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VIP】
谢应忱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看到了。
顾知灼就回过头去,大大方方地说道:“看到了。你等等,我叫谢公子给我们拿纸鸢。”
她说完,对着谢应忱笑得更加灿烂:“谢公子,我们的纸鸢飞到那边的亭子上去了。”
今儿当值的金吾卫郑副指挥使也出现在了附近,就这么一言难尽地听着两人说话。
一个五公主,一个镇国公府的大姑娘,就为了一个纸鸢,还爬墙?吩咐他们去拿,也不是不可以的呀!郑厉连忙道:“顾大姑娘稍等。”
老天保祐,千万别摔下来啊!
他说着,赶忙吩咐手下的金吾卫去拿纸鸢。
顾知灼笑吟吟地谢过,回头冲谢丹灵道:“有人去给我们拿纸鸢了,你再等等。”
“我也想上去看看。”
谢丹灵一脸羡慕地看着小表妹稳稳地坐在墙头,心里痒痒的,她爬上石头,把手举得高高地往上蹦:“你拉我一把。”
“好。”
顾知灼灵活地弯下了腰,把手够了过去。
两人的手指碰到了一起,顾知灼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
顾知灼臂力不够,坐在墙上又没法使力,谢丹灵倒是使力了,她的脸憋得红通通,恨不能让自己轻若羽毛。
谢应忱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顾知灼半个身体都倒向了另一边,只有左手还攀在墙头维持着平衡,心跳也似乎跟着漏了一拍,他赶紧吩咐金吾卫去搬梯子。
“秦沉。”
他向秦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若有危险,就立刻去救,他紧紧盯着在墙上东摇西晃的顾知灼,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那个……”晴眉实在忍不住了,她真的很想说要是实在不行,让自己把五公主带上去吧。
这两个人,一个太菜,一个太自信。顾大姑娘凭什么以为她这连一石弓都拉不开的臂力能把五公主提溜上去啊。还有五公主,平日里娇滴滴的,真敢让她拉!
急死了。
她急得都要跳脚了,眼光的余光突然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艳红色。
晴眉瞬间僵住了,僵硬着一点一点地转头,在看到那张昳丽无双,又满是不耐烦的脸时,她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怕归怕,她还是没忘重重地咳了一下,来提醒还在爬墙的两人。
呜呜呜,大姑娘,奴婢尽力。
顾知灼挑了下眉梢,下意识地看了过去,身体顿时一卸力,差点没抓住。
谢应忱急冲上前,声音失真地唤道:“顾大姑娘!”
顾知灼摇晃了几下,又坐稳了。
她拍了拍胸口,笑了起来。这一笑,如骄阳般璀璨,灼灼其华。
她向他挥了挥手,清澈眸中似有星辰在流转:“没事没事,谢公子,我先走了。”
说完,她滋溜一下,消失在了墙头,动作利落到她仿佛这样做过无数次。
怀景之看着自家公子,方才公子眼中的紧张简直掩都不掩不住,仿佛快要溢出来了。在太子和太子妃薨了后,公子无论面对任何变故都再没有出现过强烈的情绪波动,素来都是冷静地绸缪着一切。
这是第一次。
“郑指挥使。”一个金吾卫从外头匆匆进来,禀道,“外头,是沈督主来了。”
什么!?
郑厉惊了一大跳。竟是那位爷?!
难怪,连顾大姑娘都这么利索地翻墙跑了。
谢应忱抬眼看着高高的围墙,眸中浮起了一抹不知名的意味,他忽而一笑,朗声道:“顾大姑娘,纸鸢一会儿我给你送去。”
顾知灼站在围墙下,眉眼弯弯地回了一声:“好。”
她说完,一抬眼,就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顾知灼的心突突狂跳,有种说不出来的危机感弥漫在心头。
“喵呜。”
狸花猫尾随在他脚边,安慰了她一声。
“督主。”她乖乖福了福身,“我是来捡纸鸢的。”
哼。
沈旭红衣如火,周围萦绕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他冷哼连连,像是在说:你以为我会信。
顾知灼坦然一笑。
她如今在做的事,瞒过任何人,唯独瞒不过沈旭。哪怕现在他还不知自己是来给公子送药的,等到公子出现病况危急的情况后,他也必然会猜到。
这个人,心思缜密,她在上一世是领教过的。
“手。”
啊?
顾知灼也没问,把手伸了过去,掌心朝上在他面前摊开,白皙的手掌上全是黑乎乎的灰尘,都是刚刚爬墙的时候沾上的。
沈旭忍了又忍,眼里写满了嫌弃。
顾知灼见他不说话,顺着他的目光,看看手,又看看裙子,想着沈旭龟毛的脾气,她认真地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于是,她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黑乎乎的印痕。
紧着,又掸了掸裙摆和衣袖,飞扬的灰尘,呛得沈旭差点咳出来。
沈旭:“……”
故意的吧!肯定是!
沈旭恼怒地一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脸上阴沉沉的,乌云密布。
晴眉在心里对自家姑娘暗暗竖起了大拇指,这没一会儿就把主子给气跑,还毫发无伤的本事,绝对是头一份的。
“他想做什么啊?”谢丹灵小小声地问道。
“不知道。”顾知灼看了一眼自己摊开的右手,完全想不明白。
她和小表姐咬耳朵:“这叫喜怒无常,喜怒无常的人最不讲道理了,离远点。”
懂!
“督主,您请。”
溪云坞正门的方向传来了金吾卫恭敬的声音。
“本座就不进去了,请大公子出来说话。”
沈旭站在溪云坞的门前,佛珠随意地绕了几圈套在手上,眉眼间含着一抹强烈的不耐烦。
他的手上还捏着一块断成两半的小玉牌,烦躁地把玩着,正是顾知灼给的那一块。
他刚刚想还给她的。
“大公子。”
谢应忱从里头走了出来,金吾卫们纷纷见礼。
沈旭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算是打过招呼了。
谢应忱向他微微颔首:“沈督主。”
沈旭使了个眼色,有小内侍奉上一个托盘,托盘上头是几本手写的书册。
他不冷不热地说道:“这是你要的。”
前些天,谢应忱提出想要废太子当年留下的手扎,皇帝应了,让人找出了这些来。
本来这种事并不需要沈旭亲自走一趟,但是,他向皇帝讨要后,在离开时,向自己用唇语说了一个字。
秦沉从小内侍的手里接过手扎,谢应忱含笑说道:“劳督主走这一趟,待我病好后。”他停顿了几息,“再来谢过督主。”
沈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是在说,他今天就会吃下那颗药,然后“重病”,借此出宫。
“督主,今日的花会,皇上会来吗。”
他的声音清朗,不疾不徐,哪怕病弱至此,困于“牢笼”,眸子依然清澈澄净,不见半点浑浊。
沈旭的嘴角弯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
皇后喜热闹,像这样的花会,一年至少有个三五次,皇帝从来不会去。他知,谢应忱想必也知。
但是,他若是想让皇帝去,也并非办不到。
谢应忱是想让他撺掇君心。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帮他?
谢应忱和顾大姑娘在谋划着什么,他一清二楚,也就没有说破罢了。
正像那天在庄子时,顾大姑娘所说的,谢应忱的生或死于他而言,只是多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功劳,他不缺这点功劳。
他缺的是进一步的机会。
现在,还远远不够。离他所要的,差得很远很远。
所以,他就看着,看看谢应忱到底值不值得他花费心思。
然而,自打谢应忱回了京,就待在这溪云坞里再无动静,安安静静地任由皇帝安排,有如一只困在四方天的囚鸟。
若非,在庄子时和他见过一回,沈旭早就对这个人失去了兴趣。
沈旭讥讽地斜眼看他,手上的玉牌在他漫不经心的把玩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谢应忱面不改色地说道:“听闻皇后娘娘新得了一盆牡丹,是雍州敬上的孤品。雍州牡丹千重紫堪称一绝,培育至今也仅仅只有十株,我亦想一睹为快。”
沈旭脸上的漫不经心,在听到“雍州”二字时,蓦地冷了下来。
“沈督主去过雍州吗?”
冰冷的眸子直视着谢应忱。
面对这噬人一般的眼神,谢应忱回以浅浅微笑:“当年我父沿着渭河一路往西,在雍州的边陲黑水堡城住过些时日,回来后写下了手扎。”
“这里有这一卷雍州志是从前我跟着父亲一同整理而得的。督主可要看看,指点一二。”
“我此生向往能沿着父亲的足迹去一趟雍州。”
“督主,你说呢?”
最后这三个字,谢应忱说得意味深长。
沈旭的脸上阴霾密布,站在附近的金吾卫不禁打了个冷颤,悄咪咪地后退了半步。
谢应忱从一堆书册中拿出了一本上头写着“雍州志”几个字的。
手扎的书页有些泛黄,至少有十年了。
雍州。
自己倒还真是小看他了。
没有人知道自己来自雍州。
而他,被囚于深宫,短短一个月,竟然查到了雍州。
沈旭还握着那块碎掉的玉牌,没有人知道,玉牌锐利的边缘已经划破了他的掌心。
所以,谢应忱讨要废太子的手扎,就是为了这本雍州记。
这里头,有自己想知道的事?
他以此,来和自己做这笔交易。
谢应忱轻轻咳着,重病在身的虚弱让他看着十分消瘦,也依然挺拔如松,贵气非凡。
沈旭抬手接过了那本雍州记,手指在不经意地微微颤动了几下。
雍州。
黑水堡城。
沈旭鲜艳的红衣在阳光中带着流动的光华,映在他的瞳孔中。
桃花眼少了些许潋滟,但多了几分妖异噬血的光,他淡淡道:“既有千重紫,皇上也会乐意去见见的。”
这场交易,他应了。
也仅仅如此,若谢应忱出不了这座牢笼,那么,一个废物照样没有活着的价值。
他若是走得出去……
沈旭说完后就走了,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舞动,红若烈火。
谢应忱出声叫住了他,说道:“沈督主,你的狸奴。”
沈旭瞥了一眼正兴奋地绕着谢应忱的小腿转悠的猫,金色的猫眼里充满了激动,就跟上回他差点被砸之前一模一样。
有意思。
“它不想走,就待着好了。”
谢应忱低头看着“喵喵”叫唤的猫,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它叫什么?”
“猫。”
不是,他问的是名字,不是物种!
“……”沈旭不耐烦地说道:“沈猫。”
谢应忱:“……”这停顿的片刻,难不成是在当场取名?
不管怎么样,猫有名字了。
沈猫竖着尾巴,高高兴兴地跟着谢应忱进了溪云坞。
在风口站了这么久,谢应忱几乎是强弩之末,等回到屋里,他单手靠在了椅背上,缓过一口气后,才慢慢坐下。
喵呜。猫跳到了他的膝盖上,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团成了一团,呼噜呼噜。
“公子。”
重九把一颗药丸递过来。
重九和秦沉的年岁差不多,也是自东宫起,就跟在谢应忱身边的。
在谢应忱出去见沈旭的时候,重九避开了金吾卫的眼线,神不知鬼不觉地捡回了药丸。
谢应忱接过药丸后,重九一言不发地立在了一旁,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药丸用蜡封着。
谢应忱捏开蜡,里头是一张绢纸,绢纸里面包着一颗褐色的药丸。
他摊开绢纸,看着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嘴角弯起了愉悦的弧度,眉眼舒展。
他看完了一遍,把它给了怀景之,就着温水直接服下了药丸。药丸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苦味,入口却没有那么难咽,顺着喉咙很容易吞了下去。
“公子!”
怀景之脱口而出,脸白了一瞬。
他还在看那张绢纸,绢纸上头写着吃完药丸后会有的种种反应,他正记着,完全没有想到,公子说吃就吃了。
谢应忱噙着淡淡的笑,问了一句,“纸鸢捡回来了没。”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么纸鸢!怀景之紧张地问道:“公子,这药丸吃下去有什么感觉。”
怀景之本来还打算着,等药拿来后,自己先悄悄刮一点下来试试药的。
这些日子,他用尽了所有的情报和眼线,都查不到顾大姑娘是打哪儿学来的岐黄之术,她就像是突然在某一天开了窍,无师自通。
谢应忱笑意微敛,又重复了一遍:“纸鸢呢。”
怀景之沉默了一下,进去把纸鸢拿了出来:“方才金吾卫送来的。”
谢应忱把猫挪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景之,你可信我?”
他比怀景之高了半个头,说话的时候没有往日的温和,就连投在身上的影子都是那么的锐意逼人。
怀景之不禁肃容,只说了一个字:“信。”
远胜自己的性命!
谢应忱拍了拍他的肩,不容置疑道:“既如此,你也信顾大姑娘,与信我一样。她不会害我的。”
这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感觉。
“这药丸起效需要一个半时辰,不要让没必要的疑心弄乱了手脚。”
“是。”
怀景之躬身应诺。
说完,他又迟疑道:“公子,您确定要在今天……吗?”
其实药都吃了,确不确定都改不了了。
只是怀景之想不明白,一开始他们商量好的时机是在下月末,先太子的生祭。
现在提前,他们还没准备得很充分。
谢应忱目视窗外,目光仿佛穿过亭台楼阁,看到了那堵高高的墙。
他想离开这里了,一刻也等不了。
他不想再站在墙的另一头了,看着她摇摇欲坠,无能为力。
他也想向她伸出手,告诉她:别怕,就算掉下来,我也能接住你。
“对。”
谢应忱的嘴角弯起了愉悦的弧度,狭长的眸子里含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怀景之拱手做了个长揖。
“公子。李公公来了。”
秦沉进来禀报,得了公子的点头后,他把李得顺领了进来。
李得顺见人就笑,见过礼后说:“大公子,皇上宣您去双月水榭。”
他笑道:“今儿皇后娘娘花会,皇上说,您成日里就在这溪云坞住着也闷,不如也一块儿去瞧瞧,赏赏花。”
这位沈督主果然厉害,这才一炷香吧?怀景之暗暗想着。
“多谢皇上。”
谢应忱含笑应诺。
待李得顺走后,怀景之把那张绢纸和封药丸的蜡一同放在琉璃灯里烧了,直到蜡完全融尽,重九从里头捧出了一件大氅,服侍谢应忱披上。
见他们要走,猫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跳下来,绕着他的脚边转了一圈,用尾巴勾住了他的脚踝,嗲嗲地叫了一声:“喵呜。”
“你也要去?”
“喵呜。”
“那就一起。”
谢应忱抬步往外走去,只有怀景之跟着。
自打回京后,谢应忱极少踏出溪云坞,仿佛连迎面而来的暖风,都带着一种让人舒服的气息。
“喵呜喵呜。”
猫跟在他脚边,走得目中无人。
从溪云坞走到双月水榭,也就一炷香的路程。
双月水榭是两座并立的水榭,都位于双月湖上,中间架有一座廊桥,从一座水榭走到另一座,不过百余步。
皇后的花会就在西边的水榭,宣了不少的名门贵女进宫,远远地能看到花团锦簇。
而皇帝如今就在东边的水榭,只带了了几个皇子以及一些近支的宗室子弟。
谢应忱走进水榭的时候,伶官在抚琴,悠扬的琴音回荡在水榭。
猫没有跟着他进去,这里头有它不喜欢的气息。
它在他的小腿上蹭了蹭,很遗憾地走了。
谢应忱拥着大氅,眸色黑沉,整个人有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如同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他气质温润,没有张扬逼人的锐意,但一出现,就能轻易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水榭内静了一静。
谢应忱回京后,除了那一次的接风宴,甚少出现在人前。
皇帝笑着冲他招手:“忱儿,你来了,快过来坐。”
皇帝的目光在他疲惫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几息,温言道:“你今日的气色瞧着似乎好了些,还咳嗽吗?”
谢应忱见过礼,含笑道:“咳疾好些了,太医正这次开的方子极好。”他说着,除下了大氅交给内侍。
“那就好,那就好。”皇帝释然道,“你这孩子,身子迟迟不好,朕也是担心坏了。你皇祖父在世时最疼就是你,你说你,怎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呢。”
谢应忱做了个揖:“是侄儿不是,让皇上挂心了。”
“你呀,太懂事,不像你的堂弟们,一个个的,全都不让朕省心。”皇帝瞪了几个儿子一眼,说道,“等你身子好了,也帮朕好好教教他们,你是长兄,在民间,长兄如父,你该打就该打,该骂就骂。”
几个皇子赶忙站了起来,束手而立。
谢应忱就道:“皇上您都这么说了,侄儿当然应诺,只要您别心疼。”
皇帝哈哈大笑着:“朕不心疼。”
“过来,坐朕身边。”
谢应忱走了过去,他没有直接坐到皇帝的边上,而是在下首空着的座席坐了下来。
席上没有酒,只有一些好克化的糕点,一壶温热的牛乳,和一壶花茶,清清爽爽。
内侍伺候着斟了花茶,待他喝过一些后,皇帝宽和地问道:“朕让阿旭给你送去了你父亲的手扎,收到了?”
“侄儿收到了。”
谢应忱回忆着浅笑道:“当年父亲奉命,从京城出发,自翼州,梁州,一直到雍州,走了整整一年。当年留下的这些手扎,皇祖父说要好生整理,待日后,若有官员赴这几州任职,也可提前知晓当地民俗。侄儿当年只整理了一卷,如今在溪云坞住着,闲来无事,也想能为皇上分忧一二。”
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欣慰道:“如此甚好,朕就等你整理好了,再好生看看。”
谢应忱略略欠身,叔侄二人言笑晏晏。
“皇上。”
李得顺得了皇后那里的内侍禀报,笑着过来回禀:“皇后娘娘把各府带来的牡丹全都放在了水榭附近的园子里,娘娘说,每人得一根丝绢,各自挑出最满意的,丝绢最多的就是花王。”
“皇后娘娘还送了些丝绢过来。”
“这个不错。”
皇帝颇有雅兴地赞了一句,又道:“琢儿,琅儿,璟儿,你们也去赏赏花。还有你们,都陪着朕坐在这里做什么,都出去走走。一个个的,都这把年纪了,连个媳妇都讨不到,也不怪朕嫌弃你们。快去吧,要是有瞧中的姑娘,过来与朕说,朕给你们做主。”
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嘻嘻哈哈着出去了,都从内侍的手里挑了一条丝绢。
水榭一下子空了许多。
皇帝饮了几口酒,笑着问道:“忱儿,你呢,你都及冠,也该定一门亲事了,可有瞧上的姑娘?”
谢应忱说得轻轻浅浅:“皇上,侄儿这身子寿元难长,别连累了好人家的姑娘。”
“尽说瞎话。”皇帝瞪了他一眼,“那也得出去走走,成天闷着成什么样。”
“快去。”
于是,谢应忱也出了水榭,他站在湖边,看向不远处的园子。
在一团花团锦簇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着百蝶穿花裙的少女,在他的眼中,她像是一团光,熠熠生辉。
他叫了一个内侍过来。
“你去把这纸鸢挂在水榭上。”
内侍应命去了。
很快,狸花猫的纸鸢在水榭上空飘扬了起来,惹得皇帝也多看了几眼,不禁失笑。
溪云坞的一切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丹灵带着顾知灼捡纸鸢捡到爬墙的事,皇帝也早就得了禀报了,让他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两丫头和小时候一样,成日里上房揭瓦,招猫惹狗。
“皇上,侄儿答应把纸鸢还给五堂妹她们。”谢应忱又走了进来,笑道,“这下,她们总能看到,让人过来拿了。”
“你呀。”
皇帝失笑着摇了摇头。
谢应忱重新坐了回去,似是对外面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
他陪着皇帝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后背已经密密麻麻地溢出了一身的汗。
五脏六腑热得发烫。
第42章 第42章【VIP】
纸鸢在水榭的上空招摇,随风而动,没一会儿就引来了不少人的注目,毕竟把一只猫画在纸鸢上还是相当少见的。
“夭夭!”
谢丹灵拉着顾知灼,一边跳一边指着纸鸢。
细细长长的丝绢在她的手上飘扬。
“是我们的!”
“忱堂哥人真好!”还特意把她们的纸鸢送过来。
谢丹灵开心地说着,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问道:“忱堂哥长啥样,好看吗。”
“好看!”公子最好看了!
“有多好看?”
谢丹灵眉飞色舞道:“我记得太子妃是个大美人。”
废太子犯忌讳,这是她附在她的耳边悄悄说的。
“我也记得。”
顾知灼对废太子妃也有印象,从前进宫的时候,太子妃就很照顾她们这些小姑娘。
先帝的皇后去世后,他一直没有再立继后,由当时的贵妃统领六宫事。
从前娘亲在的时候,每回进宫,和贵妃见过礼后,就会去太后宫里说话。
后来有一年,她跟着季氏进宫。
季氏一直一直在贵妃宫中逢迎,她坐在诺大的宫殿中,有些孤单,也很饿,她从小若是饿极了,就会头昏眼花,心跳加快,有时甚至还会昏倒。那天她已经很难受了,想哭,但在宫里又不能哭,后来,她的面前出现了一碗银耳牛乳羹,热乎乎的,她看了一眼其他人,全都没有。
直到离开时,她悄悄问了给她银耳牛乳羹的宫女,宫女说是太子妃特意交代的。
“啊啊!这盆最好看!”
谢丹灵忽然顿住了脚步,她兴奋地喊着:“你快过来看。”
顾知灼好奇地凑过去,谢丹灵就蹲在一盆胭脂醉前,激动地跟她比划道:“你瞧这花形生得太漂亮了,不过这不重要,它的花瓣层层叠叠,由浅到深,足足有十种红,是今天最好看的一株,本宫好久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牡丹了。”
十种红?
顾知灼往她旁边一蹲,眯着眼睛去看,她能看出花瓣有浅有深,但十种,有吗?
“你看出来没?”
“没!”
“你为什么会看不出来?!”
她其实也想问她的小表姐,是怎么看出十种红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谢丹灵一锤定音:“反正它最好看。把你的丝绢也给我。”
顾知灼乖乖交出丝绢。
无论是各府带来的,还是宫里培育的,这些牡丹肯定都是花形饱满,花瓣绽放,品相一流。所以,这些花在她的眼里,除了颜色,没任何的不同。
她哪里知道哪株最佳!
谢丹灵美滋滋地绑好了两根丝绢,蹲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它肯定是花王。”
嗯嗯。反正她看不懂。
顾知灼乖乖听她一一细说着有哪十种不同的红,浓中有淡,淡中见浓什么什么,听得糊里糊涂的,眼看着就快到东边水榭的时候,顾知灼突然拉了她一把。
“那里。”
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大皇子在水榭附近正和程六姑娘说着话,程月胧笑脸吟吟,两人相谈甚欢,假山和垂下的柳树枝条遮掩了大半的视线。
程月胧在上一世就是大皇子妃。
程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极为清贵。
太祖皇帝重武轻文,在位十年,一直都在压制士林。
他总说,前朝会亡,就是因为一些自诩孔孟门生的,读书读傻了,稍有挑拨就群起而攻,一个个口诛笔伐君上不仁,非要上头坐着的那一位听他们的,又颇爱撞柱撞墙,以期青史留名。
被这样反复制肘,下个圣旨都得想想会不会有学子闹事劝谏,长久以往,皇帝要么就当个甩手掌柜,只顾享乐,消耗国库,由得内阁去掰扯,要么就是干脆成了暴君,爱撞?就统统杀光诛九族,看你们撞不撞。
前朝的最后一位君主就是这样的暴君。
太|祖皇帝结束了乱世,登基后,文人学子又开始瞎闹腾,说太祖皇帝当立前朝太子为亲王,善待前朝宗室,后又指责当时的镇国公一把火烧死西戎上万人,杀虐过重,要求严惩。太|祖皇帝不答应,他们就在午门前绝食静坐,口口声声“当以仁义治四夷”。
当时为了恩科,各地来了上千学子聚在京城。
太|祖皇帝就说:前朝之失,这些不知分寸的读书人有过,且有大过。
他取消了恩科,革了所有闹事者的功名,还有争议者,杀无赦。
午门前连砍了近百人的脑袋,吓住了这些被前朝君臣宠坏了的读书人。
此后政令畅通。
但文人的笔向来最毒,太|祖皇帝的暴虐之名和各种奇奇怪怪的野史自此层出不穷。
到先帝时,文人被压得乖顺了,他便开始渐渐缓和起和士林以及世家的关系。开恩科,多取士,甚至还包括联姻。
先帝给当时的二皇子和镇国公世子挑了王氏女。
其实顾知灼曾听说,先帝把姨母定给二皇子的时候是正妃,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成了侧妃。
在娘亲过世后,先帝又给爹爹挑了季氏为续弦。
季家在前朝十分显赫,曾任了最后一位首辅,在不止如此,在前朝二百三十年的国祚中,季家就出了四任首辅,五位封疆大吏。
季家在本朝履次想出仕,都被太|祖皇帝和先帝压了回去。
但江南第一书院桐山书院的师长出自季家本家,里头不少先生都是季家人,可想而知,季家在江南的文人学子们中间相当有威望,算得上一呼百应,朝中更有不少季家的门生。
先帝既要缓和和士林的关系,就不能真得置季家于不理。
于是,先帝把季家的嫡长女许给了爹爹为续弦。
先帝与祖父君臣相得,是一起上过战场,能把后背托付的关系。
在许婚前,他特意亲自来了镇国公府,和祖父,爹爹他们说明了他的打算。
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先帝来府里的时候,特意把她和兄长也叫了过去,先帝说他命人去瞧过,季家长女品性甚佳,性情温良,学识渊博,让他们不用担心。
他还说,若是季氏生下儿子,就让这孩子习文,科举入仕什么的,以此为着手点,来缓和文武素来难相融的局面。
记忆太遥远了。
遥远到她已经记不太清先帝还说过些什么。
只可惜。
先帝崩逝得太早,连亲自教养长大的太子也没了。
倒是今上,许是是觉得先帝在讨好士林,继位后,对士林格外纵容,前不久还把上一科的新科状元派去淮南当了监军。
“算了,别过去了。”顾知灼扯了扯她的袖口,“我们一会儿再去拿纸鸢吧。”
从前面走,肯定得碰上大皇子和程月胧,她懒得应酬。
好吧。
谢丹灵有些可惜地看了一眼她的猫咪纸鸢。
她也不想应酬。
这一回,她们直接回了西边的水榭。
水榭靠水而建,一踏进去,就格外凉爽。
皇后倚在美人靠的软枕上,听伶人唱曲,见她们进来,笑着问道:“挑好了?”
两人福过礼,笑吟吟地回道:“挑好了。”
谢丹灵骄傲地说道:“母后,儿臣挑中的肯定是花王。
皇后眉眼含笑:“咱们丹灵的眼光一向好,想要什么奖赏?”
谢丹灵故作思索了一下,不等她开口,皇后先一步道:“不学琴可不行。”
谢丹灵的肩膀一下子耷拉了下来。
皇后跟着道:“你的琴练得怎么样。”
谢丹灵干巴巴地说道:“回母后的话,儿臣练得不怎么样。”
“您一会儿千万别叫儿臣露一手,不然,人都得被吓走,您好好的花会就毁了。”谢丹灵天真烂漫,就像是在撒娇的女儿。
“你呀。”皇后娘娘摇了摇头,故作叹息道,“你都快及笄了,没一样拿得出手的,以后要怎么点驸马?”
这话让人格外不舒服。
公主下降,嫁谁都是下嫁,难不成还要用琴棋书画来争夫婿?
谢丹灵脸上不显,依然笑吟吟地说道:“我母妃说,我脾气太坏,以后要是挑不到驸马,就把我嫁给王家表哥,免得祸害别人。母后,您说好不好。”
皇后嘴角的笑容略略僵了一下,又笑道:“你呀,真不害臊。”
没有说好,也没有应不好。
又说了一会儿话,皇后就打发她们俩自个儿去玩。
谢丹灵挽着顾知灼坐在靠湖的一边,悄悄咬耳朵:“我觉得,她是在打给本宫找驸马的主意。”
顾知灼深以为然。
什么样的人家需要公主去特意学琴来讨好?
宫女端来了清水,净过手,谢丹灵又叫人拿了果子露来,顾知灼靠在窗边,下意识地往东边的水榭看,谢应忱也同样在往这里看,两人的目光隔空交汇在了一起。
顾知灼心情甚好,她端起在果子露,悄悄向谢应忱的方向抬了抬杯,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一口气全喝完了。
“你看看。”
谢丹灵把双手伸出去让她看,嘟着嘴说道:“破皮了。”
顾知灼放下琉璃杯,拉住她的手。
柔嫩的指腹因为爬墙,露出了浅浅的擦伤,还有一些旧伤,有点泛红,应该是练琴留下的。
顾知灼掏出了一个小罐子,里头是乳白色的膏体,她用指腹挖出来一些,轻轻给谢丹灵擦上,这膏体极为轻薄,慢慢涂抹开来,谢丹灵的手指上顿时凉凉的,一下子就不痛了。
“这个好!”
“本宫没收了!”
谢丹灵理所当然地向她一伸手,顾知灼乖乖把罐子放在了她的掌心。
“本宫得了一盒特别好看的珠花,等下分你一半。”
“好呀!”
女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回来,她们一个个面上带笑,朝气蓬勃。
程月胧和周安卉有说有笑地携手进来,又一块儿向皇后请安。
皇后温和叫起,心里无一丝喜色。
程、周两家是皇帝亲自挑的,这两门亲事都极好,相比起来……
一旁的秋姑姑察颜观色,低声笑说道:“娘娘,皇上上回也说,让您先给三皇子殿下挑一位侧妃。”
说到这个,皇后就头痛,大皇子和二皇子虽还没有成亲,房里也早就有人了,二皇子的一个通房好像还怀上了,若是生下来,哪怕身份不高,也是皇上的头一个皇孙。偏偏自己儿子,不但信誓旦旦非季南珂不娶,连教人事的宫女他都不要,说要守身如玉。
皇后越想越气,整个人都不好了。
季家虽在前朝辅世长民,如今族中连一个出仕的人都没有,季南珂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她能帮得上儿子什么?
呵,什么天命福女。也得皇帝肯信!皇上不信,再是真的也是妖言惑众。
也是顾知灼没用,连未来夫婿都拢络不住。
不但没用,还碍事。
一想到朝中那些弹劾璟儿的折子,皇后更烦了。
皇上劝她不要急,可她怎么能不急。
皇上已经是皇上,后宫从来没有少过人,皇后也不能确定他对自己的情份能有多深,能维持多久。她如何不慌?
女孩子们在水榭中三三两两的坐下,皇后挑了几个人,问着琴棋书画,又有擅琴的姑娘当场演奏了一曲,得了皇后的赏赐。
水榭中言笑晏晏。
宫女们统计好了丝绢的数目,秋姑姑躬身禀道:“娘娘,张尚书府的胭脂醉是一甲。”
谢丹灵得意地一挑眉,说道:“本宫的眼光好吧。”
嗯嗯。
顾知灼不住点头,夸她的眼光天下第一好。
谢丹灵翘起红唇,下巴抬得更高了。
皇后的赏赐不扉,给张姑娘的彩头是一对赤金缠丝翡翠玉镯,又亲手给她戴上。
张姑娘受宠若惊,她也是知道今日会给两位皇子挑选皇子妃,更明白,皇子妃和自己无缘,但她也不愿意当个侧妃,为人侍妾,一直都低调的很,没想到,临了自家的花让她出了一把风头。
她谢了恩,有些忐忑地拿着镯子退下了。
二甲和三甲也都得了赏赐,皇后还特意把程月胧和周安卉叫了过去,一人赏了一枝金凤钗。
这金凤钗一赏,无疑是宣告了这两人未来皇子妃的身份,众人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羡慕。周姑娘倒也罢了,本来就是常来常往的,倒是程月胧,程家是今年初才到京城的,一向低调的很,不少姑娘今天是第一回见到她。
更有人悄悄去看顾知灼,这位早早定下的三皇子妃,除服后,倒也低调了起来。
“皇后娘娘,皇上说,可以开宴了。”
“那就摆宴吧。”
顾知灼和谢丹灵坐在一块儿,宴席如流水一般摆了上来。
御膳房也是用了心,从主菜到点心,道道都与花有关。
顾知灼看着摆在面前的那道水中芙蓉,雪白的汤,上头仿若飘着一朵芙蓉花,清雅又不失美丽。
顾知灼浅尝了一口,鲜中带着微微的酸,很是开胃。
好喝!
顾知灼愉悦地眯了眯眼。
“五公主。”
坐在她们旁边的小姑娘眉眼弯弯地打着招呼。
谢丹灵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是……”
顾知灼经过了一世,对一些不太一块儿玩的贵女已经有些陌生,她蹙眉想起了一会儿,对了,这是承恩公家的。
好像叫孙念。
承恩公府是皇后娘娘的母家。
皇后出自安阳侯府孙家,是家中三房庶女。安阳侯府长房嫡女嫁给了当时还是二皇子的皇帝为正妃,没几年难产过世,留下了一个女儿,安阳侯府就求了先帝,让王妃的妹妹去王府照看小郡主,先帝应了。
皇后进王府的时候,是侧妃,皇帝登基后,她一跃位主中宫。
不久后,安阳侯府分了家,皇帝赐了皇后生父承恩公的爵位,连皇后的姨娘也被扶了正。
庶女为后,侍妾扶正,都与大礼不和,本来势必会引来御史弹劾。可是,当年,先帝驾崩突然,西有凉国虎视耽耽,北有狄国铁骑围城,南有前朝余孽卷土而来,还出了一个太平王,而皇帝和公子忱又经历了一场储位之争,公子忱为大局让了,满朝文武都不希望再掀波澜。
先承恩公元配的长子前几年病死,现在的承恩公是皇后的同胞亲兄长。
“顾大姑娘,许久没见你出来了。”孙念熟络地坐到了她们这里,笑吟吟地说道,“阿珂没来吗。”
她问的是季南珂。
“没。”
孙念可惜道:“我好久没见她了。”
“千秋节的时候,我去了我外祖家,刚刚回京。”
孙念是承恩公的女儿,按礼法,谢丹灵得叫一声表姐。
孙念笑吟吟地问道:“五公主,听说您在学琴?”
谢丹灵:“……”
一说到学琴,她就深恶痛觉。
她堂堂公主,干嘛非得要会琴?!简直莫名其妙。
谢丹灵素来不是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她冷下脸来,正要说一句她最讨厌琴。谁知孙念又在那里说道:“阿珂的琴弹得也好,顾大姑娘,她怎么许久都没露面了?前些日子,我的及笄宴她都没有来,我早就给她下了帖子了,她还说,她有一把周羡大家用过的古琴,给我当及笄礼。”
“今天的花会她也没有来,三皇子也在啊。”她捂着嘴,赶忙说道,“顾大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顾知灼眉梢一挑,笑问道:“想说三皇子为什么没有去接她,是不是?”
孙念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先是有一阵心虚,但很快就理直气壮起来。
三皇子追求阿珂是光明正大!谁不知道。
“顾大姑娘,阿珂是不是身子不舒坦,还是……”
她其实想问的是,是不是顾知灼又在欺负阿珂,连花会都不让她来。
结果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声嗤笑从水榭外头传了进来,这是一个傲气十足的嗓音:“本宫瞧着,哪里是身子不舒坦。怕是有人嫉妒心犯了,把人给赶走了吧。”
“昭阳公主到!”
一个不到双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眉眼艳丽,珠光宝气。
她梳着妇人发式,姣好的脸上是高高在上的傲气。
昭阳公主是皇帝的嫡长女,元后留下的女儿,几年前嫁进了安国公府。
她是皇帝唯一的嫡女,自小又是皇后这姨母养大的,和皇后亲若母女,哪怕她来晚了,一进来没行礼就先开口呛人,皇后也只是宠溺地看着她。
“母后。”
昭阳见过礼,亲亲热热地往皇后边上一坐,她随手把玩起案上的一个黄金镂空香熏球,咄咄逼人地问道:“本宫说得对不对,顾大姑娘?”
谢丹灵立刻就要翻脸,顾知灼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浅浅一笑道:“不对。”
大公主眉眼一凛:“跪下!”
顾知灼笑容未减,清亮的凤眸中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谢丹灵忍不住了,要不是顾知灼紧紧拉着她的手,早就掀桌子了。
简直莫名其妙!
皇后端起酒盅,慢悠悠地尝着杯中的果酒,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剑拔弩张。
顾知灼撩起耳畔的碎发,主动道:“听闻公主殿下,近日曾去过城外的女观,您这些话是从我珂表姐那儿听来的?”
“哎呀。您不知道,她呢,尽会瞎说。”
见她不但不跪,还敢犟嘴,昭阳呵呵冷笑两声,抬手就把那个拳头大小的香熏球朝她额头掷了过去,大怒道:“珂儿没说过你半句不妥,你自个儿心思毒辣,就以为旁人与你一样。”
“堂堂贵女,小肚心肠,在本宫面前还敢如此,不知分寸。”
周围一片噤声,贵女们都不敢说话。
孙念低低笑着,活该,谁让她总是欺负阿珂。
顾知灼偏了下头,香熏球与她耳际擦过,“砰”的一声,摔落地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里头的香粉洒了一地,四下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的香气。
顾知灼的声音陡然冷了许多:“那她可说过,她寄人篱下,从未有人像您这般待她和善。”
“她可说过,顾家养大了她,为了还这份恩情,她不会与我争的。”
“她可说过,整日里困在内宅中,永远不知道天下有多大,才会在那一亩三分田里,拈酸吃醋。”
每一句都那么耳熟,一句句听着,昭阳双目不禁圆瞪,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你,你怎么知道。”
顾知灼轻轻抚掌,凤眼锐利:“这就是公主您说的,无半句不妥?”
第43章 第43章【VIP】
水榭中,响起了悉悉索索的低笑声。
昭阳声音一滞,当初听这些话时,她除了义愤填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现在被这么一句句拆开,单独说着,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她前不久听闻京郊女观的菌子素斋极为鲜美,就说动了皇祖母过去尝尝。也是那次,她认识了在女观的季南珂,当时她和皇祖母隐瞒了身份,季南珂还是非常和善地招呼她们,带她们在女观里赏景听道。
昭阳和她相谈甚欢,她的学识和见识让昭阳暗暗惊叹。
珂儿清冷淡雅,绝不会做这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
“珂儿不知道本宫的身份。”昭阳傲气道,“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攀龙附凤。珂儿品性高洁,甚你百倍。”
顾知灼按住谢丹灵,生怕她冲出去。
谢丹灵一下一下喘着粗气,案几底下的手在反拉顾知灼,意思是,让自己上。
大皇姐又怎么样。
谁欺负她的小表妹,她就不让谁好过!
顾知灼挠了挠她的掌心,示意她莫急,对上昭阳的目光,顾知灼冷笑连连:“不知道您的身份?您是穿着破衣烂裳去的,还是没有带上侍卫宫女?她又不瞎。”
再怎么微服,太后出行,侍卫肯定得带,侍卫就算是常服,光脚上踩的靴子也能一眼看出是禁军还是金吾卫,又或者羽林卫。
而宫女们在言行举止上的差异就更明显了。
“放肆。”
昭阳猛地一拍案几,含愤道:“你就是心生嫉妒,容不下她。”
顾知灼同样拍了案几,她这些日子来,勤练弓射,臂力锻炼的相当不错,这一掌拍下去比昭阳更响,震得案几一阵摇晃,上头的碗碟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顾知灼顺势而起,从案几后头走了出来,走向了坐在上首的昭阳。
她的身姿笔挺如松,目光如炬。
昭阳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头靠了靠,下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露了怯。
“来人!”
顾知灼抬了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殿下,您说,我容不下季南珂,那您也说说,我到底容不下她什么?”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冰冷的语气中带着讥诮:“她一个孤女,无父无母,还得靠镇国公府来养着,她的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顾家出的银子?”
“一个寄人篱下的玩意儿,我堂堂镇国公府嫡长女有什么能容不下她的?”
“又有什么能嫉妒她的?”
顾知灼往前走了半步,仅仅只这半步,也带着无尽的压迫力,昭阳的气息不禁为之一滞。
“季家是前朝首辅,辅国元老。”
“我曾祖父,祖父,父亲,代代都是大启名将,为大启开疆辟土,守国而亡。”
“敢问大公主,我嫉妒她什么?”
顾知灼的唇齿间溢出轻轻的笑声,一字一顿地说道:“莫非,我是嫉妒她的先祖侍奉了亡国之君?”
水榭里更静了,剑拔弩张的场面让人的心脏都仿佛漏了几拍。
皇后的红唇绷得紧紧的,这丫头还是一样的牙尖嘴利。
昭阳更是气坏了,什么叫作“嫉妒季家侍奉过亡国之君”,怎么?大启的忠臣良将,还比不上前朝的亡国之臣?这话要是传了出去,自己肯定会被父皇狠狠责骂的。
她一个出嫁的公主,能不能过得好舒坦,靠的唯有君恩。
“大公主殿下,您身为公主,还得谨言慎行,莫要不知分寸。”
“不知分寸”是方才昭阳喝骂顾知灼的。
这会儿,顾知灼原貌原样地还了回去。
哪怕没有一句明说,她话里话外,分明都是在说,昭阳推崇前朝。
这嘴真是厉害,也真是毒。
昭阳死死咬着下唇,恨不能让人把她拖下去打一顿。
她明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非要陷自己于不义。
昭阳的脸上充满了难堪和气愤。
顾知灼紧盯着她,凤眸中带着挑衅的意味,没有任何的敬意。
她又往前走了半步,手里悄悄掐了个诀。
顾知灼的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昭阳的双眼,再一次问道:“大公主,您说呢?”
昭阳一口恶气在胸口腾腾而起。
自己只是稍微教训她一两句,这位顾大姑娘不但是见好不收,还要逼迫自己!
这是非得让自己跟她低头认错?!
自己堂堂公主……
“……您说,我嫉妒她什么?”
“你嫉妒她什么?呵呵,还需要本宫说吗。”昭阳用手指着她,不留半点情面地说道,“你嫉妒她和三皇弟相知相许,你嫉妒谢璟对她一心一意!”
“你嫉妒她,你容不下她!你以为她不在了,谢璟就会看上你。”
“别做梦了!”
昭阳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说完,脸上带着嘲讽和不屑,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顾知灼用力地踩在泥里,再狠狠地踏上几脚。
顾知灼眼帘低垂,嘴角有一抹微不可察的笑。
可一抬头,她没了半点笑意,淡而又淡地说道:“公主慎言。”
“怎么,被我说中心思了?”昭阳觉得找回了自己的节奏,嘲讽的话一句接着一句,“谢璟一心爱慕珂儿,你又算什么东西。”
“善妒,口舌,尖酸刻薄。”
“若非出身好,你以为自己当得上皇子妃!?”
昭阳满足了。
方才被步步紧逼的样子让昭阳有多狼狈,现在的她就有多痛快。
她盯着顾知灼,想从她的脸上看到难堪,可是没有。
顾知灼毫不退让地说道:“您虽贵为公主,但我不是您的奴仆,我亦是太|祖皇帝亲封的镇国公府的姑娘,您对我出口妄言,这就是您的教养吗?”
皇后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水榭已经没有一丁点声音,乐声,说话声,呼吸声全都消失了。
抱着琵琶的伶人们连大声都不敢出。
理智告诉皇后,现在应该出言阻止,可是,在她的心底深处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快意。
就是因为顾知灼的不依不饶,害得璟儿不能更进一步,好好的储君说没就没。夫妻本该一心同体,为了拈酸吃醋这样的小事,她非要毁了璟儿的前程,要不是皇帝再三叮嘱,皇后早就不想忍了。
自己有璟儿,不能惹得皇上不快。
但是大公主就不一样了。
皇后安抚地拍了拍大公主柔嫩细白的手背,唤道:“灼儿。”
“大公主是璟儿的亲姐姐,不过是说你几句,你何必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的意思就是皇后认可了大公主的句句指责。
顾知灼问道:“皇后娘娘也是这样想的?”
还真是句句都不肯让!皇后暗咬银牙,不管这婚事日后成不成,也不能让顾知灼总是仗着未来三皇子妃的身份,气焰嚣张。
皇后用指腹摩挲着腕上的玉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本宫知道你心系璟儿。”
“皇后娘娘。”顾知灼出言打断,她声线清澈,有如玉石坠地:“当然没有。”
皇后瞬间沉下脸来。
顾知灼的凤眸清亮,眼中没有一点儿温度,而仅仅只是在陈述着一个事实。
“一个一心想毁了我容貌,要了我性命的人,我怎可能心系于他?”
“皇后娘娘,您未免把臣女想得过于低贱。”
皇后肉眼可见的怒了。
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她竟然还敢提!
竟然还有脸提!
除了孙念刚回京不久,并不知清楚前因后果,其他人千秋节那天大多都在宫里,皇帝训斥皇后娘娘,命其闭宫自省的口谕更是在宴席上当众宣的。
顾知灼现在再提此事,还几乎是以一种要撕破脸的态度,让皇后再一次想起了当时的不堪。
她怎么敢!
皇后一双柔荑死死按着案几,指尖泛起了可疑的红色。
她摇了摇头,愠怒道:“你这哪里还有点皇子妃的样子。”
“听话。”
这两个字她说得极慢,也别有深意,就像是在说,顾知灼若还想当这三皇子妃,就老老实实的。
顾知灼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不疾不徐:“皇后娘娘,臣女姓顾。”
“臣女幼承庭训,祖父说过,顾家人的血,顾家人的命,只会丧在敌人的手中。”
她隔着面纱,缓缓抚过脸颊,仿佛是在轻抚脸颊上的伤口。
像是在提醒着所有人,这个伤是因谁而起。
又一次把谢璟所做的一切和他的卑劣赤裸裸地揭开。
她道:“三皇子殿下,他不配叫臣女玷污门楣。”
皇后气白了脸,怒火在心中喷涌。
昭阳见状,拉着皇后的手,脱口而出道:“既如此,你也别当这三皇子妃了!”
皇后沉默着,算是默认了她的话。
既然顾以灿立了大功,镇国公府一时半会儿还得立在朝堂上,那么,就得让顾家心甘情愿地向着璟儿。
顾知灼的这身傲骨今天非要把它打折了。
皇后用力掐着袖口。
她冷硬的目光直视着顾知灼,气血在胸口翻腾。
“公主说得极是,既如此,你也别当这三皇子妃了。”
她等着她服软。
顾知灼面向皇后,跪了下去,皇后的嘴角慢慢地弯了上来。
“臣女谢恩!”
顾知灼将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额头抵在了手背上,行了大礼,咬字清晰地再重复了一遍:
“臣女谢恩!”
“你!”
怎么敢!
皇后弯起的嘴角彻底僵在了脸上,脸皮不自觉地抽了抽,额上青筋爆起。
一个坐在高台上。
一个俯首叩拜于下。
顾知灼这一跪,是为了“谢恩”,皇后如何肯应。
如何敢应!
她只是想让顾知灼服软,谁想顾知灼竟会顺杆子往上爬,现在总不能让她这个堂堂皇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她赔罪,说自己说错话了。
皇后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顾知灼俯身跪拜,一动不动。
四周静得可怕。
谢丹灵端起果子露喝上几口压压惊,小表妹方才拉着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了“时机”两个字,原来是为了这个。
大殿角落的漏壶缓缓地漏着沙。
昭阳慌了神,为什么她就是不肯退让一步!
皇后越来越不自在,她嘴唇干涩,面如土色,也不知是该拂袖而去,还是说上几句软话。
这里的骚动过于明显,两座水榭离得极近,作为御前的大太监,李得顺也不需要等皇帝吩咐就打发人去看了。
得到小内侍的回禀后,连李得顺都惊住了。
怎么会闹到这一步的!?
他朝向西边的水榭,隐约还能看到两人的对峙。李得顺赶紧快步到了御前,有些紧张地低声向皇帝禀明经过。
皇帝瞬间惊愕失色,捏着酒蛊的手指略紧。
“皇上,顾大姑娘如今不愿起来,皇后也不愿松口。”不过,李得顺觉得皇后不是不愿松口,是拉不下这个脸,而且拖得时间越长,就越是说不出那句软话。
谢璟离皇帝最近,把李得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脏不由漏了一拍,有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头顶冒: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迫不及待与自己解除婚约!
但紧接着,这念头就被一阵狂喜所取代,谢璟的眼中充满了光。
所以,她刚刚遥遥向自己敬的那杯酒,是在叫自己见机行事吧!
是他不好。
是他不对。
他不应该责怪顾大姑娘总把他挡在前头,他错了,他不该怀疑她另有企图,犹豫不决。
谢璟面含期待地看着他父皇。
他的父皇一脸愠怒,这眼神他看得懂,父皇现在肯定还是想要安抚顾大姑娘。
不行,他得想想办法!
“殿下,您要是在皇上面前出事,那才是对皇上最大的冲击,不是吗。”
顾知灼的这句话又一次飘到了谢璟的耳畔。
这一回,谢璟彻底心动了。
同时,他也有点心里发麻。
可想而知,今天顾知灼当面拒婚,要是自己这里不配合,万一拒婚失败,也不知道下一回,她是会再逼着自己用苦肉计,还是干脆偷偷把自己给弄死,一了百了。
自打他在太清观跳过湖,这条道就得走到黑了。既然如此,不如趁现在时机正好,搏一把!
谢璟眼神闪烁,片刻间就下了决心。
他先是看了看水榭的高度,下面是湖,掉下去应该没事,但是,上回快要窒息的恐惧让他很不愿意再来第二次。
那就……
谢璟猛地站起来,怒道:“父皇,顾大姑娘她也太不懂事了,儿臣过去瞧瞧。”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有些欣慰。
就算要解除婚约也不能是现在,听听这顾大姑娘说的“顾家人的血,顾家人的命,只能丧在敌人的手上”,这岂不是在说璟儿乖张恶劣,行事不堪?璟儿是未来的储君,他不能有这样的恶名,这绝对不行。
“你去吧,好生安抚。”
谢璟应诺起身,还不等站稳,他的脚也不知道被什么给绊了一下,整个人朝前扑了下去,重重摔倒。案几上的碗碟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他的手掌里全是一块块细碎的瓷片,在地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鲜血。
红得刺目惊心。
皇帝惊了一跳。
“皇上小心,”李得顺扑过去拦住皇帝,生怕他被地上的碎瓷片伤到。
谢璟抑住喉中的呻|吟,咬着牙道:“父皇莫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案几站起来,谁料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竟又是一滑,再一次摔了下来。
上一回,是他故意的,但这一回不是,一块尖利的碎瓷深深地扎进了小臂,月白的锦袍上顿时晕染开了一大片血红色。
痛得他差点要厥过去。
皇帝几乎傻眼了,脸色发白地失声道:“璟儿!”
他儿子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两次!一连两次。
皇帝下意识地看向廊桥对面的那个水榭,谢应忱同样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若有所思。
“皇……”
他略略起唇,刚要说话,胸口一阵剧痛突起。
快到时间了吗?
顾知灼在绢纸上特意提醒过,药丸要一个半时辰才会发挥药力,先前一直是五脏六腑烫的难受,而现在,仿佛所有的热量一股脑儿汇集到了胸口,有如一团火焰不断地冲撞他的心脏。
他全身的力气在短短几息间,被彻底抽干,谢应忱用尽所有的自制力,如今也仅仅只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额头溢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怀景之瞧出了他的异样,他默默地上前半步,挡住其他人的目光。
谢应忱的意识渐渐涣散。
小内侍们扫去了地上碎瓷片,皇帝冲到了谢璟面前,见他痛得龇牙咧嘴,一阵止不住的心疼。皇帝想拉他起来,掌心沾上他衣袖上的鲜血,染得一片通红。
“璟儿。”
皇帝心疼坏了,虎目微湿。
大皇子和几个弟弟面面相觑。
大皇子谢琢立刻喊了起来:“快去传太医!”
有内侍反应了过来,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水榭里乱作一团。
“父皇,儿臣没事。”谢璟记着顾知灼的话,整个人虚弱的不得了,他还特意侧了侧身,让皇帝看他流血的手臂。
真是,太痛了!
一点都不需要装,痛得他眼泪直流。
皇帝的瞳孔中倒映着谢璟被血染红的手臂,他后悔了。
这些日子,每每看到心爱的儿子虚弱不堪的模样,他心里就很不好受。可心疼归心疼,过后,谢璟也没什么大碍,还是活蹦乱跳的,他就告诉自己再等等,等等再说。
直到现在,他亲眼看到儿子满身鲜血。
他不能想象,要是这碎瓷片再扎得偏一点,会不会就扎中了璟儿的胸口!
要说是巧合,这一件件一桩桩也实在太巧了。
自打顾知灼出了孝,璟儿三灾五病的,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璟儿……”
皇帝的心中天人交加,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个好时机。
“父皇。”谢璟真诚地说道:“您不用管儿臣,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
终于,皇帝暗暗叹了口气,罢了。
无论如何,都不能拿璟儿的性命来冒险。
联姻而已。
皇帝让内侍过来服侍着谢璟坐下:“太医一会儿就来了,朕先过去你母后那儿瞧瞧。”
“是。”
谢璟一脸孺慕地看着皇帝,皇帝不禁父爱大盛,他温和地拍了拍儿子,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去了另一边的水榭。
从廊桥过去,也就区区一百多步。
皇帝脚步匆匆,当“皇上驾到”的声音传到所有人耳中的那一刻,包括皇后在内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父皇。”昭阳委屈极了。
皇帝没有理她,这个女儿越来越不知分寸,要不是她仗着公主的身份死命撩拨顾知灼,事态又怎会发展成这样。
哪怕皇帝已经在权衡解除婚约,那也得是由他提出,而不是现在这样,被逼迫,颜面尽失不算,还要搭上璟儿。
皇帝坐到了皇后身边的位置,昭阳乖乖地立在一旁,她自知闯祸,也不敢再撒娇卖乖。
“免礼,灼丫头,你也起来。”
顾知灼没有站起来,仅仅只是抬头目视着皇帝。
她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皇帝龙袍袖口上有一抹淡淡的血渍,想到刚刚听到的些许动静,还有什么不能明悟的。
三皇子殿下还不算太蠢,至少吃了些苦头后,如今倒是知道要把握时机了。
皇帝的视线落在顾知灼的脸上,她五官和淑妃生得很像,淑妃和王氏是同胞姐妹,她也像丹灵。但是,她的面部轮廓更为分明,就像顾家人。
尤其是那双眼睛,锐利的让人厌恶。
老国公和先帝关系极好,君臣不疑。
皇帝还记得自己年轻时,曾向当时的镇国公世子频频示好,可是顾韬韬呢,像是看不懂一样,对他并不理会。
是啊。他不过只是皇子。
现在他君临天下了,竟还要面对这样一双令人厌恶的眼睛!
顾家人一如既往的让人不舒服。
皇帝靠在身侧的软枕上,轻咳了一声说道:“灼丫头,你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你父亲在世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的了,当年,他在出征凉国前,还求朕给你看看,为你挑门好亲事。”
顾知灼垂了垂眼帘。
爹爹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因为爹爹根本就想不到她的亲事。
他念叨的一直都是让自己也一起去北疆,战马天下,别总是待在四方天的牢笼中。那个时候,自己被娇惯的无知无觉,舍不得京城的华贵奢靡,没有答应。
想归想,顾知灼还是记得要做点面上功夫的:“臣女代爹爹谢过皇上。”
“朕想过了,璟儿确实做事不妥,失了稳重。他……”皇帝迟疑了一瞬,终于还是说了一句,“配不上你。”
这几个字,他说得极不情愿。
“幸而当年朕未下明旨,本想着,待你长大后,若是看不上璟儿,那么这桩亲事,就此作罢。”
皇帝用一个看似美好的借口来掩盖未曾下旨的原因。
顾知灼的面上浮现起了浅浅的笑。
成了!
没有明旨,甚至连口谕都算不上,这桩所谓的亲事由始至终都只有皇帝的一句许诺。
上一世,到了最后,她也只是得了一句“顾氏品行不端,是朕草率了,婚约一事,就此作罢”。
就和姨母所挂虑的一模一样。
她用她的满身污名,成就了谢璟的光风霁月。
“臣女……”
顾知灼正要俯身谢恩,皇帝的声音蓦地在耳边炸开。
“不过,朕也答应了你父亲,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
顾知灼想过,没有了谢璟,皇帝会换另一个人来绑住自己,她定了定神,按计划说道:“皇……”
她刚刚启唇,声音还未来得及出口,就听到一句:“谢应忱如何?”
啊?不对!
当头的晴天霹雳把她炸得脑子空白了一瞬,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忱儿是先帝的嫡长孙,刚及弱冠,与你也是配得的。”
顾知灼:!
不是。
“皇上。皇上!”
一个小内侍神情惶惶地从东边水榭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一口气差点没回上来。
皇帝以为是谢璟有什么不好,着急地看了过去:“快说。”
小内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道:“皇上,大公子他、他刚刚吐了血,人厥了过去,气息、气息微弱。”
“怕是不好了。”
在宫里,大公子指的就是谢应忱。
皇帝震惊地按住了案几,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不会吧。
这么灵?!
第44章 第44章【VIP】
皇帝忍不住去看顾知灼。
脑海里全是清平当日在太清观时说的那些话,什么“天煞孤星”啦,什么“越亲近谁谁就越倒霉”啦,什么“会影响别人命格”啦……一字字,一句句,反反复复,不住地回荡。
顾知灼压根没注意皇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公子把药吃了?
小内侍还在继续禀着:“皇上,大公子现在还在一口一口地吐血,看起来不太好了。”
水榭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声响。
昭阳突然笑了,红艳艳的双唇间毫不掩饰地溢出了一声低低的嘲讽。
故作高傲,说什么瞧不上三弟。
这下好了,怕是要守望寡了。
民间怎么说来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皇帝用眼神警告了她一下,猛地站起来,撞得案几一阵晃动,烛灯轻摇。
“朕去看看。”
太医与他说过,谢应忱身体孱弱,但也还不到油尽灯枯的局面,不管不顾的话,活个四五年也是没问题的。若是用着药,也能再撑个一两年。
自己刚赐婚,连圣旨都还未下,他就病危了?
皇帝龙行虎步,走到顾知灼身边时,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就道:“你也与朕一起去。”
这会儿,顾知灼早就把刚刚皇帝说过些什么抛诸脑后了。
尽管这药是她亲手做的,吃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心里一清二楚,可清楚归清楚,凡事涉及公子,她就做不到完全的理性。
“是。”
顾知灼压住心中的焦虑,立马跟上了皇帝,发间的珠花晃动着。
从廊桥而过,没一会儿就到了东边的水榭。
一进水榭,顾知灼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其中还混杂着淡淡的腥臭,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顾知灼一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的谢应忱,他双目紧闭,肌肤惨白,衣襟上满是黑红色的血,一大片一大片的,几乎快要把衣襟染红了。
这一幕可怕得有些触目惊心。
仿佛与上一世公子去世前重合在了一起。
上一世,她救不了公子,最后的时光里,公子总是会咳出些黑色的血,每每看到都会像针一样扎入她的心脏,一遍遍地提醒着,她无能,她废物,她救不了他。
救不了这世间,唯一还活着的,对她最好最好的人。
这一刻,她的瞳孔被黑红色的血液所占据,她想立刻冲过去,可是,最后一丝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过去,不然,就要功亏一篑了。
她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耳畔是自己的心跳,又重又急。
皇帝以为她是吓着了,便没理会,直接高喊道:“宣太医!”
水榭距离太医院还是有些距离的,不过好在,方才谢璟受伤时,皇帝就已经宣过太医了,没等上多久,两个太医匆匆赶到。
哪怕皇帝内心更担心的是谢璟的伤,这会儿也只得催促太医先去给谢应忱瞧。
水榭里乱糟糟的,几位皇子远远地打量着,谁也没有说话。
太医快步过去给谢应忱切脉,顾知灼悄悄坠在了后头。
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一团,她甚至能感觉到指甲刺破了皮肉。一点也不痛,真正的痛,上一世,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早已经尝遍了。
怀景之蹲在一旁。
他的脸上露出极为恰当的恐慌,白着脸用帕子不停地给谢应忱拭去嘴边的黑血,心里头的恐慌有一半是假的,但至少也有一半是真的。
要不是顾知灼在绢纸上写明了吃下药后,会出现的种种状况,他现在怕是真得怀疑顾大姑娘是不是不安好心。
既便如此,眼看着公子的呼吸弱成了这样,各种各样阴暗的念头不住地往上冒。
公子信她。
自己与她并不相熟,不过一面之缘,谁知道她向公子示好有没有什么说不得的缘由。
见太医过来,怀景之侧身让了一下,一抬眼,发现他正在心里暗骂的顾大姑娘如今就站在身边。
她怎么会来?
看起来,还是被皇帝带来的。
怀景之再自诩聪明,种种情况压下来,一时间也想不出缘由。
他定了定神,只默默地观察起顾知灼,他看着她死死攥紧的拳头,和那双除了公子以外,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瞳孔,这一刻,他放心了。
来的是陈白术和另一个姓张的太医,两人先轮流诊了脉,全都眉头直皱,陈白术换了另一只手,随后还搭起了颈脉,脸上的表情越来严肃。
皇帝的嘴角小幅度地弯了一下,又赶紧压下。
他没有催促,默默地站在一旁,双手负在身后。
“皇上。”
等张太医也又摸了一遍脉后,两个太医商量了一下,陈白术上前禀道:“大公子的脉象如釜中水,火燃而沸,有出无入,浮而无力,怕是不好了。”(注)
“怎么会。”皇帝难以置信,“方才还好好的。”
也不过是时而咳嗽而已,瞧着没有多大不妥。
陈白术面有不忍,大公子都是太医正在看顾,他也是偶尔需要会诊时过去一趟溪云坞,先前,大公子也就阳气衰竭,阴阳失调,短时间内不至于危及性命。
如今确实太快。
快到陈白术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皇帝容不得他继续活下去。
在宫里当太医久了,陈白术也不至于傻到会直接问,甚至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大公子是阴阳气绝之脉。”
他摇了摇头,又垂首恭立。
釜沸脉是为绝脉,此脉象者,三四日而亡。(注)
皇帝沉默了。
太灵验了!
他不禁庆幸自己当机立断,不然……
看着如今奄奄一息的谢应忱,皇帝简直不敢想象,若是他的璟儿也这样一口一口的吐着血,会怎么样。他肯定要心疼坏了。
皇帝在短短几息间,胡思乱想了一通,嘴上还不忘焦急地说道:“你们还不快施针,该施针施针,该用药用药!这是朕的皇兄留下的唯一骨血,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朕要让你们提头来见!”
皇帝怒道:“还不快去!”
“来人,去把太医正也宣来。算了,把当值的太医全都叫来。”
内侍们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水榭更乱了。
陈白术从药箱中拿出了针包,过去施针,怀景之不着痕迹地朝顾知灼看了一眼,意思是问她针灸要不要紧,就见她轻轻眨了下眼。
李得顺搬来一把椅子,搀扶着皇帝坐下,温声宽慰道:“皇上,您莫急,大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皇帝刚一坐下,猛不丁地来了一句:“灼丫头,你坐到旁边去。”
顾知灼以为他是不想让自己妨碍到太医施针,就往后面退了几步,也就七八步左右,皇帝突然又叫住了她,严肃道:“等等。”
唔?
“别站在那里,过去些,往右边去。”
呃?
顾知灼一扭头,就见谢璟正坐在不远,他捂着流血的手臂,与她目光相触的时候,冷笑连连。
顾知灼挑了下眉梢,懒得理他。反正目的达成了,婚约退了,这人也没用了。
回过头,一见皇帝眼中的警惕和焦虑,顾知灼一下子都懂了。
他这是深信自己会害死他儿子!?
她想着默默地移到了右边。
皇帝深感满意。
两位太医商量了一下,陈白术取出银针,第一针落在百穴上,他慎而又慎地慢慢捻着银针,还不到三息,谢应忱又是一口黑血喷吐了出来,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口气似乎要回不上来了。
陈白术赶紧去摸他的脉搏,手指碰触到的肌肤极冷,若非还柔软可触,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黑血在陈白术的官服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陈白术咽了咽口水,他捏着银针,不敢再下第二针。
公子忱如今阳气将绝,最多也就再撑三四日而已,就算施针也没用,说不定还会去得更快。
任何大夫都回天乏术。
“皇上。”
陈白术拱手,不得不把情况说了一遍。
皇帝沉着脸。
毫无疑问,如今朝堂上的种种争端和冲突不和全都是因为谢应忱而起的,因为他这个曾经的太孙还在,朝堂就难以上下一心,总有人妄图搏那份从龙之功,党争不断。
不是他容不下谢应忱。
而是为了江山社稷!
大启承平盛世,海晏河清是父皇的心愿,谢应忱是父皇亲封的太孙,合该为了大启的江山昌隆,百姓安泰有所牺牲。
在皇帝原本的打算中,谢应忱会慢慢病情加重。皇帝会在适当的时候,让他迁到宫外开府,过个一两年,再病故,然后,赐他一个亲王的追封,过继一个宗室孩子到他名下,也是算是承了这一支的香火。
可是现在,太快了,也突然了。
要是谢应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在宫里,自己面临的将会是后世的猜忌,烛影斧声。
不止是后世,哪怕朝堂之上,那些所谓的太孙党,也不会息事宁人。
皇帝思吟片刻,吩咐道:“来人,先把忱儿送回溪云坞。”
“宣晋亲王,礼亲王,宋首辅、卫国公……”他一口气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宣清平真人进宫。”
听到“清平”二字,顾知灼的眉心动了动。
顾知灼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用去跟便宜师兄探口风了,这件事知道真相的人越少越好。
清平师兄不擅歧黄,从脉象上,他应该把不出端倪。
而且,他最是圆滑,就算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会直说,他只会说皇帝想听的,愿意听的。
皇帝一连串的命令布下,又吩咐内侍直接抬来了龙辇。
在谢应忱的最后时刻,皇帝毫不吝啬自己的恩典。
内侍们小心地把谢应忱抬上了龙辇,一行人等直接出了水榭。
除了太医外,其他人都没跟去。
这一次,皇帝连顾知灼都没再叫,他生怕太过灵验,要是还在路上,谢应忱直接咽了气,那就真不好办了!
顾知灼站在原地,默默垂下眼帘。
先是会吐黑血。
这些血是公子体内积蓄已久的余毒,其实稳妥的法子,是用上一年半载慢慢拔毒,在拔毒的同时调养根底,这样最不伤身。
这毒很凶。
公子当年中毒后,是极为侥幸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余毒未清也让他无时无刻都在消耗寿元,沉疴积弊。所以,他承受不住这剂猛药,才会出现阳气尽衰的绝脉。
这药丸在拔毒后,会辅阳。
少则四天,多则八天,他的脉象会渐渐好转。
明明这些顾知灼全都知晓,可是,慌依然慌,怕也依然怕,她恨不得一直跟在公子身边,亲眼看到他醒来,而不是只能远远地站在这里,忐忑地等待着命运。
“你这下满意了吧。”
谢璟讥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顾知灼一扭头,发现谢璟近在咫尺,俊逸的面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像是嘲讽,也像是烦躁。
顾知灼轻轻击掌:“满意。太满意了。”
她故意瞥了一眼他还在淌血的手臂,挑衅的样子显而易见。
谢璟恨得有些牙痒痒。
他努力了这么久,把自个儿弄得遍体鳞伤,总算可以名正言顺的追求珂儿了,这本来应该是件高兴的事。珂儿一直不愿意答应他,是因为珂儿高洁,不愿意为妾。而现在,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做他的正妃了。
刚刚他见顾知灼也跟着父皇过来,就跟一个随驾的内侍打听了一下。
父皇竟然把顾知灼许给了谢应忱!?
如今,谢应忱快要死了。
他是过来嘲笑她的,嘲笑她白费心力,想看她后悔莫及,结果,她居然还是这般嚣张傲慢!
她甚至毫不掩饰对自己的讨厌!
不过就是伤了她的脸,她也几倍报复回来了,犯得着一直这样得理不饶人吗?!
谢璟嗤笑一声,冷冷地嘲讽道:“一旦父皇下了明旨,谢应忱就算死了,你也不可能再改嫁。朝中的那些老顽固也不会允许你改嫁,你会守望门寡,不对,你得抱着公鸡嫁过去,守着他的牌位过一辈子!”
自己怎么都比一个死人好吧?
“你费尽心思得了这样一个结局,后悔了吧?”
“可惜了,谢应忱快死了,死人不会再……”
“呀啊!”
谢璟还没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惨叫,惹得周围不少目光看了过来。
谢璟赶紧闭上嘴,不想在其他人的面前露怯。
顾知灼缀着蝴蝶的绣花鞋狠狠地踩在他的脚背上,她的足跟用力,蹍了蹍,又蹍了蹍。
谢璟痛得龇牙咧嘴,忍了又忍,硬是没有发出声音。
“不会说话就少说。要不然,痛得就不止是脚了。”顾知灼低声,慢悠悠地说道,“您觉得,你我的婚约没了,我就拿捏不了您了?”
面纱覆着她的半张脸,谢璟看不出她的表情,唯独眼中的冷意让人无法忽视。
如果说,从前她展现出来的是把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恶劣,那么现在,冰冷到仿佛要杀死他的情绪,在她眼底深处不住地涌动,几乎快要喷涌而出。
谢璟甚至不敢与她目光相触,这个念头刚起,又涌起了一阵难堪和羞愤。
他硬生生地从她的脚底下把脚抽回来,哼哼两声,拂袖而去。
一个短命鬼而已!
顾知灼会后悔的!但后悔也没用了,三皇子妃只能是珂儿的。
就算她回来求他,他也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顾知灼头也没回,她始终注视銮驾的方向,直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一众人等簇拥着皇帝去了溪云坞。
不多时,太医正也赶来了,整个太医院的当值太医都来了,他们全都围在了谢应忱的身边,一一摸过脉,又聚在一起会诊。
得到的结果依然只有一个。
“皇上,大公子已是绝脉,怕是撑不过五天。”
太医正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颤着声音回禀。
公子忱回京后,都是由他来照管的,每日会请一回平安脉,脉案皇帝日日都会看。
朝中有不少人都说,皇上待公子忱亲若父子,可实则皇上曾暗示过他,让公子忱的病情逐渐加重。
所以,他在太平方的基础上,略微多用了些寒性药物,按理说,这一两年内只会让他慢慢虚败,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该如此的!
不该恶化的这么快,至少也要到明年末,才会出现这样药石无医的境况。
这也太快了。
“救!”皇帝郑重其事地下令道,“无论用什么药,必须给朕把忱儿救回来。”
“今天……”
“忱儿绝不能出事,听到没!”
太医们唯唯应诺,赶紧进去再次会诊。
太医正听懂了皇帝的意思,皇帝是说,至少今天不能出事。这倒是还可以办到。
没多久,首辅他们也陆续赶到了。
清平真人到得比较晚,太清观在城外,快马加鞭的把他弄过来,清平这把不算老的骨头差点被颠散架。
清平揉着老腰走进来的时候,其他人已经来齐了,首辅和礼亲王甚至进去看过了谢应忱,也问过太医的情况,所有人的脸上充满了无力,愁云密布。
“真人,你来了。”
不等清平见礼,皇帝就让他进去瞧瞧。
清平很想说自己不擅歧黄,但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进去了一趟。
清平看着谢应忱脸上的灰败气息和唇角残留的黑血,拉过他的手腕摸了脉。
他不擅歧黄,但也不是不懂歧黄,天心派一门个个都是道医,太素脉什么的他还是会的。
咦。
他细长的眼中显露出一闪而逝的错愕,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悄悄掐算。紧跟着,这抹错愕更重了几分。
奇怪。
这位公子忱绝脉已现,和死人相比,只不过多了一口气吊着。
可偏偏吊着的这口气,是生机!不止是生机,这股生机中还带着一丝天命之气,若他过了此劫,那么极有可能鱼跃龙门,潜龙在渊。
“真人,如何?”
皇帝等不及了,走进来沉声问道:“忱儿还有救?”
清平如今在宫中行走自如,凭的当然不是“忠言敢谏”,而是君之所向。
简单的说,就是君心。
不然,他冒冒失失地说什么公子忱要是能活过来,就能化鱼为龙,皇帝过后不把他弄死才怪。
“大公子脉象将绝。”清平摸了摸翘起的胡子,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是事实。
至于其他的,清平打算先观望观望。
和太医说得一模一样。皇帝满脸哀愁,再三确认道:“真的无药可救了?”
清平一派高人模样,两撇胡子像老鼠须,翘得高高的,他直言道:“太医们应当也摸过脉了。”
他谨慎地把问题推回给太医。
皇帝长叹一声。
他扭头去看榻上的谢应忱,谢应忱依然与之前一样,静静地昏睡着,紧闭的双目仿佛永远也睁不开。
“皇上。”
一把充满愤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公子为何会重病如此?”
“公子回京时,虽一路奔波有些疲累,但还是好端端地到了京城。公子在凉国八年,都未曾祸及生命,为何回了京城才区区一月,公子竟就性命垂危!”
皇帝的目光沉沉的。
他认得这人,经常跟着谢应忱身边的。
怀景之。
对,是这个名字。姓怀,先帝南巡时,他祖父伴驾,先帝死后,他祖父以身殉主撞了棺木而亡。
“公子自从回了京后,药一碗接着一碗的吃,太医一个跟着一个来,身子反而是一天比一天更差。”
这一刻的怀景之,横眉竖目,就跟个愣头青一样,声声质问。
皇帝面色铁青,目光有如万年寒冰。
若是一个在朝堂摸爬打滚过的,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也都会是从试探开始。
而怀景之简直就是在往撕破脸皮的方向闹。
这字字句句全都在他心尖上蹦哒。
怀景之梗着脖子,似乎完全不在意生死,只嚷嚷道:“公子时常说,等回了京城,就是回了家,不用再像在凉国时处处提防,殚精竭虑。京城里是他的亲人,坐在龙椅上的是他的叔父,以后他可以好好生活。”
他满脸悲愤,铿锵有力道:“从凉国到大启,这一路上,艰难险阻,公子无病无灾!”
“踏进这皇城,还不到短短两个月,就性命垂危!”
“皇上,为何会如此!?”
第45章 第45章【VIP】
怀景之一字一句的质疑和控述,把所有人心中所怀疑,但没有诉之于口的话,统统说了出来。
宋首辅等人虽然在外头,但也不过隔了一张屏风,听得一清二楚。
他就这么干脆地撕开了一层薄而又薄的伪装,把底下的阴暗展露于人前。
清平啧啧称奇,不由看了那个楞头青一眼。
哟?
这么些日子,他终于从黑黢黢的倒霉鬼,灰蒙蒙的倒霉鬼,黑灰交缠的倒霉鬼……中间,看到了一个正常人了。
啧。
不止是正常的,还是个气运昌盛的。
这不像是个愣头青啊。
皇帝勃然大怒:“你是在指责朕?”
怀景之没有跪下,他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又似是说了千言万语。
皇帝气得直发抖,自登基以后,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简直就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朕待忱儿的心还需要向你解释?!”
皇帝的胸口像是团了一团火焰,灼灼燃烧着:“朕比所有人都希望忱儿能醒过来!”
这是实话。
若是谢应忱就这么死了,任何人都会像怀景之这样揣测联翩。
谢应忱在凉国为质六年,他活着。
从凉国到京城,数千里的长途跋涉,他活着。
回京也就一个多月,他死了,还是死在宫里,死在自己这个皇帝面前。
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皇帝的心沉沉浮浮,他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清平的身上,“真人,你想想办法,务必让忱儿醒过来。”
清平颇通察言观色之道,这一年间又游走在高门大户中,圆滑得很。
他听懂了皇帝的暗示,是让谢应忱醒过来,而不是让他康复。
只是醒,倒不难。
他这里有几颗清神丹,还是出门的时候,师父给的,师父亲自炼的。
“是。”清平拱手道,“贫道估且一试。”
清平取出了一颗丹药,俯身亲手去喂给谢应忱。
“不可!”
怀景之大叫着扑了过来,他用后背挡住了皇帝等人的视线,悄无声息地用手指轻轻勾起了那颗药丸,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他的动作快若疾风,满脸悲愤地质问:“你给公子吃了什么?!”
什么什么啊,不是都让你吃掉了。赖他身上,还讲不讲理啊!?这清神丹是连他都舍不得吃的好东西。清平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怀景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大声嚷嚷道:“要是公子出了什么事……”
他仇恨地看着每一个人,不允许他们靠近一步。
“景之。”
恰在这时,床榻上的谢应忱响起了气弱游丝的声音:“不可无礼……”
“忱儿!”
皇帝当真是要喜极而泣了。
清平:“……”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个“愣头青”,所以,连自己也变成他们计划的一环了吗?!
“真人,你真是位得道高人!”
皇帝真心诚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唔,清平抖了一下拂尘,话都这么说了,他哪儿还好意思戳破。
谢应忱虚弱地说道:“景之,皇上是我叔父,一心为我着想,我身子孱弱、,和皇上又有何干,你莫要胡乱攀扯,惹得世人非议不断。”
“皇上是担心我,才让我住在宫中,好就近照拂。”
“如今……”
谢应忱咳着,说得断断续续,似乎只是回光反照,随时都会气息全无。
他用尽了全力,说道:“皇上,这些日子我时常梦见父亲……”
“请您让景之他们,与我一同出宫。”
皇帝不言。
他和谢应忱对视,谢应忱双唇惨白,脸颊没有一点血色,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让人毫不怀疑他下一刻就会昏厥,再也醒不过来。
既便如此,他的唇边依然带着安抚人心的笑,克制着和自己翻脸的冲动。
皇帝的心里一阵憋闷,明明自己今天真的什么也没做,可到头来谁都认定是自己做的,这要跟谁说理去!
“皇上,我想……”谢应忱停顿了好一会儿,一口气回不上来,“回去父亲从前住的那个宅子,和父母相伴。请皇上成全。”
皇帝:“……”
谢应忱还是和六年前一样。
当初,谢应忱退了,条件是东宫还幸存的人,到此为止,不再追究。东宫已死的人,不可迁累其家人。
而他,会带着所有人,一起去凉国,甘愿为质。
六年后的现在。
谢应忱既便认定了,是自己所为,他也又一次退了。
他提出出宫,保全自己的颜面,而条件同样是,保全他身边的所有人。
以及,把废太子和太子妃的东西都还给他。
谢应忱眼帘微合,仿佛是在用最后的气力等皇帝的这个答案。
皇帝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他停顿了片刻,不赞同道:“你的病,还不能出宫,若是有什么意外,朕怎么对得起你皇祖父和你父亲!”
“清平真人,你能让忱儿醒过来,是不是也能让忱儿好起来。”皇帝不住摇头,急切地说道,“只要忱儿能够好起来,朕愿亲自去求满天诸神,就算折寿也无妨。”
清平的额角抽了抽。
这京城不大,每一个都是人精子,光是这趟来,他都亲眼见识了几场交手。
哎。
皇帝也不愿公子忱继续留在宫里,但是他是一个“慈爱长辈”,不能人一病就把人往外赶。
面子上的功夫总是不能失的。
所以这番话说出来,是要让自己来圆和劝的。
哎。真累。
难怪他入世历练说要来京城,师父还难得劝了几句。
“皇上。”清平装模作样地掐算了几下,高深莫测地摇头叹道,“恕贫道无能。”
清平一脸凛然地说道:“您是九五之君,龙体康健福寿延绵关系到的是天下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贫道不可违背天道所向。”
“真人!这是朕的圣旨……”
“皇上不可!”
晋王从外头冲了进来,跪在皇帝跟前,抱着他的大腿,情真意切地说道:“您要保重龙体。忱儿也不想见您为他忧心致此!”
晋王都闯进来了,首辅和礼亲王便也跟着一同进来。
“皇上。忱儿离京多年,想住在他父母遗居也属心愿。”
“您就让忱儿走得安心吧。”
“求皇上,让忱儿出宫!”
晋王眼含热泪,跪伏在地,把台阶亲自递到了皇帝的脚下。
皇帝的眼角也渗出了泪花。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为何——哪怕皇帝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这趟是被冤枉惨了。
宋首辅注视着谢应忱灰败的面颊,眼中满是不忍,还掺杂着一些内疚和自责。
公子忱从凉国回来后,一直缠绵病榻,若他的身体真有这么糟糕,又怎能千里迢迢地回到京城。但是他的脉案,内阁都看过,皇上在这一点上并无不妥。
如今他突然重病,若是折在宫里,无论是想为公子忱求一个公道,还是想借机排除异己,朝堂必有猜忌争端,党争不宁。
如今内忧外患,朝堂局势不稳,不能再出乱子了。
不管是不是皇帝所为,现在让公子忱出宫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公子忱侥幸能熬过去,那么,他也能借此住在宫外,从此少受一份制肘。
若是不能。
宋首辅垂了垂眼帘,苍老的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浓浓哀伤,但转瞬即逝。他叹声道:“皇上,不如就全了大公子的心愿。”
宋首辅是出于朝堂稳定的考虑。
晋亲王素来最知君心,他抹了一把老泪,说道:“皇上,为了江山社稷,你万不可一意孤行有伤龙体。”
礼亲王也跟着默默点头:“先帝在世时,最疼的就是忱儿,对于忱儿所求,先帝从未拒绝过。皇上,您待忱儿之心一般无二,如今……哎,您就全了忱儿这最后的心愿。”
皇帝终于点了头。
短短半个时辰,銮驾就备好了。
先帝当年对废太子恩宠有加,在其他几个皇子出宫开府时,也玩笑般地给废太子也赐了一个宅子,告诉他,为君者不能过于高高在上,远离民心,若是连百姓是如何生活的都不知道,又怎能成为一位明君。
废太子当然不是一直住在宫外,而是每到休沐时,出去小住上几日。
这个宅子一直都还留着。
哪怕这几年都没有好生修缮过,可毕竟是废太子曾经的居所,原本也是按储君的规制修建的,先帝亲自画的图纸,住人肯定没有问题。
皇帝把整个溪云坞的人都给他带上了,包括了内侍和金吾卫。
没有人知道皇帝和谢应忱又单独说过些什么,但当谢应忱从溪云坞出来的时候,再度陷入昏迷,整个人更加衰败,太医轮番摸了脉,全都对着皇帝摇头叹息,太医正更是直言,最多还有五天的寿数。
皇帝亲自把人送到了宅子。
宅子的正门大开,里头留守着的老仆跪伏在地。
皇帝注视着掉漆的朱红色大门,又抬首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头,曾经挂在这里的牌匾,只有“谢府”二字,也不复存在。他的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在一起,有些发颤,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声:“停。”
“朕……”
他想说,进府。
他应该要亲眼看着谢应忱安顿下来。
可是,这两个字偏偏在喉咙里上上下下,怎么也说不出口。
皇帝的手抖得更厉害,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朕先回宫了。”
他甚至都没有编个借口,只把太医院的半数太医留了下来,自始至终没有踏入这扇门。
大门关上。
几个老仆跪伏在地,眼眶早已经被泪水浸透:“小主子……”
小主子回来了。
他们都是阉人,守着这宅子整整六年,原以为会这样暗无天日的直到死的那一天。
谁想。
天亮了。
重九悄无声息地停下脚步。
其他人先跟着谢应忱一同到了正院,又尽数离开,各司其职地去安排公子在晕迷前布置好的一切,唯有怀景之和秦沉陪在一旁。
怀景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一直攥在掌心中的一个香囊,轻轻地放在了谢应忱的枕边。
一切如计划所行。
他们终于正大光明的出了宫。
“公子要多久才会醒。”
“不会一直睡着吧。”
“顾大姑娘的绢纸上没有说吗。”
秦沉一口气说着话,又感叹道:“要是能把顾大姑娘请进来就好了。”
怀景之面无表情,平平无奇的五官显得极为寡淡。
公子在短暂的醒来后,连他都能把得出来,这脉象有多弱,哪怕无惊无险地出了宫,怀景之的心也依然跟提在嗓子眼里一样。
秦沉他们几个人熬了一夜,太医也跟着熬着,一直熬到天亮,神奇的是,谢应忱的状态说不上好,却也没有变得更坏。
太医正抹了一把汗,不管怎么样,这一天过去了。
只要熬过了一天,公子忱就不算是死在宫里。
等太医摸了脉出去开药,秦沉带着一身清晨的露水从外头进来,悄悄道:“老怀。看守的人换了。”
“嗯?”
“换成锦衣卫了。”
金吾卫全部撤离了,由锦衣卫来接手。
怀景之略有所思,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再往下说。
天更亮了。
晨曦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笼罩在了顾知灼的身上。
她同样也是一夜未睡。
“你先喝口水。”
琼芳端了杯温水给大管事郑戚,郑戚一口气喝完,缓解了一下口干舌躁。
郑戚是府里最要紧的管事之一,手上管着国公府埋在京城和宫中的眼线。
上回事后,三叔父顾白白就把郑戚给了她。昨天从宫里一回来,顾知灼就让他派人盯着外头。无论是谢应忱出宫,还是他搬进了废太子的宅子,她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
郑戚把水杯放下,禀道:“姑娘,今早辰时过半,宅子里外头的金吾卫全都撤了,换成了锦衣卫。”
顾知灼微微倾身,重复道:“确定是锦衣卫?”
“是的。姑娘。”
顾知灼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禁步。
为什么会是锦衣卫?
公子回京后,一直都由金吾卫在看守,怎么突然就换成了锦衣卫。在皇上看来,公子已是将死之人,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除非……
顾知灼想起了在宫中时,沈旭到过溪云坞。
还有上回在庄子上……
顾知灼的眼中掠过一道异芒,又问了几句外头的情况后,就打发郑戚下去,回了内院。
她没有再出门,一待就待到了晚上。
天一黑,她换上一件简便利落的衣裳,静悄悄地出了府,这一趟,她只带了晴眉,把琼芳留了下来。
如今没有宵禁,路上还有些人来来往往,直到绕了几条街道,人才渐渐少了。
等到了谢府所在大街,顾知灼一眼就能看到那扇朱红色的掉漆大门,和立在门前的锦衣卫。
飞鱼服,绣春刀,怎么都不会认错。
确实换了。
顾知灼观察了一下四周,快步往前走去。
还不等靠近谢府,一个锦衣卫上前拦住了她。
锦衣卫紧板着脸,一言不发,绣春刀微微出鞘,似是在说:不滚就死。
“回来。”
是盛江。
盛江朝这边走来,视线只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迅速移走,他对着那个锦衣卫喝道:“站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哪有人。”
说完,先一步走了。
绣春刀归了鞘,锦衣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再没有看她。
顾知灼也没有朝锦衣卫的方向去看,而是带着晴眉径直走向谢府大门,角门打开,两人无惊无险地进了门。
“顾大姑娘。”
秦沉等在门的另一边,就像是知道她会来。
他右手握拳敲击着左手掌心,眉飞色舞道:“真让老怀说中了。”
“怀景之说什么了。”顾知灼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随口问道。
“他说,你知道金吾卫换成了锦衣卫,就一定会来。”
老怀爱打机锋,这种听不明白的话,秦沉向来不会去多纠结,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顾大姑娘,公子还没醒。”
“我知道。”
顾知灼什么也没说,加快了脚步。
“这边走。”
“锦衣卫一共来了一百二十人,他们都在前三进,没有进主院,再往里,只有咱们自己人。”
秦沉带着她走过青石板小径,再接连穿过两扇垂花门后,果然就再不见锦衣卫了。
他继续说道:“昨天沈督主来过溪云坞,就在你走后。”
和顾知灼所猜测的一般无二,沈旭应当是和公子达成了某种交易。
也只有他才能说动皇帝用锦衣卫代替金吾卫,看守谢府。
“小心脚下,咱们刚搬进来,灯笼什么的都还没备好。”
“这里有个台阶。”
秦沉在前头领路,只有零星几盏灯笼的府邸黑沉沉的,星光和月光也有些暗淡。
对这个府邸,顾知灼其实比秦沉更加的熟悉,每一条小径和长廊,她都曾经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谢应忱住在正院,唯独这个院子多挂了两盏琉璃灯,从暗处走过来,视野一下子亮了。
进了正屋,有两个太医候在屏风外头。
秦沉说道:“其他太医都去休息了,就留了他们两个。”
见到秦沉带了人进来,两个太医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避到了外头。
屋子很久没有透过风了,顾知灼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除了怀景之外,屋里还有一个顾知灼的老熟人,重九。
重九站在围屏旁,安静地就跟要和屏风融为一体似的。
怀景之拱手作揖:“顾大姑娘。”
顾知灼回了礼,快步走到榻前。
谢应忱的样子看上去并不好,面无血色,气息奄奄,就如日落夕阳只剩下了最后一点余晖。
顾知灼的眼眶一下子热了,她用力眨了眨眼,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没事的。不是上一世。
没事的。公子不会死的,他还在。
顾知灼沿着床榻坐下,抬手摸了脉。
她眼帘低垂,差点因为紧张没有摸准脉,过了许久,她终于在将绝的脉搏跳动中,摸到了一股微不可察的生机正在慢慢苏醒,修补着几近衰败的五脏六腑。
顾知灼的眼睛蓦地亮了。
怀景之一直盯着她,见状忙不迭问道:“怎么样。”
顾知灼收回了手,冲他笑了笑:“无事。”
“公子很好。”
麒麟猫能干!
这个方子太完美了!
顾知灼露出了一抹愉悦的笑容,从昨天离宫到现在,这颗不安的心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律动。
她从怀里摸出针包和她的宝贝罗盘。
老规矩,先起卦。
坎离交泰,阴阳结合。
“大吉。”
“可取心脉。”
她说完,把针包摊开放在一旁,然后抬手就把盖在谢应忱身上的锦被给掀了,动作利落的连秦沉都没反应过来。
秦沉:!
等等等!
秦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顾大姑娘毫不见外地拉开了公子的衣裳,两三下就剥到只剩下一件白色中衣。
从宫里到此地,一路奔波,谢应忱的状况又极差,因而,在安置的时候,他们仅仅只除去了最外头的那件外裳。
“等等!”
秦沉终于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结果,又让怀景之拉了一把。
怀景之瞪了他一眼,嫌他多事。
对哦,是穿太多,没办法针灸是吧?于是,没说完的话在他的嘴里硬是拐了一个弯,变成了另外几个字:“顾大姑娘,我来替你扒。”
顾知灼回首看他,态度坦然,没有一点扭捏:“不用。”
为什么还要扒,中衣就可行了。
隔着中衣,她也是可以精准取穴的,当然没有中衣肯定会更好,但上一世公子说什么都不肯。
顾知灼胡思乱想着,手上的动作一点也没耽搁。
她把罗盘放在手边,从针包里拿出了一根最长的针,第一针在天池穴。
长针慢慢地扎入穴位,她手上的动作极缓,时轻时重,除了偶尔看一眼磁针,她所有的心神全都在这根银针上。
细长的银针在她的手里仿若有千金之重,没一会儿,顾知灼的额头就布满了汗液,豆大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晴眉用帕子轻轻替她擦拭了一下。
足足一炷香,顾知灼终于收回手。
与此同时,银针轻轻颤动,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嗡呜。
顾知灼一手搭着脉,另一只手又去拿第二根银针。
足足九针。
也仅仅只有九针,但是从天黑一直到天亮,这一套针才堪堪行罢。
顾知灼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精疲力尽,后背早就被汗液浸透。
她刚要起来松松筋骨,眼前突然一黑,身体前后晃了晃,右手不由自主地轻按在了谢应忱的身上。
“公子?”
谢应忱的眼皮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顾知灼唇角高高扬起,笑得仿若朝阳初临,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第46章 第46章【VIP】
谢应忱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依然冰冷,然而他掌心触碰的肌肤是暖的,一直暖到他的心底。
他有些舍不得这丝暖意,忍不住让指腹多逗留了几息,才松开。
“公子!”
欢喜轻而易举地爬上了顾知灼的眼角和眉梢。
“您没事了。”她笑得欢快,“只是至少还得再养个三五年。”
这剂是猛药,猛药意味着会伤根底,可只要余毒清了,还是能慢慢养好的。
这一世,公子也没有受过重伤,底子远比上一世要好得多。
这一局,赢了。
她不会让公子再像上一世那般早逝。
“公子,您要不要喝些水?”
“好。”
谢应忱嗓音沙哑,喉咙就像是在干烧。
怀景之忙拿了温水过来,顾知灼自然地伸手接过,她用一个小小的银调羹,沾了一点点的水珠喂到了他唇边,仅仅只是有几滴,稍稍润了润干涸的双唇。
过了一会儿,又喂了一些。
她把茶碗放在一旁的圆凳上,叮嘱道:“只能喝这一点,要再过六个时辰才能喝水。”
一举一动都那么坦荡,丝毫也没有因男女之别而起的羞涩和扭捏,这让秦沉不由就想到了她刚刚扒衣服的样子。
唔,算了,这个不能细想。
谢应忱苍白的脸颊上多了几分血色。
“我记着了。”
他对着她笑。
就如公子死后的无数个夜里,她所做的梦,一模一样。
带着上一世她哪怕拼命伸长了手臂,也触摸不到的希望。
她赶紧偏过头,掩去眼中的酸涩。
秦沉扶着谢应忱坐起,在他背后放了一个柔软的大迎枕。
谢应忱环顾四周。
曾经,每逢休沐,他会和父母一起,来这宅子里住上几日,他们会一块儿出门,逛街,去酒楼茶馆,京郊踏青,如普通人一样。他还会换上粗布衣裳,跟着父亲装作寻亲的百姓,和庄户们说话,甚至下地帮着干活。
父亲带他了解民生,看懂世情,告诉他太傅们教的再多,也不及他从宫中出来,亲眼看看大启。
太熟悉了。
连桌灯,屏风,纱帐,熏炉,都和在回忆中反复出现过的一样。
他终于回来了。
父母的冤屈,还有当年死在东宫案中的,上万人的性命,支撑着他走过了这么多年。
终于,又回到了这里。
“公子。”怀景之站在一旁,缓声道,“外头看守的人已经全换成了锦衣卫。”
谢应忱并不惊讶。
他在看到顾知灼时就知道了,否则她应当进不来。
“沈督主……”他的喉咙因为干渴而有些沙哑,又断断续续,“看来,他对雍州志还挺满意。”
沈旭不是一个好相与。
回宫至今,他与沈旭唯一的一次正面接触也仅仅只是昨天。
交易是相互的。
他拿出了沈旭想要的筹码。
而如今看来,他的这笔筹码远比他所想的更有价值。
所以,沈旭用锦衣卫替换了金吾卫,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们自由。
“雍州殷家。”
谢应忱终于肯定了:“他姓殷。”
“景之,把我前不久整理出来的那份名单交给沈督主。”
“沈督主送了我们这份大礼,总得还上。”
“是。”
怀景之面无表情地领了命,又道:“公子,御书房灯还未熄,皇帝宣了晋王,两人单独在御书房里待了两个时辰,其他官员都在候见室,为了您突发重病和离宫一事……”
“停停停!”
顾知灼的眉头越皱皱紧:“你过份了呀。”
啊?
“出去出去。”
她二话不说,起身赶人,脸蛋紧绷着一看就很不开心。
这姓怀的,一点也不识趣!
难怪这一世,公子哪怕没有中沈旭的埋伏,身体也半点不见好,就是他们这些人,完全看不懂“适可而止”四个字怎么写!
公子刚睁眼呢,还没超过一炷香吧?
这一桩桩的事就全都压过来了。哪有那么急的!天又没塌。
退一万步说,就算天真塌了,还有天命之子顶着呢。
“公子要休息了。”
“你。”顾知灼对着怀景之指使道,“去准备些米汤,公子三日内只能喝米汤,不能沾别的食物。”
“还有你。”这话是对着重九的,“去熬药,我等下写个方子给你。”
“还有……”
她泰然自若地一一吩咐,就像曾经这么做过无数次。
“我呢?”
秦沉指指自己,发现顾知灼压根就忽视了他的存在。
顾知灼愣了一下,对哦,秦沉上一世早就死掉了,她都忘了他还活着。
“你……”
顾知灼一时想不出来,怀景之直接抓起他的手臂往外走:“你去看看那些锦衣卫。”
终于安静了。
顾知灼面向谢应忱,理所当然地说道:“禁止多思。”
“至少五天……算了,至少三天,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想。可不可以?”
她的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清澈的瞳孔一眼就能看到底,有如猫儿。
还是一只会伸爪子的猫儿。
谢应忱眸光柔和地乖乖应道:“好。”
“这才对嘛。”
顾知灼笑得眉眼弯弯,她算了一下时间,俯身去拔出他身上的最后一根银针。
她的气息在陡然间靠近,如阴影一样盖着谢应忱,几缕发丝落在他的脸颊上,淡淡的馨香在鼻尖萦绕。
“好了!”
她拿起针,就要起身,头发忽然被扯了一下,头皮顿时痛得发麻。
顾知灼顺着摸过去,是床帐露在外头的吊勾,勾到了她的头发。
这宅子保存的再好,也是废太子的宅子,里头的东西全是些旧物,公子来的突然,他们一群大老粗肯定捡查都不好好检查,随便从库房里拿了什么就用。
哎。
顾知灼抿着嘴,去扯自己的头发。
扯了两下没扯下来,莫不勾到了簪子?
“我来。”
谢应忱刚想说,她已经拔下了发上的簪子,乌黑如墨的发丝柔顺的散开,披在了肩头。
顾知灼歪头去看他,颊边绽放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谢应忱的呼吸略滞了一瞬,置于被中的手指轻轻勾起,他想要抓住这朵梨涡。
不可以。
如今一切未明,天还是黑的。
谢应忱缓缓地屈起了手指,将所有的悸动尽数压制在掌心中。
他含笑地看着她,见她低头从荷包里拿了一根发带,熟练地把长发绑成了高高的马尾,干净俐落。
她想了想,又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包住了裸露的吊勾,还绑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好看!
她左右打量了一下,心满意足地坐到榻边的圆凳上。
谢应忱一如平常,完美地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
再等等。
等到他不会连累她,等到他可以撑起这片天。
“顾大姑娘。”
“嗯?”
“你的药,效果真好。”
“对吧!”顾知灼扬起脸蛋,笑得开心极:“我很厉害的!公子,您……”
“你。”
顾知灼呆了呆,一脸懵懂。
“你。”
顾知灼双唇微张,下意识地重复着:“你?”
谢应忱轻轻点了头,含笑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又一次道:“是你,不是您。”
他不想听她一直用敬称,这会让他感觉离她很远很远。
“说‘你’,好不好?”
顾知灼的羽睫轻轻颤动了一下,身后隐隐有动静声响起,秦沉探头进来,仅仅只有一息,就被一把扯了出去,门又关上了。
“怎么了?”
秦沉莫名其妙:“有件事要跟公子禀报,那些锦衣卫……”
“刚得了消息。”怀景之直接就打断了他,揉了揉眉心道,“昨天花会的时候,皇帝在西水榭,亲口说了顾大姑娘和三皇子的婚约无效。”
“可太好了!”秦沉抚掌,由衷地欢喜道,“三皇子这德行,可配不上顾大姑娘。”
怀景之的语调略带怪异:“皇上还亲口说,把顾大姑娘许给咱们公子。”
“啧,皇上怎么这么爱当媒婆啊,就算是爱指婚的瘾犯了,也别总逮着顾大姑娘一个人薅啊,你说……等等等!”秦沉的大脑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
一抬眼,就见怀景之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在看他。
“你是说……”
秦沉实在有点弄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皇帝怎么会突然想到公子呢!?
顾大姑娘和公子?!他的脑子有些不太好使了。
“就是这样。”
怀景之肯定地说道。
这一天多来,公子的昏迷不醒,占据了怀景之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除了一些紧要的,他没怎么看宫里递出来的消息。直到现在公子醒了,他稍稍去整理了一下。
没想到!
“不过,皇上刚说完,公子吐血的消息就传了过去。所以……”
目前还没有圣旨。
以及,还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真得下旨,落实这桩婚事。
“说不定,他太高兴公子就要死了,会忘记下旨。”怀景之冷冷道,对龙椅上的那一位,他从身到心,都没有半点敬意。
秦沉:“……”
他用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说道:“皇帝不会是想让顾大姑娘‘克死’公子吧!笑死人了。”他说着,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要我说,顾大姑娘若愿意嫁过来,简直太好了。”
“对了。公子还不知道吧?”
肯定。
不止公子不知道,瞧顾大姑娘这样子,十有八九也忘了。
毕竟当时兵荒马乱。
“要不要说?”
怀景之没有回应。
门没有关严实,透过狭小的缝隙,怀景之看着自家公子似是在听顾大姑娘说话,他背靠在迎枕上,眉眼间的放松,是怀景之好些年没有见到过的。
越是重视。
越是会慎重。
若是公子现在知道此事,肯定会立刻设法回绝了婚事。
当年东宫除了他们这些人,几乎都死绝了,连太子妃也一样。
公子如今前路未明,他必是不愿连累顾大姑娘。
“先等等。”
怀景之终于开口了。
秦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来了一句:“你完了。”
这都敢瞒,让公子知道,怀景之绝对要完。
怀景之瞥了他一眼,用眼神说:你想说你去啊。
才不呢!秦沉又不蠢。
两人一致沉默了下来,默契的很。
反正最多也就是挨顿军法,再跪上一天……对吧?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响起椅子碰撞的动静,没一会儿,顾知灼带着晴眉走了出来,对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公子睡下了。”
秦沉立刻双手捂着嘴,不发声。
顾知灼小心地关上门:“这一次应该会睡十二个时辰以上,你们不用担心,该醒的时候就会醒。准备着米汤就成,等醒了喝点米汤,再吃药。三日内不能吃别的食物,再饿都不可以。”
她把需要注意的点一一叮嘱,等确认他们都记下后,她福身告辞。
秦沉一路把她送到门口,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堆。
快到六月,清晨带着一些冷意,天气有些阴沉沉的。
顾知灼就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悄”(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宅邸。
她步伐轻快,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璀璨的双眸有如星辰熠熠生辉。
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好心情。
“咚咚,馄饨,咚咚。”
一声声闷闷的“咚咚”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远处的街边,支起着一个馄饨摊,一位年长的婆婆正在敲打竹板,然后把竹板挂在了摊子上,就去搬椅子。
顾知灼看饿了,这会儿终于想起昨天从宫里回来后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要不要吃馄饨?”她笑着问晴眉,“姑娘我请客!”
“要要!”
晴眉高声应了,愉快地追着她一块去了那个馄饨摊。
老婆婆瘸着一条腿,把椅子一张一张放好,她还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孙女,桌椅对这孩子来说,着实有些重,她搬得小脸红通通的。
顾知灼和晴眉顺手帮了一把,放椅子放好,顾知灼扬声道:“给我们两碗馄饨,要大碗的!”
“哎!姑娘稍等。”
老婆婆露出和蔼的笑,水已经沸了,她赶紧煮好两碗馄饨,和小孙女一块儿把馄饨端给顾知灼。
馄饨包得很漂亮,吃到嘴里暖暖的,又香又好吃,一碗下肚,仿佛也驱走了身上的寒意和疲累。
“祖母,好像要下雨了。”小孙女坐在一条板凳上,乖乖地问道,“咱们要不要把伞架起来。”
老婆婆从摊子后面出来,皱眉看着天色。
“今儿不会下雨。”顾知灼吃完了最后一个馄饨,满足地放下调羹,“后天的晚上戌时前后会有一场大的雷暴雨,你们要是晚上也摆摊的话,早些收摊。”
“真的吗,姐姐。”小女孩两眼放光地看她。
嗯嗯。顾知灼点了头:“今天肯定不会下雨。”
她昨天等天黑等得无聊又焦虑,就算一下这几天的天象,至少有八分准。
顾知灼放下几枚铜板,起身要走,急促的马蹄声伴着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数十个褐衣尖帽打扮的纵马从街上疾奔而过,快得像一阵风,顾知灼只看到那是东厂的人。
出什么事了?顾知灼回首,晴眉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顾知灼不再问,立刻起身走了,在走过前面一条大街的时候,东厂封了路,于是,只得绕路,等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已经辰时过半。
“姑娘。”
琼芳见到她回来,赶紧迎过来,泪眼汪汪:“您可算回来了。”
这一晚上,她都快急死了。
姑娘这还是第一次彻夜不归。
她不敢去歇着,也不敢点灯,怕被有心人发现。
所幸姑娘的屋里一向只有她和晴眉能自由出入,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回来了!”
“我去睡一觉。”顾知灼打了个哈欠,往里走去,“你们俩也去休息一会儿,让清味过来。”
晴眉就不用说了,顾知灼瞧着琼芳的眼圈都黑了,想必也一晚上没合眼。
“快点去睡。”
她打发她们俩出去后,往榻上一扑,本来是想先闭会眼睛再起来洗漱的,结果,头一碰到锦被,就睡着了,睡了个昏天黑地。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
她整个人晕乎乎的,两眼发呆的洗漱完,又吃了一碗鸡汤面,终于活了过来。
体力还是不行,才行了一遍针就累成这样。顾知灼打着哈欠,琢磨着要不要再去补一觉。
晴眉从外头进来了:“姑娘,郑管事求见,季家的事有了些眉目。”
顾知灼眉眼一动,这下好,瞌睡彻底醒了。
“让他等一会儿,我这就过去。”
“对了,等下,你们记得提醒我,在前院再收拾个院子出来。总用大哥的书房也不成样。”
内宅和外院是隔着一道内仪门的。
郑戚不能随意进出内宅,顾知灼就借用了顾以灿的书房见他。
郑戚谨慎地候在书房外,等她来了,见过礼后,随她一同进去。
顾知灼在书案的后头坐下,抬了抬手:“你说。”
郑戚拱手,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姑娘。季家确实有人在六年前发了笔横财,到如今,更是置办起了一份不小的家业。”
顾知灼挑眉:“谁?”
“季家二房的三子季华承。”
当日,白昌家的那句“六年前”,顾知灼并没有忽略。
很显然,白昌家的抓住了什么季氏把柄,可既便听出来,顾知灼也没出手阻止季氏打死她。
白昌家的本就该死,更重要的是,白昌家的死可以在这个被季氏牢牢把持着的内宅,撕开一道口子,让她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取而代之。
对于镇国公府来说,如今把住这四下漏风的府邸,远比知道季氏有什么把柄更要紧。
至于别的。
顾知灼查过花名册,六年前,白昌家的是季氏身边的一个管事嬷嬷,管着的主要是礼单,也就是送礼和收礼的登记造册。
至少在六年前,镇国公府还没漏的这么严重,府里上下各司其职,白昌家的接触不到旁人的差事,能让她发现并当作把柄,使得她在这短短六年里一跃成为季氏左膀右臂的,十有八九和当年来送过礼的人有关。
这一查,让顾知灼注意到了季家。
六年前,季家曾以送节礼的名义来过京城,统共来了二三十人。
她道:“你往下说。”
“季家这趟来京,借住在了镇国公府,待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季家的长房长子也就是夫人的嫡亲兄长,不知怎么的,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季家当天就离京回了江南。那位季家长子在路上得了病重,人没了。”
顾知灼略有所思。
“自那以后,季家每年的节礼,只由下人送来京城,季家再无人来过京城。夫人除了季表姑娘,与季家也没有太多的往来。”
季家这一辈有三房人,且早已分了家。季氏是长房,而季南珂是三房的。
顾知灼没有叫停,郑戚就接下往下说道:“季华承就在这一年,发了一笔横财,对外是说在闽州的一条商船上投了一笔银子,商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了大量的货物回来。他分了一大笔红利。但是……”
“但是,季氏在前朝代代簪缨,这些读书人最瞧不起的就是商人,季华承怎么会有海贸的渠道。”顾知灼摩挲着手指,接着他的话尾说道,“这些商人精得很,可不会随随便便有人拿了银子说投就能投的。”
“是。”
所以,季华承发家的银子来源不对。
“就算真让季华承找着了愿意收他银子的海船,他又哪儿来的本钱?从夫人的嫁妆就可以知,季家被压了三代不许入仕,又经历了一次亡国,底子空了。”
大姑娘真是敏锐。郑戚面露欢喜,连连应是。
顾知灼屈起手指,轻轻叩着书案。
一下,两下,三下……
她略略抬首,问道:“从夫人嫁进来后,季家一共来过几回。”
“两回。”
郑戚答得很肯定。
“夫人嫁进府是在八年前,当时是由季家长房长子,也就是夫人那位已经去世的亲长兄送嫁。”
一直把夫人送到了京城,又住在了半个月他们一行才回江南。”
“这是季家人第一次来京城。”
自打前朝亡国后,季家举族就迁回到了老家,直到如今,也都住在江南。
“当时国公爷还是世子,本该亲自去江南接亲,以示郑重。可那个时候,边关告急,国公爷就随老国公一同回了北疆,一点心力都分不出来。
“这桩亲事定得急,先帝不愿意过于失礼,就特旨让礼部负责迎亲事宜。当时的二皇子监管礼部,先帝就命他带着礼部迎亲的官员一同去江南,给足了季家的颜面。”
当时的二皇子就是如今龙椅上的那一位。
“镇国公府没有人得空,只得由小的带了迎亲的队伍去。”
这些顾知灼并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年岁还小,每天每天都还在想着娘,哭着入睡。
原来当年,竟是皇帝领了迎亲的差事。
第47章 第47章【VIP】
时隔多年,很多事难以查证。
唯有——
“晴眉,你去夫人那儿讨账册。”
顾知灼笑吟吟地吩咐一句,转而又对郑戚道:“你接着说。”
郑戚还在想,夫人绝不会轻易交出账册的,闻言忙道:“是,大姑娘,季华承他在太元二十二年……”
晴眉出了门,直奔正院。
重重通禀后,季氏面无表情地见了她:“你家姑娘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晴眉笑得娇俏:“夫人,我家姑娘让您把账册都拿出来,姑娘知道您忙,不用您特意跑一趟,让奴婢带回去就成。”
季氏的面上浮起一抹厉色,不等晴眉把话说完,拿过手边的茶盅就朝她掷了过去,茶盅“砰”的一声落在她的脚边,热水,碎瓷,四散飞溅。
晴眉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衣袖,抖开了上头沾着的些许茶水。
难怪姑娘让自己来,琼芳没自己的好身手,一不小心得遭殃。
她慢悠悠地问道:“夫人,账册呢?”
季氏沉默了片刻,突地笑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声响。
她阴沉沉地对着晴眉道:“你去告诉她,我是圣旨赐婚,礼部亲迎,从镇国公府的正门抬进来的!我是上了族谱,顾家明媒正娶的!”
“她打小是我养大的,我是她的母亲。”
季氏在“母亲”两个字上落了重音。
她的表情越加冷厉,几乎是咬牙切齿:“她要是不想背上这不孝之名,就别得寸进尺!”
晴眉斯斯文文道:“我家姑娘就是想要府里的账册瞧瞧,怎就得寸进尺,不孝了呢。莫非,您这账册,我家姑娘还瞧不得了?”
啪!
现在连一个小丫鬟都敢在自己面前咋咋乎乎!
季氏猛地一拍桌子,胸口像是团了一团火焰,不住地燃烧,吞噬着她的理智。
“好,好啊!来人,去叫人备马车,让顾知灼今天、现在、马上!给我滚到庄上去好生反省。”她死盯着晴眉道,“我对她好,对她纵容,倒是让她拿着我的纵容,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大启朝以孝治国,顾知灼她侍母不恭,我身为她母亲,就有权管束她!”
她是名正言顺的镇国公夫人,论孝道,顾知灼得向自己低头。
论孝道,自己永远能够压她一头!
她冷言威胁道:“顾知灼今天若不乖乖去庄子,我明日一早就进宫!要是他们兄妹从此背上了忤逆不孝的名声,顾以灿这辈子都别想袭爵了。”
“秦家可是刚刚因为淫|乱被夺了世袭罔替!”
“镇国公府莫非也想步这后尘?!”
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退。
顾知灼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适可而止。
季氏指着晴眉,喝道:“去啊!”
“是。”晴眉俏生生地说道,“您不肯拿出账册,还让大姑娘去庄子上反省,奴婢会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地全都转告给大姑娘的。
“奴婢告退。”
晴眉一点也不在乎她的黑脸,步伐轻快地走了。
季氏坐在太师椅,一言不发地喘着粗气,憔悴爬上了她的面颊,整个人瞧着老了十几岁。
“夫人,您喝口茶。”
季氏猛一抬头见是万嬷嬷,又闭了闭眼,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这几天她没有再梦到过长姐,可是,自从当年的事在她脑海中卷土重来后,就像生长着枝枝蔓蔓的藤蔓,一点点地勒住她,让她喘不过气。
每一时每一刻,她的心弦都崩得紧紧的,整个人快撑不住了。
万嬷嬷把茶水端给她,柔声宽慰道:“这就对了,夫人您何必要怕她呢,只要还有母女的名份在,您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罚就罚。”
对,对。
自己不用怕她的!
季氏一小口一小口的噙着茶水,口中弥漫着是淡淡的苦涩,万嬷嬷又道:“还有一件大喜事没告诉您呢,三皇子殿下方才特意让人带了话来。”
季氏扯了扯嘴角:“什么喜事?”
万嬷嬷喜笑颜开,想让她高兴高兴,夸张地说道:“皇上说,三皇子和大姑娘的婚约无效,三皇子如今再无婚约所缚,正设法求皇后娘娘让表姑娘回来,到时候,他会风风光光地来提亲。”
季氏的眉眼果然舒展了,欣慰道:“太好了,咱们珂姐儿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表姑娘和三皇子殿下是天生一对。”万嬷嬷笑道,“您啊,好日子还在后头!”
“等到表姑娘成了三皇子妃……”她小小声道,“成了太子妃。日后这府里的爵位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继子袭爵,夫人终究只是继母。而四少爷是夫人亲生的,一旦四少爷袭了爵,夫人从此再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
万嬷嬷俯身,声音陡然一顿,她发现夫人的鬓角竟多了几根白发。
她连忙笑道:“您说是不是?”
是啊。季氏缓而又缓地点了一下头。
她慢慢地手上的茶水喝完,放下茶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说道:“你去瞧瞧,顾知灼有没有老老实实地去庄子。”
万嬷嬷当下打发人去办。
不一会儿,丫鬟回来禀说,大姑娘没去。
万嬷嬷一连打发了三回,回回都是:大姑娘没去。
于是,她干脆派人守在内仪门,这一守就守到黄昏,眼看着天都要黑了,顾知灼依然没有半点要出门的动静。
万嬷嬷迟疑再三,吩咐道:“去催催,再晚城门要关了,大姑娘若是出不去那可得露宿街头。就把这话直接告诉大姑娘。”
丫鬟领了吩咐下去,和一个提着食盒的婆子擦肩而过。
“嬷嬷,方婆子把晚膳送过来了。”
方婆子是大厨房里打杂的婆子。
怎么让她来送?万嬷嬷不满地皱了一下眉,吩咐道:“摆膳吧。”
她去请了季氏出来,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阵倒吸气,她喝道:“怎么了,没规矩……”声音戛然而止,万嬷嬷面有菜色地快步到八仙桌前,她没看错,从食盒里端出来的,不是青菜就是豆腐,不沾一点儿油腥。
“谁让你送这些来的!”
方婆子束手回禀:“大姑娘说,夫人近日火气太过旺盛,对身子不好,当吃点清淡的。”
“大姑娘亲手给夫人拟了膳单。”
季氏一甩袖,转头就走。
没过多久,又有婆子领了位大夫进来,恭立在一旁说道:“大姑娘让大夫来给夫人请个平安脉。大姑娘还说,让夫人放心,库房里头的那些烂树根她已经全扔了,不会给您用的。”
“大姑娘待夫人您,真是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滚出去!”
季氏尖叫起来。
她要进宫,她现在就要进宫!
她猛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打了几个转,叫道:“伺候我大妆,我要进宫。”
“现在……天都黑了。”
“我要进宫!进宫!”
季氏这歇斯底里的样子,让万嬷嬷也惊了一跳,她一边哄着,一边把丫鬟们叫进来,伺候她梳洗大妆,换上了一整套诰命服。
“夫人,现在不能去。”
哪怕坐着马车在宫门外头等,大半夜的也肯定会被金吾卫驱逐。
“等天亮再去,好不好?”
“……好。”
季氏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从天黑一直坐到天亮。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从窗户照进的时候,她立刻起身,快步朝外走去。
她走得很快,万嬷嬷招呼丫鬟跟上,心想:先去宫门外头等候,再递牌子,上午应该会有宣召……
她心里盘算得好好的,结果刚到仪门,守在仪门的婆子就恭恭敬敬地说道:“大姑娘说了,您身子不适,无事别出门了。您是她母亲,若是您出了什么意外,她会心疼的。”
季氏:“……”
“走开!”
季氏抬手去推,几个婆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膀大腰圆地堵在仪门前。
万嬷嬷让丫鬟们一块推人,指着她们嚷嚷道:“你们连夫人的话都敢不听,信不信把你们都给打死!再把你们一家老小全都发卖了。”
“听了还不是一样会被夫人活活打死。”一个婆子略有不屑地嘀咕了一句,马上又摆出一副谦卑的姿态。
万嬷嬷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果然,白昌家的死让夫人输得头破血流,大姑娘趁机硬生生地走进了夫人这张织了八年的大网中,又把大网撕得七零八落。
婆子笑得恭顺,任由她们怎么又拉又推就是不离开仪门一步。
马车不让她用。
仪门不让她出。
这几乎囚禁一样的滋味让季氏彻底崩了。
“去端福堂。”季氏喘着粗气,一边走一边嚷道,“让内管事们都过来,我就不信了,顾知灼都把她们全都收拢住!”
万嬷嬷连连应是,让她别生气,搀扶着她先去了端福堂。
走过一扇垂花门,里头静悄悄的,只有洒扫婆子在清扫院子的落叶,季氏径直走进了堂屋,目不斜视地走向那张摆在上首的太师椅。
她抚摸着太师椅扶手上的仙鹤纹。
当年,她心怀忐忑地嫁过来,直到坐上这张太师椅,俯看着下人们顺从仰望的目光,那一刻,她终于深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她能从乡野走出来,代替长姐坐上花轿,就注定了这份尊荣富贵理该属于她。
顾知灼也别想把自己再按回去!
季氏一身大妆端坐在上首,从黎明等到巳时。
只有零星三五个人来了,一开始,季氏还能安慰自己说是一天的差事刚开始,兴许等手上的差事忙完了就会过来。
然而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这样的侥幸也荡然无存。
季氏的心凉了下来,震惊、愤怒、不安等种种情绪像是一块块巨石压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这些天她故意撒开手,什么事都不管,想看着府里乱起来,想让太夫人他们都瞧瞧,是她在忙里忙外操持着一切,没有她,镇国公府就没有如今的好日子!
没想到,府里不仅没有如她所料乱作一团,连这些内管事们都开始不把她当一回事了。
季氏狠狠地一拍茶几,说道:“左嬷嬷,刘嬷嬷,武隆家的呢?!”
“说啊。”
这三个人和白昌家的一样都是季氏的心腹,称得上是左膀右臂。
左嬷嬷管着人事,手里拿着阖府上下的花名册,负责对小丫鬟们的调教。
刘嬷嬷是内院的账房,手上最高可以调动三万两银子的支出。
至于武隆家的,她更是统管了府里在京城的所有铺子。
可是她们三个今天一个也没有来。
季氏不相信连她们也会被顾知灼三言两语给蛊惑,背弃自己。
底下一个年近四十的嬷嬷迟疑了一下,低着头呢嚅道:“夫人,她们三个的差事被夺了。大姑娘换了新的人上去。”
这不可能!
调整人事需要对牌,还需要账册对接,而镇国公府的对牌现在全都在她的手上,府中的账册也只有她的手上有。
顾知灼怎么可能越过她,擅自把人给换了,这又不是顾知灼自个儿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说赶走就能赶走的。
她不信!
那个被点名的嬷嬷眼神闪躲,谨慎地说道:“大姑娘说,对牌、对牌是死物,再、再打一副就是。”
她说着,悄悄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整个人坐立不安。她就不应该来的,她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多人没来,难怪她们都说她笨。
她要不笨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会想着左右逢源。
季氏蓦地呼吸一滞。
对牌,账册,钥匙……这些是她作为当家主母的底气。
她以为只要她死咬着牙,不让出中馈就可以了,谁能想到,顾知灼竟直接一脚踹开了她,从她身体上踩过去,把她踩在了泥泞里。季氏的身体摇了摇,眼前一阵阵发黑。
万嬷嬷从背后扶住她,心里恨透了顾知灼。
夫人嫁来时,她也就六岁多,哪怕夫人抱着捧杀的心思,也是好生生地把她养大了,她若有半点感恩之心,岂会这样一再伤害夫人。
“嬷嬷,带上我的对牌,把她们全叫过来。”季氏咬着后槽牙,“我倒要看看,这副从太夫人手上传下来的,历代当家主母用过的对牌还管不管用!”
万嬷嬷犹豫了一下,赶忙去办了。
一炷香。
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
没有人来,那几个嬷嬷坐不下去了。其中一个试探地说道:“夫人,奴婢还有差事,先告退了。”
“对对。奴婢也是。”
“夫人,奴婢先走了。”
她们一个接一个起来,朝着季氏屈了膝,季氏不发一言,直勾勾地盯着她们。
她们的心里有些发毛,面面相觑时,忽然听到外头有动静传来,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仿若有天籁之音,降到了她们的心尖。
有人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第一个跨过门槛走进端福堂的是李茂家的,紧跟着是王嬷嬷,张嬷嬷,等等府里拿着实权的嬷嬷们。
万嬷嬷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她低头道:“夫人,您瞧,不是都来了。大姑娘再怎么折腾,她一个早晚都得嫁出去的姑奶奶又怎么样?”
夫人生了四少爷,又是圣旨诰封,在这府里永远都有一席之地。
季氏的嘴角弯了弯,压下心口的忐忑。
内管事们陆陆续续进来了,不一会儿几乎全到齐,季氏甚至还在里面看到了几张生面孔,心知肚明这几个应当是顾知灼新近提拔起来的。
“你们来晚了。”
季氏坐在上首,居高临下地说道。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一个个现在懒散的,都需要本夫人用对牌去请了不成?”
“夫人。”李茂家的欠身,从怀里拿出一块黑漆红木金字对牌,双手奉了上去,“您的对牌。”
什么意思?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从外头端进一个燃着的火盆来,放到了正堂的中间。
“谁让你把这东西端进来的。”
万嬷嬷眉头紧锁,开口喝斥,话音刚落,就见李茂家的扬手把对牌丢进了火盆里。
火焰吞没了对牌,一直烧到季氏的心里,她猛地站起身来,红唇半张,珠钗摇曳,震惊中她连呼吸都忘了。
李茂家的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恭顺地说道:“夫人,大姑娘说,您这副对牌旧了,您是国公夫人,怎能让您用旧物,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会让人以为咱们姑娘不孝嘛。”
这一刻,季氏彻底变了脸。
她的目光扫过下头,内管事们或是回避了她的目光,又或是跟李茂家的一样毫不避讳地抬头看过来,但她们全都拿出了对牌,一个接一个扔进了那个火盆里。
火苗烧得更旺了。
李茂家的依然恭顺,欠身道:“夫人,您也知道,对牌只能有一套。废弃的对牌就得全都烧毁折损,以免有下人暗自私藏,贪墨挪用。”
“这也是府里的规矩。”
季氏连连后退,膝盖顶上了身后的太师椅,浮动的气息把她的声音堵在喉咙里。
一个穿着绯色长裙的少女恰在这时迎着光走了进来,她撩起裙裾,气定神闲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一举一动间,连腰间的禁步都没有多余的晃动。
所有的内管事们,全都低下头,双手置于腹前。
季氏的目光扫视着这一切,愤恨的情绪不停地涌动,又化作了自嘲的冷笑。
她自以为的身居高位,就像是偷来的,而顾知灼,才是名正言顺的存在。
只要她一出现,就能轻易的夺走一切。
季氏想到了长姐。
她第一次见长姐的时候,只有十四岁。
长姐求了母亲把她从乡下接回去,她灰头土脸地走进季家大院,长姐从里头欢快地奔跑了出来,拉住了她的手。
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有着她没有耀眼光华。
她要拼了全力才能得到的东西,有些人一出生就能有。
长姐是,顾知灼也是。
当时,她想的是:要是没有长姐,就好了。
要是没有……
“母亲。”
顾知灼的声音不轻不重,径直走到了季氏面前,屈了屈膝后,笑盈盈地说道:“您怎么来了?哎,您年纪大了,在府里好生当个老夫人就成,这些麻烦事,以后由女儿来为您分担。”
季氏逼视着顾知灼,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
“好,好啊。”季氏怒极反笑,“你是要架空我不成。”
“哪能啊。母亲身子不好,女儿忧心不安,不知如何方能尽孝,母亲,你出来大半天也该午歇了。”
顾知灼说得温温柔柔,缀着珍珠面纱覆住了她大半的容貌,唯独露在外头的凤目,锐意四射。
自己说了一句她“忤逆不孝”,她就句句用“孝”来压自己!
季氏抓起茶碗就朝顾知灼扔过去。
又来!爱砸东西的毛病可不好,晴眉上前去挡,顾知灼已先一步抽出腰间的黑色长鞭,她的手腕灵活的一勾,茶碗被长鞭扫到,在半空中陡然变道砸向季氏。
季氏花容失色,万嬷嬷俯身护住她,茶碗砸中了万嬷嬷的后背,痛得她发出一声闷哼。
“嬷嬷!”
季氏破口惊喊:“顾知灼,你竟敢对我动手!”
她的脸上早没有从前标准到毫无瑕疵的仪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利的扭曲和歇斯底里。
季氏这种状态,晴眉在东厂受训的时候见过,和她同批的总有人因为精神过于紧绷,变得一惊一乍的,后来没多久就消失了。
“你出去外头跪着。”季氏的叫声尖利刺耳,“去啊!”
顾知灼玩把长鞭,头也不抬:“母亲,您说什么呢,女儿哪敢对您动手。哎,您年纪大了,怕是梦魇了吧。”
谁年纪大了!谁好端端地站着会梦魇?!她才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好不好!
“李茂家,你说。”
顾知灼似是随口点了个名字,李茂家的大喜过望,她连忙道:“夫人您说什么呢,大姑娘哪有与您动过手,您睡糊涂了吧。您虽是继母,也不能这样胡乱攀扯,这话传出去,别人还以为大姑娘不孝。天地良心,咱们大姑娘最是孝顺不过了,知道您身子欠佳,主动帮您分忧,亲母女也不过如此。”
“是啊是啊。夫人是没有睡好吗。”
“听说昨天正院请了大夫,咱们大姑娘知道您病了,都担心坏了。”
内管事们你一句我一句,无外乎顾知灼有多么多么的孝顺,简直可以记入《女孝》,重编《二十四孝》。
这要不是茶碗还四分五裂的在地上,只怕连季氏自个儿都要有一瞬间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好啊。很好。
季氏往前走了一步,冷笑连连。
“然后呢,这般孝顺的你,又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的女儿。”
第48章 第48章【VIP】
季氏和顾知灼面对面站着。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黑黢黢的瞳孔直视着顾知灼。
“软禁我?”
“我有诰命在身,你能软禁我一辈子?”
季氏的身体前倾,目光从下往上扫视着顾知灼。
“你想要账册,是不是?”
“我就是不给,你能拿我怎么办!”
顾知灼含笑,理所当然地说道:“瞧您说的,哎,您心疼女儿不想让女儿过于疲累,可女儿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您累病了不是。”
“不然,您又该说女儿不孝了。”
“女儿只等您一天。”顾知灼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态度极好,“您若不给,女儿就自己来拿了。”
季氏紧咬后槽牙,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她越过顾知灼往外走去,步伐又快又重,每一步都像是在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和愤恨。
“母亲,走好。”
顾知灼礼节标准地屈了屈膝,然后,又拂了拂衣袖,抬步走到了上首的那张太师椅前,长袖一扬,优雅而又自若地坐了下来。
她的右手靠在扶手上,乌黑的发丝垂肩,整个人慵懒,又不失傲气夺人。
内管事们全都站在自己的位子,躬身见礼:“大姑娘。”声音中带着恭敬和谦卑,仿佛她就是该这样的高高在上,俯看一切。
季氏一个不留神,让门槛绊了一下,她的脚下打了个踉呛差点没站稳。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直到回到自己的正院,倒向了罗汉床。
万嬷嬷过去关门,她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庭院,整个院子的下人好像突然少了不少,也是,夫人近日情绪起伏不定,不是打就是骂,连几个大丫鬟都不太敢靠近正屋。
“嬷嬷……”
听到里头在唤她,万嬷嬷没有多想,赶紧关上了门。
季氏趴在罗汉床上,眼中闪过浓重的戾气。
她不可能把账册给顾知灼的,绝不会给!也不能给!
哪怕她现在几乎被软禁,可她是有诰命的国公夫人,而且,珂儿也快回来了,三皇子待珂儿如珠似宝,只要珂儿一句话,三皇子就会想办法让宫里宣她。她不会被困多久,还有翻身的机会。
可一旦被发现那个秘密,她就真得完了。
季氏喘着粗气,双手死死地捏着身下的软垫,指尖因为用力过猛,隐隐泛白。
她和长姐生得一模一样,长姐死了,若是没有她,季家根本不可能攀上镇国公府!
爹娘为了这桩婚约,把长姐偷偷埋了,她本就在族谱上没有名字,甚至在本家,也没有多少人知道爹娘悄悄把她接了回来。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天衣无缝!
她无惊无险地嫁进了镇国公府。
国公府地位超然,府中金玉富贵。
元配留下的孩子只有六岁,夫婿长年不在京中。婆母好糊弄,妯娌和善,哪怕元配有个嫡长子,也有人向她保证过,会让她的儿子继承爵位。
这样的好日子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
直到,季家来京城送节礼,大哥带了二房的三堂兄一起来。
季家几代都不能入仕,族里早已人心浮动,看到她嫁到镇国公府,族里甚至动了心思,想要举族搬到京城。
大哥他们以送节礼名义进京,其实是打算在京中置办宅子。
她是出嫁女,娘家就是她的后盾,她懂。所以,她竭尽全力地在京中为他们周旋,不但买了宅子,还给大哥谋到去礼部当编修的差事。
直到……
季氏打了个寒颤。
大哥发现了那件事!大哥和她大吵了一架,说她不要脸,说她果然是祸害,说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长姐。大哥连宅子都不要了,差事也辞了,带上季家所有人离了京。
结果,没过多久,季华承告诉她,大哥死了,死在了回京路上。
他说,他会帮她保守秘密的……
季氏双手掩面,整个人精疲力竭。
这些账册若是给了顾知灼,以顾知灼现在不依不饶,追根究根的架式,运气好些,是让她发现自己挪用了府里的银子,可一旦要是让她查到……
镇国公府绝不会放过她的!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了手,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把手伸进抽屉打开了一个暗格,从里头拿出了一块玉佩。
她的手腹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祥云龙纹,许久没有动静。
这玉佩!万嬷嬷双目圆瞪,又连忙避开了视线。
天色渐渐暗了,万嬷嬷蹑手蹑脚地点亮桌灯,然后立在了一旁,没有去打扰她。
终于,季氏还是把玉佩放了回去。
还不到时候。
季氏揉了揉额头,她把两指放在唇边,提拉出了一个微笑。
这样子,让万嬷嬷有些忐忑:“夫人,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您还有四少爷。”
“是。”季氏笑容没有半点变化,“等到琰儿袭了爵,一切都会好的,我能真真正正地立于这个世上,而不是像一个孤魂野鬼只能用长姐的身份活着。”
“我会等到那个时候的。”
季氏站起身来:“嬷嬷,把东西带上,我们走。”
万嬷嬷叹了口气,拿上一串钥匙挂在腰间又按了按衣襟,急匆匆地跟在她后头。
夜晚的正院更静了,只有零星几个下人在廊下候着,灯笼摇曳间闪烁着昏暗的光,在她们的脸上留下淡淡的光斑。
季氏嫁进来后,太夫人手把手地教了她半年,就把中馈权交到了她的手里。季氏手上是镇国公府开府以来的所有账册,足有成百箱,还专门腾了一个小库房来安置,有两个婆子流班值守。
守门的婆子快步迎了过来。
“夫人。”
季氏笑容完美,嗓音温柔:“大姑娘要账册,我先来瞧瞧。”
婆子拿钥匙打开库房,恭顺地让到一边。
季氏带着万嬷嬷走了进去,库房里散发着一股纸张特有的气息和淡淡的霉味。所有的账册按年份归类,每一年单独堆在一块,细分成了一箱一箱。
一共有几百个樟木箱。
每个箱子上头,都贴着一张纸条,写了年份和类别。
万嬷嬷把手上的灯笼提得高了些,为她照亮脚下的路。
季氏在这些箱子中间走过,直接走到太元二十年的箱子旁,每一个箱子都有一把小的黄铜锁锁着,万嬷嬷从腰间的钥匙串中找出了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箱子。
季氏拿起最上头的那本,面无表情地翻动起来。库房昏暗,烛火晃动,账本上头密密麻麻的字仿佛也出现了层层叠影,根本看不清楚写了什么。
啪!
季氏把账册合上,向万嬷嬷伸出手,万嬷嬷默默地把一个小瓷瓶递给了她。
小瓷瓶的木塞一打开,就是一股浓重的火油味,直冲鼻腔。
季氏呛得轻咳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把火油洒在了铺满整个箱子的账册上头。
火油刺鼻的气味很快压住了库房里的纸香味。
“夫人。”万嬷嬷把灯笼往自己身后藏了藏,“非要这样吗?”
季氏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您不如去跟太夫人说……”万嬷嬷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让太夫人管管大姑娘。”
放火不是件小事,若单单只是烧了这座库房倒还好。
要是风太邪,火势一旦蔓延开来,遭殃的就绝不止是这座库房了。
“跟太夫人说有什么用。”
对于下定决心的事,季氏格外冷静:“顾知灼这些天闹得这一出一出的,你觉得太夫人不知道?现在有顾白白给她撑腰,太夫人又一向听儿子的,她又岂会为我出头。”
季氏嗅着空气中的火油味,继续道:“顾知灼说,她明日会来拿,就必会来!你也瞧见她今天嚣张成什么样了,我到时候不给,她能把正院给翻过来。”
“嬷嬷,我不能再陷入被动了。”
“可是,”万嬷嬷还想再劝,“这把火一点,大姑娘也肯定会知道是您做的。”
“那又如何?”季氏呵呵笑着,瞳孔中倒映着一箱一箱的账册,“她能禁足我,还能让我暴毙不成?”
“我若是死了,她和顾以灿就得守母孝,南疆战事已平,这下连顾以灿都不能夺情,又一个三年,镇国公府还能不能撑得过去?!呵呵,让整个镇国公府给我赔葬,嬷嬷你说,值不值?!”
只要没了这些账册,她就算死,也立于不败之地。
“万嬷嬷。”
季氏又一次向万嬷嬷伸出了手。
万嬷嬷咬了咬牙,说道:“奴婢来。”
季氏轻轻抱住她,把头靠在她的颈窝,说道:“嬷嬷对我好,我是知道的。”
她抬手揭开了灯笼的罩子,把里头的火烛拿了出来。
烛光莹莹,有些温热,但不烫手。
只要一把火,就能把这一切全都毁了。
只需要一把火,她将再无后顾之忧。
季氏目中没有半点犹豫,把手上的蜡烛凑近了箱子。
轰。
火焰碰触到了火油,一下子就烧了起来,仅仅不过瞬间,火苗蹿得高高的,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季氏弯了弯嘴角,把手中的账册也扔了进去,转瞬间就被火苗吞没。
季氏又把剩下的火油接连倒在了写着太元二十一年,二十二年的几个箱子上,再一次用火烛点燃。库房里头全是账册和木箱,只需要一瓶小小的火油,就能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空气越发的炽热,灰烟弥漫在了整个仓库。
季氏呛得直咳,把那个放着火油的小瓶子揣进了怀里,万嬷嬷连忙道:“夫人,咱们先出去。这火眼瞧着烧得更旺了。”可不能伤着夫人。
好。
季氏的笑容浓重了几分,有种掩不住的亢奋,这些日子以来,几乎要把她压垮的种种,这一刻仿佛也随着火焰烟消云散。
“过两天,你随我去一趟太清观。”
季氏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说道:“听闻太清观清平真人的符箓极为灵验,我去讨一张驱邪符。”
她的眼中掠过一抹厉色。
“既然她阴魂不散,我就让她魂飞魄散!”她的唇齿间溢出了低低的笑声,“孪生子不祥,那只留下一个就好了。”
命是。
魂魄也是!
背后的热浪灼烧得皮肤有些痛,季氏加快了脚步。
咦。
她们进来的时候,把门关上了吗?万嬷嬷不记得了,抢先一步先去推门。
咦?
门没动。
卡住了吗?她又用力去推,拼命去推!她略胖的脸憋得红红的,用尽最大的力气去推,隐约间,似乎能够听到外头门锁撞击门框发出的砰砰声。
万嬷嬷的心跳乱了,她更加用力地去撞,去踹,门被撞得微微摇晃,门锁的声音更加明显。
砰砰砰。
完了。
完了!
“夫人,我们、我们被锁在里头了。”
万嬷嬷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说出了这一句话,满脸惶恐地扭头去看季氏,再一次重复道:“我们被锁里头了。”
季氏的笑容僵住了,她摸了摸发僵的面颊,踉跄地跑过去,也跟着一起推。
同样的,大门纹丝不动。
“会不会是卡住了?”季氏颤声道。
“奴婢想起来了。”万嬷嬷哭丧着脸,“奴婢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
是有人在她们进来后,把门关上,还上了锁!
这个可怕的认知就像一株快速生长的蔓草,把她整个人勒得紧紧的,连呼吸都难。
不过,如今也确实连呼吸都难了。
短短的时间里,库房里的烟雾越加浓重,弥漫在空气中的全是呛人的烟味,呛得季氏胸口灼热难当。
她张开嘴想呼吸,浓烟直冲进喉咙,顿时又引来一阵呛咳,这次她咳得更加厉害,一下一下的,根本停不下来。
她下意识地去看那些箱子,火苗冲天,不可能扑灭!
季氏用力砸门,嘴上高喊着:“开门!快开门。崔婆子,开门。”
她大声地叫着守库门的婆子,然而,没有一点用。
仓库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听不到人声。
“夫、夫人,要烧到旁边了。”万嬷嬷惊恐地大叫起来。
她们只带了一瓶小小的火油,也就只洒在了那几个箱子上,但是,库房里头的箱子一个紧挨着一个,火势早晚会弥漫到其他的箱子。
一旦火势蔓延,这些箱子全烧起来的话,怕是等不到救火,她们俩都要完了。
“搬、快搬开!”
季氏带着万嬷嬷去挪周围的箱子,装满了账册的箱子极重,远不是季氏这种娇生惯养了这么多年的贵妇人能够挪得动的。
她们两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把紧挨着的三两个箱子稍稍挪开了一些。季氏手上娇嫩的皮肤被烫出一个个水泡,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痛。
“快开门!开门啊!”
库房里头更热了,浓烟滚滚。
季氏再也受不了了,只能又去撞门,她拼尽全力地往紧闭的大门上一撞。
砰!
门开了?
季氏的力道未消,直冲出去好几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清新的空气让季氏忘记了摔倒的疼痛,贪婪地接连呼吸了好几下,这才想起了什么,她慢慢抬起头,以最狼狈的姿态,对上了一双居高临下的凤眸。
“母亲。”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把重锤,重重地敲击在季氏的心尖。
她的心脏跟着抽痛了一下,面上是止不住的错愕和惶惶。
顾、顾知灼!
“母亲,这大晚上的,您不睡觉,在这儿烧什么呢?”
她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嘴唇,唇间溢出了轻轻地叹息:“是女儿不是,只顾着找您要账册,忘记提醒您要小心走水。”
她一身绯红衣裙,裙摆上缀满了细小的珍珠,勾勒出一朵朵娇艳的海棠花,这高傲的姿态,一如在端福堂时一模一样。
季氏的身上全是黑色的尘土,脸颊有点红,还有几个水泡,头发凌乱还着焦糊味,发髻也歪了一半,发上的珠钗垂在耳边,整个人蓬头散发。
“母亲,您没事吧,要不要请大夫?”
季氏紧绷着的嘴角垮下来,嗅着空气中的灼热,她的喉中发出了如癫如笑的声音。
账册都烧了。
顾知灼还能怎么样!
咳咳!
“姑娘。”晴眉的身手最好,很快就进出了一个来回,“烧掉的是太元二十年到二十二年的那几箱。”
“大部分火油都洒在太元二十年的几个箱子上,这几个箱子烧得最严重,应该连一片纸都剩不下了。”
先帝的年号太元,在位二十二年。
季氏在太元二十年嫁进镇国公府。
也就是说,她烧掉的是先帝在位最后三年的账册。
季氏半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干涩的轻咳。
“母亲,还有一件事,女儿忘记告诉您了。”顾知灼笑眯眯地说道:“您这儿的这些账册,女儿早上就让人来搬走了。哎,也是女儿记忆不好,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季氏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作她已经拿走了。难道!?
季氏猛地想起自己在端福堂时,顾知灼迟迟未来,难道、难道她趁着那个时间过来搬走账册?!那她刚刚烧的是……
不,这里是正院,她为什么能在正院里胡来!
是了。她们从端福堂回来后,万嬷嬷就注意到院子似乎比平日里清静许多,可是,夫人的情绪很糟,她一直陪着,一时疏忽了。
万嬷嬷顿觉从脚底涌起一股寒意,把她整个人冻得凉飕飕的。
翻手云,覆手雨,这就是镇国公府的大姑娘,流着顾家和琅琊王氏血脉的大姑娘?!
哪怕夫人从小捧杀,打压,她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夫人按回到泥泞中。
万嬷嬷怕了,双膝不住地抖动。
顾知灼虚抬了手,似乎在感受着什么,直截了当地问道:“夫人,太元二十年,你做了什么?”
“你要账册,我过来整理,不小心失了火。”
季氏捏着胸口的衣襟:“去救火吧,若是火势大了,烧起来,整个镇国公府能不能保得住还难说。”
“这就不劳母亲您费心了。”顾知灼慢条斯理道:“一会儿要下雨,这火烧不起来的。”
“下雨?”季氏嗤之以鼻,“你说下雨就下雨?”
“对呀。”顾知灼一本正经地点头,“您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库房放火玩,差点烧了镇国公府上下几百口。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晴眉默默地站在她身旁,上回从谢府出来时,大姑娘就说了今天戌时前后会下雨。
她跟了姑娘这么久,姑娘行事从来周全。
所以,姑娘不停地逼迫季氏,是在逼她放火烧账册?!然后,守株待兔?
只可惜,夫人是圣旨赐婚,要不然,光这纵火就足可以休了。
但凡没有母女名份,大姑娘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刚这么想,晴眉就听到轰隆隆的炸雷声在耳边响起,天空突兀地落下了一道闪电,琼芳把手上的油纸伞撑了起来,挡在了顾知灼的头顶。
“母亲,事到如今,您是想要自己好好说了,还是等我自己来查?”
“今儿雨大,但愿母亲您没做过什么会遭天打雷劈的事。”
哗啦啦!顷刻间,大雨倾盆,细密的雨丝不住地往下落,稀里哗啦地当头浇在季氏的头上、身上,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滴下。
衣裳湿嗒嗒地粘在她的身上,更加的落魄无助。
轰隆隆!
天空一道惊雷乍响,季氏整个人哆嗦了一下。
她就像是一个黑暗中的孤魂野鬼,在九霄雷霆中,现出原形。
“你顶着大妹妹的脸,用着大妹妹的身份,怎就做出如此不要脸的事。”
“你与他私通,还……若是事情败露,你会害得我们全族满门抄斩。”
“你果然是祸害!”
她仿佛回到了被大哥揭穿秘密的那一天,他指着她破口大骂。
她说:
“若是成事,我的儿子会是镇国公。季家会因为我再度回到在朝堂上,你们都得跪在地上,感恩我的赏赐。我比长姐更有价值活着。”
“大哥,荣华富贵,都要付出代价的。”
明明一切顺利的。
她也生下了儿子。
轰隆隆!
季氏吓得惊叫起来:“嬷嬷,嬷嬷。”
万嬷嬷膝行着爬了过来,把她抱在了怀里。
“母亲。”顾知灼往前走了一步,“我再问一遍,您是要自己说,还是,等我来查?”
季氏:“……”
不能说!除非顾家死绝了,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我说……”
第49章 第49章【VIP】
“……我挪用了账上的银子,补贴了娘家。”
季氏坐在雨中,任由雨水把她淋透。
“前后补贴了十几万两。”
“你非要查账,我没办法只能烧了。”
雨水冲刷着她的面颊,被高温烫出来的红印,全都变成了一个个小水泡。
暴雨倾盆,没多久,库房的火就灭了。
除了这间库房外,没有波及到其他任何地方。
季氏病了。
她当夜突起高烧,烧得浑身滚烫,正院匆匆禀到了顾知灼那里,顾知灼翻着账册的手顿了一顿,说道:“去请大夫。”
“再给我煮一壶浓茶。”
说完,她又低头翻起账册。
镇国公府的产业不少,季氏嫁进来八年,累积起来的账册多达上百箱,短时间里根本看不完。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没空一直耗在季氏身上。
所以,她索性让季氏自己把有问题的账册指出来,更省事。
至于季氏一口咬死只挪用了银子来补贴娘家,这话听听就可以了。谁知道有几成真!信季氏还不如信她自己是气运之女。
顾知灼匆匆翻着。
烛光亮了一晚上,两个丫鬟也陪了一晚上,晴眉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琼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不一会儿,琼芳从外头端了两盘点心进来。
“姑娘,有绿豆饼和玫瑰酥,您要哪个。”
顾知灼头也不抬:“绿豆饼。”
酥皮类的太脏手。
一盘绿豆饼递到了她的手边,每一个都做得只有铜板大小,
顾知灼头也没抬,拿起一个就放进嘴里,配着浓茶,翻着账册,不一会儿就吃得一干二净。等到早上晨昏定省的时候,顾知灼把这件事的经过禀了太夫人,暂时只说了季氏偷偷变卖顾家产业,挪用亏空,用了大量的金银补贴娘家什么的。
“孙女还没算完,光是太元二十年,就挪了有十几万两。”
“她还暗中变卖了两座山林果园。”
顾太夫人听得都快懵,在她的认知里,这样的事简直想都未曾想过。
她气得把案几拍得砰砰作响。
对打小活在金玉堆里的太夫人来说,十来万白银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这些银子莫名其妙给了别人,这就忍不了了。
若是季家真遇到什么难处,她来好好与自己说,想讨些银子贴补,她会不给?
这样私下亏空挪用,跟偷有什么区别!
而且这还仅仅只是一年。
这么些年来,她到底补贴出去多少。
季家是什么无底洞吗?
“其他的账册我还没看完,祖母,暂时就……”顾知灼停顿了一下,直言道,“先关起来吧。”
太夫人点了头,同意了。
“还有,季家一声招呼都不打,莫名其妙地拿了咱们家这么多银子,我打算让大管事派护卫去拿人。要么还钱,要么去官府。”
太夫人迟疑了一下:“可是,季家到底是姻亲,这样不太好吧。”
“是姻亲,就不会怂恿夫人暗中挪用银子了。”
“没直接送官府,已经是咱们顾家最大的仁慈。”
太夫人想了又想。
“祖母,夫人昨天还放了火呢,这万一要是没有下雨,一下子烧起来的话……”
她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我都吓坏了。”
这话一出,太夫人当即就变了脸。
是了。
亏空,挪用,还放火!季家的家教太可怕了。
“听你的!”太夫人心有余悸道,“全听你的!”
顾知灼弯了弯眉:“祖母英明,家里有您在,孙女安心多了。”
那当然!太夫人多了几分得色,她清了清嗓子,严肃地吩咐道:“祝嬷嬷,你带人去锁上正院,季氏既然病了,就别让她再出来。还有琰哥儿,这都已经搬去前院了,日后好好跟着先生读书习武,没事也别总回正院,实在不成样。”
“再让人递牌子,季氏是圣旨赐婚,我得进宫一趟禀明缘由。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是。”祝嬷嬷恭顺应诺,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坐在那儿吃着银耳红枣羹的大姑娘。
名份上,夫人是大姑娘的母亲,又是钦封的国公夫人,无论是国礼还是家礼,大姑娘都必须对夫人孝若亲母,恭顺待之。
但是,夫人先犯了大错,再由太夫人做主发话就不一样了。
夫人被禁足,镇国公府往后就是大姑娘一人独大!
明明几个月前,大姑娘还与太夫人关系僵硬,反倒是待夫人跟亲生母亲一样信任依赖,甚至连自己院子的下人都管不好,什么嫉妒心重啦,骄纵啦,心肠恶毒啦……全都是从她自个儿院子里传出来的。
如今……
莫非以前是装的?
祝嬷嬷没有再往下想,当下就叫上几个婆子一同去了正院。
等到祝嬷嬷把一切办妥,回来复命,又跟太夫人说起季氏脸上的水泡破了,红肿得厉害,大夫说会留疤什么的,顾知灼听了几耳朵,就告退了。
她直接去了前院,让大管事陈今调来了十个账房。
“还有,你调些人去江南,把季华承和季家的族长,家主全抓到京城来,其他的留在原地看管,别闹得风声太大。”
陈今是镇国公府的大管事,统管府里上下一切。
他是一早得了顾白白的令,让他从此以后都听大姑娘的。
他一一应是,见顾知灼没有别的吩咐,就下去办了。
顾知灼揉了揉头,困到不行。
“回去,睡觉!”
“姑娘。”
晴眉拧着眉,问道:“为什么是太元二十年?”
季家来京城和夫人闹掰,还有季承华发家不是在太元二十二年吗。
“太元二十年,夫人刚嫁进镇国公府吧?”
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晚上没想明白。
“是呀。”顾知灼回首向她一笑,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为什么呢?”
晴眉:“……”
顾知灼揉着眉心往内仪门走着。
晴眉最初去库房看完过来回禀,她就发现不太对劲了。
太元二十年的那几个箱子烧得最旺,也就是季氏一开始点燃的是这些,她最想烧了的是这些,而不是太元二十二年。
顾知灼特意对比了一下太元二十二年前后。
太元二十二年以后的账目,哪怕她只是随便翻了一本,也发现了有对不上的地方。但是,太元二十年的就太完美了。
好比这两座山,先是提前半年记了山火无产出。再在年底的时候,记上了置换良田。
就像是故意要用后面的不完美来吸引目光,从而来掩盖住真正的秘密。
要不是季氏先烧的是太元二十年,顾知灼十有八九也发现不了。
顾知灼叹道:“方才,我没告诉太夫人,季氏变卖掉的其实是两座铁矿山。”
晴眉紧捂着双唇,差点轻呼出声。
铁是国之重器,铁矿历朝历代都是归入朝廷的。
顾家的这两座铁矿山是当年曾祖父的战利品,太|祖皇帝特许曾祖父留着。
但顾家执掌兵权,若是手上再有铁矿,实在过于犯忌讳。从曾祖父起,就让人在这两座矿山上种上瓜果,当作果园子一样,每年鲜采的头一批果子,也会让人快马加鞭送来京城进上。
她小时候,祖父还带她和兄长去摘过果子。
祖父去世后,再无人知道,那其实是铁矿山。
上一世的后来,这两座山成了谢璟的私产,是谢璟入主东宫时,皇帝赏赐下来的大礼之一。
曾经她以为这是抄了镇国公府的“战利品”。
而如今……
原来,这两座矿山早在太元二十年就已经不属于顾家了。
郑戚说,当年是如今龙椅上的这一位领的差事,带着礼部官员一同去江南迎亲。
他早就和季氏相识。
那么这矿山,会不会是季氏假借变卖的名义,实则是给了他。
这个认知让顾知灼的心底无端生起了一股寒意。
她捏紧腰间的禁步,默不作声地往前走。
昨夜的一场暴雨,来势汹汹的,地上的水渍还没干,等回到凌霄院的时候,绣鞋已经湿透。
她脱下鞋子,盯着上头的珍珠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倒回到了美人榻上。
本来只想打个磕睡,结果这一睡足足睡到了黄昏,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一声熟悉的猫叫,瞌睡虫一下子跑光了。
她眼睛一亮,摇了摇桌上的铜铃,把琼芳叫了进来,自己随便套了下鞋,跑到窗边。一打开窗,一只狸花猫跃了起来,亲昵地和她碰了碰鼻子。
“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喵呜。”
顾知灼吩咐琼芳去给猫准备些吃的。
等她换过衣裳出去的时候,猫吃的和人吃的都备好了,猫坐在桌上,她坐在桌边,一块儿吃饭。
吃完饭,猫抖了抖毛,脖子上的项圈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衬得它的一身毛发越加油光水滑。
“咦,你又换了一个新项圈呀。”
顾知灼勾勾手指,它就过来给她看项圈。
这回是金项圈,照样镶了许许多多的宝石,闪瞎眼的那种,在最中间的是一颗金色的猫眼石,和它的眼睛一模一样,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还真不怕你被人逮走。”
顾知灼估摸着这个金项圈比她最贵的那套头面都要昂贵。
镶了这么多宝石不算,项圈的下头竟还挂了两块小玉牌……唔,好像有点点熟悉。
能不熟悉嘛?!这丑到不行的符箓就是她亲手刻的!
顾知灼捏着它脖圈上的小玉牌看。
小玉牌的断裂处打磨的十分光滑,确实出自同一块。
“碎了吗。”
她喃喃自语。
这上头刻的是平安符,除了丑了一些,没别的毛病。沈旭这是又撞上倒霉事了?
顾知灼放开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沈旭这个人面上瞧不出来,还是挺宠猫的,挡过一次灾的符箓对人没什么用,但还是足够能够保护小猫小狗。
“喵呜。”
猫嗲嗲地叫着,用肉垫勾了勾她的手,金色的眼睛无比灵动。
顾知灼福至心灵:“你是要我跟你出去?”
猫用它的尾巴往顾知灼的手臂上轻捶了几下。
顾知灼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出门她还可以去瞧瞧公子。这么一想,连日的疲惫一扫而光,整个人神清气爽。
她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块新的玉牌,是这两天刻好的,上头是一个完整的安神符,公子养病的时候戴着刚刚好。
“走吧。”
猫听懂了,它往窗台上一跳,伸了个懒腰,翘着尾巴等她。
顾知灼让琼芳留下来看家,带了晴眉出门。
猫扒在她的肩上,满足地感受着她全身上下让它开心愉悦的倒霉气息。
“喵呜!”
出了院子,猫又催促了几声,摇着尾巴,好像很急又好像没有那么急。
“大姐姐。”
顾知灼顿了一下脚步,循声去看:“微微。”
是二房的顾知微。
顾知微生得清丽秀净,她和顾知南的年岁差不多,一个十一,一个十岁。
在顾知微上头本该还有一个姑娘,只是一出生就夭折了。
“灼表姐。”
和顾知微一块儿的是她外祖家的表姐,比顾知灼小了一岁多。
“迎儿,你是来玩的吧。”
徐迎儿留着厚重的留海,遮着半张面,有些腼腆地对着顾知灼笑了笑,呢嚅着也听不见说了什么。顾知灼扬起眉梢,向她招了招手。
徐迎儿愣了一下,走了过去,有些不解地望着她。
顾知灼从发上取下一朵珠花,抬手拨开她的留海,指腹触碰到微凉肌肤的那一刻,她能感受到徐迎儿轻轻躲闪了一下。
“别动。”
顾知灼用珠花把两边的留海全都固定在了额头上方,露出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两朵海棠珠花在风中花蕊轻绽,徐迎儿腼腆笑着,容色比花还娇。
“这样多好看。”
顾知灼满意了。
徐迎儿和顾知微不愧是表姐妹俩,两人生得很像,尤其是眼形,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徐家也是官宦人家,怎么把个小姑娘养的这般畏畏缩缩。
徐迎儿怯生生地说道:“灼表姐。珠花……”
“送你了。”
“可是……”徐迎儿不安地摸着鬓角。
她不能要。
顾知微拉下她的手,故意嘟着嘴打岔道:“大姐姐,你偏心,我也要。”
“有你的。”顾知灼扬手叫来了一个小丫鬟,“去我那里,让琼芳把上回新买的珠花都拿来,二妹妹自个儿挑。”
她点了点顾知微的小巧鼻尖:“这下总成了吧。”
“大姐姐,你真好。”顾知微拉着徐迎儿,笑得灿烂,“表姐,你别不好意思,大姐姐经常给我们买珠花,收下收下,一会儿我再给你挑,把大姐姐好看的珠花全挑走。”
徐迎儿果然稍稍安心了一些,她羞涩地笑着:“多谢灼表姐。”
“喵呜。”
蹲在顾知灼肩膀上的麒麟猫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它伸出了小爪子,拍拍她的脸蛋,像是在催促。
“好啦好啦,我知道。”
“你们玩,我出门一趟,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
顾知微眼睛一亮,开开心心地应了。
徐迎儿怔怔地看着顾知灼离去,有些羡慕地说道:“你大姐姐真好。”
“对呀。”顾知微两眼弯弯,“我最喜欢大姐姐了。表姐你放心住着,有我,不对,有大姐姐在,舅父绝对不能把你强行带走。”
“什么嘛,为了你弟弟,就要把你嫁给一个老头,太过份了。你才十三岁,舅父他们……”有病吧!
徐迎儿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她是偷偷跑出来的,这是她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要是还被抓回去,那她、她……
顾知灼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没有骑马,大白天的骑马过去,还是有点太过招眼了。她索性坐了马车出行,又让马车在离重楼巷不远的大街停下。
谢府就在重楼巷,步行过去不会太过引人注意。
怎么着,也得装装样子才是。
“喵呜。”
猫在马车上一直安安静静的,直到这时,它突然从她的怀里跳了下来,用尾巴勾了一下她的小腿,往和重楼巷相反的方向跑去。
跑了几步,又扭头冲她“喵喵”叫。
“来了来了。”
顾知灼答应了一声,跟了过去。
没走多远,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要没记错的话,前头是上回被东厂封路的大街。
她后来让郑戚打听过,被查封的是吏部郑侍郎的府邸,但打听不到是为了什么。
整条街现在依然封着,周围一个路人都没有,顾知灼还在街尾,东厂的番子就看了过来,她刚靠近两步,番子手上的长刀出鞘,架在了她面前。
猫往里头跑了一会儿,见她还没跟上,又回头喵喵叫。
番子看了看猫,又看了看她,迟疑着放下了刀。
这是,主子的猫吧?
“喵呜。”
猫忽然眼睛一亮,顾不上再催促顾知灼,四肢飞奔地朝前跑去。
顾知灼心念微动,果然,沈旭从郑侍郎府中走了出来,红衣如火似血,哪怕隔得那么远,她也能敏锐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气息远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的危险。
乌伤双手递上一块白巾。
沈旭擦去手上未干的鲜血,随手一扔,唇齿间溢出一声不屑的低嘲。
猫在他的脚边软绵绵的叫着,沈旭抬眼就朝顾知灼看过去,眼中是高高在上的轻蔑和染血的暴虐。
侍郎府的大门大开着,两个番子抬了一具担架出来,担架上头是一个用白布盖住全身的人,白布上头星星点点全是黑红色的血。他们迈过门槛的时候,担架稍微倾斜了一下,一只没有皮的手臂滑了下来,露出血淋淋的肢体,血液蜿蜒地滴落在地……
沈旭淡声道:“封了。”
阴柔的嗓音中没有一点起伏,他抬步走上了一辆黑漆马车,不一会儿,又是一块沾血的白巾从马车里丢了出来。
马车缓缓驰出,沈旭沉默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忽然,他听到有人轻轻敲了一下车壁。
胆子这么大,他几乎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不耐地一把扯开车帘。
沈旭掀了掀眼皮,于是,抵着她脖子的两把刀归入刀鞘,紧跟着,拿刀的番子也远远地退开。
“有事?”
他的嘴角似笑非笑,整个人有一股子恨不得屠尽一切活物的疯狂肆意。
“重楼巷,你想去就去,没人拦。”
“喵呜。”
猫扒在车窗上,撒娇地冲着顾知灼叫。
顾知灼的目光在他眉心落了几息,有点明白为什么猫会跑去找她了。
沈旭不耐烦地按着猫的脑袋,把它扒拉下去,桃花眼危险地眯起,哪怕没说一句话,满眼也都写着“要么滚,要么死,别烦我”。
顾知灼想了想,从荷包里摸出了那块新刻好的小玉牌,不舍得递了过去:“给,谢礼。”
沈旭没接。和谢应忱之间,他们现在是等价交易,他暂时不欠自己的,不需要谢礼。
“谢猫的。”
谢猫帮她拟了这张方子。
“诺。”
顾知灼的手又往前头伸了伸,清澄的双瞳中,他看不到算计和讨好,也没有畏惧和嫌恶。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屈尊用两只手指捏起了玉牌,垂下长长的衣袖。
顾知灼甩了甩发僵的手臂,刚刚差点没忍住扔下就走。
“还有这个。”顾知灼又从荷包里拿出一小把薄荷糖,“提神醒脑,我自己做的。”
这回她聪明了,直接把薄荷糖放在马车的小桌几上。
“再去找我玩呀。”
这话是对猫说的,结果下一刻,马车的帘子“啪”的放了下来,吓了她一跳。
“喜怒无常。”
顾知灼嘀咕了一句,往旁边让了让,由着马车先走。
沈旭剥开了一颗薄荷糖放进口中,一股子清凉直冲脑门,驱散了萦绕在鼻尖久久不去的血腥味,过了一会儿,他丢开佛珠,捏住了掌心的玉牌。
“第一个……”
郑侍郎府被抄。
短短三天内,阖府上下尽数进了诏狱,郑侍郎更是被剥皮凌迟,丢进了乱葬岗。
满朝上下一片哗然。
一道道弹劾折子堆上皇帝的御案。
郑侍郎是朝廷命官,不经三司会审,说杀就杀,还是施以这等酷刑,简直肆意跋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更有折子言辞激烈,断称,皇帝若不降旨重罚,大启必会重蹈前朝宦官专权,祸乱朝纲的覆辙。
皇帝随手翻了一遍折子,不耐道:“全都打回司礼监,着他们整理好了再送来。”
李得顺应了诺,司礼监是沈督主的司礼监,这些折子打回司礼监和交到沈督主的手上让他瞧着办没什么两样。
他向徒弟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太监过来,手脚麻利地把满满一书案的折子全都整理好了,又捧着折子悄悄退了下去。
“你说。”
皇帝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盯着跪在下头的太医正。
太医正刚从谢府回来。
“大公子的脉象平稳了。”
怕是死不了了。他咽了咽口水,这一句终究是没敢说。
第50章 第50章【VIP】
太医正跪在下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
他这四天,天天去谢府,一开始公子忱的脉象还很弱,时断时续,就是这样时继时续的,竟然真撑过了四天。
虽还是阴阳失衡的绝脉,可是,却有一丝阳气在渐渐升起。
若是说,三天前公子忱的脉象如釜中水,火燃而沸。
那么现在,这壶水,在沸到极致后,出现了一种特别微妙的平衡。
太医正婉转又略带含糊的把这话一说,心一横又道:“皇上,公子如今,至少三五天内无性命之忧。”
皇帝一言不发。
这和他设想的不一样。
他沉着声音问道:“那三五天后呢?”
“这……”
太医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医书有载,沸釜脉三四日亡。
现在眼瞅着公子忱亡不了,也不能怪他啊。
他悄悄抬眼,打量一下皇帝的神色,揣摩着君心道:“大公子如今大多时候还昏迷不醒,偶而醒来也只能撑个一两个时辰,虽暂无性命之忧,也没有特别明显的好转。”
“许是、许是回光反照也不无可能。”
皇帝随手拿起一本折子,宣泄地拍了一下御案,和这件烦人的事比起来,沈旭抄了一个侍郎府压根没什么大不了。
过了一会儿,他挥手道:“你还是守在忱儿那儿,忱儿的病朕着实放心不下。”
“是……”
这简直是个要命的差事。
太医正恭敬地出了御书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他还隐约听到皇帝在说:“朕是不是还没有下过旨?”
下旨?下什么旨?太医正没敢多听,也没敢想。
“是。”
李得顺纠结了一下用词,说道:“当时大公子病重,皇上您太过着急了。”
真要下旨吗。若是下了明旨,就不能随意敷衍了。但是,镇国公府和谢应忱……
当初,顾家丫头和谢应忱一同回京,他还特意问过,谢应忱说他们路遇暴雨,找了个庄子小住,没想是顾家的庄子,也因而和顾知灼遇上。
这些日子,他也看了,谢应忱和顾家并没有过于熟稔。
可是,镇国公府……
他的心里暗暗权衡着,终于下了决定。
谢应忱若这趟死不了,但凡镇国公府有谋反的意图,也轻易让他万劫不复。这就不是自己容不下他了……
“李得顺,着内阁拟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算了,朕亲自来拟。你去传旨……”
半个时辰后,李得顺带着两道圣旨出了御书房。
他依着皇帝的意思,先去了镇国公府。
自打镇国公战死后,镇国公府就再没有接过圣旨。
顾知灼正高高兴兴地准备出门,太夫人那里的祝嬷嬷就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她生怕自己不招人待见,人还在廊下,就把要接旨的事说了,催着顾知灼快点去正堂。
太夫人和二夫人、三夫人都是诰命,接旨需要大妆。
顾知灼也不能衣着马虎,琼芳赶连把雪中和春信叫了进来,伺候她换衣裳,又把她按在了梳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复杂的发式,戴上头面,满身珠光宝气。
“对了。琼芳,你去告诉太夫人一声,别让季氏出来。”
季氏是国公夫人,有圣旨到理该一同迎旨。
琼芳把梳子给了春信,赶紧往荣和堂跑。
等到顾知灼打扮妥当出现在正堂时,顾白白正领着顾以炔招呼来传旨的李得顺。李得顺只说是好事,一见顾知灼来,脸上笑开了花,笑得她莫名其妙。
其他人陆续到齐,顾缭缭也扶着一身大妆的太夫人来了。
管事们忙而不乱,
香案摆开,李得顺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发现国公夫人不在,方才顾白白已向他说明了缘由,李得顺便也没再追问,宣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顾韬韬之嫡长女顾知灼,贤淑温良,知礼不傲,朕闻之甚悦……”
这一通夸赞,让顾知灼心生不妙,果然,李得顺的下一句就是:“……赐婚谢应忱。”
等等。
顾知灼的瞳孔一缩,懵在了当场。
不会吧,来真的啊?!
花会上的种种,拼命地在脑海里扑腾,一下子变得印象深刻起来。
对了。
皇帝确实是提了。
也就只说了一句,就传来公子吐血昏迷的消息,然后,她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呵呵,还忘得真彻底。
“顾大姑娘?顾大姑娘!”
李得顺在前头宣完了旨,见她半天都没有反应。
不止是她,整个顾家谁也没动,像是被这道圣旨给砸晕了。李得顺暗暗想着,难不成顾大姑娘花会回来后,没有和长辈说吗。
他清了清嗓子,笑着催促道:“快接旨吧。”
要接吗?好像不能不接吧,不接就是公然抗旨了。
从上一世到现在,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公子知道了没?
“顾大姑娘?”
李得顺见她还在发呆,以为顾知灼是生怕公子忱命不久矣,不愿意接这圣旨。
这也对。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将死之人呢。
自己奉命出宫的时候,皇帝还嘱咐过,让他仔细瞧瞧顾大姑娘对这道赐婚的态度。哎,这明显是不乐意啊。
可是,再不乐意,这是皇帝的意思,由不得她来拒绝。
李得顺和和气气地笑着,想再提醒一声,顾太夫人先一步低唤道:“灼丫头。”圣旨都下了,别犟了。
而且,这丫头不是总说不想嫁三皇子嘛,现在皇帝都给她换了一个人了,还不乐意啊?顾太夫人给她使眼色,就差没明说:咱们过几天再闹,祖母保证不骂你。但圣旨还是要接的,不接就是抗旨,很严重的。
好嘛,好嘛,接就接吧!
“臣女接旨。”
顾知灼高抬起双手,从李得顺的手中接过了圣旨。
“顾大姑娘请起。”李得顺双手扶着她起来,笑着宽慰,“你放心,皇上说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顾知灼扯了扯嘴角:“是。”
李得顺怜悯归怜悯,还是说道:“皇上许给大公子一个亲王爵,日后您就是亲王妃了。”
再过几年,皇帝指一宗室子过继,承袭香火,也就行了。
哎。
荣华富贵是不会少的。
也许对于顾大姑娘来说,这反倒是好事。
顾知灼这会儿已经把情绪调整好了,一言一行都无比的端庄,就连笑容的弧度也完美:“臣女明白皇上的一番苦心。”
李得顺不止是来送圣旨的,还送了一堆赏赐,也不知是为了安抚顾知灼,还是为了表达他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顾知灼含笑着一一收下。
临走时,李得顺又道:“太夫人。若是国公府得空,就派人把季姑娘接回来吧。”
他纯属好意地补充了一句:“皇上应了三皇子,会为他赐婚。”
若是赐婚旨意下了,镇国公府再去接人,就实在太没脸了。
太夫人忙道:“多谢李公公。”
“哪里哪里。”
顾白白亲自送了他出去,打听着皇帝怎么会突如其来的有了这个心思。
公子忱。
先帝的嫡长孙,光这个身份就相当麻烦了,还是个快要死的。
等到香案撤完,顾白白也回来了,问道:“这婚事,皇上在花会时就提过了?你回来为何不说?”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向了顾知灼。
顾知灼乖得不得了,说道:“忘了。”
顾白白目视着她,不说话,往日柔和的眉眼添上了几分锐意。
好嘛,她就知道,三叔父不会信的!
真忘了。
“忘了?你可真忘的。”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见她稍微靠谱了一些,结果,完全没有!
“你怎么不把自己给忘宫里,这么重要的事,回来一句都不提。”
顾缭缭也是一脸的忧色。
“祖母。”顾知灼嘟囔道,“你刚刚还说,等接了旨,我想闹还是可以闹的。”
“你还说!”
太夫人虎着脸,用力拍了一下她的后背。
“痛痛痛。”
顾知灼夸张地叫了起来。
太夫人迟疑地看向自己的手,她打得没这么重吧?
顾知灼趁机躲在了顾缭缭背后:“我真忘了。那天在花会的时候,皇上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谁也没当真啊。后来,公子忱突然吐了血,昏迷不醒,水榭里头人仰马翻,皇上也没再提。”
“真的真的。”
顾知微和顾知南互看了一眼,蹬蹬蹬跑了过去,一人一边地拉着她的手。
“大姐姐,我们相信你。”
阿蛮腿短,晚了一步,只能拉着她的裙裾。
“相信……阿蛮,相信。”
“真乖。”
顾知灼一个没漏的摸了一把发顶,两手一摊道:“我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莫名其妙。”
“灼丫头。”太夫人纠正道,“这叫君心难测。还有,要不是你自个儿胡闹,好端端的婚事又岂会说变就变。”
她越说越气,顾缭缭赶紧拉住了她,哄道,“母亲,咱们夭夭打小就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她的东西自然得是独一份,三皇子三心二意,又不能从一而终,要他有什么用。没就没了。”
“你还说!你还说!”
太夫人啪啪地往她背上拍,气极了:“全都是让你们宠坏的。”
“好啦好啦,娘啊,您别管这些了,明天我要带阿蛮去太清观求个平安符,您去不去。”
顾太夫人一下子被转移了注意力。
这种让人头痛的事情太麻烦了,她还是别管了。
“……公子忱,哎,白儿啊,你去打听一下,这公子忱是不是真得快病死了?要是病死了,还能不能改嫁,大归也行,总不能让我家丫头给他守一辈子吧。”
“是,娘。”
顾白白温和地应了,对着顾知灼笑容微敛道:“你推我出去。”
顾知灼乖乖应是,推着轮椅出了正堂。
轮子在地上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两人谁也没有先说话,顾知灼把他推到了一座望水亭,顾白白开口道:“说吧。”
顾知灼老老实实道:“真忘了。”
顾白白皱了下眉,把手放在了轮椅的扶手上。
“千真万确。”
顾知灼信誓旦旦:“花会结束都四天了,连一点传言都没有,不止是我,谁都以为就是皇帝随口一说的事。”
顾白白想也不想:“外头没有传言,是因为公子忱吐了血,人事不知。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把当天的事到处乱说。”
唔,三叔父能不能不要这么敏锐!
顾知灼半蹲下身,给他理着膝上的毛毯,口唇微动道:“公子忱的病并无性命之忧。是我给他服了一种药,让他在短时间内吐血昏迷,皇上为免烛影斧声,迫不得已允他出宫。”
她把一切合盘托出。
顾白白的瞳孔渐渐收缩:“你和公子忱?!”
有那么一刹那,顾知灼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怪怪的,错觉吧?
他的声音渐冷:“这婚事,真是你求来的?”
三叔父怎么能轻易地跳过这么多更关键的问题,光问这个呢。
问问她是不是打算和谢应忱合作也好啊。
“我……”顾知灼想说不是,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有些支支吾吾。
顾白白心口一沉。
废太子容貌不凡,谢应忱应该长得也不会差,小侄女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衣裳要好看的,珠花要好看的,连马鞭也要亮闪闪的,她该不会被谢应忱的外表给迷惑了吧!
顾白白沉吟片刻,突然来了一句:“谢应忱生得很好看?”
顾知灼眼睛一亮,雀跃道:“好看!”
顾白白:“……”
顾知灼:!
不是,三叔父,您要不还是听我狡辩,不对,是解释几句?
“手。”
顾知灼乖乖伸出双手,熟练地把掌心朝上,顾白白“啪啪啪”地连拍了好几下,气道:“谢璟不是良配,谢应忱更不是个好相与的。”
“先帝嫡长孙,诏告过天下的太孙!有这样的身份,又在凉国六年,他还能活到现在,城府、心眼、手段一样都不能少。”
“你怎么就光顾着看他好不好看呢!”
素来脾气很好的顾白白都快被气笑了。
她哪有。明明就是他问的!顾知灼吹了吹红通通的手心,装乖道,“三叔父,其实……”
她想说她的打算。
告诉三叔父,她是想为顾家谋一条生路。
撇开别的不提,谢应忱只要能活下来,对顾家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会让皇帝投鼠忌器,给顾家争得更多的时间。
就是吧,这些话一句都没能来得及说出口,顾白白抬了抬手:“让我想想……”
皇帝当初把小侄女赐婚给谢璟时,他不在京城,气归气,可小侄女不乐意解除婚约,他也只得忍下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小侄女也想通了,结果,一个没留神,又粘上来一个!
这个还长得特别好看,把小侄女给迷上了。好气!
顾知灼一脸无辜。
顾白白瞪了她一眼,打发人去把郑戚叫了过来。
在接了圣旨后,顾白白就让郑戚着人去打听了。
郑戚也就刚回来,拱手道:“三老爷,李公公离开咱们府后,就去了重楼巷的……”
如今谢应忱住的宅子连个门头都没有,郑戚迟疑了一下,还是称为了谢府。
“李公公去了谢府传旨。”
“除了赐婚,皇上还赐了公子忱一个亲王爵,封号辰,礼部已经在准备册封礼了。”
“小的还找相熟的太医打听了一下,公子忱的病情很险,脉象将绝,最多也就三五日。”
郑戚真是急死了。
但凡订的不是皇家,哪怕姑爷死了,大姑娘也照样可以打包走人,回来当个千娇万宠的姑奶奶。
可这婚是定给皇家的,也就意味着,就算人还没嫁过去姑爷就咯嘣了,姑奶奶还是得嫁。
他们家好好的大姑娘,怎能嫁一个将死之人!
顾白白听顾知灼说过了这病的“真相”,暂时对谢应忱活不活得下去也不是很着急。
郑戚义愤填膺道:“三老爷,您不知道,礼部除了册封礼,还在准备葬礼!简直太可恶了,这边刚给咱们姑娘赐婚,那边就去准备葬礼。”
皇帝真不是东西!
把他们家姑娘的婚姻大事当作筹码,许了一个又一个,让人怎么忍得了。
郑戚见顾知灼久久不言,还以为她气懵了,又提醒了一遍:“三老爷,大姑娘,礼部在准备葬礼!亲王规制的葬礼。”
他一个下人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开口,还是忍不住说道:“三老爷,快想想办法吧。”
顾白白默默地看向顾知灼,想说:能想什么办法,你家姑娘瞧上人家的脸了,心甘情愿的。
顾知灼:“……”
顾白白慢慢摩挲着玉板指,吩咐道:“该盯的,都盯紧了。再把如宵叫去前院,我一会儿见他。”
“是。”
郑戚拱手,还是忍不住问道:“真不干涉吗。”
顾白白微微摇头:“暂时不。”
郑戚应命下去了,顾白白这才又看向顾知灼,板着脸道:“我得先看了人再说。”
想单靠一张脸就把夭夭拐走,过气太孙都不行!
“三叔父。”
顾知灼拉住了他衣袖,终于一口气把话说出来了,“其实对于顾家来说,公子忱也是最好的选择。”
顾白白微微颔首:“我知道了。”
但无论是为了顾家,还是为了夭夭,总得见见。
“推我去书房。”
“哦。”
顾知灼一路上与他说了很多,顾白白一改往日待在院子足不出府的作风,一连两天在书房见了不少人。就连顾知灼待在府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进耳中。
无外乎是皇帝对公子忱的圣眷有多重。
先是赐婚,后是赐爵,紧跟着又是连番数道圣旨,赏赐了千两黄金,万两白银,和不少珍惜之物,最后,礼部还把废太子的私库和太子妃的嫁妆全都送到谢府。
太子妃随太子自戕后,嫁妆统一收归到了内库。
这是当初谢应忱离宫前皇帝答应过的条件,一一兑现。
这些东西足足装了上百车,被禁军护卫着送到谢府的时候,引来了不少百姓观望,人人都称赞皇帝仁善,待废太子之子视若己出。
等到该送的都送了,礼部和宗人府连陵寝的位置都定好了。
礼部纠结上了一道折子,意思是,既然已经赐婚,是不是应该趁着谢应忱还活着,催促镇国公府尽早完婚。当然折子上写的要婉转许多。
折子上归上,礼部尚书也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的,他甚至可以肯定,要是皇上真允了,镇国公府绝对会把自己套麻袋打上一顿。
礼部是职责所在,而这道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在朝中也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不停地有人进宫求见,一道道折子飞到了皇帝的案头。
皇帝只说是冲喜。
说是顾知灼八字极盛,能逢凶化吉。
京中的风声也一下子变了,茶余饭后全是在讨论这件事。
废太子自戕也就六年,百姓们对于这位废太子还是很有印象的,顾知灼去谢府的路上,就听到了不少议论。
甚至还有人说起了当年先帝昭告天地立太孙的盛况。
“也不知冲喜成不成。”
“听说顾大姑娘的八字可解灾旺运。”
怎么就变成冲喜了呢。这也变得太快了,要说没有人在引导她可不信。顾知灼拐进重楼巷,在锦衣卫的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带着晴眉进了谢府。
她熟门熟路地去了谢应忱如今住的主院。
从垂花门一踏进院子,就看到院子中央跪着两个人。
一个身姿笔挺,连头发丝都没乱。
一个歪了半边身,发冠只有一半还勾着头发。
听到脚步声,两人一起回过头。
“你们怎么了?”
顾知灼走了过去,看看怀景之,又看看秦沉,双手环抱了起来。
“顾大姑娘。”秦沉眨巴着眼睛,“你也接到赐婚圣旨了吧。”
他可怜巴巴地说道:“你帮我向公子求求情吧。”
他想哭。
他就知道,老怀把皇上在花会时口上赐婚的事瞒了下来,肯定要挨罚。
但是他忘了,他是个共犯,照样逃不过。
呜呜呜。
“我知道了!”
顾知灼啧啧道:“你们惹公子生气了?”
她说着,又兴致勃勃:“快告诉我,我再想想要不要求情。”
“都是老怀……”
秦沉的话还没说完,就让怀景之用胳膊肘掐着脖子扯了回来。
若是公子提前知道皇帝有赐婚的意图,肯定会想办法拦阻,公子不愿意连累顾大姑娘和他一样朝不保夕,但是,这桩婚事对公子只有利,而无害。
只要婚事能成,挨上几军棍他也认了!
“我我我。”秦沉扑腾着双手,“他不要求情,我要!公子最听你的话了……”
“什么乱七八糟!”
顾知灼的心跳陡然加快,耳垂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