带出来,否则,不死估计也得脱层皮。”
宗策无言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半晌,他说:“没事就好。”
宗略知道他哥的调性,若是宗策哪天开口就是长篇大论直抒胸臆,反倒会叫他怀疑自己亲哥是不是被掉包了。
他殷切道:“我听说陛下让你去平叛,今日就走吗?不留下来吃顿饭?”
“不了,”宗策漆黑的眼眸温和注视着他,“就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就走。”
“那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让宗策晃神了一刹那,虽然很短,但还是被心细如发的宗略观察到了。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隐,问道:“哥,我虽然足不出户,但也在朝中认识几个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听他们说,唐阁老似乎得了什么证据,是关于你的,打算在陛下面前告发弹劾你,这事儿你知道吗?”
宗策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此事跟你没有关系,阿略,你刚来旧都,一路上也辛苦,今晚就早些休息吧。”
“不行,你得把这事先说清楚!”宗略拽着他的袖子不让走,“哥,咱们是亲兄弟,有什么事你不能告诉我的?咱们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当初关于卢及的事情,我也是这么和你讲的,阿略。”宗策盯着他说道,“但你可有告诉我?”
宗略的脸色陡然苍白。
严冬的寒风将院中堆积的落叶吹散,仿佛一阵隐隐的低沉呜咽,在场气氛变得僵硬,卢及的死到底成为了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的心结,而宗策率先打破了这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他心中后悔,自己一时失言,伤到了阿略的心,这并非他的本意。
“抱歉,”宗策说,语气有些疲累,“我不该说这个的。”
宗略摇了摇头。
“无事,哥你其实说的没错,”他轻声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宗策不知该如何安慰,但宗略已经重新露出一抹淡淡笑容,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说:“他的墓在哪?等你走后,我想去看看他。”
“雪罗……就是北屹的王妃,将他葬在了原先卢家的祖坟里。”宗策说,“不在旧都。”
宗略得知,也并不失望,点了下头道:“好,那就等开春暖和些了再去。”
他这副模样反倒叫宗策有些担心了。
他看着自家弟弟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兴许连宗略本人都没察觉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食指的位置一直扣在那机关的卡扣处,指尖轻动,微不可察地摩挲着。
宗策忽然笑了一下。
宗略疑惑抬头:“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刚才那句话,”宗策眺望这远方,眼神闪过一丝怅然,“我们是兄弟,所以,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
宗略不太明白兄长的意思,但宗策已经准备出发了,临行前,他将一个沉甸甸木匣交到弟弟手中,告诉他这是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积蓄。
“这么多钱,哥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宗略眨了眨眼,疑惑问道,“虽然新都的地价已经跌了不少,但等陛下迁都后,凑凑钱,倒也不是不可以在旧都这边买座小一点的宅院。”
看着弟弟还在满心满眼为自己未来打算的模样,宗策思绪万千,却又不忍开口名言。
“这钱你留着吧。”他说。
宗略摇头:“我会帮哥保管好的。”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宗策跨上马,最后看了他一眼,叫上副官,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但宗略脸上轻快的神情却逐渐消失了。
他低头看了看木匣里的金条,数量其实不算多,但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以前兄长征战回来时,也会给他不少钱,但宗略直觉这次不同——因为宗策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当初卢及向他告别前那样。
而他这辈子,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来人,备车!”
他下定决心,合上木匣唤道:“我要进宫面圣。”
除夕前日。
陛下下旨,山河十四郡归复,于明日在旧都宫城之中召开祭祖大典,并大赦天下三日。
宗策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带着人马在返程回来的路上。
一众人马途径一处冻河边,正在采冰煮水做饭。
他这次出来,一共只带了三千人。
但正如副官所说,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士卒的马上功夫、神机操作和刀枪弓箭无一不精通,旧都周边东西南北四面叛军势力还没等形成什么气候,就被彻底连根拔起了。
“那个什么祭祖大典,咱们估计是赶不上了,”副官啃着被火烤得滚烫的干馍,鼓着腮帮子对其他人说道,“算算行程,最快也得傍晚才到旧都。”
有人疑惑道:“但这次平叛挺轻松的啊,老子动动手指都能打得那帮屹人哭爹喊娘,要我说的话,完全赶得及,为啥将军不去参加呢?”
宗策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处篝火前,手里捏着和士卒们同样的干粮,闻言,他捧着一碗野菜汤,沉默地端起碗喝了一口。
副官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将军,随后瞪了那没眼色的家伙一眼:“你懂个屁!将军不参加,那只能说明那个典礼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才叫重要的吗?”
那人傻乎乎地问道:“什么?”
“陛下祭天,百官朝贺!”副官煞有其事地说道,“比起这个,祭祖只能算个添头。”
“原来如此。”一众士卒恍然大悟,还有人羡慕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真想随着将军一起进皇宫里见识见识,那场面,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几人聊了半天,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胡天侃地起来。
宗策放下碗,擦干嘴角的粮屑,沉声道:“收拾好东西,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命令传达下去,数千士卒无一人赶怠慢,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但就在这时,打远处来了一架插着黄龙旗帜的马车,上面有人喊道:“且慢,先留步!”
宗策目光一凝,心脏不知为何猛然跳快了几拍——
这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