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她能不能活过二十五岁还不知道。
但至少她活过三日回门了,活到和曲龄幽成亲后的第四天。
明墨想。
这跟声音所说的对不上,那么故事一定会有所不同。
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坐起来,昨天折磨得她狼狈不堪的痛苦已经消散。
明墨感觉自己现在很好。
“主子,您醒啦!”月十四听到屋内细微动静,放轻脚步走过来,看到明墨靠坐在床边,虽然脸色还是白的,但双目有神,很是高兴。
明墨点点头,在被子里先把里衣扣子扣好,再掀开被子。
出了一夜汗,她的里衣却很干爽。
明墨耳根微红。
她拿过搭在旁边的衣服。
月十四低着头,等她披好后才上前为她整理。
她做得很顺手熟练。
明墨能够相信的人很少,能近她身的也很少。
但真痛起来全身无力,伸手都难,别说自己穿衣服。
这几年若有需要,都是月十四服侍她。
“她呢?”明墨问。
她没明说,但月十四一听就明白她问的是谁。
“夫人昨晚一夜没睡,天快亮前,她才去休息。”月十四回答,说到夫人二字时眼神温和感激。
对江湖人来说,守夜不是难事,她和月三、越影都守过。
往前几年明墨痛苦时都是她们守着。
她们效忠于明墨,敬服她、爱重她,守着她只会感到荣幸。
但月十四同时也知道,她们守着和曲龄幽守着是完全不同的。
那是主子喜欢的人。
但曲龄幽跟主子成了亲,是明月楼的夫人,主子承认她的身份,她们理应尊重。
若是曲龄幽不愿意,她们不能强迫她守。
事实却是她们谁都没说,曲龄幽自己守了一夜,中间还让雪青烧了热水给主子擦身。
夫人是一个做事果断、理智聪明,同时也很温柔善良的人。
月十四想。
如果夫人能像主子喜欢她那样喜欢主子就好了。
如果夫人一开始没遇到段云鹤,而是直接遇到主子,那就好了。
“对了,夫人还吩咐厨房熬了粥,一直热着,怕主子醒来想要吃东西,厨房那边来不及准备。”月十四说。
明墨脚步微顿,在月十四不解的目光里抬手,轻轻按住了心脏。
那里此刻装满了欢喜。
曲龄幽的细心她早知道。
她看到过很多次。
以前从未想过,这份细心有一天也能落到自己身上。
越是如此,她越感到后悔。
段云鹤,我实在不该救你的。
如果是那样——
厨房熬的粥端上来了。
装着的瓷碗是淡蓝色的,花纹是鲜活的、生机勃勃的鱼在水中欢快游动,日光明亮,碗里的米粒有如珍珠般晶莹,一看外观就很有食欲。
明墨尝了一口,问月十四:“粥里放了糖吗?”
月十四微愣,“没有啊。”
她想了想,像明白了什么,憋着笑。
明墨:“……”
她若无其事将粥吃完,命月十四收碗。
月十四拿着碗下去了。
明墨自己绕着曲府走了一圈,看曲府的假山,闻曲府的花,踩曲府的石子。
到黄昏时明墨才回房间——的隔壁。
曲龄幽睡在她原来那个房间的隔壁。
她走进去,曲龄幽刚醒,睡得有些迷蒙,看到明墨,愣了愣问:“你……”
“早上就醒了,吃了粥,现在感觉很好。”明墨说。
她的眼里含着笑意。
屋里没有点灯,黄昏时分,外边的晚霞顺着窗户渗进来,在昏暗环境里,她的神情看起来温柔到极点。
应该是感激,感激自己守了她一整晚。
曲龄幽想。
凌晨她走出房间时,越影、月三和月十四看她的眼神里都有这样的感激。
曲龄幽当时很适应。
但现在,曲龄幽感到有些别扭。
她问明墨:“要回明月楼吗?”
她用了“回”字。
明墨的心情因而更好。
她伸手,把曲龄幽睡得有些乱的鬓发理了理,理好后很不经意地摸了摸曲龄幽的脸。
她的手很暖和。
曲龄幽被她摸得舒服,眯了眯眼睛。
明墨不由一笑:“不回去,在曲府再住几天,好吗?”
那当然很好。明月楼再壮观华丽,也是比不过曲府的。
曲龄幽心情愉悦地答应。
然后她发现明墨的手还没有拿开,还有意无意地来回摩挲。
她被摸得痒痒的,按住明墨作乱的手。
“怎么了?”明墨满脸无辜。
“你没事了?”她问。本意是问明墨的身体状况。
明墨却似乎误会成别的,“天都黑了,还有什么事?”
行吧。那应该不是她想多了。
她拉住明墨的手,顺势把她拽上了床,空闲的另一只手脱自己的衣服。
明墨有些懵:“我不是这个意——”
话还没说完,曲龄幽凑上来颇为熟练地堵住她的唇。
后面的事顺理成章。
天色完全黑后,曲龄幽坐了起来,捞起旁边的衣服,一边穿一边想要往外面走。
“你去哪里?”明墨不解。
是不满意还是?
“去吃饭。”曲龄幽瞪她。
“又不用你动。”明墨脱口而出,然后迎着曲龄幽危险的眼神,后知后觉:曲龄幽快天亮才睡,睡到黄昏,似乎是还没吃饭。
后面的两天明墨没管明月楼的事,过得很惬意。
曲龄幽则还要看账册。
这天下午,明墨终于把曲府的景色体会够了。
她问路过的曲府侍从:“曲龄幽呢?”
侍从回答:“夫人,家主在书房。”
明墨点点头。
侍从顿了一下,看她没有别的事,转身要走,再次被她叫住。
“夫、夫人?”明墨反应过来,脸上满是惊讶。
“夫人……有什么不妥吗?”侍从奇怪地看她一眼。
没什么不妥。
这里是曲府,是曲龄幽的地盘,曲龄幽是家主,她跟曲龄幽成亲了,她是夫人。
明墨就是第一次听到有点诧异。
不过家主?
她问侍从:“你们之前不是喊曲龄幽小姐的吗?”
“还没成亲是小姐,成亲了自然就是家主。”
从前家主二字是喊曲龄幽的父亲的。
曲父五年前离世,曲龄幽继承曲府产业,但她还是不能适应父亲离世、她自己成了家主的事,称呼就一直没改。
但她不能一辈子不适应。
所以和明墨成亲后,她还是让曲府侍从都改口了。
“没事了。”明墨摆摆手,自己有些高兴地去书房找曲龄幽。
曲府的书房她没去过,一进去她就特别好奇地左顾右盼,存在感十足。
曲龄幽揉了一下眉心,想忽视她都做不到。
这真的是堂堂明月楼楼主,而不是什么偏僻山村来的村姑吗?
她放下手里的账本,无奈道:“你有什么事吗?”
她很忙。
成亲前几天忙着成亲的事,还要查明墨的身份和明月楼,成亲后几天待在明月楼,要熟悉明月楼的情况。
再加上安平县主的手段,她手里积压了不少事情。
况且对于百草堂,她还有许多设想要实施。
曲龄幽有那么一瞬间都后悔成亲了。
明墨占用了她太多时间。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明墨有些不高兴。
曲龄幽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
长得好看,长相过关,看起来赏心悦目,还是明月楼楼主,外面人都说她喜怒无常,怒起来很可怕。
她看了几眼,勉强自己哄她:“没有。整个曲府,你想去哪里都行。”
明墨一哄就好。
她坐在曲龄幽旁边,正看见她手里那堆文书里有关于安平县主的。
她顿了顿,开口有些严肃:“曲龄幽,我有事要和你说。是跟安平县主有关的。”
安平县主。
“你不是已经处理好了吗?”曲龄幽垂眸。
明墨摇头:“当日在百草堂前,明月楼只是惩罚了那些闹事的人。而他们闹事,是收了安平县主的钱。”
“但她毕竟是县主,真对她做些什么,对百草堂影响不好。”
哪怕安平县主不敢报复,但当时有人围观,让他们知道百草堂跟县主有过节,终归是不好。
“我昨天已经修书给安平县主的长辈,他们会管教安平县主的。皮肉之苦不至于,但禁足几个月、罚抄经文应该算是轻的。”
曲龄幽惊讶地抬头。
她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明墨失笑:“你以为我会说,她是县主,事情也解决了,就当没这回事了吗?”
是的。
段云鹤一直要她不再经商,因为商人地位卑微且沾染铜臭味。
曲龄幽不认同。
但事实上,遇到这种事,她很难拿安平县主怎么样。
诚然,明墨不出手,她自己也有解决的办法。
但最多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反击是有难度的。
不过,明月楼这么厉害?
安平县主并非皇族,能封县主,是因为她的父亲为燕朝立过功,权势足够大。
那样的人,还要顾忌明月楼?
“也许不是顾忌。”明墨笑了起来,“只是不敢跟我、跟明月楼扯上关系罢了。”
她分明在笑,曲龄幽却感觉不到喜悦。
江湖人口中和明月楼以及明墨相关的消息,根本比不上成亲这短短几天看到的带给曲龄幽的冲击。
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原本一点都不感兴趣,现在却有点想知道了。
“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明墨收了笑,反而显得温和平稳。
“我想说的是,以后再有跟安平县主类似的事情发生,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当时在明月楼,雪青是小声跟曲龄幽说的。
曲龄幽听完后也只是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百草堂。
然而雪青是故意在她在时过来说的。
曲龄幽问她时已经笃定了她会一起。
她的目的就是要自己到百草堂,亲眼看到安平县主惹出的事,直接让她来解决。
偏又不肯直接对她说。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明墨看着曲龄幽的眼睛,重复一遍,眼里满是坚定。
“我跟你成亲,不是为了给你带来麻烦的。”她补充。
那是为了什么?
曲龄幽迎着她认真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很想这么问。
但她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口。
她只是点点头,想了想说道:“明墨,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明墨以眼神示意她问,心中却在想:曲龄幽现在直接叫她的名字了。
成亲夜她还是叫她楼主的,客气又疏离。
递完休书后,楼主改成明楼主,防备又警惕。
什么时候改成明墨的?
好像是在百草堂她吐血的时候。
这么想,这血吐得还挺值。
“我想问的是,段云鹤……你之前说,段庄主早知道她在曲府?”曲龄幽组织着措辞。
“是啊,段磐早知道了。大概是在五年前吧。”
明墨目光闪了闪。
“她会失忆,是因为蛊虫。”
段云鹤体内当然也有蛊。
只是跟她的不一样而已。
但要说哪个更严重,确实也不好说。
明墨闭了闭眼睛,想到那段时光,隐约还能感受到血飞溅而起,把视线挡住的模糊迷茫。
“蛊是有人控制的。控制手段不尽相同,有的是一段箫声,有的是某种药粉。”
“不管是哪种,控制蛊的人总要知道中蛊的人在哪里。”
“流云山庄不安全,因为是个人就知道,流云少主肯定在流云山庄内。”
“但曲府就不同了。”
曲府跟流云山庄没有任何关系。
那些人根本无从下手,找段云鹤就跟大海捞针一样。
“失忆大概只是她体内蛊虫的副作用。但跟蛊虫被控制、催化、发作的痛苦相比,也许那反而是她的救命手段。”
“而蛊跟蛊之间不同,在不同人体内起到的影响也不同。”
“段庄主估计,十年时间,应该能够抹除段云鹤体内蛊虫的生机。”
所以她让段云鹤在曲府藏了近十年。时间快到了,就让段云鹤回归。
明墨挑了下唇,讥诮到极点。
她太自以为是了,一定会后悔的。
但那已经和她,和曲龄幽没有关系了。
“所以曲龄幽,你救了她的命,毋庸置疑。你很好。”明墨很肯定地说。
“即便没有这些事,段云鹤没中蛊,那你也救了她。这么算,你其实救了她好多次。”
“是她忘恩负义。”明墨的声音不大,却很有力量,敲钟般砸进曲龄幽心里,震走她所有质疑迷茫。
曲龄幽迎着她明亮炽热的目光,低了头,不想被明墨看见她微红的眼眶。
成亲是几天前的事。
段云鹤恢复记忆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救人则是十年前的事。
在一开始救段云鹤时,她根本想不到后来的发展,那时她只是想救人。
那段时间,燕朝党争不断,忠臣屈死、能臣致仕避祸,被抄家的官员一堆接着一堆,敢私藏的全部同罪。
曲龄幽不是不怕。
但她同时也知道,很多人是被牵连的、是无辜的。
士农工商,都说士最高贵。
但那段时间,不知道多少高高在上的臣子羡慕商人,羡慕他们人微言轻,牵扯不进立嗣的大事。
她冒了很大的危险救下段云鹤、把她藏在曲府。
和情爱无关,只是不想看到一个鲜活的、无辜的生命逝去。
结果段云鹤身边的随从说她做错了,说要不是她,段云鹤早回归流云山庄了。
不是他一个人那么说。甚至段云鹤也是那么想。
救命之恩得不到回报无所谓。
她救人从来不是想要回报。
但得到那样的结果,曲龄幽怎么能不心寒?
再然后,明墨坐在她面前,那么坚定地跟她说,她没有错。她就是救了段云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