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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自刎(前世)

    这夜之后,怀珠再没对太子吐露过心事,她隐隐意识到太子并不重视她,多说无益,反而自取其辱,莫如给自己留点自尊。

    陆令姜那一夜同样没睡好。

    怀珠爱上他了,他可以确定。

    ——有种受宠若惊,缥缈虚幻的感觉。他从前也盼着两情相悦,但只是一个盼望,如今她真的爱上他了。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不就是白家姑娘当面说了些绝情的话,太子殿下至于如此伤心吗!

    陆令姜竭力呼吸,颜色雪白,神情却还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镇定。

    他挥挥手,擦干了唇上的血渍。

    第52章

    花陨

    天色漆黑如墨,整个东宫灯火通明,门口停满了各路贵族的马车,石家和晏家的人都来了,焦急哭泣,哀求太子殿下开门放人。

    原来除了白怀珠之外,今日所有进东宫的人没一个人出来,统统被扣下了。

    因为盼珠园的花草被毁,太子殿下动了滔天大怒,所有人都在挨训,禁止出入,直到把事情查清为止。

    晏苏荷心脏砰砰直跳,她还从没和太子哥哥单独打过牌呢。

    陆令姜此时却摊手道:“我也输了。”

    他撂牌弃权,谁也没办法。谁都看得出太子是耍赖不玩,好像为了谁避嫌似的。晏苏荷花容失色,虽成了最后的赢家,却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怀珠面无表情,并不在乎。

    情势至此,盛少暄不给晏苏荷追问的机会,调侃了句“太子殿下也有失手的时候”,飞快地重新洗牌。

    第二局开始,盛少暄和黄鸢这次一上来就针对晏苏荷,围追堵截,片刻晏苏荷就被杀得七零八落,首先淘汰出局。

    随即黄鸢落败,盛少暄落败,纷纷下场,许信翎自也早败了。六七个人的局,桌上只剩下了牌技很烂的怀珠和牌技最好的陆令姜。

    又剩下了两个人,晏苏荷以为太子这次又会撂牌弃权,陆令姜却没有。

    陆令姜一直意犹未尽地玩着,小心经营,时不时输给怀珠,且逐步蚕食,每次都不输得太多,似乎是有意的。他时不时抬首,瞟怀珠一眼,情绪积攒到了极点。

    两人迟迟难分胜负,打下的长条形雀牌重叠在一起,好像有种不可言说的腻歪感,暧暧的烛光弥漫着旖旎。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黄鸢适时地啧啧叹道:“阿珠厉害了,再努把力,快把太子哥哥打输了。”

    盛少暄笑,带了些许引导的意味:“别这么快下定论,太子殿下不一定输呢。这样,罚输家亲在场的某人一炷香时间,不许推辞哦。”

    此言一出,晏苏荷和许信翎齐齐震惊,险些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晏苏荷气得脸色发白,太子哥哥是当朝表率,风光霁月的圣人,她的未婚夫,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下,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亲近?

    欲制止,却被黄鸢和盛少暄二人一唱一和地挡得严严实实,插不进话。

    许信翎更是惊恼逾恒,他自小受最正统规矩的家风熏陶,男女授受不亲,如此放浪形骸,成何体统?极度后悔带怀珠来了这等妖乱的场所,万一她再落在太子手里,如何是好。

    “你们……!”

    却不知在场的男男女女,虽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却一个比一个放得开,礼教规矩在他们眼中等于废纸一张,这种场合本来就不会发生太正常的事。

    一场下来,雀牌凌乱。

    盛少暄清点着牌目,饧着眼笑道:“太子殿下输了。”

    按照规则,该主动去吻一吻。

    众人不约而同地瞥向白怀珠,若是别人自然不能这么玩,但白怀珠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妾室,两人本就是最亲密关系。

    她敢跑,太子本来可以直接绑了她去,可他没有。她像一只风筝,虽飞在外面,线轴却被太子握在手中。

    场面悄无声息地升温、变烫。

    等待一个吻。

    磨蹭良久,陆令姜忽然反手去搂怀珠的细腰,垂首就要深吻下去,极为专注,极为情动,似包含了千言万语。

    乍一见怀珠,许信翎也微微怔忡。但也不算意外,她不嫁自己当然跟了太子殿下。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暗暗叹一声,终是人如秋后黄叶,随水各自飘零,只盼着妙尘师父能够放下屠刀,今后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

    当初陆令姜选择相信了她,救白家满门于水火,她自然不能够和妙尘再联络,辜负太子殿下的信任。

    春雨润如酥,淅淅沥沥,连着下了三天,洗去冬日的颓废和懒散,树叶间刷着一层油亮的新绿。

    邻郡遭暴雨冲山受灾,太子殿下亲自前往督导布施之事,归来时已夜色濛濛。他没回东宫,归心似箭地直接来白府。

    如今二人有了心照不宣的关系,许多事做起来也顺理成章些。

    怀珠帮他褪下湿淋淋的云锦斗篷,见他靴上沾了些草泥,又将木屐拿来。

    陆令姜回头看她,唇角盈盈浅笑。

    雨色顺着发丝滑落,斯文干净,瞧着面相端端就是翰墨诗书的文人。唯有那若隐若现的三眼白,增添一丝凌厉之气。

    怀珠摸摸脸,“看我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谢谢珠珠。”

    怀珠不自在地哦了声,拿走他的湿衣裳,边走边道:“你不是要娶我当妇人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追问:“娶你做妇人,如何就应该?”

    怀珠思忖片刻,心无波澜。据她所知太子妃的月例是不少的,他娶她做太子妃,就相当于给她一份差事,他是东家,她是干活的。每个月拿钱走人,尽责尽力,也便平安无事。

    白老爷倒拎得清,现在他们全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怀珠,将怀珠献到太子榻上去,全家安然无虞,否则大难临头。

    手背,女子触感柔腻。

    陆令姜眼色暗了暗,面上却光明磊落,道:“都是相熟的人,谈这些作甚。不过我听说白姑娘与大理寺的许大人交好,已定下终生,拆人婚姻的事怎能做。”

    听着,像是醋坛子打翻了。

    白老爷登时一横眉,怒然瞪向怀珠。怀珠也沾了些忿然,陆令姜真会斤斤计较,她和许信翎的事都过去多久了,还值得他耿耿于怀,刻意翻出来吃醋?

    白老爷赔礼道:“岂有此事,婚配自古父母之命,断无私定终身之理。怀儿,快,给太子殿下道歉。”

    当初她被送到太子别院去,便是太子的女人,如今竟与别的男人牵染不清,太子当然要生气。

    怀珠抿了抿唇,压抑内心的激荡,道:“殿下,您误会了。”

    她没说谎,那日和许信翎定情本来就是假的,只为照顾许信翎临终的母亲。但当时她想摆脱陆令姜,刻意让陆令姜误会,没想到后面又爆发了叛军之事。

    陆令姜半信半疑:“真的?”

    怀珠道:“嗯。”

    他穷追不舍,定要她对他表明真心,臣服服软,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怀珠拖起他的手贴在脸侧,道:“我会永远在您身边,忠贞不渝,生死相依,死心塌地,服侍您的……”

    他轻轻点住她的嘴,听到她前半句就满足了,冰冻的神色自然而然地融化了。

    “白家若确实清白,不会让你们白白承担罪责,一切真相朝廷自会查清。”

    白老爷松口气,太子这便是松口的意思。他一家子的命,八成保住了。

    回去的路上,怀安舍不得怀珠,哭闹个不停。怀珠亦柔肠百转,必须狠心下来,与怀安分开。

    她现在是犯人,白老爷和怀安也是犯人,只不过关在不同的地方。

    且渡过了眼下的难关再说。

    怀珠忍着眼泪,强行安慰自己,叫怀安快回去,自己上马车和陆令姜走了。

    他的心情有点好,给她擦擦眼泪,“与我分开时,倒没见你这般要死要活过。”

    怀珠哭腔,“你懂什么,你就会逼我。”

    陆令姜长眉下沉:“我怎么逼你了,刚才你是自愿的。”

    怀珠懒得跟他斗嘴,倒在他怀中疲累地躺着,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他把她抱得紧了些,再紧了些,绝不会放开。

    陆令姜把怀珠送到了梧园。怀珠走进房门,回头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

    也不知错觉还是什么,陆令姜觉得她在留意自己,好似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流入了心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是自己带怀安来见她的举动,成功取悦到了她,她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冬天快结束了,春天还会晚吗?

    陆令姜自嘲,自己满怀心思都用来算计了怀珠,得到她的那么一点点爱,绞尽脑汁,着实艰难至极。

    ……

    他回到东宫,至琴房,弹琴,琴声压抑而肃杀,一边弹琴一边想事。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

    拿了怀珠的许诺,就得替她挡灾。

    陆令姜沉沉闭上了眼睛。

    他会做到的。

    即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一定要为她做到。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难关,凶险万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怀珠,他自己也身败名裂。若想袖手旁观,现在还来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经做了,怎能收回?

    “你以前……”

    陆令姜默了几息,欲言又止。

    以前,她总愿意和他谈爱。

    而非谈工作。

    宁愿她说一句“在乎他”,支使他,他心甘情愿当她的狗,为她肝脑涂地。

    陆令姜打叠了干净蓬松的衣衫,凑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炙热的火苗印在她脖颈间,辗转反复,如琢如磨。不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许信翎拱手道:“殿下。”

    陆令姜扬手平身,与怀珠十指相扣。怀珠垂下头,身上那条美丽的银链很好地掩盖,像衣袖上本身点缀的装饰物一样,没人会怀疑袖子下面的景象。

    锦衣华裳,甚至可见太子对她的盛宠。

    还真假戏真做了。

    怀珠却啪地一声撇开他的手,无情无爱,眼光清寒,披起衣衫就走。

    她神情淡漠冰冷莫可逼视,冬天里穿着白色裙衫,也像霜雪一样凉彻心肺,全是被冒犯的不怿,哪有半丝温情。

    众人愣在原地,都傻了。

    六月酷暑乍然变成了十二月寒冬。

    沉默在中间横亘,恰好楼下传来哀婉绵长的戏音,大弦嘈嘈如急雨,舔着人的耳膜。

    这一次,他不想再装了。

    他不会轻易伤人,但一旦决定,刑罚也没有轻的。既然石家不会管束孩子,他便替石家教导教导,管保今生难忘。

    陆令姜神色冰冻着,给皮筋装上了一枚弹丸,三眼白中尽是凉意,对准了小皇爷的左眼。

    记得白怀珠被打青的便是左眼。

    天道好轮回。

    谁毁了他的希望。

    他就要谁死。

    第53章

    下跪

    东宫大门紧闭,卫兵森严把守,没太子的命令,连一片雪花都休想从里面飞出去,弥漫着危险而紧绷的气氛。

    石家人在外等待极为心焦,自家儿子已被太子扣留超过两个时辰了,早知道晏家惹了太子大怒,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和晏家来往,蹚这趟浑水。

    太子殿下的那些花草,根本就是晏苏荷出主意,唆使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子捣毁,与他石家无尤。

    此刻,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然尚未出声,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颀长干净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怀珠的呼救淹没在嗓子中,回头,正好对上陆令姜冰凉漆黑的眼珠。

    怀珠拧眉,“你?”

    陆令姜低低道:“嘘。别惊动了旁人。”

    怀珠暂且听从。

    耳边是盛少暄慢悠悠的质问声,“……石公子,这座林子春意盎然,本是赏美景的,您怎么对一位姑娘如此无礼?”

    石韫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想跑,却被两个侍卫迅速冲上来,捆成了粽子。

    怀珠瞧向陆令姜,目光有些凉。石韫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一定要报仇。

    陆令姜似读懂她的意思,握握手,让她安心,随即冷冷上前去,一脚踹在五花大绑的石韫身上。

    石韫一溜滚,连叫饶命。

    侍卫递来了粗粗的木棍,他抡起来砸在了石韫的脊椎上,一阵骨肉碎裂之声。

    “啊——”

    石韫重重吐血,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可已经太晚了。

    风烟俱净的禅院小树林,顿时变得一片血泊,又腥又恶心,令人无法直视。惨叫和骨裂声,惊得早春的鸟儿扑棱翅膀。

    盛少暄在旁看着,不吱一声。

    良久,陆令姜收了手,长袍溅了不少血点子,地上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问怀珠:“自己报仇还是我帮你?”

    怀珠难忍那恶心的场景,差点作呕。

    他擦了擦脸上污血,怕吓着她,竭力温柔地笑道:“还是那么柔弱啊?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强的吗?”

    怀珠一激灵,面如白雪,严肃道:“陆令姜,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了?”

    他也真够干净利索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将石韫打骨折,就不怕惊动寺中众人?石家不是省油的灯,岂能善罢甘休。

    若被抓到,谁也跑不了,她这良民得进大狱,他这太子也不用当了。

    陆令姜笑影浓了:“你关心我啊?”

    怀珠不理会他的自作多情,心意慌乱,若石韫能死且不牵连自己就好了。

    石韫的哀嚎声很快引来了一阵骚动,寺庙的和尚、东禅院的香客听到了,匆匆往这边赶过来。

    身形虚弱,腰板却挺得笔直。

    周嬷嬷语塞,柳枝的性命是娘娘救的,她们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不理解,娘娘为何放着优渥的盛宠不顾,非要避子呢?陛下日日来探望,心意昭昭不言而喻,迟早有恢复她名位的一天。

    怀珠膈应得难受,或许龙椅上那人因立场问题杀了穆南,不顾她的意愿长久软禁她,又或许她单纯畏惧分娩时滔天的痛苦,十月怀胎的畸形……这一切,都促使她必须找个办法偷偷避子,在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前,不能让孩子来临这世上。

    “拿下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干脆而果决。

    周嬷嬷擦干泪水,一个奴才能有什么主见,只得依命行事。

    开窗通风散味,清洗药碗、煎药的锅,连她自己也要漱口沐浴,保证身上无一丝药腥残留。那人做了皇帝之后心思愈加细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被察觉。

    微风的西风吹拂入室,吹散了腥浓的药腥,室内反而飘荡着一股哀凉惆怅的气息。娘娘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每日跟犯人似的幽禁于此承受陛下的临幸,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麻木僵硬和行尸走肉差不多,还要忍苦灌这些令人作呕的避子汤,让人看了心头唏嘘。

    哪个好好的人幽禁上一年,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精神还能正常的?

    况且,昨日陛下刚逼着娘娘,用斧头亲手劈碎了亲生父母的牌位……

    这世上唯一能给她自由的就是陛下,可谁都清楚,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

    就这样蠹蚀了精神,一日日熬着,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前途渺茫毫无指望。

    陛下或许对她有爱,这爱还很强烈,但畸形的爱越浓烈越让人窒息,浓烈,他会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人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痛苦。

    倒不如陛下对她不在意,新朝建立以来大赦天下,许多宫女侍卫都被放出宫去,陛下还会内帑拨一部分金银宽厚地给他们做成家立室之用。不被在意的人反而得了宽赦。

    柳枝伺候怀珠梳头,见镜中的人虽毫无血色,长久的深居简出更使她肌肤白皙得异常,但一双姣花照水的杏眸着实哀艳动人,盈盈仿佛含着春水。

    这么漂亮的美人,难怪陛下舍不得放手。娘娘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这双眼。

    “娘娘今日少熬夜看些书,仔细疲惫着了。”

    怀珠怔忡摸摸这双眼,外人一定想不到,曾几何时她还是瞎子,那人治好的。

    因着这点恩情,她注定和他纠缠一辈子。

    沉沉叹了声,她忍着腹部的避子药带来的绞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

    下朝之后,陆令姜微服离宫,亲去国公府。

    根据陆德送上来的情报,国公府有一个遗落在外的女儿,早年间因生病养在山中寺庙,如今刚刚接回来便病逝了。

    那位小姐的年岁、样貌都差不多,家世也高贵,给怀珠当新替身完全没问题。且国公府位高权重,娶国公府家的嫡女为皇后,朝臣绝无异议。

    他想,她本来的名字只有怀珠二字,也不是真的姓白,对白家谈不上什么真感情。给她换一个高贵的身份,她以后便不会被人奚落嘲笑,行事更方便些,只有好处没有弊端。

    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叛军之女白小观音,只有国公府家的嫡姑娘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奔波整个上午,回宫之后,陆令姜遥感肉体疲惫,掩面咳嗽,心口一绞一绞地疼,想是连日来朝政操劳,身子骨有些不堪重负,脑袋亦隐隐钻疼。

    盛少暄求见。自打盛少暄依父命成亲之后,一直被夫人拘着,甚少有外出的机会。今日入宫觐见圣驾,还是趁夫人回门的间隙。

    “陛下真打算饶恕她?”

    盛少暄上来便直接问。

    战乱时,这位陛下巴巴写书信暗中从妙尘等人手中保住她的性命,又调换了毒酒设计假死,使文武百官停止对她的讨伐。如今,连她的叛国罪都可以饶恕了,要更进一步,易名改姓立她为后。

    “陛下就不怕有朝一日秘密泄露出去?”

    陆令姜摆着一局棋局,神色寡淡,落棋只有叮当轻微清脆的响动。盛少暄知道他早积重难返了,一个白怀珠让他泥足深陷,任何疯狂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这问就多余。

    当初赐死白怀珠的圣旨传出,多少令人有些惊讶。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个幌子。陆令姜外表虽然变了,心性却没变,和当初那个苦苦追慕白怀珠不惜雪地下跪的东宫太子一样,白怀珠就是他的命,失去了她,他得死。

    陆令姜掀起眼皮,色淡如水,“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得。”盛少暄知道劝不住皇帝,也就不再多言。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盛少暄是没体会过的,也不想体会。似陆令姜这般为一段姻缘感入肺腑死去活来,实在令人敬而远之。

    “那微臣唯有恭喜陛下。”

    陆令姜淡淡弯了弯唇,随即掩面咳嗽几声,面上尽显疲惫的风尘之色。龙体微恙,御医院的韩涛过来问诊,揣摩半天,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之前受过箭伤,留下病根。近日来又勤勉劳于朝政,夙夜挂怀,想来忧思过度,引得肺叶里的病根反复,才致龙体微恙。微臣为陛下开几副防止调养,陛下千万注意休息,不可轻动怒气。”

    想求娶她,就要三句不离老本行,晚也说朝也说,她终有被他磨得心软的那一天。

    他受不了她离他太远,哪怕是咫尺的距离也要将她拉入怀中,亲尝方泽。

    遇见了怀珠,他才知道自己原是如此一个重欲之人。能得到她是他今生最幸运之事,他只求她一个,其他什么都不求。

    说罢,陆令姜似怕她拒绝,又用唇将她和他之间狭隘的空隙全部堵住,不给她推脱的余地。怀珠被他吻得快要断气了,好不容易透过一丝空气,委屈地说:“当初是你说玩玩的,你亲口说的。”

    她怕是刚醒来还惺忪着,不大清醒,鼓起雪腮来责怪他。玉手绵软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嗓音沙哑,冰雪可爱令人心痒。

    “玩也玩腻了,该分开您却不分开。”

    陆令姜蹙了蹙眉,欲开口,怀珠却反过来将他的口捂住,续续埋怨道:“当初一道旨意要了我的人是你,后来不要我、冷落我的人也是你。”

    “你知道我在寒夜里等过你多少次吗?我临死之前,又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吗?死前听说命令是你下的,我的心有多痛吗?”

    “现在你却又逼我嫁给你。”

    “郎心,便是如此反复?”

    她也不知怎么就和他翻起了旧账,唇角紧紧绷着,黑瞳孔间泛起些含怒的泪花。那些本以为被岁月埋葬的刀子,重新被挖出来,一刀刀割得人鲜血淋漓。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毫不避讳地谈起前世,自揭伤疤。昨夜她被他磋磨得惨了,此时疲劳和辛酸皆化作泪水,湿淋淋地挂在雪白的脸颊上。

    陆令姜一恍惚,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轻飘飘几句话剜了去。前尘往事既没有答案,他也不想再细究,他只愿一厢情愿地沉迷于她,锁住她,困住她,生生世世都和她纠缠下去才好。他不敢回忆没她的世界什么样,太痛苦,太虚无,他经历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了。

    “别说了,别说了,珠珠。”

    他强硬地将她禁锢在怀中,一颗一颗尝她微咸的泪珠,宛若抱着心肝宝儿。明明是凉爽的春日晨曦,两人身上却都出了一层细汗,黏腻而有湿意。

    一个偏执地求,一个拼命地躲。

    “我用下半辈子弥补你。”

    “我信不过你,害怕再那么愚蠢地重蹈覆辙。”怀珠噘着嘴,“你根本不懂,不懂。你只想着你自己的私欲。”

    “对不住你,珠珠。”

    自从捡回前世记忆之后,陆令姜一直不敢与她深谈,往事成为尘封在内心的一层禁忌。他也在怕,怕自己被忏悔淹没,一时心软就放过她了,永远错过了与她的良缘,任她嫁给旁人成婚生子女。

    “但我不能放过你。”

    他很自私。

    他不能没有她。

    虽身为太子掌握大权,但他扪心自问没用权位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圈死她一人的路,让她除了嫁他别无选择。

    “我宁愿你恨我,也要留住你。你说我疯也没关系,我早就疯了,从你不要我的那天就疯了。没有你,我就没有自我,我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失去你。”

    他俯身掰过她的脸,用凶残的吻来传递自己癫狂的爱意。怀珠被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被一张大网紧紧缠绕住的上岸鱼儿,艰难地蹦跶着,却根本无法挣脱渔网的桎梏,任凭如何向渔夫撒泼恳求,想回到大海内都是绝不可能。

    今生,如果他们正常相识,正常相知,或许也会正常相亲相爱。

    可前世的记忆像阴云一样长久地遮蔽在太阳上,使他们的感情永远不见晴空。在错误的时候,错误地爱上彼此。

    怀珠被吻得直咳嗽,委屈益甚,真想在陆令姜身上捅个十七八刀,不管不顾地继续质问道:“那个观音坠,我给你刻了很久,想保你平安的。”

    “还有那件红戏服嫁衣,生辰之日我只想穿给你看,结果你却说我不配……你知道那是我亲手绣的吗,绣得我手上满满针扎的孔。我那时眼睛快瞎了,试图最后一次做女红巴结你。”

    “所以我说,你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或者爱过我……你可能只是对我这几分容色一时上头,没认真考虑过,我也是一个普通女子,很快人老珠黄。到时候你还能有美妾无数,我这一辈子却待在你的冷宫里,全部全部都毁了……”

    陆令姜声声听着,痛得肺管子直疼,脊梁骨飕飕发凉,只恨不得将她揉碎了融进自己身体内,“不是的,不是的。”

    他曾胡思乱想着,自己若真死了,白怀珠会不会痛哭流涕地担心自己,后悔莫及,到时候他要不要轻易原谅她呢?“我方才乱说的。”

    怀珠也怕他伤口崩裂赖上自己,扶他坐下,随即跪坐在矮桌边,打起香篆来。

    大病初愈的人受不得烟气太重的香,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类似于青灯古佛下的线香,有极好的安神功用。

    “殿下先歇会吧。”

    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叫她后悔。

    结果睁开眼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没在意,踪影都不见,和许信翎逍遥快活去了。

    他醒来,差点又气昏过去。

    任凭他说了千百遍爱她,今生非她不娶,生生世世不会纳妾,无论她年轻貌美还是人老珠黄——她从来不信。

    她打骨子里认定了他是见色起意。

    她从不相信他爱她。

    他的任何许诺保证,都徒劳无功。

    陆令姜没再争辩了,听她的话阖上双眼,慢慢嗅吸着香烟中粉质感的甜。

    他在朝堂上经历了多少猛恶之事,从没畏手畏脚过……和她在一块才晓得贪生怕死,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总怕失去。

    他只想活着与她多呆一刻,再多呆一刻,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瞑目。

    谁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再遇见她呢?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珠珠。”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信我一次?”

    他只怕她将他打入冷宫。

    “我不敢。”

    御医的话大多华而不实,陆令姜随手打发了。其实冬季寒峭,时有风寒也属正常。但他隐隐感觉,这次心绞痛得厉害,怕并不是普通风寒那么简单。好在只是阵痛,发作了一会儿便消停了。

    盛少暄想起以往为了灌养白一枝囍,陆令姜曾用自己的血液豢养毒物,毒质残留,散入五脏六腑,一直没得到清算,现在怕是不好了。然而当初负责此事的莲生大师早云游四海去了,现在哪里找人去。

    盛少暄抬眼问陆令姜意思,要不要先闪。毕竟石韫成了这副德行,不死也得成瘫子,他们脱不开关系。

    被陛下知道了,又是一顿数落,前些天因为石恒眼睛被瞎的事,陛下已经很生气了。

    陆令姜手背蜿蜒留下污血,不慌不忙,倒也没有躲闪之意。

    他咳了两声,道:“去叫人吧,有刺客行刺孤……大概是想……抢劫吧。”

    ·

    因为石韫之死,整个长济寺大乱。

    操。

    陆令姜是疯了吗?堂堂太子居然向女人低头……也太豁得出去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跪,别说做太子,他以后是连人都不想做了是吗?

    盛少暄急急去敲门,气急败坏:“白怀珠,你开门,他都给你跪下了,你还要他怎样?有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女人吗,你给我出来。”

    门没开。徒劳无功。

    太子一跪,路过的官员也不敢看戏,要么速速离开,要么立在旁边静穆,好像都在为太子的感情默哀,无人敢轻嘲。

    片刻只有个老管家开门,老管家是奉小姐之命出来扫雪的。

    老管家面色复杂,连他一个老头儿都觉得太子是个傻子。

    扫雪时,老管家叹息着说:“太子殿下,小姐说要跪请您到别处跪着去,别妨碍梧园门口的清净。”

    第54章

    爱过

    太子殿下闻此,并未轻言放弃。

    他扬扬唇,鸦雏色的长睫间,染了一层薄薄的霜,对老管家释然一笑,宛若融入了黄昏最后一缕日光。

    随即挺了挺身板,双膝陷入土地一寸有余,宛若生了根,愈加坚定偏执。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陆令姜闲闲将她揽在怀中,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描摹她唇瓣的形状,亦随她望向街肆的景观。

    他见她出神,微微叹息,将温热的唇贴在她敏感耳珠上,缠绵悱恻,一下一下地侍弄,“这是你故乡,想下去走走么?”

    怀珠漫不经心地玩着银链上冰凉的小蝴蝶,眸色闪过一丝狡黠,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好啊,太子哥哥容我解开。”

    他见招拆招,好整以暇地弹了下她微翘的鼻尖:“……然后你趁机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

    怀珠蹙眉,堂堂太子这般小气,对她的那些挑衅之语耿耿于怀。

    “那你废话甚么。”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晏苏荷梨花带雨:“太子哥哥,我好疼,难道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吗……”

    陆令姜无动于衷,任凭晏家人如何歇斯底里,仿佛对方在无理取闹。

    他仍执著地拽着怀珠的手腕,和怀珠并排站着,睥睨眼前众人——那才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排场,怀珠才是东宫的主人。

    待晏家人哭诉完了,陆令姜才开口,态度漫不在意,甚至有些冰冷:“晏妹妹,你有何可哭的?”

    他居高临下,此时领着怀珠在主位上坐下,身份矜淡高贵,晏家人则都还站着,晏夫人抱着哭泣的晏苏荷还瘫在地上。

    谁是主子谁是仆,一目了然。

    这一句问话是拿出太子的架势,以东宫主人的身份质问的。

    晏夫人顿时痛心疾首说:“殿下,您说什么,荷儿受伤了,就是这女子大逆不道刺杀的,您还要不分黑白护着不成?”

    以她身为臣妇的身份本不应该这么对太子说话,但一来太子是她女婿,二来太子脾气恭顺,很多时候不那么注重尊卑,才敢直接出言反驳。

    陆令姜倒没当场怼回去,依旧是那副孝顺模样:“是。夫人说的是。”

    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除了白怀珠,再没有使他情绪波动的人。

    太子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人着急上火。

    他们女儿可是被人拿剑比着脖子了!

    太子也打算偏袒吗?

    晏大人欲把话说明白:“殿下必须严惩这外室,清理后院,把不干不净的女人扫出去,否则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四字,今日已经晏家第二次威胁太子了。

    晏苏荷在哭,晏大人和晏夫人轮番指责,大有逼迫太子处死怀珠之意。

    正妻怎可辜负?太子已宠妾灭妻了,如今这外室又犯下大错,若太子执意袒护,就会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

    饶是太子,也担不起。

    怀珠没去看陆令姜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感情心痛,主要怕自己有生命危险。此刻她深陷东宫,手被陆令姜牢牢握着,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若陆令姜真要处死她,她能有什么还手之力?

    况且她刚才还说了他的坏话,刚好被他听见。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许信翎道:“白姑娘,你们也在。”

    怀珠缓过神来,道:“好巧。”

    其实不巧,他是刻意等她的。

    自从许信翎在梧园门口碰见了太子后,他便自觉不再来梧园了。

    这些日,他都是趁怀珠出门的机会与她巧遇,讲两句话,叙叙寒温。

    两人同道走,怀珠瞥了许信翎,头戴银冠,腰板挺直,清白正经,当真是仪表堂堂的朝廷命官,不苟言笑。

    和这样的君子相处,倒不用担心被占便宜。

    许信翎闲谈:“你的眼睛似有好转。”

    怀珠道:“嗯。近来睡得多些。”

    许信翎道:“吉人自有天相,看来是菩萨显灵了,改日我再去长济寺为你烧几炷香。”

    怀珠微疑:“怎么,许大人之前为我求过菩萨?”

    许信翎惭愧:“是求过,还为你求了不止一次。”

    怀珠本还纳闷眼睛怎么忽然间好转,原来是许信翎替她求了神。

    当下隐隐动容,许信翎关心她。

    关心她眼睛的人,她最感激了。

    “改日我也去为你烧三炷香。”

    许信翎委婉笑:“不必了。应该的。”

    并不想和怀珠分得清清楚楚。

    迟疑半晌,许信翎为上次在梧园的事道歉。上次他不知太子在,冒然对她表白,惹她烦恼,这些日子一直愧仄在心。

    他斟酌着措辞:“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不是玩笑,阿珠,你有考虑吗?”

    一提太子,怀珠淡淡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不知陆令姜给她喂的药何时发作。

    许信翎想娶她做正妻,许以三书六礼,执掌中馈之权……她一早就知道。

    或许他前几日问,她真会答应,可现在她的把柄已牢牢被人握住了。

    陆令姜给她吃了毒药,为了保住性命,她或许真得回去给陆令姜做妾。

    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我非完璧之身,又有恶名在外,你家中父母大人不会答应的。君为栋梁,执着于我又何必呢?”

    许信翎听出她话语委婉的拒绝之意,心凉了凉。沉默片刻,只问:“……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太子吗?”

    怀珠趁着女官不注意,将药倒进了花盆里。如此做了两次,女官很精明地发现了,厉声指责,重熬一碗要怀珠立即喝下,否则便上报太子殿下。

    怀珠不惧下人的威势,面无表情道:“他要知道就知道,能把我怎么样。”

    女官道:“太子殿下会亲自过来看着您喝。”

    怀珠带着几分叛逆,将空碗撂到一边,“他过来也没用,不喝就是不喝,我会怕他么,我又不是他手中木偶。除非他放我出去。”

    女官真的去告状了。

    怀珠望着女官气急败坏的背影,胸中的堵塞之意方消减了几分。揉揉眼睛,眼睛确实好疼,但她就是不想喝药。

    太苦了。

    她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何必还用这些药石为难自己。况且她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生活,盲眼也没什么可怕的。

    陆令姜若有心救她的话,怎会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仍杳无音信,她凭什么听他的。

    现在,她只有一个最卑微的愿望,活着。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女子而已,活在世上又能对朝廷有什么威胁,群臣非要杀她不可。

    半晌,女官居然真请来了太子殿下,朝怀珠扬扬眉,一副得志的样子。

    怀珠本来手里在玩着几枚凉丝丝的棋子,见此,嘴巴绷起来,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还穿着寝衣。

    陆令姜挥挥手遣退女官,踱到怀珠面前,冰凉的指尖剐了剐她的脸,沾了几分质问的意思,“为什么要倒掉药啊?”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云纹的长袍,两臂个各有束腕,样式利落干净,偏向正统,像是刚从朝中赶过来的。

    怀珠皱了皱眉,打掉他的手,“不想喝。你别逼我喝。放我出去。”

    他微微责怪,“放你这罪犯出去,叫我如何善后?太子也通敌叛国?”

    一边说着,一边端来了热腾腾的药,舀了勺在她唇边,“听话,喝吧。”

    怀珠瞥见他深褐色腰带上挂了个新的香囊,淡黄流苏,云彩乱色,很是精致好看……未免想起自己前世也傻傻送他很多香囊,熬夜绣得眼睛疼,他却一次都没戴过。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的人也看不上她的手艺,别的佳人送的,便欣然戴了。

    既是如此,又假惺惺关怀她作甚。

    怀珠扭过头去。

    陆令姜见她似乎在赌气,一时束手无策,又见她目光从自己腰间香囊上淡淡扫过,登时会意,道:“珠珠,你生什么气,这是你送我的,我戴也不行了吗?”

    说罢他摘下了下来,交给她仔细验看。怀珠怔怔眨了眨眼,视力确实不行了,那一针一线还真是她从前绣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怀珠一愣,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动怒。明明刚才说起偷吃避子药的事,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怪自己僭越么?可后宅之事本归太子妃统领,算不上僭越。

    “那也是为殿下考虑啊,”

    她绷着嘴争辩一句,“连普通王侯世子家中都有十几名侍妾,殿下您这般空置后宫,实在是不像话。主要是……”

    主要是他需要子嗣,她却不想生。

    所以为了对得起他,也为了他不再逼迫自己生,她不会阻碍了其他女子青云直上的道路,主动寻愿为太子生子的妾室。

    陆令姜脸色隐隐发白,眼底漫是冷意,“很好,你就是这么给我当太子妃的。”

    怀珠恳然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和她们争风吃醋,更不会为了争宠做出什么陷害勾当,我甚为太子妃会替殿下把您喜欢的女人照顾好,不如先找两个试试。”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他忍不住情绪失控,话说到一般哽住了,眼尾泛红,隐隐杂着一团冰凉漆黑的雾气,整个人也萧条得紧。

    “你不爱我就不爱我,用得着用这些话伤人么。”

    说罢唇角抽搐了下,提了外袍就走。

    怀珠留在原地,微风吹拂,孤零零独自,发丝有一些些凌乱。

    这还是陆令姜第一次甩脸子拂袖而去,竟然只是因为这点事。

    扪心自问他说的话没错,每一个字都是为他考虑的,态度也端正。可他却动了雷霆大怒,好像她羞辱他一样。

    冷静片刻,又想像陆令姜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搞过女人,怕是在那方面的洁癖不是一般的厉害。自己说起来不过是他的一个阶下囚,蓦然触碰他的忌讳,他自然生气了。

    可每每在榻上的时候,他都将她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翻着花样儿地浪,索求无度,重欲得很,一夜六七次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一个人为何能如此矛盾……

    怀珠沉吟许久,微微惭愧,百般难以索解。太子这般拂袖而去,她还不知怎么回东宫,兴许连马车也没得坐了。

    他若就此腻了也好,她索性收东西回白家,省得他一日日看贼似地监视她。

    这般想着也没急,她独自在小秋千上荡悠了会儿,望着燕子掠檐低飞,池塘游鱼排荇,天边白云缓缓变成苍狗模样。

    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太子哥哥,现在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禁锢她的自由,连一点点太子妃的权利也不给她,甚至连后宅都不让她管理。

    他方才说喜欢她……但人在盛怒之下说的话往往没什么可信度,而且他雅擅甜言蜜语,似这般情情爱爱的话信手拈来。

    轻薄的衣衫贴皮肤,起风了。

    方才还春和景明的景色变得有些萧索,令人心生怅惘,怀珠慢吞吞地离了秋千,往别院门口走去。

    随身没带着几个铜板,还不知怎样搭车回白府去。不过,这也是个契机,放她自由。

    刚迈出大门,却见陆令姜双臂交叉一声不吭地靠在门口,垂首不知在想着什么。他颀长的身形僵立不动,看样子已在此伫立许久了,手里闲闲拎着一盒樱桃煎。

    二人对视,他目光泠若雪水,却已恢复了沉静。

    “给你。”

    怀珠唇瘪了瘪,刚吵过架有些无所适从。轻轻接过樱桃煎,亦垂首下来。

    耳畔依旧回荡着小贩“樱桃煎——樱桃煎——”的叫卖声,所以是太子殿下纡尊降贵给她买的。

    她闻着食盒里不断溢出的幽香,心上酥酸,像骤然间电流流过。

    “嗯。”

    怀珠哑口无言,一肚子的气顿时不知该往何处撒了,“既是我送的,现在我不想给你了。”

    就要收起来。

    陆令姜笑着阻拦她,薄唇贴在她的眼皮上,正好能听见他一深一浅的心跳声,咚咚咚,“不行。还我。你既送我了就是我的东西,岂有夺人所爱之理。”

    她从前送他的那些小东西,他都锁在东宫的一个柜子里了,一直舍不得拿出来。香囊见了风,气味会消散,用坏了再也没有了。

    可现在不一样,她就在他掌心之中。不会飞走,无法跟他划清界限,也不会嫁给别人。

    怀珠额角一跳,否决道:“没有。”

    许信翎稍稍松口气,太子并非善类,妻妾无数,不知睡过了多少女人,他最担心她一时糊涂,跳入火坑。

    片刻间,倒也无语。

    两人说话似常有这种冷场的时候,都属于不太会聊天的类型。

    不像陆令姜那等浪子,用他那浪荡的幽默,总循序渐进地主导话题,不知不觉就把姑娘带床上去了。

    怀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打不过他们,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可她的手还被太子紧扣着,好巧不巧,刚好捏在了穴道上。

    他只要轻轻一捏,她便会全身瘫软。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只锁你几日,若你答应我不再跑,便即刻解除了去。”

    怀珠齿然,几日,这都多少日了。但好像刑期是累加的,她生一次离开他的念头,日子便加长一日,包括她挑衅他说的那些话也算在内。

    她嗯了声,道:“殿下可要记得。”

    此时前方前方有卫兵开路,一队压着死囚的笼车缓缓开过。里面的囚犯面黄肌瘦,个个穿着囚服,脖子上带着枷锁。

    这些死囚被俘后拒不投降,一直对穆南忠心耿耿,今日拖出去枭首以儆效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第55章

    陌路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白怀珠和陆令姜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

    他们的感情,死在了前世。

    太子殿下非但不怪罪,还赏赐如此厚礼,白老爷诚惶诚恐,登时跪下来谢恩。

    陆令姜一笑了之,有一搭无一搭拂着怀珠的后背,醉翁之意不在酒。

    怀珠激灵灵,知他如此豪掷千金是为了自己解围,内心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

    他估计知道了她被白夫人鄙视,被眀笙的夫婿压下一头,才如此招摇,默认了他也是白家女婿。

    难道他竟真想娶自己不成?

    心涉游遐间,手忽然被陆令姜握住,神色慵懒,温情脉脉:“想什么呢?”

    怀珠抿嘴摇摇头,陆令姜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虽一张脸雅俊斐然,却哪里像端方的太子,分明更像世家纨绔子弟。

    他微微一笑,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炙热嗓音道:“之前说叫我晚上来找你,还算数吗。”

    怀珠登时耳垂滚烫,面色染了一层浓重的红晕,“不……算数。”

    他眯了眯眼,略略不悦,却挂着秋水笑意,道:“一会儿再跟你计较。”

    怀珠深深吸了口凉气。

    白夫人对怀珠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络奉承,不敢再说嘴半句。

    眀瑟和眀箫眸中浓浓的嫉妒,实不明白怀珠这庶女有什么勾魂儿的本事,竟攀得太子哥哥这样的高枝去。

    宴会无形间变了味。

    宋温的父母绷不住了,借着醒酒私下叫出白老爷,妒忌问道:“你家那白小观音如何攀得了太子殿下?”

    白老爷哼了声,自鸣得意:“什么叫攀,是殿下先看中怀儿的。”

    本以为太子殿下将怀珠送回来是腻歪了她,如今又登门造访,言行举止亲昵,实出白老爷意料之外。

    无论怎样,殿下肯要怀珠,都是喜事一桩。

    白家下人正将太子殿下的赏赐一箱箱搬入库房,宋家歆羡不已,无言以对。

    那些珍贵礼物竟然许多都是叫不上来名字的贡品,相较起来,自己家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寒酸死了。

    论富贵,论权势,论样貌人品,天下谁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白老爷站在夜风中亦感慨,自己哪辈子撞大运,养了怀珠这么个女儿。

    连九十多岁痴呆的老太君闻声,都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这么多好东西,谁送的?”

    白老爷盯着四下少人,悄悄说一句:“娘,珠珠女婿。”

    老太君满是褶子的眼俨然瞪大了。

    宋家见此,颜面扫地,默不作声地回到宴会上。

    那白小观音,之前好几次议亲都胎死腹中,本以为她声名狼藉没有婆家肯要,怎料太子殿下将她宠成了宝。

    瞧这架势,不仅仅是爱妾,便是太子妃的名位也是可能的。

    当初本以为太子玩玩她而已,没想到来真的。

    不过也是,跪都跪了。

    太子殿下跪过谁?

    添酒回灯,烹置新菜,重新开宴。

    烛火明亮摇曳,白老爷从前虽时常与殿下见面,但都是当奴才的,从未有此同座用膳之景。

    但见太子殿下与众人寒暄,谦冲有礼,温其如玉,没半点架子。可愈是随和越加令人敬畏。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人人暗自瞧着太子殿下的眼色行事。

    眀笙方才还以自己的夫婿为荣,洋洋自得,此刻俨然颓废,精致妆容的脸蛋上写满了嫉妒,连手指甲都掐断了。

    ……白怀珠何德何能?

    就凭一张脸。

    左右重生的一次机会已被毁了。

    心中坦荡荡,反而往前探了一步。

    卫兵躬身道:“不敢,求太子妃发慈悲。若放太子妃出门,太子殿下要的就是属下等的项上人头。”

    怀珠暗暗掐了掐掌心,装作无事地回头离去,背影透着狼狈尴尬。手腕的银链虽然除了,无形的枷锁却仍然桎梏着。

    虽然成婚了,他不信她。

    这傀儡太子妃当得有什么意思。

    独自在水木阆苑抑郁了会儿,太子殿下才下职。他指尖刚触及她的肩膀,就被她没好气地冷冷甩开,“别碰我。”

    如今怀珠梳了个妇人髻,三千鸦黑的青丝悉数挽了上去,微晕的脸色,芙蓉如面柳如眉。可她现在,脾气却大得很了。

    陆令姜怔了下,柔声问道:“怎么了,曲水流觞宴惹着我们太子妃了?”

    怀珠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质问:“如今大婚礼已成了,殿下为何还找人看着我,心里可半点把我当人看?”

    他哦了声,神色淡淡:“就为这事。”

    坐在榻上撒着两只长腿,一双温柔深邃的仙鹤目凝睇着她,“想去哪儿啊,我陪你不就完了。”

    怀珠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样子,更不想被转移话题,鼓起勇气争辩道:“殿下为何还不信我,我既然是太子妃,应该有自由出入的权利,否则还不如废入冷宫。”

    他道:“乖,再等些时日。”

    俨然是油盐不进。

    怀珠幽幽道:“既然如此,这太子妃之位我甘愿退位让贤,就此和离,殿下另择高明吧,我收拾了东西回梧园就是。”

    他冷淡地拉长了音调:“珠珠——”

    怀珠一怔,被他倏然显露三眼白吓得一瑟。其他事还好说,他最听不得和离二字。太子妃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当的,现在自然也没权利说不。而且夫为妻纲,他现在不仅是太子,更是她的夫君。

    “对不住殿下。”

    或许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深埋螓首,翕动着嘴唇,“我……失言了。”

    “知道就好。”

    他态度沾了些冷清,懒懒靠在床.笫的被褥边,也挑明了说,“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清楚,既然成婚了,就乖乖留在东宫,别耍花样。嗯?”

    怀珠一时恍惚,喉咙哽得难受。

    繁复的明珠首饰,贵重的太子妃衣冠,此刻于她身上变得无比讽刺。

    如何那么天真,以为当了正室太子妃就不是他手中的金丝雀了。

    陆令姜掀眸瞟她一眼,怀珠板着身子站在原地,僵立如尸。

    空气良久凝滞,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昨日新婚的柔情蜜意消弭得一干二净。

    半晌,他伸手,“来,珠珠。”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谢什么。”

    他立即回心转意,探身握住她拽他袖子的手,“谢我的话,莫如以身相许。”

    话刚出口便后悔,她才大病初愈,怎能再提这事,怕是要被拒绝得透透的。

    陆令姜将她的手搁进被里,迅速俯身以吻堵住她的唇,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从中捕捉到丝毫厌恶。

    “嗯。”

    怀珠阖上眼睛,受了这一吻。

    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了。

    ……

    怀珠病了,白家人一宿没合眼。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见怀珠发着高烧无人过问,大怒之下,勒令白家全家都在堂中熬着,直到怀珠病情好转为止。

    白老爷以为怀珠只是普通风寒,没料到她病成这样。战战兢兢守了一夜,见太子殿下终于从怀珠的闺房出来,白老爷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前去请罪。

    陆令姜睨了一眼,神色不佳。前面走着,白老爷在后亦步亦趋。

    “伯父不会以为收养了怀珠,就觉得她是你随意拿捏的庶女了吧。”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怀珠纯当没听见。

    他叹了声,换回温和辞色,过去拉她玉臂,主动央求道:“好了,别不理我了,我错了,生气便打吧,但不可以说和离。”

    沉湎又眷恋地圈紧她的腰,头埋在颈窝,深深嗅着气味,神情遗憾。

    她如何明白他的心,他怕了,不敢,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只是泡影,一触碰就打碎了。也怕她厌恶这场强求的婚姻,再想着逃跑与叛军为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苦娶来的太子妃,怎能轻言和离。

    怀珠摸过陆令姜的手来,照着虎口无情咬了口,留下一排血色齿印。

    怀珠如芒在背,膳没食两口,私下里拉住陆令姜来到屏风之后,避过众人责怪道:“你怎么忽然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怎么没说?”

    陆令姜半倚着墙,手指在她朱唇上轻轻滑过,嗅她身上的甜秀之香,意味深长。

    怀珠感到了一丝危险,转身想逃,却被他困在了墙角,炙热的呼吸打在后颈上。

    莲生大师的身形僵住。

    白一枝囍。

    甚是严肃地回头:“施主,你疯了。那东西是毒物,害人不浅,根本不能用,老衲回去就毁掉……”

    “大师,给我吧,给我。”

    陆令姜亦起身,目光灼灼,是铿锵的决心,彻彻底底地疯了,“只要能治好她的眼睛,我死也情愿。”

    第56章

    白种子

    一枝囍这种花,确实分红种子和白种子。红种子结出的花是红花,花瓣生有白斑点,而白种子结出的花是白花,花瓣生有红斑点。

    两花的样貌同样妖异惑人,不同的是,红花结出的是善果,治病救人,起死回生,自然是喜事。

    而白花结出的是恶果,以剧毒灌养,虽也有一定的药性价值,但害人性命,出殡办丧事,因而整株花才叫作——红白一枝囍。

    红种子,以血灌养即可。白种子虽也是以血灌养,却需要血中含毒。

    既能救人,也能杀人。解药或毒药,喜事或丧事,全在使用者一念之间。往往就是一命换一命,食花者活,养花者死。

    她终于还是嫁给了太子。

    她也曾给过自己机会,是自己太软弱,顾忌的太多,才没有抓住她。

    希望,太子能给她幸福。

    四月天里,皇城氤氲着一层潮气。

    怀珠在江边站了会儿,艳阳高照,日头越来越大,雪肌上沁出薄汗。徐徐吹来的风夹着夏日的热气,熏得脸发烫。

    可惜眼睛才刚刚痊可,见不得太亮,否则还可以放风筝。陆令姜将她的帷帽戴上,扶她回府。

    怀珠揉着眼睛,恹恹的,回府便把团扇搁在脸上,闷闷打瞌睡。春懒秋乏,一年四季都在床上睡着才好。

    陆令姜坐在床榻畔,指节伸过去,感受她温软滑腻的肌肤,神色温柔。

    怀珠的下颌被他抬起,谨慎地抿唇。他俯身,两片带着热度和湿意的唇蛰在她的脸颊上,哑哑的,闷闷的。

    怀珠颤了下,喉咙无助地吞咽了下,仰着脖子承受。拒绝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没有推搡。

    阳春四月天里,暖洋洋的骨骼令人浑身犯懒。屋内浓郁的春色,似将她吞没。

    陆令姜眼神藕断丝连,缓慢地流淌着:“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

    怀珠气息一窒,双手下意识揪紧了身下被褥,双目闭合,呼吸透着抗拒。

    越说不紧张,就越紧张,紧张得连身子板都是僵直的,心脏在咚咚跳。

    “我尽量。”

    他问:“前世怎没见你如此紧张。”

    “前世你也没这么亲过我。”

    他阒黑的眸子掩了掩,隐没了情绪,引导她手臂舒张,浑身放松下来。

    怀珠的手臂软塌塌地搭在陆令姜的脖颈上,半阖着眼,嘴上半句不肯服软。

    “去湢室里弄。”

    陆令姜捞起来她的腰,打横抱起,随即拿件长斗篷将她盖住。怀珠不愿,可此时情到浓处也无法拒绝,只任他抱着。

    氤氲的热气弥漫整间房室,怀珠一头钻进水中,暖意席卷而来。他惬意淡笑,兴致正好,亦褪了衣衫随她泡水。

    阳光漏过菱花窗被切成一个个方格,酽酽映在水上。怀珠还未曾这般与他坦诚相见地共沐过,略略后悔,起身要逃。

    陆令姜却抓住她,狭长的仙鹤目中流露浓墨重彩的意兴,将她摁回了水里。

    噗通,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两颊边,怀珠瑟瑟望着他,一张脸红透了。

    两人仅仅咫尺之距,陆令姜滚了滚喉结,心上人是眼前人,她朱唇一点红,眉如小月,浑若一枝蘸了水珠的白茉莉花,每一寸都足以令他发疯癫狂。

    他轻掐住了她的雪颈。

    她颤了颤,再也动不了了。

    两张唇不断靠近,本能的冲动一阵又一阵猛烈拨弄着心弦,陆令姜低哑地贴在她耳边:“若我就现在要,你跑得了么。”

    二人各自使手段想制服对方,闹得浑身热,心湖荡漾,倒比床笫缱绻打得更加火.热。在榻上,她总是一副生无可恋半死不活的模样,此刻却睚眦必报像个发狠的尖牙兔!

    陆令姜怦然,从前怀珠总是一副清冷模样,哪曾对他真正活泼过,仿佛回到了春和景

    便是这稍一分神之际,怀珠已拎着襦裙站在椅子上,将他手中毛笔灵巧地抢了过去。

    她轻哼了声,沾点得意。然乐极生悲,脚下一滑,摇摇欲坠险些摔倒。陆令姜下意识接住她,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颊侧凉凉的,对铜镜,自己也变成了花脸。

    “你……”

    他轻嘶,倒吸了口凉气。

    “无法无天!”

    怀珠见陆令姜也成了这个样子,破涕为笑,懒懒黏在他身上不起来,大逆不道地用他的蟒袍擦脸。

    陆令姜无奈,想出言喝止,随即又算了,娘子大于天,娘子用蟒袍擦擦脸算什么,将来用龙袍擦脸他都答应,也是一种甜蜜的幸福。

    “太子殿下也落得这般田地。”

    “你个促狭鬼!”

    他笑着,也有点嗔怒,凶狠地拧她的雪腮,想把她的伶牙俐齿拔下来。胡闹之间,一看桌上写好的请帖沾满墨迹,俨然没法用了,还得重写。

    此时宫人通报刚刚回城的范大将军求见,禀告西南叛军之事,见平日丰神隽秀的太子殿下脸上就有长长的一道墨迹,吓得不知所措。

    陆令姜轻咳了咳,旖旎的衣衫,脖间的唇印,确实无法见人。他似笑非笑瞪了怀珠一眼,传人来洗漱,打叠衣冠斯文齐整。又叫怀珠先回避,勒令她将请帖全部重写完作为惩罚,晚上要检查。

    怀珠不服气,分明自己先被画成花脸的,能不能洗干净还两说,他居然还反过来罚她,哪里说理去。

    一身热毒渐渐冷却下来,她又懊恼,又自咎,方才怎么就吃了迷魂药和陆令姜闹起来,难道一颗心真沦陷了不成。

    陆令姜很好——是她昨日骗许信翎的话。才区区一日而已,她便打心眼儿里觉得他确实很好了?

    怀珠随着丫鬟匆匆往湢室清洗,灵秀的身影似一道轻烟从太子书房闪出。

    前来复命的范大将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书房军机重地,居然有女子出没。

    太子殿下即将聘白氏一个庶女为太子妃,对她宠爱非凡,九州上下皆有耳闻。更传说此女和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是反贼妙尘的关门弟子,更与叛军首领穆南沾亲带故。

    太子殿下向来深明大义,何以留个诛九族不足以赎罪的叛军之女在身旁?

    范大将军稍一思忖茅塞顿开,怪不得太子殿下对西南卷土重来的叛贼胸有成竹,原来是有这么一颗活生生的棋子囚困在手。

    她若真是反贼穆南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那么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用作诱饵,捏住穆南的软肋,何愁穆南不束手就擒。

    ……

    怀珠回到水木阆苑,用了两个时辰把十一张请帖都写完。她的簪花小楷灵秀好看,笔墨泅染,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几个伺候她的小宫女,连连夸赞太子妃的才气。

    怀珠端详着那些请帖,心里怪怪的。她的笔迹殊丽,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若是被人知道她如此积极认真地写请帖,定然误会她热衷于这桩婚事……其实不是的。

    若非她怕陆令姜回来,见她没完成“惩罚”而再度磋磨她,自己才不会如此听话。

    思潮反复,一时烦躁,她想撕掉算了,藕官姑姑却先一步将请帖收起来,等着盖太子和太子妃的金章。

    “姑娘的字写得极好,不愧是书香门第熏染出来的,太子殿下见了定然满意。”

    怀珠暗暗腹诽,他满意,她却不满意。抽了一张请帖在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唇角却莫名其妙露出点笑意。

    自己的字确实是极好的,甚至比陆令姜的还好。他昨日那么癫狂地跪在她面前,若叫他看看她亲手为婚礼写的请帖,他会作何表情,又会把自己抱起来开心转圈么?

    这般想着,怀珠从水木阆苑走出,屏退了婢女,径直来到南书房。内侍却告诉她太子殿下在和范大将军议事,并不在此处。

    此时天色已将近傍晚,五色晚霞艳艳烧得十分好看,葡萄酒般玲珑剔透的颜色令人沉醉。君臣即便议事,也议了将近三个时辰。

    怀珠拿着张请帖,百无聊赖,在偌大的东宫中有些迷路,想着藕官姑姑她们总会找到自己,便信马由缰地散着步。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她越要逃避,他还越要追。

    怀珠心口起伏,气急堕泪,一巴掌险些打过去。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困住她一辈子,饶是他杀了她的亲爹爹,她也得在榻上承欢。

    一巴掌打下去的后果,非但救不了穆南,自己也会遭到更严苛的对待。这几日她费尽心思曲意逢迎,才稍稍缓和了他们的关系的。

    他道:“没事,珠珠,想打就打。”

    轻柔而又缱绻的声调,蜜里调油,乍一听来真像是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

    “我只让你打。”

    怀珠只有一只手自由可以打人,蚍蜉撼树的力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她正被固定在书房正中心的椅子上,偌大的桌案齐齐整整摆放着无数军机,但凡她能送出去一张纸,穆南就有翻身的机会。

    可惜,他是明知她无能为力,还故意欺负她,以此报复她站敌军阵营的行为。

    她被欺负了又无力反抗,啪嗒啪嗒地落泪,泪水默默溅碎在光滑的漆桌上。

    陆令姜倚在椅畔,翩然斯文地拿帕子去擦拭她的泪水,柔哄着她:“别哭 。”

    他得寸进尺的举动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收敛半分,反而垂首去轻蛰她的唇,进而撬开她的齿,让她更深入地接受。

    银链上的蝴蝶叮当作响,怀珠只有一只手可以动,艰难推诿,却被他轻柔地十指相扣。连泪水,都被他分去一半。

    一记气息绵长的吻持续很久,二人唇间都沾些晶莹。他沾点嘶哑说,“……珠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却没问一句好。”

    怀珠还自喘着粗气,冷冷瞪着他。

    印象中他的生辰在秋末,而如今才夏景正盛。太子的生辰和先皇后冲撞,每年都延后一个月,今日才是他的正日子。

    去年她还在春和景明别院中,给他精心雕刻了观音坠,还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戏服唱戏讨他欢喜。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蓄意,眸子闪着微微冷亮道:“那殿下带我出去啊,我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给你作生辰礼,好不好呀?”

    陆令姜神色凝固了一瞬,眯起细薄的仙鹤目,不由分说掐住了她的下颌。绵里藏针,温煦的态度终于浮上一丝愠意。

    怀珠梗着脖子,感到自己在找死,下一步应该就要被丢到榻上惩罚,偏在此处门外传来赵溟的禀告声:“太子殿下,魏大人和许大人求见——”

    陆令姜轻轻喟叹了声,吻了吻她的面颊走开,“一会儿再收拾你,记着。”

    怀珠死死掐紧了骨节,想咬他。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

    是继续曲意逢迎,还是索性撕破脸。

    ……但结果好似没什么两样,除非妙尘师父和穆大将军能救她出去。

    魏恒和许信翎步入勤政园书房,本有军机大事相商,乍然见怀珠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椅子上,微有惊愕。

    怀珠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废纸被她揉皱了好几张,不知陆令姜哪来的笃信,觉得一辈子会相看不厌。

    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便腻了。今生她做了他的太子妃,日日夜夜纠缠,他能守住浪心不去招惹浮花浪蕊才怪。

    人老珠黄时,相看两厌。

    他根本不爱她,只是爱求而不得的那份新鲜感。东西到了自己的手,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小孩子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要她说,他若偏偏无法了却这份执念,给她一个侍妾当当便好了。

    既满足了他的新鲜感,将来分离时又不那么麻烦,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大张旗鼓地非要公开,做什么太子妃,闹得彼此都没有退身步。

    只盼将来他多纳几房貌美年轻的良娣,充盈后宫,慢慢将旧事淡忘了。

    若她真做了太子妃,或许可以打着开枝散叶的名义帮他纳妾,既得到了贤德的名声,又能借机叫他疏远了她。

    魏大人看出怀珠心神恍惚,下午给她少安排了些事,经文翻译一小节即可。

    外界流言纷纷,邸报忽然记录了太子即将迎娶白家四小姐为太子妃的消息,占了活字印刷的好大一块版面。

    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和白小观音结为夫妻了,郎才女貌。一时间,皇城无数女儿的心碎了,无数男儿的心也碎了。

    邸报是官府的版物,没有太子殿下的暗中授意官员绝不敢乱刊。太子殿下这回是食髓知味,料峭春寒也吹不灭一颗烫心,打定主意把他们的婚事昭告天下。

    傍晚,怀珠不堪流言干扰,早早从国史馆下职。陆令姜过来接她,却被置若罔闻,“不坐我车?”

    怀珠道:“谢殿下,我自己有马车。”

    头也不回地上了白府马车,背影冷淡,避之不及,甚至都没瞟他一眼。

    夜色迷蒙,陆令姜独自倚在马车边,冷风吹起了墨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他仰头望了望初升的一镰明月,眼色透着抑郁的愁思,甚是落寞。

    半晌也没走。

    好像新婚,也没想象中那般高兴。

    静默半晌,闻旁边有小心翼翼的拜见之声,原是国史馆的官员。

    那官员见他独自一人沾着月光,特来奉承巴结,恭贺太子与太子妃鸳盟之喜。

    “届时,殿下可否赏微臣一杯喜酒?也好叫微臣贫贱之身,沾沾您的喜气。”

    陆令姜垂着眼,半晌才不咸不淡的一句,“这你得问她。”

    那位官员愕然,没听出是反话。谁人不知现在太子殿下住在白府,跟上门女婿似的,还真事事都听白小观音的?

    怀珠叫车夫一路策马,总算甩掉了陆令姜。至白府,傅青和黄鸢夫妇正自拜访白老爷。黄鸢与怀珠抱一抱,欣喜说:“恭喜阿珠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

    夫妻俩带了许多礼物。

    怀珠淡淡一笑,“你们破费。”

    “这算什么。”

    黄鸢挽了怀珠的手臂,私下里说话,“在国史馆做得怎么样?听说太子哥哥为了你都追到那里去了,日日三餐为你换着花样儿地送膳不间断。”

    怀珠眨了眨长睫,口中无话。

    怀珠浮上几分尴尬,抚了抚凌乱的发,可一只手还被扣在太子的檀木椅上,脱不开身,只得死死垂着脑袋。

    陆令姜倒神色不改,请二人在别处坐下,上了茶,君臣商议正事。

    魏恒便是国史馆的魏大人,怀珠曾在他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掌故,帮忙翻译西域佛经。当时只以为怀珠是未来太子妃,贤德端庄,与太子两情相悦,此时见她竟连太子的位子也做得,内心暗暗啧啧。

    连书房都进得,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践祚,这女子恐有干政之危。

    灵璧石林挨着松风亭,四面有风拂过,凉爽风雅。怀珠初初领略东宫之美,念起这里将是自己一生所居,一时兴起,蹲下来逗了会儿池中彩鱼,猛然听见微微人声——

    “她如今落到您的手中,加以圈禁,万万不能让她脱身而去。如今穆南的叛军负隅顽抗,将来必定有大用处。”

    “属下在边疆派出的血滴子已确认,现在那个叫妙尘的反贼在四处寻她,借机将她救走。殿下心中的猜测,十成有九。”

    “骨肉之情,怕穆南割舍不得,此女是一枚绝佳的棋子。殿下若欲眷顾此女也不妨事,诱捕到穆南后,再封为太子妃就是了。”

    怀珠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却丝毫不怕:“我不跑。要么?”

    他反问:“你给吗?”

    怀珠迟疑了下:“给。”

    那语气,不再如从前那般冷冰冰,反倒大胆得有几分凌驾于他的意思。

    陆令姜额上青筋抱起,重重地吸了口热气。她又乖又冷地在原地等着他,束手就擒,那可怜的样子令人生出几分怜惜,即便她犯了错误,也不忍就此摧毁。

    忽然想起,她才大病初愈。

    像冰冻的河面倏然裂出一条小缝儿,咔,虽不大,却是源头活水,自己的冰封已久的心脏也跟着活起来了。

    怀珠不是完全地厌恶他,她和他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哪有陌生人通书信的?

    陆令姜会心一笑,沐浴在冬阳下,病态白的面孔也染了一层积极的气质。

    太好了。

    第57章

    修罗场

    晨晓熹微,湿润的风吹拂在空气中。枝丫上银白的露水慢慢解冻,冬残春尽。

    长济寺是百年古刹了,每年会举行两次讲经大会,每每都吸引成百上千的善男信女,积聚功德,传播佛法。

    继许多年前的灭佛事件之后,这座古刹又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会场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石家人,谢家人,洛阳王家人,还有黄鸢傅青夫妇也早早前来,场面热闹非凡。

    片刻,怀珠木讷回味,半晌才淡淡哦了声,“原来这样。”

    庆幸的是,她没叛国,身为一介弱女也没能力去与他争皇位,对皇位没什么执念,更不懂什么国家大事。

    但陆令姜的回答,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脊梁骨上,抽干她的力气,有种一语成谶之感。仿佛她和他不同于往日她逃他追的游戏,会真正站在国家层面的对立面上。

    怀珠面容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从他臂膀上滑落。陆令姜托婴儿似地托起她的面颊,又痒又凉地吻着她。清冷的月辉,为这一个吻点缀一层朦胧之意。

    “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么,我只剩下你了。”

    怀珠轻轻嗯,脑海中还没对龙袍有清晰的概念,“我……应该不会的。”

    但她每日自由出入他的书房,前线的秘报,重臣的奏折,攻防的布局,工工整整叠在桌上的军机,一览无余。

    他的弱点,可供随时捅刀子。

    “珠珠要想背叛我,其实很容易。”

    怀珠心弦一裂。

    湖边雾气中带有些许湿气,她刚念及此处,他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聊到此处,明明溽热的氛围,莫名有点冷。

    她避过他雪雾一般的视线,愈加不敢说出妙尘的那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就是……”

    转而惨淡笑了下,嗫嚅说:“我讨厌刀尖舔血的生活,只想每日吃吃睡睡,一个女儿家能干成什么事。”

    她的心确实很小很小,只有椰子那么大,装不下什么野心壮举。从前觉得和阿爹阿娘幸福生活一辈子就行了,现在觉得自己保命生活一辈子就行了。

    陆令姜亦随她淡笑了下,“傻。”

    略过此节不提,专心欣赏湖月交辉的景致。一只手包裹住了另一只手。

    “不喜欢刀尖舔血的生活,咱们便不过,没有人喜欢。”

    “东皋薄暮望,长歌怀采薇。”

    他轻轻的吟唱,渐行渐低,与雾色融化在一处,缓缓消失在无边的湖面上,随祈福的孔明灯飘远。

    “……若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怀珠听出这是归隐的田园之诗,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放下尘世的羁绊归隐,只当他随口一吟,百无聊赖地听着,思索其中禅机。

    身处迷雾之中,自是好多事不能看明白。

    ·

    怀珠和陆令姜兴尽而归,已将近午夜。许是喝了甜酒的缘故,怀珠今日的话格外多些,但不是把陆令姜当情郎,纯纯当个倾诉的对象。

    当年及笄宴之日,石韫闯进她的闺房,要脱衣服侵犯于她。养父闻声赶来制止,却被石韫推倒磕在了桌面上,登时没了气息。

    石韫逃走后,怀珠泪流入注,怎么唤养父也换不醒,狂奔出去找郎中。

    然而还是太晚了,再回来时,养父已没了气息。没过多久,养母也殉情而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微醺之下有些大舌头。陆令姜静静聆着,道:“好离奇的一个故事。”

    他点上一枝蜡烛,怀珠正死气沉沉地坐在矮凳上,身披长斗篷,手里藏着什么东西。她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宛若鱼眼,正毫无感情地盯着自己。

    陆令姜心里骤然咯噔一声,察觉到气场不太对。上次她这般一动不动沉默,还是在恢复了前世记忆的那个晚上。

    他强自淡定,撩了撩她额前碎发,似喜似嗔地剜了她一眼,“怎么这副态度,又哪里不如意了?”

    怀珠阴冷冷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陆令姜笑容一冻:“……嗯?”

    他在前朝殚精竭虑地奋战了数日,布下陷阱,绞尽脑汁地颁下三道诏令,才搞定了那些顽固大臣,解除了她的危机。

    此刻精神放松,心情甚好,正是想跟她邀功领赏的时刻,怎么就没脸见她了?

    “你说什么呢。”

    怀珠缓缓起身,怨毒极深:“你故意捏造叛军一事逼我给你当侍妾,如愿了。你在朝中左右衡量,见风使舵,将我和白家满门的性命当作棋子,也如愿了。权,色,你事事都如愿了,为何还要对许信翎下毒手,更派人杀了曦芽,似你这般魔鬼心肠真活该下地狱!”

    说着,怒到极处,抬手厌恶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使了十成十的手劲儿。

    陆令姜始料未及,歪过头去,一下子被打懵了,半张脸颊火辣辣的。

    他恍惚了片刻,满腔情慾顿时冰冷下去,从云巅跌落谷底,心境当真比炮烙还煎熬,失魂失智,陷入彻底的糊涂。

    片刻之后,亦有忿怒,道:“什么我对许信翎下毒手,什么我杀了你的丫鬟?你在梦游吧?”

    怀珠愤懑难当,一时热血冲头,道:“陆令姜,你又玩这一套吗?也罢,今日落在你手里我也不想活了,便跟你同归于尽。”

    忽然祭出手心匕首,朝陆令姜刺去。陆令姜被推搡得向后踉跄,并没有躲,就算能躲他也不能跟她动手。

    怀珠本待直接命中心窝,将陆令姜直接刺死为许信翎和曦芽报仇,但见他脖颈处一道长长的伤疤,乃是前世他在她坟前自刎留下,代表无尽的哀伤……她微一心软,刺偏半寸。

    陆令姜登时血流如涌,闷哼了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血水蜿蜒躺下,染脏了他月白的长袍,场面甚是狼狈。

    他仰头望向她,深自神伤,眼角一滴泪水淌下,悲哀一层溢过一层将怒火埋去。随即剧烈咳嗽,似犯了什么旧疾。

    “你……”

    杀他,她竟然要杀他。

    他在脑海中幻想无数次的重逢之景,竟是她冷冰冰把一柄刀子,刺进他胸膛。

    哐啷一下,匕首丢在地上。怀珠亦恍惚,不相信自己竟杀了太子。他竟不躲。

    陆令姜快要把肺咳嗽出来,颤巍巍的手却仍伸向怀珠,似想和她解释。

    怀珠稍稍冷静下来,心情难以言喻。想伸手扶他,同时又厌恶自己的软弱,明明决心要杀他为何还犹豫。

    赵溟闻二人争吵之声,迅速奔进来护驾。只是片刻工夫,太子便倒在一片血泊中。赵溟大吼一声,冲过去要搀扶,却被陆令姜冷冰冰一句:“出去。”

    赵溟双目猩红,“太子殿下!”

    要朝怀珠动手,陆令姜提高了音量,再次厉声道:“出去——!”

    他被匕首穿胸而过,断断续续,说话如破败的风箱,随即都有血管崩裂之危。

    赵溟恨恨,垂足顿胸,只得暂时放过怀珠,十万火急地去搬救医。

    陆令姜执著地握紧怀珠的两根手指,挣扎着,上气不接下气:“……许信翎被人袭击了,你的丫鬟竟死了?”

    怀珠恨他明知故问,甩开了他手,怒潮又涨:“你派刺客用剑他们心窝上戳,他们岂有不死之理,你自己试试。”

    他苦笑一声,苍白而无力,“ 珠珠,我一整天都在皇宫,如何下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冷静一点。”

    室内,怀珠纤纤的手指,摸着直棂窗上的雕花漆纹,窥视外界的遥遥天光。

    这是种比较古老的窗式,木榫间固定无法开启,阳光被分割得支零破碎。

    天空的飞鸟,化作一个个小黑点从南迁徙过来,原来已至浓春季节。

    三日了。

    他这般对她,只为了她的那句错话。

    看来,若她不表明诚意死心塌地,他便一直跟她耗下去。

    他变了。

    前世他虽有不妥之处,却浪荡洒脱,对她更是有求必应,诸事不萦于怀。

    她住在春和景明别院做他的妾室时,他不曾束缚过她的自由半点,每月大把大把的银子送,甚至她和侍女逃跑被统领捉住,他都会宽容大度地替她解围。

    还记得那时他温柔体贴说“跑什么呀,想去哪儿我光明正大用马车送你。”

    她瑟瑟发抖,用杀父仇人般的眼光瞪问:“太子,我有未婚夫了,我若是偏偏不喜欢你呢?”

    他愣了愣,许久,揉着她的脑袋一笑说:“傻姑娘,就试试。你若实在不愿意就送你回家。”

    ——那时他英俊的五官沾染雨色,宛若山水画,怀珠记了那一幕许久许久。

    他说他喜欢自由,随意洒脱,不喜规矩礼法,也不喜干涉别人的自由。

    他也说过“我怎么会关你,老待在屋子里会发霉的,即便你窝在屋里我也要扯你出来,咱们一起周游山河多好。”

    而现在,他却亲手禁锢了她。

    男人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怀珠觉得,自己还不如他养在笼中的一只鸟。

    嘎吱,门开了。

    怀珠骤然被泄进来的大片天光一刺,下意识遮挡双眼。见来人是陆令姜,她有些意外,近几日他朝中政务繁忙,极少这么早过来。

    陆令姜侧目注视了她一会儿,注意到桌上凌乱的棋盘,打发时间的好消遣。他淡淡笑着踱到她身畔,自然而然地抱她坐在腿上,在她脸颊留下数枚深深浅浅的湿润印记。

    “无聊了?”

    怀珠本能地欲推搡,蓦然瞥见他微微敞开的领口,袍上象征太子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色蟒龙。

    他弯曲的指节在她朱红的唇边来回摩挲,她轻轻叼住,用水亮的眼神仰望着他。

    这样的举动,很少有男人承受得住,触动是摧毁性的。

    陆令姜顿时一滞,呼吸之间微有酒气,烫丝丝的话氤氲在耳畔:“今天怎么如此主动?嗯?”

    “有求于你。”

    她缓缓将身子滑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合着眼皮晒一条一条的阳光。

    陆令姜注视着自己食指指节上那一排细细的齿印,心头痒痒的,道:“那件事不行,其余我都应你。”

    “你明知道我求你的就是那件事。”

    他解颐笑笑,踌躇了下,从袖中抽出四五张笺纸来,洋红洒金之色,每张款式设计全然不同。

    “我叫他们初步拟了几张婚笺,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样式。”

    怀珠听闻婚之一字,厌倦得紧,斜眼乜向那几张鲜红,见张张都写着“陆令姜 白怀珠”六字——绵绵瓜瓞,婚缔百年,是娶正室太子妃的。

    她稍有意外,想冷漠地推开,陆令姜握住她的手,强使她拿住:“不喜欢可以,但不能不看。你若都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新拟了来。”

    怀珠仰头看他,脑袋正好磕在他肩头,半信半疑问:“你真要娶我?”

    她长长的寝裙曳地,青丝披散着,根本无法走出这间屋子,见不到任何生人,真跟断了翅膀的飞鸟似的。

    他眸底星星点点的雪亮,恋恋不舍,温柔到骨髓里去:“好,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答应你。”

    会心地弯唇而笑,笑中宛若糅了春日阳光的酽色,打心窝里的高兴。

    怀珠不明白这普通的称谓有什么魔力,明明前世他嫌腻歪,不屑一顾。

    无论怎样,达到目的就好。

    他要从她身上汲取养分,她也从他口中得到了许诺。两人情自融洽,比前几次同房酣畅淋漓了许多。

    柔寒的春风透窗拂过,吹动檐角五色的风铃,玉石叮咚,胜过人世间任何丝竹管弦乐曲,叫人在一片迷离中沉醉。

    比起以往的一方胁迫一方被迫,此番就像美妙的风铃乐曲一样,赏心悦目。

    两个年轻人凑到了一起,说是共寝睡午觉,实则从中午到晚上半刻也没合眼。

    陆令姜还好,怀珠被磋磨得浑身骨头宛若散了架,有气无力地伏在他的膝上。

    避子膏的剂量不得不加大,陆令姜将凉凉的药膏揉在她后肌之处,直至完全消化吸收。他们现在还不到要孩子的时候,怀珠也不会给他怀孩子,每每同房这道工序是必须的。

    她叫了口水,还没喝就累得沉沉睡去,被子也没来得及盖。

    “四妹妹?”

    直至晚膳时才再度被叫醒,陆令姜早已穿戴齐整,站在床边微微俯首,柔淡的笑:“我们先吃些饭再踏实睡,好不好。”

    怀珠揉着惺忪的睡眼,蒙上被子,虽身子虚浮得不行,却无半分食欲。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别想阻止她睡觉。

    陆令姜焉能罢休,又拉又拽地将她的被子抢了,强行将她的腰扶正起来。啪啪啪,蜡烛也亮起了好几枝。

    怀珠幽怨地剜视陆令姜,满肚子起床气没处发,腮帮子鼓得直红。

    若非他往死里折腾她,她岂能沦落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偏他来装好人。

    陆令姜摩挲着她懒起的那层娇润色彩,可算明白了古诗中写美人的诗句非虚。索性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抱到侧殿饭桌旁边,笑说:“就吃几口,就回去睡。”

    他服务态度好,将她抱放到了椅凳的团垫上,拉好桌椅,又将汤饭盛好来,摆在她面前。

    怀珠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儿,瞥见六菜两汤,有荤有素,天上飞禽,地上走兽,山间芽菜,水中佳肴,毕竟是东宫,伙食的丰盛程度可远远甩开了白府。

    她被热腾腾的饭香一熏,沉睡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颇有了些胃口。

    陆令姜坐下和她一道吃,见她瞳孔失焦,好似还茫然着,道:“要我喂你吗?”

    他身上那股雪松的清香味钻进鼻窦,热烫烫的气息灼得她颈子发痒,令人忆起方才在帐中的羞赧之事,脸色绯红了。

    怀珠一抖,差点从椅凳上跌落,赶紧埋头假装扒饭,道:“不,不必。”

    饭菜中藏有少许酒味儿,为提鲜用的。前世她也经常亲自下厨给他备膳,精酿了玉栀酒,他回来得很晚不说,每每瞥都不瞥一眼。

    枯守一夜,饭菜逐渐凉去,只有她自己边哭边吃。想来确实,他身为东宫太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往事如云烟散去,无需再提了。耳畔传来陆令姜徐徐的问候:“好吃吗?”

    怀珠品了品滋味,点头。

    “殿下家的庖厨,手艺自然上乘。”

    怀珠正在榻上抱膝发呆,乍然闻此,略一迟疑,不动声色地用薄被盖住了双足和那条银蛇般的链子,装出一副午睡刚醒的惺忪模样。

    她知黄鸢救不了她,便不打算在黄鸢面前露出这副屈辱的模样,留全颜面。

    黄鸢比前几日略胖了一圈,原来是有了身孕,上来风风火火地握住她的手:“阿珠,听说你不顾太子哥哥的旨意来青州,太子哥哥发了好大的火,你没事吧?”

    怀珠撑着淡淡微笑说:“我好好的。”

    黄鸢打量寝殿一圈,端是古香古色,舒适惬意,外面炎炎酷暑,屋内竟凉丝丝的全然似秋天。冰鉴,冰轮,冰块,一应消暑的新鲜瓜果都在冰水里浸着,驱虫薰衣草袋子,无所不有。

    “青州叛军作乱,太子哥哥对你真好,外面守着那么多卫兵保护你的安全,还让你住在这冰屋里。”黄鸢愣了半晌只啧啧叹息,“我以为他发那么大的火,会真的为难你……”

    怀珠不想在这个话头深谈,脚踝上冰凉的金属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表面上风光实则沦为阶下囚。她愈加扯紧了薄被,好像能掩盖掉脚踝上的羞辱。

    黄鸢未察觉异常,笑盈盈说:“阿珠,别老在屋里闷着。出了行宫有一片极好的草场,我已经和傅青打过招呼,弄了两匹乖顺的马驹。走,我们一块赛马去,晚上和太子哥哥他们一块庆功烤肉。”

    说着便拽怀珠。链子发出哗的一声轻响,惹得怀珠激灵灵坐定,立即摇头道:“不,我腿上还有伤,骑不了。”

    黄鸢极为遗憾:“腿上有伤也可以去草场吹吹风,阿珠,我为了你才大老远跑来,你不能这么不给面子。”

    怀珠额头隐隐冒冷汗,只盼着黄鸢快走,否则一旦掀开被子,被发现自己像宠物一样被陆令姜锁住么?

    好在这时太子殿下驾到,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腰系白玉双佩,年轻干净的眉眼,清白斯文的模样,翩翩若画中人。

    “阿鸢妹妹来了?”

    他温煦寒暄两句,“坐。用茶。”

    黄鸢见太子哥哥到来,笑了笑,不宜再久留,便寻由头告辞,临走冲怀珠眨眨眼。

    寝殿安静下来,只余二人。

    怀珠微微异样,垂着眉眼,忍着羞耻脑袋歪在一侧。陆令姜漫不经心地踱过去,用佛珠上的流苏搔了搔她脸颊。

    微微的酥感流遍全身,怀珠泪腺酸得厉害,使劲儿揉了揉。听他徐徐明知故问:“……想赛马?怎么不跟黄鸢去。”

    她不答,眼圈红了,难言之隐催得分外悲愤,哽咽詈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到这时候还拿这事来取笑她。

    现在只要一合眼,她眼前便浮现父亲的部下被斩首的场面。妙尘师父被她连累,或许也早死在断头台上了。

    “再敢骂,拉出去斩首。”他贴近她的额头,垂首撬开她的齿,汲取夏日的清凉,引得她双足乱蹬,链子哗啦啦直响。

    力量的悬殊过于巨大,怀珠真是累了,一片灰冷,耷拉着两只手,木头一样僵硬承受他的吻。斩首好像也是一种解脱,免得活在愧仄中。

    “行。来吧。”

    他却没有把她真拖出去斩首,相反依着她雪腮摩挲,微微叹息,深怜密爱地抱着她厮磨了会儿,像吸够了瘾,才唤人从冰块水中捞出荔枝,一颗颗地剥给她吃。

    汁水饱满的晶莹果肉,从他白净的指节之间递入她口中,冰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便也是这只斯文的手,昨日刚刚用狼毫宣纸下了诛杀令。怀珠毫无食欲,却被他强塞。

    “认清自己的身份就好。”

    陆令姜淡声说,“不该想的别妄想。”

    良久,他用水净了手,除去荔枝的黏液,随即又用温帕去擦她的眼廓,默默改变了口风:“好了,真小心眼儿,不就是赛马,我带你去。草场的晚上

    陆令姜流露复杂的神色,握了握住她洁白酥嫩的腿:“我花一个多时辰给你做的,怎么就成庖厨的功劳了呢?”

    怀珠哑然,睃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还会下厨,肯下厨。口中的饭菜顿时变了味儿,味同嚼蜡,膈应得紧。

    “哦。”

    见他衣衫干净齐整,是亲自下厨后又换了套衣衫,免得沾染油烟味失了礼数。

    陆令姜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柔软,含笑去轻舔她唇上浓郁的胭脂色,道:“对,是。笑一个,珠珠,对我笑一个,我们马上都要成婚了。”

    怀珠不以为意,将那些婚笺丢到一旁,冷冷道:“您见过软禁的新娘吗。”

    他长眉略微蹙了蹙,伸手与她十指扣住,罩在心口,承诺道:“成婚之后,自然放你。”

    怀珠冷哼一声,流露鄙夷。陆令姜别有兴致地玩着她的发丝,又柔声叫她选一选婚笺,直棂窗漏下的酽酽日光照在他

    怀珠讽刺道:“你当然不能,你的属下却能。飞镖上有东宫的印记,还抵赖什么?”

    “我知道你忌惮许信翎,和许信翎一直不和。但我爱他,就是爱他,已私下订立婚姻之约,你即便杀了他,他也永远是我唯一的夫君。你听着陆令姜,我永远不会爱你半分。”

    陆令姜低头不语,青郁着脸,微有怃然之意,一大口血吐出来,尽是冷汗。

    永远不会爱半分。

    他眼眶湿了,笑着,带有几分自嘲:“……今日之前,我确实幻想过你会爱我。”

    怀珠见他失血过多面白如纸的样子,说不出的绝望,微微恻隐。

    怀珠噘嘴道:“我没在讲故事,这是如假包换的真事。”后面的事不必提了,她被白家收养,遇上了陆令姜。

    陆令姜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给怀珠披上,以免受凉,“珠珠还是等清醒些再说吧,先在我怀里睡一觉,乖。”

    怀珠略略不快,他显然是不相信她。她又不是完全的醉,说的话难道颠三倒四不成?他还是和前世一样,对她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她说这些都多余。

    陆令姜见她心口起伏,和他远远地保持距离,试探地问:“生气了?”

    陆令姜轻眯着双目,气场可怕,坐在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尾红了。

    是恼怒,好像也有点委屈。

    但他握着怀珠的那只手却依旧微微用劲儿,执著着不肯放。

    怀珠呆不下去了,决绝无情地甩开陆令姜的手,起身就要离去。

    他有些恼怒,竟也跟着起身,忽然捧起她的脸颊直接吻下去,力道极重。

    第58章

    玩玩

    怀珠唔了声,仰着脖子,双手急急拍打他。好在这暴风雨的一吻甚为短暂,基本是报复性的,陆令姜很快松开了她。

    许信翎大惊失色,大庭广众郎朗乾坤之中,太子……他居然公然对一介姑娘家行此龌龊之事。

    女儿家清白的名声多么重要,古时烈女被陌生男子看到了双脚都要投缳自尽,何况是当众的肌肤之亲。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成交吗?”

    第59章

    危难

    怀珠略略语塞。

    明晃晃的羞辱语气,他听不出来吗?

    她说这些,是想让陆令姜知难而退。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她得赶紧离开。

    ……

    怀珠随曦芽出了长济寺,夜色已至,一轮清冷的孤月挂在漆黑的天空中,萧瑟而寒冷。

    怀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只顾着往前走,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她。

    回头一看,是陆令姜。

    “怀珠。”

    他伫立在月色中,“我送你?”

    怕她不答应,又补充道,“你不是说过,要玩玩我的吗。”

    第60章

    香甜

    怀珠没理他,自顾自地登上了马车。刚刚坐定,车帘却被陆令姜掀开,“别走。载我一程?”

    怀珠轻轻瞟了眼他,借口道:“马车不去东宫,载不了您。”

    陆令姜问:“那去哪儿?”

    “只去梧园。”

    怀珠被他掐住了,只能昂着脑袋承受。她贝齿丝丝咬着,坚守着一分倔强,也是报复他骗婚,用些无耻手段拿捏她。

    陆令姜感受到异样,却没像平时那般温柔循循善诱,而是以强对强,冰凉的手指直接探入她的唇中,稍微使点力气就让她疼得不行。她不得已放开了牙齿,沦为他的掌中之物,接受他的掠夺。

    片刻之间,风卷残云,她被他索取个干净。

    太子真是有些醉了,箍着她,几分洋洋得意地说:“珠珠,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三皇子大逆不道被贬去了幽州,皇位此刻于我不过是囊中之物。”

    怀珠懵懂,也不知他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总之是皇位争夺的那些龌龊事。她费力从他怀中逃出,衣衫不整地说:“殿下醉了,我去给你弄醒酒汤来。”

    他神情冰冷阴翳,哪有平时半点温柔,只拽住了她的一片衣角:“你再跑。什么贱物也敢和我争,指望在我身上吸血,真是打错算盘了。现在杀了他,比碾死只虫还容易……你说是吗珠珠?”

    怀珠心跳怦怦,听得个胆战心惊。朝政上的事她哪里明白,一直以来她都囿于小情小爱,给陆令姜的标签无过于负心人,薄情人,却忘记了他是太子,腥风血雨的皇位争斗才是他的主战场。

    清醒时,他对任何事都是轻描淡写,从未说过这般露骨的话。以至于她一直以为他淡泊名利,不汲汲于权位,不营营于富贵,顺其自然地当上太子。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骨子底下藏着对皇位的猖獗野心不比任何皇子弱。

    只有小女子才会纠结什么爱不爱的,怀珠想起他对自己的欺骗和利用,想着以他这样的口风,八成会有一日将她推出去祭旗,泪腺忽然止不住,垂着两手站在原地哽咽:“殿下,你吓着我了。”

    滚烫泪水砸落在手背上,碎成八瓣。

    陆令姜骤然清醒。

    揉揉眼怔了会儿,明白过来眼前的是怀珠,敛去戾气和阴翳:“……珠珠?”

    他抿了抿唇,酒意去了一大半,轻扯她的衣裳将怀珠拉入怀中,吻舐去她的眼泪。姑娘骨骼在微微颤抖,许是真怕了。

    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在你面前说混账话了,也不喝酒了。你打我罢。”

    怀珠抽了抽鼻子,现在怎那么爱哭,刚重生被困在春和景明院那段最阴暗的时光里,她都能决绝地与他摔玉断情,无所畏惧,现在反倒软弱起来。

    虽然不愿承认,她心里一直对他有残余的卑微爱意,渴望他后悔可现在她知道,他固然爱她,但爱的高度绝没到他嘴上说的那样,什么“你离开我我就恨不得想死”云云——他更在意皇位,连醉酒呓语的也都是政敌。

    怀珠闭上眼睛,想挣脱他的手。

    陆令姜却偏执地紧锢着她不放,愈发想再甩自己几个耳光。真真是得意忘形了,婚前他就酗酒无度,若她胡思乱想要悔婚,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唯有将婚期一提再提,实实在在将她娶到手才放心。

    耳畔听怀珠啜泣隐隐说:“……我不嫁你了,不了,我求求殿下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陆令姜迅而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死死埋入怀中,不给继续开口的机会。

    “别说傻话。”

    怀珠断断续续地饮泣着,之前一直不敢说,现在口子一开,决堤似地不断哀求他放过她。她既不敢改嫁旁人,也不吃了熊心豹子胆去谋反,只求远离腥风血雨的朝政争斗,做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

    陆令姜浮上烦躁,皇位和怀珠是他两样最重要的东西,势在必得,哪样都不能少。沉吟片刻,叫人送上一副雀牌来。

    怀珠眸光晶莹,可怜巴巴地抱着膝盖,以为要被剥掉衣裳迎接一场疾风暴雨,却见他着了白寝衣,抹着雀牌,与她在榻上相对而坐。

    “若能赢我,一切都随你。”

    此时陆令姜的酒意已完全消褪了,深自懊恼方才的一时放纵。放她走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找些乐子哄她展颜。

    怀珠知他好赌成性,从前与盛少暄等人沆瀣一气,玩得又浪又开,白白辜负了这张衣裁白雪、饱饫经史的书生相。从前她就和他玩过两次牌,无一例外是输的,即便侥幸赢,也是他放水放出一条大河。

    陆令姜的唇缓缓靠近,浮上危险的热度,怀珠下意识偏头避开,怔了一怔,转换策略道:“殿下还想和我在一起?”

    他凝固,诚恳地低喃了声,呼吸急促了几分,眼光亦呈现隐隐光彩,显得极为紧张,“你会答应吗?”

    怀珠无情说:“不会。所以叫您别再纠缠。”

    陆令姜自嘲地笑了笑,没现出多大的失望,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就像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割得他血肉模糊,凉薄得让人受不了。

    天上的月亮,凡人终究摘不下来。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生生看着她的衣角从自己掌心流逝。

    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小观音。”

    陆令姜提高音量叫住她,仰起脖子,带着留恋与不甘,“你以前爱过我吗?”

    怀珠的背影停滞了滞。

    “没有。”

    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陆令姜悲喜不明地笑了下,她骗人。

    “你也是对我一见钟情的,对吧?”

    即使现在不爱,以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爱的烙印,却是磨灭不掉的。

    观音坠,小香囊,为他发明的剑法。黏人的依恋,苦苦纠缠他给位份,包括前世死别前的那句“太子哥哥,我等你——”难道都是假的吗?

    陆令姜头痛起来,老毛病又犯了,长吁短叹着,语速越来越快,口吻也越来越焦灼。好像只要他能举出足够多她爱他的例子,就能说服她,使她回心转意。

    小口小口地喘气,焦躁不安。

    她即使骗人,也别说这么明显的谎言,一戳就破。

    “你别嘴硬了。”

    怀珠没有反驳,这些确实是她曾经爱过他的证据,但她实在不明白陆令姜像个小孩子一样,偏执地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就算她曾经爱过又怎么样?

    曾经爱过,就代表现在爱吗。

    她平静地道:“殿下,既然您执意提及往事,那我和您现在就说个明白。”

    在真以为他将她赐死时,她绝望过,哀怨过,害怕过,甚至希望自己变成厉鬼回来找他,掏出看看负心人的心看看红的还是黑的。

    前世,哪怕他多施舍给她一点点温柔,她都不至于心灰意冷至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他直起腰来,膝盖半跪在罗汉榻上,长腿抵在她中间,俯身按住了她的肩膀了,三眼白显露,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白怀珠,你胆子不小。”

    怀珠墨发散乱,被他轻飘飘地一按,身子便钉死在榻上,动弹不得。

    他瞪她,她也瞪他,但他们之间的力气有太大的悬殊,他为刀俎她为鱼肉。

    怀珠对抗不得,便低呵着讽刺道:“刚才殿下还说要杀要剐随便我,现在便反悔了,果然虚情假意没半句真话。”

    陆令姜下意识反驳:“一码归一码,前世的事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亲你也要被打?实话说我其实有你当年的纳妾文书,你现在还是我的女人,亲你天经地义。”

    他似乎特别注重对她的主权。

    而且现在,他暗戳戳对她的称呼都是“太子妃”。

    怀珠愠色,欲弹起,却被他压回绵软的榻,心有余而力不足。

    凭什么还说她是他的女人?

    她被他惹怒,值此针锋相对的时刻,怨毒说:“殿下不说欠了我的吗?那您自刎吧,之后我便嫁给许信翎。”

    “你敢。”

    陆令姜气得笑了,发狠道了句,说来说去,她还是记恨他没经她同意就强吻。

    随即眉心又剧烈胀了胀,前世之事,的确令他心间不停地冒出悲凉之感。

    他害了她而死,怎可逃避偿命?

    沉吟半晌,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道:“……断头饭,也不让吃?”

    怀珠的思维有些迟钝,半晌才明白过来断头饭的意思。

    她烦厌地试图从他身下脱出来,“断不断头与我何干,您自愿的,凭什么到我这儿吃饭。”

    她又不是他的饭。

    陆令姜见她的眼神,冷淡鄙夷,看自己跟看垃圾一样,或许连垃圾也不如——这无论如何也再燃不起的爱情之火。

    他掐了她的小腿往回拖,并不容她远离,执迷不悟地说:“给我再吻一下,你要我的命我心甘情愿。”

    长剑就放在罗汉榻边伸手可及的位置,杀他是什么难事了,随时可以。

    记得在大佛湖时,她曾用簪子试图刺杀过他,如今可以如愿。

    怀珠厌憎,竟真去摸那剑。

    他以为她会舍不得杀他吗?

    剑器与桌面剐蹭,她动作很大,弄出叮叮当当的动作也不小。陆令姜还真如他说的一般不反抗,一味沉浸于她。

    “你真不怕死吗?”

    外界的雪光映在长剑剑身上,激起一阵雪白的剑光。

    陆令姜知道她不会手软,片刻间自己就要被一箭穿心,仍一厢情愿地贪恋地此刻的甜暖时光。

    她总说,他给她吃了毒药。

    明明是她给他吃了毒药,让他上瘾,连死都心甘情愿了。

    欠她的,还就还了。

    窗外呼呼寒风,鹅毛大雪静谧落下。

    曾几何时,她看他的眼神永远盛满阳光,颤颤的眼波要溢出来,真诚的爱意,如今却只剩下了凉薄和不耐烦。

    是他从前得到她太容易,平白无故占有了她那么多年,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养成一身臭毛病,以为自己有了什么高贵的身段。

    语气非常颤抖,青筋凸得愈加厉害,似快要失控。

    “你把我当什么了?所有人知道,我这太子都他妈都给你下跪了,当着全京城的面,就为求你原谅,却成了真正的笑话。”

    怀珠擦了擦嘴上的血迹,淡然道:“对,我是不爱你了,你让我很累。但你跪都跪了,我也不能不对你负责。”

    比如刚才众人敬仰的目光,比如许信翎对她的鄙夷,比如强加在她身上的太子妃尊位,都令她累。他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了。

    “单纯跟你玩玩的话,还不错。”

    陆令姜喉头哽咽,无言语对。面对她干净利索的不爱,能说的只有“你以前爱过我”——可以前爱,又代表得了什么呢?

    玩玩。这句话杀人诛心。

    “你跟我回东宫,我们好好谈谈。”

    怀珠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上次他也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好谈谈,结果说的都是些没用的废话,总之对她死缠烂打。

    “陆令姜,别执着了,没结果的。”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如你所愿。但只是玩玩,前世你玩我的那种玩。太子殿下,您愿意吗?”

    翌日一早,怀珠迷迷糊糊地醒来。桌上是燃烬的一截安息香,房间内温暖而宁静,昨晚好像有人短暂地来过,又走了。

    她躺在榻上怔怔了会儿,神志渐次恢复,意识是陆令姜。

    毕竟以现在的情势,除了太子本人谁还能接触到她这种要犯?

    耳畔响起昨夜陆令姜说“明日日落前,给我答案”——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逼婚。

    窗外北风簌簌,空荡荡的闺房却并不冰冷,反而温暖如春。香炉内,炭火静谧无声地燃着,处处皆是人来过的痕迹。

    怀珠疑神疑鬼,“陆令姜?”

    屋内静寂,自无人回应。

    她擦了擦热汗,真傻,陆令姜怎可能还在此处,昨夜的噩梦早结束了。

    梧园依旧处于严密封锁状态,断水断粮。就在怀珠呆痴痴地抱膝而坐,怀疑自己要被活活饿死时,中午,却有仆人将热乎乎的饭菜递了进来。

    食盒里面的菜品是一尾糖醋桃花鳜,一叠口蘑煨鸡,一叠蒜茄。小食有回马葡萄,蜜饯银杏。

    主食是一盒十二枚雪白银丝卷,酒水有莲心荷藕汤和漉梨汁,另配有水果樱桃,一看就是东宫御厨才有的烹饪水准。只是某些饭里泛着一股轻微的草药味,略显奇怪。

    还挺丰盛。

    陆令姜施舍的嗟来之食,吃是不吃?

    怀珠将饭菜一道道摆在面前,内心掀起了波澜。这些饭菜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是那道莲心荷藕汤——

    从前在别院她常常亲自下厨,亲手剥莲子剥到手疼,极力请求陆令姜喝,他却在尝过一次后,以莲子味道太怪异为由,汤全部都倒了。

    从那以后,她只自己一个人做莲心荷藕汤给自己喝。

    重生眼睛瞎了,她已许久不曾亲自下厨,这汤的滋味也有些淡忘了。

    如今,他却又给她送来了这道汤。

    怀珠心情复杂,一口一口尝着,品出甜酸苦辣许多滋味,五味杂陈,莫可名状。热气蒸腾,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

    陆令姜是想暗示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吗?……或者仅仅是巧合,在审判人犯之前,不饿死犯人。

    怀珠擦了擦眼泪,真想和陆令姜当面理论。放她出去,出去。

    她又不是反贼,她不是。

    半晌用罢了膳,怀珠正准备将食盒送回去,却见临近后园矮山的一颗梧桐树下有揉成团的小纸条,悄悄捡起打开,上面依稀是妙尘师父的字迹。

    原来妙尘师父担忧她的安危,竟准备带领兵队先防火烧城。

    守备如此森严,妙尘如何将消息传进来的?怀珠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望向院中最高的一颗梧桐树,与院外的矮山相毗邻。这是处天然的缺口,无人监视,若有人爬上矮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查探到院落中的情况。

    妙尘师父现在还在吗?

    妙尘师父爱护自己,誓死相救,怀珠都知道。她百味交杂,想劝师父不要为了自己冒险,可她被囚困此处,只能接收消息,却无法往外递消息。

    怀珠来到窗畔点起蜡烛,将妙尘师父的纸条烧毁了。随即后背隐隐发毛,总感觉院落外的矮山上有人什么人,居高临下地监视着自己。

    她目光一凛,猛地探窗望那厢望去,院落四周却并无人。

    ……

    围墙外,石修惊得浑身冷汗。

    偷窥了白怀珠这么久,他第一次险些被发现。这处梧园矮山背后的安乐窝,是他很久之前无意中发现的,他便一直在此偷窥怀珠的生活

    陆令姜的左手紧紧攥紧,还在回味着她刚才在他手心的那一吻。那微痒而甜蜜的感觉,烙印在他灵魂中,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致命的温柔。

    片刻之后。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现在,他被她一个冷眼轻易打败。

    陆令姜的心滴着血。

    两人本来坐在矮桌边谈话的,不知不觉就滚到了罗汉榻上,一上一下,衣衫凌乱,怀珠手中还拿着剑。

    ——老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眨了眨眼,目瞪口呆。

    年轻男女的活力充沛,新鲜蓬勃,性子更宛若六月天,说变就变,嘴上说着恨,其实并没那么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如今床笫之事,竟也拿来作赌……

    她心下黯然,余颤未消,撂下雀牌趿鞋下地。她要走,回梧园,他还能强行留她不成,强行留她得到的也是一具尸体。

    五根手指被陆令姜从后面扯住,听他忽然沉重地挽留道:“珠珠。你爱过我不是?你留下来,让我证明我也爱你。”

    怀珠吞了吞嗓子,置若罔闻,想要继续走,他却撞破南山不回头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继而,雀牌散落一地,他动情地搂住她,将她的绣鞋也远远踢到一边。

    黑暗中,他去而复返,身影正坐在床畔青纱帐之间。

    耳边是他缥缈的笑意,旖旎的嗓音,“怎么好像记得,前几天你说要跟我睡一次的,当时我清高,没答应,是我的错。”

    “现在我反悔了。”

    说着他便翻身上榻,和她钻进了同一个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