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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庙宇贞贞,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吏部几番催促,陈恕和姜贞只来得及将重要的事情交代清楚,就要启程。

    京里的铺子有多年的老掌柜照看,没有什么好担心,姜贞眼里容不下沙子,掌柜们也不敢欺瞒。

    宅子姜贞请尤珍帮忙照看,说起宅子,中途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自从陈恕同陈明德夫妻二人撕破脸以后,两家半年多来都没有来往,但陈明德听说陈恕得罪了人,要被外派,竟破天荒地提着礼物来拜访他们。

    陈恕都没留他吃饭,也没收礼物就要打发他走。

    陈明德却腆着脸道:“恕哥儿,你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来,这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不若给你弟弟暂住,他就在附近读书,来往也方便。”

    姜贞都听笑了,这话说的他们像是多么亲近的亲戚似的。

    打量他们傻吗?说是暂住,将来他们若是一直回不到盛京,岂不是就成大房的宅子了?

    陈恕脸色冷淡地道:“不巧,我已请人打理。”

    陈明德着急地叫嚷:“请的人哪里像你弟弟那样精心?若偷偷变卖了家具摆设什么的,你们还不知道呢!”

    陈恕淡淡看着他,“大伯莫不是饮了酒来的?”

    姜贞已经开始忍笑,陈明德却一头雾水,纳闷地问道:“没有啊……什么意思?”。

    陈恕轻飘飘地抚了抚衣袖,“若是没有,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你!”陈明德气得脸都红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嘴里还愤愤念着,“真是白眼狼!要不是看你是我侄子,我才懒得搭理你。”

    他的左脚刚迈出门槛,就被姜贞出声唤住。

    “大伯请留步——”

    陈明德趾高气昂地转过身,“怎么?知道错了?我告诉你们,再晚一些我就不……”。

    姜贞憋着笑,示意红杏把桌子上的礼物拿过来,“大伯慢走,这是你的东西,别忘了。”

    “你你你!”陈明德气得呼吸都急促了,指着姜贞要骂,陈恕起身冷冷看着他,吓得他一溜烟跑了。

    除了有些虚伪的关心,许多朋友得知他们要走,都前来送行。

    姜贞同尤珍和温氏告别,小小的雪姐儿知道姨姨要走,抱着姜贞的腿哭嚎,让本来没有多少伤悲的姜贞也忍不住红了眼。

    尤珍更是直接道:“你这一走,我也无聊了,整天待在内宅,一点意思都没有。”

    姜贞能跟她一起出去骑马,踏青,还能给她做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甚至还敢同她一起去瀛台荷花池里偷摸鱼虾,尤珍认识她这么久,真觉得是人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姜贞同她们依依惜别,长亭中,陈恕与颜怀轩气氛却没有那么融洽。

    陈恕在盛京的朋友,大多都是像阮从南那样的师兄弟,以及几个志同道合的同科,颜怀轩与他至今仍算不上亲密,甚至还比不上他与许世清的关系。

    但是今日,许世清并没有来,反倒是颜怀轩一路从城中送到了郊外。

    一路上,他都欲言又止。

    终于到了离别之时,颜怀轩忍耐了许久,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对着陈恕淡然的眼神,颜怀轩心怀愧疚,垂首道:“瑾之,对不住,我劝过我爹,但他不听我的……”。

    陈恕要被外派到平阳县的事,颜怀轩更先得到消息,他隐约知道父亲同陈恕之间有些交际,后来陈恕不知怎的,突然得罪了父亲。

    平阳县多么危险,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不会不知道,陈恕这一去,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陈恕有时也觉得好奇,颜之介那样一个心思深重的人,怎么会有颜怀轩这样坦诚率直的儿子。

    颜怀轩竟是真的对他感到愧疚。

    陈恕一时无言,颜怀轩的天真,宛若一片混沌中的一股清泉,让他心中也有些触动。

    “你不必愧疚,是我自己的选择。”陈恕朝颜怀轩轻轻颔首,迈开了脚步。

    颜怀轩看着陈恕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姜贞掀开帘子,辘辘朝前的马车将来送行的朋友们远远甩在后方,许多人都已转身离开,但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还在远远望着他们。

    放下帘子,姜贞朝陈恕道:“恕哥哥,小颜大人还在后面呢。”

    陈恕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颜怀轩一直就对他十分热情,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二人无法成为亲密的好

    友。

    姜贞靠在陈恕的肩上,小声问道:“恕哥哥,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好不容易考中,大好的前程……”

    陈恕握住她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与她交缠,笃定地道:“我不后悔,我自小就立下为民请命的志向,如今不过换了个地方。”

    如果在翰林院,三年之后有幸通过馆选,一步一步升到侍读侍讲,再入六部,无疑是一个士子最好的晋升之路,但陈恕已经看出来,与其说这回是颜之介针对他,不如说是陛下对他失望了。

    陈恕自嘲一笑,“也许我们暂时远离纷争之地,是个好事。”

    从盛京到平阳县,路途遥远。一行人先走了几天陆路,抵达山西之后,一路顺着运河抵达陕西。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走水路要轻松许多,姜贞依旧有些晕船,加上在路上之前受了暑热,上了船之后就病倒了。

    这次的病情还有些凶险,烧了一整晚,船上没有大夫,好在药材带的够多,陈恕自己也懂些医术,配了汤药,第二日白日就有所缓解。

    期间陈恕还差一味药材,是路过的一只船上的好心人借给了他。

    巧合的是,这家人恰好是从华州府来的。

    听闻陈恕要去平阳县,这家的男主人十分惊讶,好心地劝道:“兄弟,那里如今就是座活死城,我们才从那里逃出来,你最好还是别去了。”

    说罢他叹息道:“你说这朝廷怎么不管呢?我一个行脚商,路过那里差点被抢光,这世道真是乱的很呐。”

    陈恕向他打听了几句平阳县的事,心事重重地回到舱内。

    姜贞刚喝完药,见陈恕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同他说话。

    陈恕刚走过去按住她,在她的身后垫了一只迎枕。

    “你方才在同谁说话?”姜贞嘴唇起皮,说话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陈恕掩饰心中的无措,向她解释道:“路过船只上的好心人,借了我一味药材。”

    行走在外,赶路又急,姜贞还病着,这几日他都没有怎么休息,脸上隐约有几分憔悴之色,还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

    姜贞伸手摸了摸,刺挠得很,扯出一个笑道:“那你一定要记得给别人道谢,都怪我,在盛京养尊处优久了,身子也不如从前好了。”

    陈恕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垂眸反驳道:“不怪你,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贞贞最是爱美,这一路走来风尘仆仆,又大病一场,脸色苍白的像朵被雨打湿的花,可怜极了。

    都怪他,就因为心中不舍,便低估了一切风险,匆忙将她带走。

    姜贞病中更爱撒娇,软软地将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搭在他背上,仰着小脸让他帮忙擦拭。

    陈恕仔仔细细地抚摸过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胸口十分酸涩。

    擦完脸,姜贞嫌躺着无聊,不肯睡觉,要陈恕同她说话。

    陈恕想起一物,从袖子里取出,放到姜贞手中。

    “这是什么?”姜贞举起手中的红符,好奇地询问。

    陈恕回道:“这是那好心人给的平安符,说是从元真太子庙求的。”

    元真太子庙?姜贞一下子就回想起来了,“原来是那里,以前我爹还同我说过,那太子庙是先前太子降生时挖出宝物的地方,太子出阁读书时,当时的知府特意修了生庙庆祝。”

    陈恕也听说过这个太子庙,不过他觉得不管是宝物还是生庙,都是虚无之物。

    二人都没有把这符放在心上,姜贞让红杏把它收到了箱子里。

    越往南,天气越加炎热,姜贞的病拖延了好几日,终于是慢慢好全了。

    不过陈恕也不许她傍晚出去看夜景,怕吹了河风又着凉。

    这日船行到河间府境内,远远的便看到两岸的半山坡上屹立着一座红瓦金饰的庙宇。

    前方的码头人来人往,许多人都是朝着山上的庙宇而去。

    待走的近些,就能看见庙宇上熠熠生辉的牌匾——元真太子庙。

    元真是太子的名讳,三拜九叩的百姓们因为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前去求佛,却求得不是真佛,而是太子。

    姜贞听陈恕说过,元真太子资质平平,只能是守成之君。

    这样一个对国家并没有任何贡献的人,只因为他先天的身份,便被追捧成神。

    多么讽刺。

    姜贞无奈地叹息一声,朝陈恕看去,只见他也凝望着元真太子庙的方向,眉头紧蹙。

    他们到了码头暂时停歇,两人下去买碗茶点的功夫,都涌上来好几个妇人,询问他们是否要买太子庙的平安符。

    “求财的、求姻缘的、求功业的都有,单看你们想要哪种?”几个妇人显然是做惯了生意,唇舌十分伶俐。

    姜贞一时好奇,作出一副求知模样,“大婶,这太子庙当真如此灵验吗?不会是哄我们的吧?”

    话音刚落,刚才还对她和颜悦色的妇人立即变了脸色,皱起眉头道:“哎呦喂,小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谁不知道这方面百里太子庙最是灵验,你就单看太子爷,出生时多地都有吉象,这可是天上的神仙转世,你可不能得罪了他。”

    说罢,妇人像是怕被她牵连,几步走开了。

    姜贞好笑地对陈恕道:“要是真的灵验,怎么她们没有先发财?可见不过是噱头。”

    看着周围熙攘的人群,大多都是来求符的,陈恕摇了摇头。

    “走吧,我们快些离开这里。”

    姜贞点点头,这码头上的东西也不敢多吃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掺几道灵符灰。

    二人上了船,目送那金碧辉煌的庙宇渐渐远去。

    又走了几日水路,就到了陕西境内,离平阳县不足百里,可以暂时休整几日。

    几人在华州府找了一家客栈住下来,打算先打听打听平阳县的情况。

    然而就在入住的隔天晚上,就遭遇到了盗贼。

    说起来也是青松倒霉,他年纪小但是个头大,一路上最大的包袱都背在他身上,下了马车,刚进入客栈就被人盯上了。

    在此之前陈恕已经有了防备,刻意让大家都穿的十分简朴,对外只说是来此地探亲,谁知即便这样,都有人看上。

    这伙贼人显然不是初犯,先观察了陈恕一行人的房间。这次出行,陈恕和姜贞一共带了四个下人,除了红杏、墨竹、青松,还有一个当初买下的小丫头红药。

    青松和墨竹住在一起,但墨竹每晚酉时都要去后院喂马,接着还要去服侍主子,这时屋子里只有青松一个。

    趁青松去厨房拿饭的功夫,这伙人潜入后厨,悄悄打晕了青松,将他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青松悠悠醒来,才知道自己被袭击了,可他根本没看清是谁从后面给了他一下子,怕主子也有危险,连忙扑腾着往楼上跑。

    迎面就撞见了墨竹,脸色不虞地道:“怎么拿个饭要这么久?”

    青松大惊失色道:“少爷和夫人没事儿吧!”

    墨竹打了他一掌,“胡说什么呢?主子们好好的,有我守着能出什么事儿?”

    青松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墨竹这才注意到,他后脑勺肿起好大一个包,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被谁打的?”

    青松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才拿了饭,从厨房出来,就有人给了我一棍子,我连人都没看清。”

    墨竹吃了一惊,慌忙跑去陈恕和姜贞的屋子,见二人正头挨着头在看书,心终于落了下去。

    他进去禀报了青松被袭击之事,陈恕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让墨竹赶紧去看他们屋里可有没有损失什么。

    很快墨竹就回来了,脸色苍白地道:“少爷,我们被偷了,我和青松的月银都不见了,还有衣服,甚至昨天剩的半块饼都被拿走了。”

    青松摸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从屋外走进来,哭丧着脸道:“我背的那个包袱,连皮都没给我剩下,这伙贼人是有多穷啊!”

    陈恕思索道:“红杏,先去城里找个大夫给青松看伤,墨竹去楼下问问情况,看有没有人认识那伙盗贼。”

    这伙贼人显然十分熟悉客栈的构造,能在短时间内就盗取财物逃之夭夭,一定是熟手。

    果然,跟着墨竹上来的客栈掌柜证实了陈恕的猜想。

    掌柜先打量了几人的情况,见气质最好的两个主人并没有受伤,只有一个下人捂着头,瞧着也不严重,便放了心。

    随后同陈恕为难地说道:“客

    官,既然你们没有大碍,要不就算了吧?我再给你们换一间房间。”

    姜贞不解地道:“掌柜,为何要算了?我们要是报官,帮你抓了他们不是更好?免得影响你生意。”

    掌柜苦笑道:“夫人呐,您有所不知,他们都是从潼关县和平阳县逃难来的,那边如今惨得很,流民到处都是,像他们这样只取财不害人的已经是少数了。”

    姜贞震惊不已,华州府离那两个县还有近百里路,都有流民流窜,岂不是说明灾情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

    陈恕拧眉问道:“难道就放任他们滋乱生事?官府不管吗?”

    掌柜叹息一声,“管,怎么不管。我们知府大人已经算是宽容的了,起初放了一小批难民进城,但无奈后面逃难的太多,不敢再放进来,这些已经进城的难民,是饿坏了,逢吃的就抢,又不能杀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再次劝着二人,“两位客官,你们放心,他们偷过一次。就不会再来了,这也是规矩。你们就当做好事了,行吗?”

    陈恕和姜贞都陷入了沉默。

    第62章 决定他不能害了贞贞。

    掌柜劝说二人不要报官,陈恕也想再打听些平阳县的消息,于是顺势道:“我们可以放过他们,只是我想知道他们如今住在哪里,有几件事想问清楚。”

    “这……”掌柜一脸为难,姜贞在一旁帮腔道:“算了,夫君,我们还是去报官吧,那可是好几个月的月银呢。”

    “别别别。”掌柜忙摆手,拍了下大腿道:“我都说了让三蛋子别再来了,他肯定没听进去,唉,这真是!”

    听这话里的意思,掌柜对那伙毛贼似乎是极为熟悉。

    约定好明日一早就去找人,又给青松和墨竹换了一间房间,这事儿才算了结了。

    姜贞给两个小厮补发了月钱,二人面露感激,仔细将银子藏好,才回去休息。

    这一折腾,天色都晚了,陈恕将就着用茶炉热了晚饭,先填饱肚子再说。

    不得不说,这华州府的食物的确不太适口,连粗茶淡饭都算不上,米是陈米,吃起来还有些喇嗓子。

    倒不是掌柜的敷衍他们,平阳县和桐关县的地动,致使数万人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华州府知府第一时间开仓放粮,但根本不够,与此同时,粮食蔬菜的价格水涨船高,华州城中虽然也受了影响,还尚能控制,掌柜的说,两县周边的富户,几乎是垄断了所有米粮,百姓苦不堪言。

    陈恕沉默地咽下一整碗米饭,面色越发凝重。

    “你病才刚好,明日就别跟我出门了,城里危险。”陈恕搁下碗道。

    姜贞抿起唇,她心里是想跟着陈恕去的,但陈恕显然不会答应。

    “那好,我等着你回来。”姜贞不想他为自己再分心,乖巧地点了点头。

    反正她也能想法子打听到消息。

    陈恕叮嘱之后,依旧不放心,第二日出门前,留下了青松照看姜贞。

    他带着墨竹跟着掌柜,穿过大半个城,抵达了一处破旧的集市。

    掌柜指着里面道:“客官,您也是真稀奇,非得来找他们,喏,他们就住在里头,你进去吧。”

    陈恕淡淡瞥他一眼道:“你心存善念,但这做法不对,客人亦是无辜。”

    掌柜明显就是故意放那伙人走,陈恕认同他的善心,但却不认为他这是善举。

    掌柜听了这话,脸红了个透,沉默半晌,终于愧疚地道:“客官,我之前也驱赶过他们,但三蛋子他们并不是坏人,又实在可怜,我才软了心肠,之后再不会了。”

    陈恕淡淡颔首,径直往里去了。

    这处集市明显已经荒废许久,只剩下几间破败的草棚子,但越往里走,活人气息就越重。

    又往前走了十来步,陈恕的目光凝在一间草棚上。

    这里明显住着人,屋顶的茅草是重新扎过的,只不过干这活的人手艺不好,稀稀拉拉地覆盖着半边屋顶,另外一半没有遮住的地方,地下全是水洼稀泥。

    墨竹捂住鼻子,龇牙咧嘴道:“老天爷,这味儿可真冲。”。

    越走近,鼻息间的气味越恶臭,一卷破旧的草帘子堪堪遮住里面的情形。

    墨竹正要上前喊话,帘子被掀开,一个黑瘦的身影钻了出来,大哭着往外跑,撞到了两个陌生人也没管。

    “小牛!你得听哥的话!”

    一个人影跟着追了出来,只不过见到陈恕和墨竹站在外边儿,警惕地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谁?为什么来这里?”瘦巴巴的少年一身褴褛,眼神里充满了防备,像只备战的狼崽,陈恕注意到,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木棍上,随时准备打架。

    墨竹也护在陈恕身前,喝道:“大胆贼人!说!昨日是不是你偷了我们的东西!”

    没想到少年直接承认了,往后退了两步,冷冷地道:“是我干的,不过我只拿了包袱里的干粮,银子已经让人给你们还回去了。”

    墨竹瞪着眼道:“骗鬼呢你!昨天都给我们偷光了,怎么可能把银子还给我们!”

    少年哼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两人。

    一直大吼大叫的应该是这个青年的仆人,这主人也古怪,不说话就盯着他看,不过三蛋子看得出来,这主人对他并没有恶意。

    他犹豫了一下,松开握着木棍的手,掀开帘子回到棚里。

    不多时,他牵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出来,从小孩手中抢过半块脏兮兮的饼,扔到墨竹怀里。

    “还你了。米我煮了,没办法还你。”少年脏的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十分晶亮。

    墨竹拿着饼,纳闷地看向陈恕。

    他们的包袱当中并没有太多干粮,总共就只有两小把米加上吃剩的半块饼,这少年真是古怪。

    这时候少年牵着的小孩忽然挣开他的手,在地上嚎起来,“哥……哥哥,那是我的饼……我的……”

    少年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你的!老子都是抢别人的,再哭,我告诉阿嬷,看她打不打你!”

    看来他口中的这个阿嬷是个极其厉害的角色,小孩一听这话,果然不在哭嚎,一抽一抽地抹着泪。

    陈恕从墨竹手中拿过那半块饼,用袖子仔细擦了擦,递给伤心的小孩,轻声道:“吃吧。”

    少年和小孩都面露惊诧地看着他。

    *

    客栈中,姜贞刚送走陈恕没多久,小二就拎着两个包袱上来。

    “客官,这是三蛋子派人还回来的,您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姜贞吃了一惊,青松已经惊喜地走上前察看,翻找了一圈之后,对姜贞说,“夫人,名银子都在,就是少了些干粮。”。

    他挠了挠脑袋,不解地想,这伙贼人还真是奇怪,净捡些不值钱的东西。

    姜贞蹙眉,看向小二,“他们一直是这样吗?”

    小二不住点头,“其他的人倒

    是什么都抢,但是三蛋子只要米粮,不要银子的。”

    难怪昨日掌柜不想要他们报官。

    姜贞以眼神示意红杏,塞给小二几枚铜板,笑着道:“小二哥,我与我夫君前几个月收到了亲戚的书信,说是家里出了事,他家就在平阳县附近,不过我们如今才有空出门,只是看这情景,平阳县还能去吗?”

    小二唏嘘道:“客官,你们这是来晚了呀。实话告诉你吧,平阳县如今就是一座废墟,前些日子发大水,去县里的路都被冲下来的山石堵了,别说人了,一只鸟都飞不出来。”

    姜贞心头越来越沉重,面色苍白道:“多谢小二哥,看来我那亲戚是凶多吉少了……”

    小二见这貌美仁慈的客人出伤心之色,犹豫了一下,安慰道:“客官,我听三蛋子说,平阳县逃出来一些,就躲在附近的山林里,或许你的亲戚就在里面。”。

    姜贞记下这话,对他道声谢。

    看来平阳县里是凶多吉少,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了,至少还有人活着。

    有人就还有希望。

    姜贞等着陈恕回来,好把这好消息告诉他,不过一直等到了酉时三刻,才看到陈恕的身影。

    他面沉如水,坐下来兀自喝了两杯冷水,才开口道:“贞贞,事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回忆起今日在草棚中看到的画面,陈恕只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紧攥着拳头,思索该怎么同姜贞说。

    “恕哥哥,我知道。”姜贞握着他的手,勉强牵出一个笑,“我今日打听到,虽然平阳县城中情况不太好,但是周边的山上还有幸存的百姓,我们将他们召集起来,可以慢慢地重建家园。”

    她眼中满怀希望,让陈恕不忍心同她说真相。

    今日三蛋子掀开帘子,陈恕看到了这辈子不会忘记的恐怖一幕。

    狭窄的草棚里,坐着十来个人,都是像骨架子一样,耸立着高高的颧骨,眼神空洞地看着他。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妇人,一双脚已经烂透了,腐肉上爬着苍蝇,她眼中仍有生的渴望,一个小孩蹲在她的身边,边喊着“阿嬷”,边给她喂稀米糊。

    三蛋子说,他们是从山上逃下来的,那里的人已经疯了。

    阿嬷会看灾殃,地动前一天地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树下爬出来,她掐算到有天灾将至,于是他们一大家子在地动时侥幸躲过一劫。后来跟着其他幸存者逃到周围的山上,大家先是吃存粮,粮没了就啃树皮,最后连草根都挖出来吃了,但实在没得吃了,有的人就把主意打到了活人身上。

    当邻居第一次用饥饿的眼神看着三蛋子的妹妹时,阿嬷觉得不妙,连夜带着他们跑了。

    从平阳县到华州府,几十里的路,他们一刻都不敢停留,阿嬷的一双脚,就是在路上烂的。

    幸运的是,他们赶上了华州府知府接收第一波难民,得以进城苟活。

    虽然在这里依旧吃不饱,但阿嬷说,这里能活下去。

    三蛋子听说陈恕要到平阳县去,被人性的丑恶捶打得格外冷漠的少年,犹豫了一番,对他说,“你是好人,我劝你不要去,你活不了。”

    陈恕想到他的话,心中一颤,贞贞至今仍保留着小时候的那一份天真赤诚,那些人间炼狱绝不能说给她听。

    他不能让她涉险。

    如此,只能做出那个决定了。

    陈恕心中百转千回,苦涩和心痛将他整个人贯穿,仿佛心肝都丢进油锅中煎熬一样。

    他勉强牵了牵唇,放在膝上的双手不住颤抖,尽量平静地对姜贞道:“我今日见到那三蛋子,他说的情况和你说的一样,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就去平阳县。”

    姜贞点头,担心道:“就是听说去那里的路被山石堵住了,咱们过去要小心一些。”

    陈恕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掐着手心道:“是,我可我们带的物资还不够多,不如向附近的州府购置一些,就是我得先去赴任,采买之事,只能先麻烦你了。我们分头行动,救人要紧。”

    姜贞没有多想,陈恕说的的确有道理,平阳县附近还有那么多的人等待他们救治,的确耽误不得。

    于是她点头答应下来。

    陈恕垂眸,掩饰住眼中的沉痛,用寻常的温和语气问道:“你等我这么久,还没用晚饭吧?刚才在路边看到有人在贩鱼,我让墨竹买了几条,给你做小酥鱼吃。”

    见他起身,姜贞眼前一亮,“你给我做吗?”

    陈恕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嗯,出发前我找福满楼的大师傅学了一手,今日让你尝一尝。”

    姜贞也跟着他一起下楼,找后厨借了个灶。

    陈恕利落地杀鱼剖鱼,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虽然还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但看他这架势,应该是已经练习过很多次。

    裹满面粉的小鱼下锅,被炸的金黄酥脆,香味很快弥漫开来。

    小二在一旁端着菜围观,赞叹道:“这位客官真是好手艺,小的闻着都馋了。”

    姜贞不无骄傲,扬起下巴道:“那是自然,我夫君自小就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要不是名满江淮的麒麟子呢。

    陈恕一笑,端着做好的饭菜上楼,姜贞尝了尝,杏眼蓦地亮了,果然同福满楼的味道一样!

    她埋头吃饭,陈恕沉默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她。

    跳动的烛火在他眼中汇成小小两团光点,他端坐着宛若一尊雕像。

    姜贞夹了几筷子,才发现陈恕捧着碗没动,“恕哥哥怎么不吃?”

    抬头却见陈恕看着她,目光深邃。

    “怎么了?”姜贞摸了摸脸,“弄上油了吗?”

    陈恕笑了,伸手在她柔软的雪腮上轻捏了一把,擦去并不存在的油迹。

    “吃吧,等会儿早些休息。”陈恕垂眸,敛去眼中的情绪。

    这一夜姜贞都睡得很好,虽然知道平阳县的日子会很苦,但还有希望,只要和陈恕一起,什么样的日子都好。

    她还梦到了祖母,笑盈盈地问她,“贞贞,之前嫁给陈恕,你对他还没有那么喜欢,如今呢是否改变了心意?”

    在梦中她攀在祖母的膝头,重重点头,“当然了,祖母,我喜欢恕哥哥,想同他永远在一起。”

    温暖的日光透过窗照在她身上,姜贞伸手去握,那缕光反而从指缝中溜走了。

    祖母陪着她,哼着幼时哄她入睡的歌谣,笑着道:“这就好,我们贞贞,就该配这世上最好的儿郎。”

    陈恕躺在她身边,却是一夜无眠。

    她睡得很沉,呼吸匀称,依恋地窝在他怀中。

    陈恕亲了亲她的脸,手指轻轻穿过她柔软的长发,细细摩挲。

    贞贞,不要怪我……

    他在心中呢喃,清冷凤目中缓缓落下一滴泪。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在盛京时就让她先回扬州,不至于如今如此难受。

    贪恋了片刻温暖,陈恕小心地下床,拿出纸笔,就着窗外明晃晃的月光开始写信。

    “吾妻贞贞……”

    他自小习字,五岁时已能稳稳握笔,读书多年,从未觉得写一封信如此艰难。

    理智与情感反复拉锯,他整个人像被活生生分成两半。

    别再犹豫了,陈恕,你会害死她的。

    终于,有一个声音出来警告他。

    夜风吹着他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夏夜里,周围只能听见几声虫鸣,陈恕听见自己的心声如擂鼓,握着笔的手出了汗,逼着自己下笔。

    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同姜贞说,但想了想,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再拖泥带水,为了她以后能过得更好,他的痕迹应该越淡越好。

    就让她恨她吧。

    陈恕苦笑一声,将简短的信折好,塞入姜贞的包袱。

    收拾好上床,姜贞也许是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意,往他这边依过来,闭着眼娇声问道:“你起来做什么?”

    陈恕颤抖着手摸了摸她的脸,没有回答,安抚道:“睡吧,贞贞。”

    祝你从今以后,夜夜都好梦。

    第63章 傻子陈恕真傻。

    翌日几人起的很早,陈恕说他与三蛋子约好同行,于是让姜贞先出城,他则一路将她送到城外。

    姜贞敏锐地感觉到,今日陈恕的情绪很低沉,以为他是因为二人短暂的离别,安慰他道:“恕哥哥,别担心,我会快去快回的。”。

    她没有看到红杏欲言又止的眼神,后方的红药年纪小,已经红了眼圈。

    陈恕看着她,心中是揉不开的难过,故作镇定道:“你一路小心,我雇了人暗中保护你,也不用担心我,日后……”

    剩下的话再难开口,怕她看出来,陈恕垂眸,脸色平静但声音隐隐

    颤抖,“就如你所说,日后总会好起来的。”。

    姜贞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登上了马车。

    “恕哥哥,你要多保重,隔几日我就回来了。”她掀开车帘,朝他喊道。

    陈恕轻轻点头,目送马车载着他最心爱的女子渐行渐远。

    墨竹和青松都同情地看着陈恕,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目光尽头,陈恕才收回痴痴的目光,神色恢复平静。

    “你们二人,若不想涉险,也可以现在走。”陈恕淡淡地道。

    墨竹首先摇头,“少爷,你在哪儿奴才就在哪儿。”

    他本就是陈家的家生子,父母是二房救下的灾民,自小就被教导要感恩,绝不会背弃主人。

    青松有些犹豫,他年纪不大,家里也还有父母,陈恕虽然对他好,但如果要让他送命的话,青松也还是害怕的。

    陈恕没有斥责,对青松道:“你的身契在夫人那里,等我出发之后,你就在客栈歇一晚,明日你再去追夫人。”

    青松满脸惭愧,想要说些什么,陈恕已经转身走远了。

    他垂着头站在原地,墨竹一向与他不太对付,此时竟然也没有嘲讽他,然而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小子以后回了扬州,记得帮我同我爹娘说一声,就说他们的儿子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墨竹哥。”青松满脸复杂地问,“你不怕吗?”

    他听说,那里可是人间炼狱。

    墨竹不在意地笑了笑,“青松,就凭你终于肯叫我一声哥,我今日也要教你一个道理。死不是最可怕的事,对于少爷来说,他宁肯死在平阳县,也不会逃跑,至于我,我爹娘说了,我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的鬼,我才不怕。”

    青松一脸惊讶,墨竹朝他笑了笑,追着陈恕离开了。

    姜贞走后一刻钟,陈恕带着墨竹快马加鞭赶往平阳县。

    而这边,姜贞原本同陈恕商量的是去附近的葭州府采买粮食和药材,走到半路上,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看向一路上异常沉默的红杏和红药,“怎么了?你们今日有点古怪。”。

    红药想说什么,但是红杏在身后掐了掐她的手,制止了她。

    今日一大早,在取早饭的时候,墨竹就同她们说了二少爷的打算,二人震惊之余,又不禁感慨二少爷的用心良苦。

    墨竹说让她们不要在夫人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提前跟她们通气,是怕万一夫人在路上察觉不对要返程,要她们一定拦住她。

    姜贞看出来两个丫鬟慌张的眼色,特别是红药,年纪小藏不住事,尽管红杏再三暗示,被姜贞盯住之后,红药也很快露了馅。

    她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身子,抹着泪道:“夫人,不是奴婢有意隐瞒,是少爷不让我说。”。

    姜贞睁大了眼,抓着她的手用力,指节泛白,紧张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红杏皱眉,着急地拧了红药一下,“不能说!”

    “红杏!”姜贞怒目而视,她从未用这样严厉的目光看过红杏,小丫鬟在她的目光中委屈地埋下了头。

    “红药,你来说。”姜贞沉下脸,尾音你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害怕。

    马车仍在行驶,路边垂柳上蝉声阵阵,车厢中夏日里的暑气让人喘息都觉得困难。

    姜贞已经猜到了真相,握着红药的手也开始颤抖。

    红药更是害怕,他家当初就是逃难来的盛京,当初在逃亡路上看到了许多人间惨状,因此墨竹说的平阳县的那些事她是完全相信的。

    她哭着道:“墨竹哥说,平阳县如今已是座死城,山上幸存着的人都已经成了妖魔鬼怪,少爷怕您受伤,撒了谎让您先走,他自己去了平阳县!”

    姜贞心中咯噔一下,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她就知道!

    一时之间她不知是气愤还是着急,红药这么一说,昨日的许多事情也就变了味儿。

    难怪他昨日回来脸色那么难看,当初被贬出盛京城也没有那么沉重过。还有昨日给她做小酥鱼,晚上一个劲的盯着她看,原来都是在同她道别。

    真傻!

    姜贞恨恨地咬牙,心道陈恕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傻瓜!

    她连忙掀起车帘,对车夫大声喊道:“停车!停车!我要回去!”

    但车夫虽然听见了,速度却没有慢下来,反而是扬手抽了马一鞭子,马车噔噔噔的往前跑。

    姜贞慌张地训斥道:“你做什么!我让你停车!”

    车夫没有理会她,只顾沉默着往前赶车。

    红杏在身后含着泪拽着她的袖子,劝道:“小姐,没有用的。姑爷什么都算到了,他怕你回去,特意嘱咐了车夫,必须要到葭州府才会停下。”

    姜贞脑中蓦地一片空白,的确,她低估了陈恕的谨慎,他连与她下棋都要下一步算十步,又怎么会在这样性命攸关的事情上疏忽?

    红杏苦苦哀求道:“小姐,我们就听姑爷的话吧。说不定说不定他不会有事呢,我们回扬州去,在家好好等着他回来,好吗?”

    姜贞红着眼反问道:“假如他出事了呢?红杏,我不想让自己后悔莫及。”

    红杏和红药被她眼中的决绝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就见姜贞忽然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用尖利的簪尾指着自己的喉咙,厉声喊道:“给我回去!你若不听,我就自尽于此,你一样交不了差!”。

    “驭——”

    车夫吓得猛然攥住马鞭,疾驰之下突然停住,马车一下子倾倒,天旋地转,姜贞被狠狠甩在路边的树上。

    “小姐!”

    “夫人!”

    红药和红杏顾不得自己被摔倒的疼痛,爬起来就去搀扶姜贞。

    姜贞的后背火辣辣的疼,头上也被撞破了,鲜血顺着额角流下,在脸颊流下刺目惊心的艳红。

    周围有许多行人已经被这一幕吓得纷纷尖叫着逃离。

    姜贞握着簪子的手在颤抖,不许红药和红杏过来,只重复着方才的话,“你们让我回去,不然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逃去葭州。”

    红药和红杏满脸惊惧,车夫也是无奈,沉默了半晌,怕她真的伤害自己,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带你回去。你这个小娘子真是生猛的很,命都不要了。”。

    他自己方才也被树拦了一下,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埋怨道:“我这生意可真难做,你们夫妻俩,一个让我把你送到葭州去,一个死也不去,还要我回去,你看看,这马车如今都破了,总得休整一日再说吧。”

    姜贞扔给他一锭银子,擦了擦流到眼角的血,平静道:“不必,我骑马去,你们留下来休整。”

    说罢,她解下马身上的套子,利落地翻身上马。

    此时她无比庆幸,小时候跟着陈莹学了骑射,而且学的还不错。

    她策马而去,留下飞扬的尘土和身后震惊的三人。

    一路上,被撞破的额角让她有些头晕目眩,但姜贞咬牙坚持着,害怕自己晚了一刻钟,就再也见不到陈恕了。

    算一算距离,这个时候,说不定他已经快要到平阳县了。

    姜贞一边在心中暗骂他是个傻子,一边不断的催促身下的马,让它快些,再快些。

    吹拂的风中有鲜血的腥甜,还有一丝咸湿,烈阳高照,心却在下雨。

    *

    盘曲的林间小路上,由于许久无人经过,路边丛生荆棘,此处离平阳县只有几里路,远远的,能看见坍塌的城墙。

    墨竹用短刀砍掉挡路的树枝,身上的衣衫都被刮成一绺一绺的,牵着的马儿很是高兴,时不时仰头吃着树枝上鲜嫩的叶芽。

    “少爷,看来三蛋子说的不错,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经过,或许城里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墨竹嘀咕道。

    他们如今走的这条路,就在三蛋子说的那座藏着幸存者的山上,但是一路走来,丛林中除了过分茂盛的树木,以及一些骨架,几乎没有活物。

    陈恕沉默着,观察前方的路况,边想着此时姜贞走到了哪里?

    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应该就能到葭州府了。

    她应该还没有看到他的那封信,陈恕悲凉地想,如果她知道,一定会痛骂他一顿。

    走路走的久了,周围又没有活气,明明头顶就是午后的烈日,走在这山林中,竟然觉得有一股渗人的寒意。

    墨竹搓了搓手臂,惆怅道:“也不知夫人他们走到哪里了,少爷,你说我们能活着出来吗?”

    陈恕这时才开口道:“多想无益。”

    “哦。”墨竹叹息一声。

    二人继续往前走了几十步,突然闻见一阵剧烈的恶臭。

    “什么味儿啊?”墨竹干呕了两下,寻着味儿找到一处藤蔓掩映的山洞。

    陈恕注意到门外的藤蔓长势古怪的好,蹙眉思索了片刻,忽然面露惊诧,对着正要拨开藤蔓的墨竹喊道:“不要!”。

    话声刚落下,成片成片的蚊蝇已经顺着挑开的一角扑了出来。

    墨竹连忙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声骂道:“里面死了什么?这么多虫子。”

    陈恕拦住他,脸色不虞,静静聆听了片刻,只听见了蚊蝇的嗡鸣声,并没有别的声响。

    墨竹反应了过来,冲到一旁去吐了。

    陈恕胃里也是一阵翻涌,不过他强行克制住,判断着眼下的情况。

    如果三蛋子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人应该是自相残杀而亡,他在附近转了一圈,果然,有的树木上树皮被剥的十分干净,还看到附近有十几根白森森的骨头。

    看来这群人比想象中死的还要早。

    那城里还会不会有活口呢?

    陈恕遥望着平阳县的方向,皱了皱眉头。

    从行囊中掏出水袋递给墨竹,陈恕沉声道:“我们走快些,尽快到县里。”

    墨竹点点头,见陈恕已经大步朝前走了,连忙小跑了几步跟上。

    山上实在是太可怕了。

    沿着山路,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就抵达了平阳县城门。

    正如在远处所看到的那样,青砖城墙倾颓一片,只剩下半座角楼勉强能看出地动之前的模样。

    二人牵着马艰难的往里走,所见之处尽是倒塌的房屋,破碎的梁柱,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这是一座死城。

    陈恕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意识到为何明熙帝和颜之介会让他来这里。

    当初因为这场地动,明熙帝亲自写了罪己诏,派去救灾的钦差不计其数,但由于路途遥远,其官员的贪污腐败,这里的百姓并没有及时收到救援。

    苦苦等待的人们,在煎熬中,不得不抢劫、盗窃,甚至持刀相向,无人生还。

    所以一个曾经熙攘的小县城,就这样死去了。

    颜之介作为派遣官员的吏部尚书,不可能不知道平阳县的真实情况,让他来,一来找到了替罪羊,二来,如果他侥幸能让平阳县恢复生机,那么就足以证明颜大人慧眼识珠,假使不能,他死在这里。也解决了颜之介的心腹大患。

    总之,无论哪一步,都是对颜之介有利。

    陈恕冷笑了一声,颜之介曾对他说王首辅独揽大权,违背了做官的初心,但他又好到哪里去?

    不过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陈恕让墨竹先绕着整座城转一转,看有没有哪个地方能够暂时住下来。

    墨竹有些担心,“少爷,要是咱们刚睡下,晚上又地动了怎么办?”

    陈恕给他指了指地下的裂缝,摇了摇头道:“你看,这裂缝里已经长满了一尺高的杂草,说明短时间内并没有再次地动,应该是无碍的。”

    墨竹于是惴惴不安地去转悠了,陈恕也沿着废墟一路走一路看,本来只是随意地观察情形,没想到真看出一些异常之处。

    按理说,被压倒的尸体腐烂之后,这么热的天应该会留下味道,不然也应该有白骨,那他走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这些痕迹。

    难道这里还有活人?

    陈恕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不多时,墨竹兴冲冲地回来了。

    “少爷,那边有一处破庙,还算完整。”墨竹四处寻摸了一会儿,挠了挠头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那破庙香炉里还插着三根木棍儿呢,应该是以前有小孩儿在那里玩耍。”

    陈恕轻轻点头,“那就先去那里暂住,晚上吃干粮,暂时不要喝太多水。”

    一般情况下,大灾大难之后都会有疫病,附近的水源可能被污染了。

    到了那间破庙,墨竹简单收拾了周围,打算在地上铺上油布将就一晚,陈恕凝视着那破碎菩萨下供奉着的香炉,陷入沉思。

    到了夜里,破庙四处漏风,好在是夏夜并不寒冷,墨竹裹着自己的衣服,沉沉睡着。

    陈恕听着他均匀的鼾声,闭着眼养精蓄锐,但并没有睡着。

    那几个木棍,一摸就知道刚从树木上折下来不久,内芯还是青色。

    这个城里一定还有人活着,只是不知道他们藏在哪里,是好是坏。

    陈恕宁愿相信,一个到了绝境还会来求神拜佛的人,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胡思乱想了大半夜,在阵阵夜风的吹拂中,他迷迷蒙蒙的睡着了。

    第二日一睁开眼,在朦胧晨光里,竟然看见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第64章 生气贞贞,我不想耽误你。

    “贞贞?”

    陈恕出神地盯着角落里的女子。

    她狼狈极了,离开华州府时穿着的杏黄色百花裙沾满了灰尘,一张小脸没有血色,额角更是蜿蜒着一道小指长的血疤。

    明亮的日光穿过庙宇屋顶的裂缝,温柔地照在她半张脸上,她困极了,靠在角落里沉睡着,纤细的眼睫投下蝴蝶振翅般的阴影。

    一切都好像是他的幻梦,轻轻一碰就堙灭了。

    陈恕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起身,朝姜贞走过去。

    时间退回到昨日。

    姜贞察觉到事情不对,以死相逼,策马返回华州府,将近傍晚先抵达了先前住过的客栈,果然,陈恕和墨竹已经离开了,只剩下青松。

    见到一身狼狈的她,正在抹泪的青松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姜贞着急地问道:“陈恕人呢?几时走的!”

    青松从未见过女主人如此可怕,战战兢兢地道:“夫人……他,他们就在您走后一刻钟出发的,如今或许已经到了。”

    姜贞紧皱着眉头,暗骂一句,掉头就走。

    青松愣了会儿神的功夫,她已经要冲下楼了。

    “等等!夫人!”青松追上去,喊道:“我们去找三蛋子,他应该知道平阳县的消息!”

    姜贞正在担心陈恕的安危,那日他同她说过,从华阳府去平阳县的大路被山石截断,只能从附近的山上穿过去,但她找不到路,贸然进入只怕是有去无回。

    青松提醒了她,陈恕就是在见过三蛋子后才转变了态度,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她。

    二人在掌柜的带领下找到了三蛋子,知道姜贞是那日来过的那个男人的妻子,三蛋子冷漠的脸上也有了几分动容。

    姜贞也看到了草棚中的情景,她过去时,三蛋子正在给家里十几个人分粥,清的不能再清的粥水里,只有几粒糙米。

    吸引她目光的是角落里靠着墙坐着的老妇人,三蛋子叫她“阿嬷”,她盖着半拉子草席,露出来的一双脚已经烂透了。

    姜贞心里翻江倒海,终于明白为何陈恕要欺骗她。

    这还是逃出来的人,没有逃出来的呢?该是多么悲惨?

    三蛋子听说了她的来意,踌躇片刻,阿嬷紧闭着的眼忽然睁开,叹息道:“三儿,就同她说罢,这位夫人也不容易。”

    一场天灾,她见过太多人性凉薄,死亡当前,有人抛妻弃子,选择易子而食,如这对夫妻一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三蛋子沉声道:“我同他说了,山上有一条小路可以去县城,他问清了周边的地形就走了,别的没有多说。”

    姜贞静静听着,看了一眼棚里麻木的人们,对青松道:“你留在这里,买些米粮,再找个大夫给她看看脚。”

    她不能帮助到每一个人,但不能对眼前的苦难视之不见。

    三蛋子猛地抬头,这仙女似的夫人与她的丈夫说了同样的话,但当时他没有接受那位少爷的好意,只留下了那半块饼给小妹吃。

    当时那少爷还说,他是平阳县新任的知县,问他是否愿意跟着他一起回去,重建家园。

    三蛋子虽然知道他是个好人,但经历过一些事之后,对当官的没有多少好印象,并没有答应。

    内心不断拉扯,三蛋子咬唇,攥紧了拳头。

    阿嬷在后面叹息一声道:“三儿,带我们回去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家,阿嬷也想家了。”

    她想念自家的小院子,尽管它已经成了一座废墟。

    三蛋子眼泪汩汩而下,在布满黑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痕迹,看着滑稽可笑。

    他咬牙道:“夫人,带上我吧!我认识路,一定能帮你找到大人的。”

    小小少年,眼中充满忐忑,还有无限勇气。

    姜贞点点头。

    晚上城门关闭不能出城,姜贞担心陈恕,也没有睡意,思考着日后该怎么办。

    当前最重要的还是采买物资,姜贞写了单子,让青松去办这件事,又想到三蛋子说,城中所剩无几,于是又写了信给扬州二房夫妻,请求帮忙。

    忙碌了一会儿搁下笔,红杏端着水进来,担心地道:“小姐,奴婢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

    姜贞这才察觉自己额头的疼痛,让红杏帮她处理,红杏小心地擦拭着伤口附近的血迹,心疼道:“伤的这么狠,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姜贞不在意地笑了笑。

    红杏瞧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二少爷,心里叹息,嘴上却道:“就是要这伤口暂时好不了才对,姑爷见了才知道心疼。”

    姜贞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讨要他的愧疚和心疼,我就是想让他知道,他这件事做错了,至于我受伤,是我的选择,与他无关。”

    红杏似懂非懂,第二日出发时,依着姜贞的要求,将她的额发梳了下来,遮住了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有三蛋子带路,她反而比陈恕更快抵达平阳县。

    满目疮痍也让她久久不能回神,三蛋子更是嚎啕大哭,姜贞更加着急,害怕早一步来的陈恕出什么意外。

    几人找了一圈,正好在破庙撞见早起出来探路的墨竹。

    墨竹见到姜贞,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结巴道:“夫人,您……您怎么在这儿?”

    天啊,他是不是还没睡醒!

    姜贞往里走了几步,就看见了靠在墙边,在睡梦中依旧紧锁眉头的陈恕。

    一股酸涩蓦地涌上来,叫她忍不住红了眼圈。

    他睡得不安稳,像是陷入了噩梦里,连她的脚步声也没有惊醒他,姜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也实在撑不住找了个角落睡觉。

    陈恕虽然不知道姜贞昨日的经历,但从她的脸上,能看得出来过来的一路上并不容易。

    靠近了才发现,她额角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

    陈恕心尖也在滴血,他让她先走,就是不想让她受伤害,到最后还是事与愿违。

    刚伸出颤抖的手,想触碰一下她的脸颊,姜贞骤然睁开了眼。

    清冷冷的目光盯着他。

    陈恕的手顿在半空中,观察着她的神色,一时间僵住了。

    姜贞哼了一声,别过脸,拍拍身上的浮灰站了起来。

    “贞贞……”陈恕轻声唤她。

    姜贞没有看他,抬脚就往庙外走。

    外边,三蛋子正带着墨竹和红杏他们打扫破庙外的小庭院,这几日他们都要在这暂住。

    三蛋子对姜贞道:“夫人,这里似乎有人来过?”

    姜贞故作没有看见跟在她身后的陈恕,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三蛋子道:“我只是猜测,我记得之前这里是我们城中最大的菩萨庙,住着几十个和尚,可是这废墟里我已经找过了,干干净净的,感觉不太正常。”

    姜贞若有所思,陈恕在这时接话道:“你说的不错,昨日我看到香炉中插的是新鲜的木棍,也猜测这里还有人活着。”

    他虽然是对三蛋子说话,但眼神却一直看着姜贞。

    不过姜贞转过脸,没有施舍他一丝目光。

    墨竹红杏都觉得气氛古怪,但都不敢说。红药年纪小,看了看姜贞,又看了看陈恕,满脸不解。

    夫人不是很担心少爷吗?怎么团聚了反而不理他呢?

    陈恕心里也很煎熬,姜贞能来找他,他心里万分感动,但她不理他,他又极为难受。

    他有心想同她道歉,但一早上姜贞忙忙碌碌,就是不同他说话。

    几个人不知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带来的粮食不敢挥霍,因此只做了一锅稀粥,随便应付了一顿。

    墨竹几人服侍陈恕和姜贞这么久,都没有过过这种苦日子,因此吃的面如菜色。

    三蛋子最高兴,即便是这样的稀粥,对他来说也是馈赠了。

    他同陈恕道:“大人,等我们在这里安定下来,我就把我家的人接过来,我阿嬷懂得可多了,一定能帮到你。”

    陈恕颔首,“这几日咱们就先找幸存者,然后清理进城的大路。”

    他昨日心中已经有了章法。

    三蛋子点着头,脸埋在粥里完全抬不起来。

    姜贞先一步吃完,让红杏陪着她去换药。

    陈恕眸光一动,将红药叫了过来。

    得知姜贞以死相逼,强迫车夫返程之后,陈恕愣住了。

    为什么……

    陈恕知道姜贞早晚会知道他的谎言,但他想,姜贞会理解他的,她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他只是想让她活下去。

    可是,姜贞却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找他。

    他……有这么重要吗?

    陈恕陷入了迷茫中,一整日都分外沉默。

    到了夜里,他终于找到了机会同姜贞说话。

    墨竹几人忙了一天,早早地睡下了,姜贞正闭眼假寐,突然感受到一道阴影落在身前。

    她懒懒抬眼,果真是陈恕。

    “贞贞,我们谈一谈。”陈恕小声地说。

    姜贞冷落了他一整日,也差不多消气了,陈恕像只蛾子一样围着她转,竟让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忍着笑,跟着一脸严肃的陈恕出去。

    今夜月光如水,银河垂地,夜风中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陈恕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艰涩地道:“对不起,贞贞。”

    像是怕看到她的冷漠一样,陈恕垂首,离她足有一丈远。

    姜贞故意冷下脸,“不知小陈大人错在哪里?”

    陈恕心里一慌,尽量平稳地道:“错在对你撒谎。”

    这个回答姜贞并不完全满意,冷冷地道:“还有呢?”

    陈恕想解释,“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但我还是想劝你离开这儿,贞贞,我不知道能不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接下来的话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口捅上一刀。

    “我不想……耽误你。”

    第65章 生机他拥有了一个女子全无保留的真心……

    姜贞起初已经不太生气,陈恕这话一出,她心都凉了半边。

    她牵出一个勉强的笑,反问道:“陈恕,你同我道歉,但你根本不知道哪里做错了,你以为你是为了我好,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想呢?”

    陈恕俊逸的脸上浮现错愕。

    月光下,姜贞忽然流下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晶莹。

    “陈恕,你若决定不要我,立刻给我一封和离书,我绝不会再纠缠你。”

    姜贞哽咽道:“我从来没想过逃跑,不是你说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吗?”

    陈恕红了眼,“贞贞,我不是不要你……”

    姜贞生气地道:“对!你是没有不要我!你事事谨慎,永远运筹帷幄,可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会难过

    ……”

    她倔强地抹着泪,“我的丈夫欺骗了我,让我一个人逃命,可我只想与他同生共死,我真是个傻子……”

    “贞贞……”陈恕心痛难忍,紧紧地抱住了她。

    姜贞没有挣扎,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肩头,让陈恕的心揪成了一团。

    “对不起,对不起……”陈恕连声道歉,在姜贞看不到的地方,也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陈恕感受着怀抱中这柔软的身躯,只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事物了。

    他拥有了一个女子全无保留的真心。

    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贞贞,我之所以会骗你,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被人选择过。我不该去试,万一我并不是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一个怎么办?”

    陈恕眼中闪着泪光,松开姜贞,轻轻吻在她额顶,“贞贞,在我心里,你就是重要的,我现在知道了,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姜贞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谁这样想的,你别乱猜。”

    陈恕愉悦地笑了一声。

    翌日,其他人就察觉二人氛围的转变,不仅是和好了,还比之前更黏糊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在忙着清理平阳县外的那条大路,保证物资能够运进来。

    三蛋子将他的家人都接了过来,曾经小小的破庙,成了他们的栖息地。

    陈恕和姜贞同三蛋子他们一起,扛着铁锹、锄头,挖着石头泥沙,虽然进程缓慢,但几天以后已经挖出一条进城的小路。

    如此忙了几日,华州府的知府忽然派人过来了。

    来的是知府的一个师爷,姓梁,此人瘦长脸上蓄着一把浓密的短胡须,眼神精明,来了什么都不做,问清谁是新任的平阳县知县以后,便老神在在地跟着他们东看看西看看。

    就像是一个监工在监督他们干活。

    到了吃饭的时候,这人也不走。就从包袱里拿出干粮,蹲在路边吃起来。看陈恕他们煮了野菜粥,“啧”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找了个晚饭后的空隙,梁师爷凑到姜贞身边,懒洋洋地问道:“小姑娘,你是那知县的夫人?”

    姜贞看他一眼,点点头。

    梁师爷面露惊讶,“他怎么忍心?每日我看你跟着他们那些糙男人一起干活,真是不容易呀。”

    姜贞不喜欢他话里面的试探,淡淡地道:“我与我夫君一体,没什么容不容易的。”

    梁师爷嘿嘿笑了一声,“知府大人听说新来的知县到了平阳,派我来看看,果然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姜贞凉凉地道:“梁师爷若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那大可不必,我与我夫君一定会让这里变得更好。”

    说罢,她不再管他是什么表情,起身去找陈恕了。

    陈恕正与三蛋子说着事,听姜贞说了梁师爷的事,淡淡地道:“不过是知府派人来探查情况的罢了。”

    这华州府知府金严不算太坏,不然也不会在当初地动以后放难民进城,但也说不上多英明,至少这么久了并没有出手帮过平阳县。

    总之这是一个有点良心,但却十分胆怯的知府。

    陈恕在离开华州府时,曾给他写了封求助信,过了这么久,金知府拍了一个师爷来,也就是想看看他是不是下定了决心要做好这个知县。

    陈恕对姜贞道:“我们不必管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青松起来的物资也快到了。”

    其实他们现在缺的是人手。

    陈恕再次看向了破庙里的那个破碎的香炉。

    他们到这里之后,那隐藏着的幸存者们似乎也没有了踪迹。

    是不是也在暗中观察他们?

    众人加快了速度,在陈恕的计划下,先清理出一条不太平坦,但允许马车通过的狭窄道路。

    两日后,青松驾着马车,带来了采买的粮食和药物。

    令人感动的是,跟着来的几个车夫,知道是新来的知县打算重建平阳县,都自愿留下来帮忙。

    梁师爷成了忙碌的人群中唯一的闲人,不过也没人在意他。

    陈恕等待着机会,很快就等来了。

    这一日众人都没有出去干活,阿嬷说这几日都有大雨,不要出门,于是都停下来修整。

    如今破庙周围已经搭起了十几顶帐篷,陈恕和姜贞仍住在庙里,不过这里是他们的二人世界。

    尽管四处都是残垣断壁,姜贞也把这单独的一间屋子布置得十分温馨,用砖石堆了张桌子,捡了个陶罐做花瓶,每日傍晚从外面回来,就随手掐一把野花插在里面。

    陈恕每日归来,都能看见这装点了陋室的一点鲜艳色彩。

    幽微烛光下她盈盈的笑脸,就是他疲累一天之后最大的安慰。

    夜里,姜贞想扒开陈恕的衣服,给他后背勒出来的伤口上药,陈恕极少在帐子外袒露身体,有些羞赧地握住她的手。

    “别动。”姜贞嗔他一眼,不容拒绝地扯开他的衣襟。

    露出来的肌肤从前还是玉白色,如今已成了淡淡的蜜色,摸起来还结实了不少。

    陈恕难耐地动了动,随着她的指尖触摸的动作,心尖仿佛被羽毛拂过,一阵阵轻颤。

    姜贞戏谑地看他如玉的脸染上绯红,故意道:“这里是热了点,你忍着。”

    陈恕“嗯”一声,仰起脸任由她动作。

    素白中衣褪到腰际,露出劲瘦的腰身,肌理匀称,不过两道深深的红痕十分刺眼。

    姜贞小心地给他抹上药,指尖点一下,陈恕就颤抖一下。

    “别……”还没等姜贞结束,陈恕反手拽住她,求饶道。

    姜贞摸了他触感不错的劲腰,在他含嗔带怒的目光看过来时,及时替他捞上衣服。

    陈恕将她抱过来,给了她一个缠绵潮湿的亲吻。

    亲到最后,姜贞快要喘不上气,被他松开后,听见他闷闷地笑了一声。

    但二人只是浅尝辄止,如今事情还有很多没有解决,风花雪月也要等安稳了再说。

    姜贞想起一事,对陈恕道:“我回来找你之前,给爹娘写了信,也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

    一是向二房夫妻二人求助,假如附近的州府买不到粮食,扬州远了些,但也可以救火。二来是想向二爷取经,多了解一些有关粮运、农田水利之事。

    平阳县城中的原住民死伤的所剩无几,将来想要发展起来,只能从周边招揽流民,起初还能发救济粮,但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陈恕的计划是先让大家修缮住所,然后就在附近开辟农田。

    如今是夏季,错过了水稻的播种时候,但是再过几个月,如萝卜,冬小麦等都能种。

    只要有了粮食就能过冬,日子就会好起来。

    陈恕听了姜贞的话,也皱眉道:“其实在你之前,我们离开盛京城时,我就已经给家中去了信,不过不知为何如今还没有回音。”

    “会不会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姜贞担心地道。

    陈恕摇了摇头。

    其实陈家之所以没有回信,并非是出了事,而是知道陈恕的需求量太大,忙了10来天才将货物装点齐全。

    二房不缺银钱,江氏在扬州的生意做得极好。更何况,姜贞在盛京的铺子二房每年都有分红,家里又没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因此,儿子和儿媳妇的求助信一到,二房夫妻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五万石的粮食,随着船队启航。

    在路上奔波了十来天,才抵达了平阳县。

    陈

    恕和姜贞收到消息,欣喜万分,平阳县的希望就在这些粮食当中。

    城中所有的劳动力都被叫出来搬粮食,三蛋子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黄灿灿的米粮,恨不得一猛子扎进里头去。

    不仅如此,二房夫妻二人还送来了十几个强壮的家丁,一路押运粮食过来,也留下来跟着陈恕干活。

    梁师爷更是惊讶,看着陈恕道:“小陈大人真是下了血本呀,果然家里有靠山的就是不一样。”

    陈恕听他说风凉话已经快习惯了,旁人越不看好他,他越要将这平阳县救活。

    运粮的动静太大,粮食被运进零食的谷仓之后,陈恕担心被周围的流民惦记上,于是让青壮年日夜换班坚守,有一日竟真的逮到一个贼人。

    这日晚上,经历了一整个白天的忙碌以后,姜贞和陈恕正熟睡着,忽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喧哗。

    陈恕反应极快,立刻翻身下地,穿好衣服,将已经醒了的姜贞按住,严肃道:“我出去看看,你警惕些。”。

    说罢几个箭步冲到外面去了。

    姜贞也穿好衣裳,趴到墙边观察着外边儿的情形。

    谷仓旁边儿,十几个人举着火把,将一个瘦小的孩童团团围住。

    三蛋子反扭着孩子的手臂,厉喝道:“你是谁?这么晚来做什么?”。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看得出来是被人派出来打探情况的,三蛋子几句话就吓得他哇哇大哭。

    陈恕走进人群,拍了拍三蛋子的肩膀,示意他放开这孩子。

    三蛋子嘟了嘟嘴,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

    他原还想在大人面前邀功呢。

    孩子见没有人拘着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要跑,但陈恕眼疾手快,直接拎住了他的衣裳。

    “大人,大人你饶了我吧,我不是来偷粮食的。”孩童见逃跑不成,立马哀求着陈恕。

    这是个陌生的孩子,陈恕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虽然也干瘦,但是脸上并没有落难之后的惶恐。

    心中有了猜测,陈恕问道,“是有人让你来看看,这里是不是真有粮食,对不对?”

    孩童犹豫了一会儿,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他先是点头,然后又猛然摇头,咬着嘴唇道:“大人,你放过我吧,我不能告诉你。”

    陈恕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这么小的孩子,没想到还知道讲义气。

    “行。”陈恕放下他,却没让他走,示意三蛋子过来,“把他绑起来,以后就跟着你干活。”

    “啊?”

    “啊?”

    两声惊呼,分别是男孩子和三蛋子发出的。

    姜贞在人群中偷偷地笑。

    恕哥哥还是以前那样,骨子里憋着坏。

    其实那孩子并不是来偷粮的,想也知道,一个小孩儿赤手空拳的来,能带走多少粮食?姜贞也猜到,这应该是幸存的百姓们的一次试探。

    不过这个孩子也是胆大,假如他们是坏人,那他就回不去了。

    陈恕没想着折磨这个叫青牛的孩子,只让他跟在三蛋子的后边儿打杂,这孩子也老实,起初三蛋子还要用草绳将他栓在腰间,过了几日,见这里有饭吃,有屋子住,青牛一点也不反抗,到后面把草绳松开,他也不跑了。

    他尤其喜欢姜贞,因为他年纪小,三蛋子不喜欢带着他,于是他就时常跟着姜贞和红杏她们,做一些比较细致的活。

    这几日陈恕他们都在忙着开荒,粮食是越吃越少的,总不能坐吃山空。

    青壮年都跟着陈恕去锄地了,姜贞和女子们主要是在阿嬷的指引下,去山脚下采一些野菜,如今她已经习惯每日粗茶淡饭的生活,原本吃起来有些喇嗓子的野菜,也变得清甜了许多。

    阿嬷的脚经过大夫的治疗,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腐肉已被剜去,精神好了许多。

    她不良于行,但是能够清楚的描述每一种能吃的野菜的样貌,姜贞将她们都画下来,集结成册,带着姑娘们出发去采摘。

    青牛懂事地背着小背篓,紧紧跟在姜贞身后。

    陈恕曾笑着说,她多了条小尾巴。

    让姜贞没有料到的是,青牛这一次还真帮到了她的忙。

    青牛竟然会与动物对话!

    陈恕说山中可能有野兽,因此不让姑娘们去山上采摘野菜,都是在山脚下行动。但或许是她们的声音吸引了山上的动物,返程时,一只浑身黝黑的野猪拦在她们面前。

    野猪长着长长的獠牙,眼神凶恶地看着她们。

    姜贞首先反应过来,她离野猪不过几棵树的距离,抽出柴刀挡在姑娘们面前,小声道:“你们先走,我有刀,不怕它。”。

    红杏腿都软了,拽着姜贞不肯单独走,“小姐,我们快跑吧,它……它会吃人的!”

    一起吃过苦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愿意离开,都紧紧围在姜贞身边,试图用气势逼退野猪。

    但野猪也丝毫不肯相让,双眼冒着绿光,死死盯着他们。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一串古怪的哨声响起。

    青牛从姜贞身后站了出来,口中叼着一枚叶片,刚才那古怪的声音就是从他嘴中传出来的。

    姜贞将他拦住,皱眉道:“别过去,危险。”

    青牛圆溜溜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继续吹着那古老又悠扬的声音。

    逐渐的姜贞也听出一些端倪,野猪好像真的听懂了青牛的哨声,竟然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去,慢慢地消失在了视野中。

    众人一时之间都看傻了,青牛得意地举起树叶看着姜贞。

    姜贞震惊地道:“你方才是在同它说话?”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懂兽语的人!

    青牛更得意了,被喜欢的仙女姐姐夸赞,他翘起尾巴,全然忘记了大哥的嘱咐。

    “当然了,姐姐,我们整个天狼寨的人都会跟野兽说话!”

    姜贞瞪大了眼。

    她没有追着他话里的漏洞继续盘问,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道:“青牛真厉害,以后有了你,我们就再也不怕上山了。”。

    青牛跳起来喊道:“不行不行!山上有大老虎,我也怕,得我大哥来才行!”

    说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在姜贞戏谑的眼神中,捂紧嘴巴再也不肯开口了。

    晚上陈恕也听说了白日的事,先是一阵紧张后怕,把姜贞翻来覆去看了个遍,才轻舒了一口气。

    而后听说青牛还有这种异能,思索了片刻道:“看来他们就是幸存的人,如果他们也能来帮忙就好了。”。

    姜贞问道:“可万一他们是坏人呢?”

    陈恕摇摇头道:“贞贞,你知道我们今天去开荒,发现了什么吗?”

    他满脸沉重地道:“就在城门外的那片土坡上,埋着数千具尸骨,看衣服,都是这城里原来的百姓。”

    他继续道:“三蛋子还在一处山洞里,发现了焚烧的痕迹,你记得我们入城时,是不是并没有发现任何一具尸体?我猜测应该是那寨子里的人处理的。”

    姜贞惊讶道:“那这寨子里的人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之前我还担心会有疫病呢。”

    大热的天气,如果尸体不善加处理,腐败之后极易引起瘟疫。

    陈恕当初就是害怕这样的情况,才撒谎让姜贞先走。

    但能够在几个月当中将全程的尸体都收敛得当,这寨子里的人看来不少。

    陈恕和姜贞商量着要怎么将他们招安,但第二天清晨,就听见三蛋子在外面暴跳如雷。

    “小泼皮敢叫我捉住他,他就死定了!”三蛋子气得满脸通红。

    原来昨夜青牛趁他睡着,偷了他的一块饼,半夜跑了。

    第66章 利诱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

    三蛋子十分气愤,因为青牛最近特别老实,他就有所疏忽,放松了警惕,还让他和几个弟弟住在一起。

    谁知道这家伙突然就跑了。

    姜贞哭笑不得,这青牛也很有意思,别的不偷,就偷了三蛋子一张饼。

    陈恕拍了

    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一张饼而已,他帮我们干了那么久的活,也足够抵消了。”

    “大人……”三蛋子闷闷不乐,就不是一张饼的事儿,他觉得自己的信任被辜负了,亏他还对青牛那么好。

    青牛走之后的几天内,包括姜贞在内的许多人都不太习惯,不过每日要忙活的事情太多,顾不上这样的小事。

    这日姜贞正在同红杏晾晒着野菜,红药忽然拎着两只血淋淋的野兔从外边儿回来了。

    红杏尖叫了一声,跳着脚道:“这是哪里来的?看着真吓人。”

    姜贞定睛一看,这野兔死相相当可怖,短剑穿透了身体,在红药手上滴滴答答的滴着血。

    红药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出门就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

    她自幼在厨下帮忙,因此并不害怕,反而很高兴地对姜贞道:“夫人,白捡的不要白不要,我们晚上做肉粥吧。”。

    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带的肉干都没有吃,这几日都是在吃野菜。

    姜贞摇了摇头道:“不行,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能吃。把它们埋到山里去,记得离山脚远一些。”

    主要是怕被山上的野兽寻着气味跑过来。

    红药“哦”了一声,满脸遗憾地出去了。

    姜贞起初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就在第二天,红药又在发现野兔的那面墙上,捡回来两只山鸡。

    这回倒是一点也不血淋淋的了,连内脏都处理干净了。

    红杏纳闷道:“这是谁送来的?难道是墨竹他们?”

    这几日墨竹他们的确在山脚下干活。

    但姜贞直觉并不是他们,墨竹半路跑回来送这些野物做什么?

    等晚上他们回来之后,一问果然不是。陈恕淡淡道:“应该是青牛送过来的。”

    “我不信!”三蛋子站起来反驳道。

    这还是他同陈恕第一次顶嘴。

    陈恕凉凉看他一眼,三蛋子委屈地坐下,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儿,心道才不会是那个没良心的。

    “埋了吧。”陈恕淡淡道:“红药多注意些,发现他了,就同他说别再送了。”

    没等红药发现,也许是注意到姜贞依旧没有收下礼物,隔日墙上就再没有野物了。

    不过,陈恕发现,有人在帮他们开垦山脚下的荒田。

    这群人十分小心,开始只是帮着整理田间的碎石,慢慢的,帮他们砌起了田垄。

    姜贞惊讶道:“这是天狼寨的人在帮忙吧?青牛一个人怎么办得到?”

    陈恕点头,“应该是。”

    姜贞不解道:“不过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出面呢?”

    陈恕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一群隐居于世的人。

    平阳县东面的山上,木质的阁楼林立,身着玄衣的男女老少们井井有条地忙碌着,哨楼上,一个身穿黑金描边衣裳的清俊少年正斜倚着梁柱,眺望山脚田间忙碌的一群人。

    青牛趴在栏杆上,踮着脚向下张望,口中哀求道:“大哥,我们就下去帮帮他们吧。”。

    少年皮肤泛着小麦的淡黄色,但眉深目邃,十分英挺的长相。就是他不知多少次听到弟弟说这种话,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不行,还不到时候。”。

    他把玩着手中的龟壳,牵了牵嘴角。

    青牛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少年笑了笑,“我总得看看,那陈大人到底是不是装模作样再说吧。”

    *

    开垦荒地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炎热的夏季过去了一大半,这个季节并不适合播种粮食,剩下的事只能慢慢的做。

    如今,平阳县城中已经有了小小的起色。

    沿着破庙,人们将原本的废墟清理出来,将能用的砖瓦垒在一边,等待将来重新修建房屋。

    山脚下,多了几片刚开出来的农田,姜贞在二房夫妻送来的包裹里找到几包种子,问过阿嬷之后,种下几块田的萝卜。

    萝卜耐热,一场下雨之后,很快就冒出了绿芽。

    这一片绿,就是大家生的希望。

    萝卜苗第一次抽芽时,城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陈恕被青年们团团围住,高高地抛起又接下,众人欢呼着,庆祝着,脸上不再是苦难,而是充满了希望。

    姑娘们给姜贞做了一顶花环,戴在她的头上,邀请她一起去跳舞。

    平阳县的人们能歌善舞,悠扬的山歌令人心神飞扬,姜贞被她们拉着转圈,裙摆荡漾,宛若一只翩飞的蝴蝶。

    陈恕盯着她笑,在她回来时,将一枝盛开的正好的紫薇插入她的发髻。

    “恕哥哥,这里好还是盛京好?”姜贞挽着他的手,仰着脸问道。

    陈恕浅浅笑了,目光凝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都好。”

    只要有你在,哪里都好。

    姜贞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羞涩一笑,靠在他的肩头说,“比起盛京,我更喜欢这里。虽然苦了些,但恕哥哥,我喜欢这样简单的生活。”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每天一睁眼就知道要做什么,能亲眼看见平阳县的改变,还有,每天第一眼就能看见陈恕,白日他们一起出去干活,晚上一起回家,他们一起努力,将这座城变得更好。这样的感觉,比她在银楼里赚千万两银子还要幸福。

    陈恕与她十指交缠,轻声道:“贞贞,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岳父当年是多么辛苦,所以,我们一定要回去,查清当年的事。”

    姜贞红着眼重重点头。

    当然,梁师爷并没有被邀请到这场庆祝仪式中来,陈恕和姜贞只当他是个路人,只要不吃他们的粮食,别妨碍他们干活,他想怎么观察就怎么观察。

    也许是平阳县的改变着实令人惊叹,当时地动之后,流落到其他地方的难民也逐渐被吸引了过来。

    短短几日,陈恕便又多了几十个帮手。

    人多心又齐,做起活来便格外的快,半个多月里,就将破庙外的那一条街上,清理出了一大片面积,陈恕在中央的地方搭起一顶帐篷,平时就在这里与众人议事。

    大家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在没有人在意的时候,梁师爷离开了。

    姜贞最先发现,因为这梁师爷平日最喜欢在吃饭的时间找她说话,两三日没有出现,她就知道这人走了。

    陈恕面色平静,“让他走吧,定是回去传信了。”

    姜贞倒不在意他的去留,有些担心地问:“你说他要是回去告诉金知府了,我们还能继续在这儿待下去吗?”。

    她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金知府是个懦弱的人,但华州府出了大事,几批赈灾粮都没有就位,金知府难道就没有半点关系?但他竟然能稳坐在知府这个位置上,说明此人很有些背景。

    这样一个人,难道愿意将重振平阳县的功劳拱手让给陈恕吗?

    陈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随他去吧,我是有任命的平阳县知县,难道他还能强行将我赶走不成?”

    姜贞走到他身后,轻轻揉捏他僵硬的脖子,

    此时的知府宅院中,金知府听着梁师爷的回话,十分震惊地道:“你说他真的在重建平阳县?莫不是同我开玩笑吧?那地方都那样了,还能再建起来?”

    梁师爷重重点头道:“真的,大人,我亲眼看到的,这陈恕也是个狠人,为了这份功绩,还是自掏腰包买了物资,一车一车的粮食拉进去,何愁没有人干活呀?”

    金知府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尖,说起粮食这个事,其实他也不干净。起初,地动发生之后,他还是很有良心的,不仅开了粮仓救灾,而且还放了一批流民进城。

    但是逐渐的流民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不敢再放人,原本的陈粮就快要分完了,赈灾粮迟迟未到,好不容易有一批到了,结果也只剩十之一二,他想就这些,救不了什么人,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干脆就将运到华

    州府的赈灾粮昧下,反正受灾最严重的那几个县,也没什么人活下来。

    对于陈恕自己买粮,金知府是十分惊讶的,并且他还有些不屑。

    “这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难怪得罪了大人物被放下来。”金知府起身,在书房中慢慢踱步。

    他抚摸着胡须,摇了摇头道:“这事儿呀,还是得我帮他一手,这样,你去找几个人,按我的吩咐做。”。

    金知府眸光一闪,唤梁师爷近前说话。

    这日陈恕和姜贞正在帐篷中商量事情,外面忽然锣鼓喧天,墨竹匆匆跑进来,大喊道:“少爷!那梁师爷又回来了!还带来了好些东西!”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忙出去察看情况。

    一出去,就撞见梁师爷正大步流星的走过来。他一身簇新的袍子,头上还戴着方巾,一边走,边朝陈恕拱手道贺:“陈大人,多日不见,恭喜恭喜啊!”。

    他的身后,跟着一群衙役,敲锣打鼓,抬着十几口箱子。

    此时正是午饭时分,周边正在吃饭的人都围了过来。

    陈恕皱眉问道:“你这是何意?”

    梁师爷笑的十分友善,“唉,陈大人可不要误会我,我这是给你道喜来的。”。

    他让身后的衙役将箱子抬到陈恕面前,一一打开。

    霎时间,金光银光就让人闪花了眼。

    只见十几口箱子里,装着的都是一块块的金元宝和银元宝,还有绫罗绸缎,闪着微光,让众人全都看呆了。

    三蛋子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

    梁师爷对周围人的惊讶十分满意,知府大人虽然有些心痛,但这些钱财花出去,能买来一笔不小的功绩,将来何愁没有银子挣。

    他趾高气昂地对陈恕道:“金大人知道你自掏腰包买了粮食,十分感动,特命我送来这些,当做给你的奖赏。”

    陈恕脸色淡淡的,“就这些?”。

    虽然他语气并没有任何的起伏,但依姜贞对他的了解,陈恕如今已是气狠了。

    她同情地看了梁师爷一眼。

    梁师爷也气的很,觉得陈恕狮子大开口,这么多难道还抵不上他买粮食的银子?真是难得无厌。

    他皱着眉道:“知府大人给你的,你就收下,怎还敢嫌弃!”

    陈恕冷笑了一声,“那敢问知府大人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梁师爷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轻轻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道:“大人说,之前收到你的求助信,但不知你是真心还是假意,特意派我来考察你。如今知道你的心思了,大人也不吝嘉奖。之前辛苦你了,今后这里的事你就不用忙活了。”

    陈恕故作惊讶,“哦?我这个知县不待在这里,又该到哪里去?”

    梁师爷清咳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不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于是他凑近了,小声地道:“你若识相,大人未必不肯给你一个推官或是经历,这都不是难事。”。

    陈恕哼了一声,将他一脚踹开。

    梁师爷被他一脚跺得滚出去十来步,一直都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观察陈恕这么久,从未见过陈恕动粗。

    直到身上各处传来疼痛,他才恼羞成怒,在衙役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你做什么!”梁师爷手指颤抖地指着陈恕。

    陈恕冷淡的目光看过来,只启唇淡淡说了一个字。

    “滚。”

    姜贞捂嘴直笑,示意墨竹和青松将这群人赶走,梁师爷刚站起来,又被青松推在地上,狠狠摔了一个屁股蹲。

    “陈恕!”他狂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陈恕看都不看他一眼,摆了摆手,周围的人们簇拥上来,拿起扁担,锄头,将这群人赶出了城。

    梁师爷簇新的衣衫破了洞,像个难民一样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逃跑了。

    三蛋子方才趁乱还狠狠踹了他几脚,看这群人的狼狈样,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众人的笑声穿透云霄,陈恕牵着姜贞往外走,去看地里新长出来的萝卜苗。

    姜贞担心金知府还会对他不利,陈恕却道:“不会,他最多就是气我不知好歹,这人并不坏,就是贪大喜功。”。

    二人并不知道,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个玄衣少年将方才的那一幕尽数看在眼中。

    他的身边站着的小孩儿眼巴巴地看着远去的夫妻俩,抬头小声地问道:“大哥,还没有到时候吗?”

    少年挑了挑眉,大步往前走,丢下一句话。

    “走吧,如你所愿了。”

    第67章 甘霖不算辜负年少的自己。

    梁师爷灰溜溜地回去之后,自然是在金知府面前狠狠告了陈恕一状,对于陈恕的不知好歹,金知府十分愤怒,但就如陈恕所想,他又不可能偷偷把陈恕换了,只能是在心里记了他一笔。

    “行!既然他不知天高地厚,那以后别想我帮忙!”金知府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吩咐梁师爷把之前陈恕写的求助信找出来烧了。

    他就不信了,一个毛头小子,当真能接住这块烫手山芋不成!

    平阳县破庙里,烛火幽微,陈恕与姜贞相对而坐,陈恕翻看着《营造法式》,如今农田里没什么事了,要紧的就是重建房子。

    趁着有空闲,陈恕和姜贞绕着平阳县周边转了转,发现整个平阳县坐落在西边高山的山脉附近,地势本就不平坦,且土质较松软,这样的特质让房屋一旦遇到地动就极其容易倒塌。

    姜贞的面前摆着一张平阳县的地图,这是陈恕自己画出来的,姜贞拿着笔,仔细的圈出城中高低落差较大的位置。

    而陈恕则在书中寻找,让房屋更加的稳固的办法。

    他的想法是房屋尽量使用木质结构而舍弃砖石,但可惜的是,他们一群人中并没有懂得修建房屋的,虽然有了大方向,但还是举步维艰。

    姜贞问道:“若是咱们从外面去寻匠人呢?来得及吗?”

    陈恕想了想道:“并不是不行,只是一来我们都不懂,请来的匠人也不知手艺如何。二来,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等过一个多月开始种小麦,就没有精力再去造房子了。”

    姜贞点头道:“也是,即使匠人请来了,那些木头材料也要耗费时间去采集。”

    来到这里,她也感受到了为官的不易,虽然出力气的人多,但大家都等着陈恕这个知县做决定,一旦陈恕没有方向,众人也就是一盘散沙。

    “这样,恕哥哥。”姜贞提议道:“我先去托人买木头,你去周围的县城看看他们的房子是如何修建的,看能不能请到几个匠人来。如何?”

    陈恕思衬片刻,觉得此计可行,颔首道:“就这样办吧,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出发。”

    简单收拾了行李,洗漱之后,陈恕帮姜贞拆着头发,小心翼翼地将发带从她柔软的发髻中取下,为了干活方便,她如今已很少再戴发簪,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都只能收在箱子里。

    陈恕心里有些酸涩,惭愧地道:“贞贞,总是让你跟着我受苦。”

    她原来如云般蓬软的乌发都有些枯黄了。

    姜贞捉了一束头发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道:“恕哥哥,我不怕受苦,只怕你骗我。”

    陈恕沉默了,仔细将她的头发梳理好,哪敢再多说一句。

    当初那事虽然已经说开,但姜贞一向促狭,每当陈恕开始伤春悲秋时,就拿这话刺他,他每每无奈,只能闭口不言。

    二人上了床,这简陋的居室中只有半扇窗,没有门,就裁了半拉油布挡风,就连躺着的“床”都是用几块砖石和木板搭就,好在这个时节不冷,一床薄被就能过夜。

    陈恕苦读多年,自然不觉得这环境艰难,只是怕姜贞受不住。但姜贞上辈子经历过更苦的日子,如今也不算什么。

    不过也有一点不好,这床稍微一动就“吱嘎吱嘎”地响,陈恕不过凑过来亲了她几下,还没来得及有别的动作,身下就传出来几声沉闷的声响。

    在寂静的、只能听见阵阵蝉鸣的夜里,格外的明显。

    姜贞一张芙蓉面红了个透,轻轻推了陈恕一把。

    他面不改色地躺回去,哑声道:“过些日子把这床加固一下。”

    姜贞别过脸无声地笑。

    陈恕默念了几句心经,让自己浮躁的心神安定下来。

    他只是想在分别前同贞贞温存一会儿,又没想真做什么,竟然也这么不容易。

    看

    来建房子这事,于公于私都得尽快动手。

    翌日二人起得很早,简单用了点稀粥,就要出发之时,三蛋子急匆匆地跑过来,说看电影一大群人朝这边来了。

    他夸张地比划道:“大人,夫人,他们拉着那么粗、那么粗的木头。”

    陈恕和姜贞讶异地跟着他出去,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乌压压的人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行进着,为首之人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看不清面貌。

    待走得近一些,才看清他们拉着十几车碗口粗的木头,马蹄声震天响。

    姜贞看见了那打头的马上坐着的一个小小身影,忙惊呼道:“恕哥哥,那是青牛吗?”

    小人儿远远地就朝他们摆手。

    三蛋子听见青牛的名字,立刻抬头去寻找,果真在马身上看见一个熟悉的稚嫩的脸庞。

    他咬着牙道:“这臭小子又来做什么!”

    哼,他要是还自己十张饼,再恭恭敬敬地给他道歉,从此以后都叫他“三哥”,那也不是不能原谅他。

    这一群人都骑着马,多是年轻的男女,粗略一算,大概有一二百人,又拉着这么多木头,阵势不小,还未出工的人们都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为首的是个英气的玄衣少年,约十七八岁,他一声令下,长蛇一样的队伍整齐地停下步伐,众人纷纷下马。

    少年提着青牛的衣裳将他拎了下来,在陈恕二人面前站定。

    “陈大人,我乃……”少年正要开口,青牛炮仗一样冲了出来。

    “姐姐!大人!”稚嫩的童音冲散了原本有些肃穆的气氛。

    “青牛!”少年生气了,一个箭步冲上来将青牛拘在胳膊里,对陈恕和姜贞正色道:“我乃天狼寨寨主飞蓬,听闻新任知县有……有”

    他结巴了一下,脑中迅速回应着小时候在学堂学的话,接着说下去,“有力挽狂澜之志,特率族人前来相助!”

    好悬,差点没背下来。

    陈恕轻轻一笑,不过只打了个照面,不知道这是个赤诚的少年。

    朝飞蓬点了点头,他道:“多谢,我是平阳县知县陈恕,寨主若有意,我们坐下再叙。”

    飞蓬面无表情地点头,心里却在想,这读书人就是文绉绉的,真让人费解。

    三人坐下来,姜贞给飞蓬倒了一杯野菊花茶,加了点野蜂蜜,飞蓬尝了一口,连连点头道:“没想到这野草还能泡水喝,味道还不错。”

    姜贞笑了一声,飞蓬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缕微光。

    他直截了当地同陈恕说起自己的来意,“从你们进城第一天起,我就在观察你们了。之前不出手相助,是怕你们也是坏人。”

    陈恕反问道:“那你如今觉得我们是好人?”

    飞蓬哼了一声,“这说不准。但不管你们为了什么而来,的确是让这里有所改变,我暂且相信你们。”

    姜贞问道:“之前我们发现这城中有幸存者,是你们吗?”

    飞蓬张扬的脸色忽然凝固了,语气低沉道:“我们……不算是幸存者,因为我们从来就不是平阳县的人。”

    他看了眼在外头和三蛋子你追我赶的青牛,娓娓道来,“我们天狼寨世代隐居在山中,因为族人会些掐算天命的术法,怕惹祸上身,几百年来不曾入世。”

    “幼年时我调皮,偷偷跑下山玩了几天,在城里认识了几个小伙伴,他们以为我是走丢的孩子,收留了我,还教我读书认字。”飞蓬怀念地道:“之后,我便时常偷跑下来找他们玩,我爹娘发现了,但并没有斥责我,也许是他们也过腻了山中不知岁月的日子。”

    听他说话,的确像是读过书的,就是没读过多少。

    飞蓬继续道:“时间久了,他们都知道了我的身份,不过他们都帮我隐瞒着,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活。”

    孩童之间的友谊真诚又单纯,他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用龟壳测出哪一方卖的糖葫芦更甜,伙伴们便一拥而上。

    只是后来,少年们逐渐长成,慢慢地离开了平阳县。

    飞蓬惆怅地问陈恕,“他们也是书生,为什么书生非要考取什么功名?就像我一样,无拘无束的不好吗?”

    陈恕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飞蓬叹息道:“其实那场地动,我爹早就算到了,我跑到我伙伴的家中,告知他们的父母,但他们都不相信,反而劝我不要多想。”

    天狼寨在预知到地动之后,便有所防范,没有一人伤亡,只死了几只牲畜。

    但脚下昔日繁华的小县城,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飞蓬下了山,站在满目疮痍的城中,心里空落落的。

    “我等了几日,想看有没有人会来帮帮他们。但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飞蓬沉默了。

    “我看到他们互相残杀,因为没有粮食,甚至……”飞蓬目睹了好几次残忍的场景,自此越发觉得人心可畏。

    “所以是你们帮忙收敛的尸骨?”姜贞问道。

    飞蓬点了点头,“我爹说,这个天气如果不埋葬,会有瘟疫。于是族人们花了小半个月,把能挖的都挖出来埋了,有些腐烂的就烧了。”

    他不忍心说,几个伙伴的爹娘都是他亲自挖出来的,曾经对他十分和善的长辈们,面目全非,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爹其实算到了,地动之后还会有一场不小的瘟疫,但实在不忍心,插手了天命,也因此身体变得虚弱,不得不将寨主之位传给飞蓬。

    陈恕听了他的故事,心中无限感慨。

    若当初他们能听飞蓬的,也不至于惨死,但是站在他们的角度,谁又会听一个少年虚无的预言呢?

    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飞蓬两眼已经泛红,强忍着泪道:“帮完了你们,我还是要回山上去的。”

    他曾经厌倦了山上一成不变的生活,但经历过那些事之后,才知道先祖的智慧。

    不入世,就不会有欲望,不会被欲望驱使着变成妖魔。

    陈恕递给他一方帕子,飞蓬推拒了,仰着脸倔强地将泪水憋了回去。

    “我猜到你们是想要重新建房子,这个不必担心,我们天狼寨有木头和很好的匠人,保证搭的房子几十年不会倒。”飞蓬得意地道。

    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两张脸上俱是欣喜。

    这可真是救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陈恕拱手,朝他行了一礼,肃然道谢,“多谢寨主,陈恕无以为报,将来天狼寨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

    飞蓬摇头道:“我没有那么贪婪,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帮忙。”

    陈恕:“寨主请讲。”

    飞蓬认真道:“年少时跟着我的伙伴们在学堂读书,这书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们寨子里的人都不太识字。将来你若让这里恢复如初,我想请你开辟一间学堂,允许我们天狼寨的孩子们同城中百姓一同读书。”

    姜贞吃了一惊,心道飞蓬虽然年纪小,却高瞻远瞩,心性坚韧,真是难得。

    陈恕也对飞蓬暗中称赞,不加犹豫地同意了。

    说定之后,飞蓬便出去招呼族人将木头卸下,陈恕也让城里的人前去帮忙,众人听说天狼寨的人是来帮助他们的,立刻发出一阵欢呼,围着这群陌生的玄衣人又唱又跳。

    飞蓬跳到车上,一只脚踩着木头,玄金描边的衣摆飞扬,爽朗的大笑。

    寨民们起初被吓了一跳,而后察觉到大家的善意和感激,也腼腆地笑了起来。

    三蛋子走到青牛的面前,别扭地道:“你怎么之前不同我说你是天狼寨的人?我还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小贼呢。”。

    青牛嘴巴闭的紧紧地,摇了摇头一脸严肃地道:“不行不行,大哥说了不能透露身份的。”

    三蛋子掐了把他的脸颊,冲他哼了一声,“好吧,看在你大哥对我们有恩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偷我的饼了。叫声三哥来听听?”

    青牛不叫,看他一眼跑去找飞蓬了,留下三蛋子在后面气得跳脚。

    陈恕远远看着众人欢欣雀跃的样子,眉宇间的愁绪也被抹平了。

    姜贞上前与他并肩而立,笑着看向他,“恕哥哥,

    这是不是就叫做,得道者多助?”

    陈恕笑着摇摇头,“非我有道,是他们心中有义,我不过是尽我之责。”

    他蓦地想起多年前,陪同太爷爷从金陵回扬州,太爷爷问他,山狭水急,山宽水缓,若遇艰险,该如何应对。

    他那时年轻气盛,似乎是这样答的。

    “坦途不易,若遇艰险,当持志深思,必渡之。”

    多年以后,陈恕与当年船板上志得意满的少年再次相遇。

    他在心中默默地想,至此,也不算辜负年少的自己了。

    第68章 卜卦姜姑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

    天狼寨的相助,犹如一场甘霖,降落在平阳县。

    他们果真是天生的匠人,在十月来临之前,陈恕已经能坐在木质的衙门里议事,周围许多房屋已经搭建起了雏形,人们干完活,最喜欢的就是绕着屋子散步,未完工的房屋被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连朦胧的身影都显得格外令人安心。

    十月里,就可以播种小麦了。

    陈恕忙着督造房屋之事,姜贞将农耕事务接了过来,她长于乡下,但说起来并没有亲自种过地,原本并不懂这些,但跟着陈恕下了几次田,又有阿嬷在一旁指点,倒是学的很快。

    采买种子、犁耙、确认播种时间、分配播种的任务,一应事务都是由姜贞谋算,陈恕在隔壁为她劈出一间单独的公房,她每日忙的不可开交,有时竟然比陈恕还要忙碌。

    飞蓬闲着无事,就喜欢把玩着龟壳,站在一旁看她指点百姓们做事。

    姜贞感激他的出手相助,但这少年的性格着实有点古怪,很少同她说话,但每每她遇到什么难事时,他又出来为她解疑,其余时候,都是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

    有一日,姜贞从地里回来,飞蓬追上她,将手里的龟壳摊开给她看,笑着道:“姜姑娘可要我为你测一卦?”

    他从来不与旁人一样叫她陈夫人。

    姜贞摇了摇头,飞蓬追问道:“姜姑娘不信任我吗?我深得父亲真传,至今没有算错一次。”

    面对少年莫名的紧张,姜贞轻轻笑了,“不是不信你,我不信天命,只觉得万事都是人为罢了。”

    飞蓬“哦”一声,脸上不但没有失落,反而更激动了,坦诚地道:“姜姑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姜贞拧眉,飞蓬怕她误会,接着道:“我是说,看着你的眼睛,让我觉得心里特别清静,你的眼睛——”

    他比划了一下,字字真挚,“像山上的湖泊,特别明净。”

    不掺任何混浊的欲望,明澈洁净。

    姜贞心里蓦地一紧,飞蓬懂一些玄术,莫非是看出来她是重生之人了?

    她的沉默让飞蓬变得更谨慎,他观察了姜贞这么久,发现她的确与一般的女子不同,像是方外之人一样。

    “我想请你跟我回寨子,让我爹给你算一卦。”飞蓬直接说出了心里的念头,面露期待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姜贞却怕真被他们父子看出什么来,前世今生这种事,说出去就是怪力乱神,又有谁会相信,还怕无端惹了非议。于是忙摇头道:“不必了,寨主,将来若有机会,再与你闲聊。”

    她不愿同他说太多,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飞蓬在身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龟壳,喃喃道:“为什么害怕呢……真是奇怪……”

    姜贞没有将这事告诉陈恕,但飞蓬根本没有遮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陈恕自然也很快察觉异样。

    他倒不是怀疑这稚气未脱的寨主对姜贞有非分之想,与飞蓬相处之后,越发感觉他确实入世不深,说话做事都有着独一份的坦率真诚,但有时又太过跳脱。

    飞蓬可能根本不知道男女情爱是什么滋味。

    不过也不妨碍陈恕暗中醋了一回,飞蓬不知分寸,步步紧跟着姜贞,他恨不得分一只眼睛黏在姜贞身上。

    这日他忙完还早,便去隔壁寻姜贞,正巧听到飞蓬在“纠缠”姜贞。

    “姜姑娘,你真的不愿意同我回去吗?”飞蓬穷追不舍。

    陈恕看见姜贞抬起头,无奈地朝他摇了摇头。

    “寨主有什么事?”陈恕方走过去,飞蓬瞥了他一眼,或许是因为他脸色太过端肃,轻咳了一声走了。

    姜贞舒了一口气。

    陈恕走到一边替她磨墨,望了一眼门外,轻声问道:“他这些日子缠着你做什么?”

    平静无波的语气中隐隐藏着酸味儿。

    姜贞觑他一眼,心里偷笑,抿唇道:“没什么呀。”

    “嗯。”

    陈恕脸色更加平静,没有追问,但细长的凤眼中闪过一抹异样。

    “我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回来。”陈恕摸了摸她蓬松的发。

    姜贞埋头在书案中苦干,点了点头,权当知晓了。

    出了门,陈恕环视一圈,在不远处发现了正在领着几个孩子抬犁耙的三蛋子,招手让他过来。

    “怎么了?大人!”三蛋子气喘吁吁地过来,仰头看着陈恕。

    陈恕轻声嘱咐了几句。

    三蛋子点头道:“知道了大人,我一定帮您把话问出来!”

    他一溜烟儿跑了,这些日子有吃有喝,身体结实不少,俨然成了这群孩子中的领头羊,姜贞吩咐他管着农具的收纳,他也做的有模有样的。

    青牛年纪小好哄,没多久就被三蛋子套出了话。

    陈恕等了小半个时辰,三蛋子就回来了。

    他挠挠头把青牛的原话说给陈恕听,“大哥说,姜姐姐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想把她带回寨子里。”

    陈恕脸色蓦地一变。

    这日用完晚饭,照旧是二人挨坐着看书,姜贞正对着一本农经看得入迷,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片阴影。

    陈恕将他看的那一页书推了过来。

    烛光下,他的目光幽深,长指轻轻点着书页。

    姜贞不解地看过去,只见那书上记载着前朝武帝时期的一场宫变,原因是巫蛊之术引起了皇帝与太子的父子相疑,最终导致二人兵戎相见,血流成河。

    她犹自不解道:“怎么了?”

    他何时也开始信这些了?

    陈恕薄唇微抿,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姜贞恍然大悟,猜到他可能是知道飞蓬的事了,觉得有些好笑,这人不肯直言他的不认同,反要这么迂回地劝她拒绝飞蓬。

    心里寻思几遍,姜贞才谨慎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的。”

    陈恕紧绷的身体一瞬间轻松了,姜贞感受到他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他这么害怕呢?

    姜贞牵唇,半是试探地问,“恕哥哥,我听说,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术,若有人死过一回,又重新活过来了,那这人还是他自己吗?”

    她刚重生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陈恕认真地道:“我以为**不过躯壳,万物有灵,这灵才是根本。”

    他捏着她的手,修长的指骨将她箍得紧紧的,半是打趣地道:“就比如你,贞贞——”

    他抵着她拆下了发髻、毛茸茸的脑袋道:“就算你的灵魂飘到了一只黄鹂的身上,我也能一眼认出你来。”

    姜贞一愣,先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接着反应过来这不过是玩笑之语,按捺住惊跳的心,嗔他一眼道:“谁要当黄鹂了?”。

    陈恕笑,可不就是只小黄鹂么?闯进他的轩窗里,蹦跳着就不肯离开了。

    灯下弥漫起缱绻的

    气息,陈恕凑过去,与她交换了一个吻。

    翌日,姜贞起身时,陈恕已经出去做事了,给她留了粥温在炉子上,红杏进来伺候她梳洗,笑着道:“姑爷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有屋子建好了去看看,吩咐我们不用叫醒您。”。

    姜贞点点头,把玩着一束乌发,心里却在回忆昨日陈恕的话。

    如果这样说的话,陈恕应该是不会在意重生一事。

    姜贞稍稍放下心,或许等日后时机合适,她会向他坦白前世的经历。

    她希望夫妻之间是没有隐瞒的。

    播种的事已经暂时告一段落,闲下来之后,姜贞也有空去做些针线。

    幼时她的针线就不好,倒不是她的手不灵巧,而是她静不下心,长大了也没好到哪里去,陈恕的荷包中衣,都是绣娘做的,姜贞最多就给他打个络子。

    不过到了这里,一切都要俭省,衣服磨破了也只能缝补,红杏忙不过来时,姜贞也只能学着自己动手。

    虽说如今也称不上手艺好,但至少不是歪歪扭扭的蜈蚣纹路了。

    她如今正在缝的是陈恕的一件外衣,下摆被钉子划破了,他一向节俭,又不想她劳累,都是能忍就忍,但姜贞昨日实在看不过来,让脱下来帮他缝补。

    过了小半个时辰才算补好,姜贞放下针线,动了动僵硬的脖颈,起身往外走去。

    屋外也很是热闹,红药忙着做饭,石砌的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锅,红药熟练地翻炒着菜,夏天时他们种的萝卜已经能吃了,经过几场秋霜之后,萝卜变得脆甜,怎么做都好吃。

    对于百姓们来说,这是收获的第一批作物,滋味格外不同。

    姜贞一走出去,就有数人笑着同她打招呼,有的百姓奔上前,请教她一些农事,姜贞驻足同他说了起来。

    陈恕忙完了也正好回来,看见她在同旁人说话,便默不出声地站到了一旁。

    听着姜贞侃侃而谈,陈恕勾起了唇角。

    比起在盛京时,如今的贞贞的确疏朗太多。

    姜贞说完话,才发现了陈恕,扬起一抹笑,走上前问道:“屋子建的怎么样了?”

    陈恕轻轻颔首,“有几处已经差不多了,等桐油干了就能住人。”

    如今农田里的活渐渐少了,又从外面来了许多投奔他们的难民,人手多了,速度也就快起来了。

    陈恕预计能在下个月初雪来临之前,让人们住进新屋子里去。

    “今日我去看过,匠人多用榫卯连接木材,顶上加以斗拱,比寻常的砖瓦房屋还要稳固许多。”陈恕感慨着寨民们的智慧。

    姜贞惊叹道:“不过这样要花上许多木材吧?”

    榫卯倒罢了,寻常百姓修建房屋极少用斗拱,因其比较费料。

    陈恕点头,“是,飞蓬说他们把积攒了百十年的木头都拉过来了。”

    姜贞一时无言。天狼寨的人们虽然目不识丁,但却比那些满腹经纶的人有情有义。

    陈恕已经想好今后的事,天狼寨的百姓们不愿意下山,但飞蓬说日后想让小孩到平阳县来读书,陈恕打算单独为他们编一些书,不为科举,只为了更加自在地生活。

    隔平阳县千里之外的盛京,此时已经进入了深秋。

    梧桐叶落了满地,宫女们忙着洒扫,生怕惹了太子不高兴。

    明年春,太子就要大婚了。

    大婚之前,太子自然不能还是童子身,王皇后挑选了两个样貌普通的贴身宫女去伺候太子。

    就因此事,太子最近郁郁寡欢。

    他同王廷敬抱怨道:“阿敬,你也知道,那两个宫女并非孤主动讨要,母后非要赏赐给孤,又能有什么办法?孤都说了不会碰她们,蔷儿为何还要同孤置气?”

    王廷敬虽然偏袒自家阿姐,但心里也知道这事阿姐做的有些过了,表哥是太子,如何能期盼什么一夫一妻呢?人家太子妃尚且不敢说这话呢。

    不过对着太子,他定然也不能说阿姐的不是,于是劝道:“殿下,我阿姐只是对您情根深重,一时没有想开,其实她也是受了委屈,是从来不同我们说罢了。”

    说到这,太子心里的怒火顿时消散了。他明白,选太子妃的事的确是委屈了蔷儿,可他也无奈,父皇下定了决心,连母后的话也不算数,他又能做什么?

    在东宫劝了太子好一会儿,王廷敬才出宫去。

    在路上碰见了颜怀轩和许世清,王廷敬瞥了一眼许世清,朝颜怀轩淡淡点了点头。

    他与颜怀轩自幼相识,但说不上关系好,没什么矛盾,就是说不到一块儿去。

    走到长康门处,王廷敬官职最低,按理应该后行,但许世清退了一步,为他让出了位置。

    王廷敬没有看他,径直跨过门槛,扬长而去。

    颜怀轩望着他的背影,对许世清摇了摇头道:“你这可是将王家父子得罪的不轻呀。”

    许世清淡淡一笑。

    当初他代替陈恕,揭发了胡善泓,王首辅并没有很快报复他,但之后,他升了官,在翰林院却举步维艰。

    众人无声地排挤着他,有时只是弄洒了他的墨,有时是丢失了文章,虽然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次数多了,也挺让人烦心。

    颜怀轩每每都在维护他,许世清心里感激,在明熙帝面前也多次提及他,二人的关系比从前亲近许多。

    沿着长长的甬道慢行,两边深红的宫墙上,偶尔探出几枝桂花,香气宜人。

    颜怀轩深吸了一口气,叹道:“转眼都半年了,不知瑾之过得如何了?”

    许世清沉默一瞬,直至今日,他对陈恕人心存愧疚,他做的这一切,无愧任何人,只是对不起陈恕。

    以至于当时陈恕离开时,他竟不敢去送别。

    颜怀轩抻了抻臂膀,笑着道:“不过也没听说那边有什么坏消息,看来瑾之已经安定下来了。”

    他们最担心的就是陈恕的安全,但前些日子圣辰时,陈恕还送来了一份贺礼,虽然是半筐莫名其妙的萝卜,但足以证明陈恕如今没什么事。

    许世清眉头轻蹙,颜怀轩以为他还在为陈恕担心,宽慰道:“你也不用多虑,以瑾之的性格,他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我说他可有能耐了,那半筐萝卜就是他和他妻子带人种出来的。”。

    许世清点头,眉心舒展开,心里却还在忧虑。

    他这几个月得到的俸禄和赏赐,除了最基本的家用,都寄给了陈恕,甚至不敢署名,还是找到了陈恕在京中的好友阮大人一同寄去的。

    颜怀轩却在想,他爹将陈恕发配到平阳县去,究竟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在淬炼陈恕。

    如果说是惩罚,那么为何之后不见任何动静,陈恕家的几家铺子如今生意也都十分兴隆,甚至宫里都流行起了他家的胭脂水粉。

    但若说是淬炼……

    颜怀轩又觉得不至于,平阳县何其危险,陈恕若不是命大,或许早就死在那里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突然察觉,这些事爹从未对他说过,到底是为了保护他,还是不信任他?

    二人并肩而行,却各有所思,踩着艳丽的夕阳渐渐远去。

    十一月,山上的树木只剩几片枯黄的叶子还固执地不肯离去,山脚下,小麦在寒冷的季节反而长势喜人,成了这满目苍凉中唯一的生命之色。

    姜贞和陈恕站在麦田边,眺望着一只孤独的水鸟站在田垄上觅食,它收缩着翅膀孤零零的模样。

    “爹娘来信,说莹姐儿的婚事定下了。”姜贞轻声道。

    说来陈莹的婚事当初也让二房夫妻俩十分头疼,她性子跳脱,什么贞静贤淑是半点不沾边,且在外也招摇,整个扬州城没有不知道这位骑马射箭比男儿还厉害的陈三小姐的。

    起先相看了几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其中不乏有喜欢陈莹的活泼性子的,但陈莹又瞧不上别人,说是太死板了,过日子无趣。

    陈恕点评道:“寻常日子,本就规律,若是大张大合,那像什么样子。”

    姜贞看他一眼,没说陈莹说的所谓“过日子无趣”的人就是他这个二哥。

    这样耽误了一两年,总算是在今年遇到了一个合适的。

    据说男方是来扬州驻守的督军家中的嫡幼子,同陈莹一样是个喜欢舞刀弄枪的,二人在马场上不打不相识,之后却颇为投缘。

    陈恕对这位妹夫充满了不信任,在他看来,十六七岁了还只知道恣意玩乐的儿郎,一点进取心都没有,将来如何支撑门楣。

    姜贞笑着道:“娘都说了,他是家中幼子,不需要他来光宗耀祖,祖宗留下的家业都够他几辈子花用了。”

    陈恕无奈地摇了摇头。

    姜贞牵着他的袖子道:“恕哥哥,男女之间,犹如饮水,冷暖自知,你今日担心莹姐儿遇人不淑,可我知道她的,只要心里认定了,也同我一样绝不后悔。”

    陈莹也绝不会是因为看中了对方的家世才选择嫁给他。

    陈恕沉默半晌,叹息一声道:“你说得对,我总是不如你通透。”

    姜贞弯了弯唇。

    夕阳下,二人被拉长的身影逐渐重叠在一处,鬓角衣袂被染上一层暖融融的橘黄微光。

    “回去吧。”陈恕轻声道。

    初雪来临前,二十多间屋子便正式完工了。

    第69章 惩治他们应该付出代价。

    小雪缠绵,平阳县里的路大多还是土路,一路从田里走过来,难免要沾上一裤腿的泥泞。

    红杏擦干头上和眉毛处的小片积雪,搓了搓手,往衙门后的最大的一处木质房屋走去。

    红药正在屋里点着炭盆,见了她,笑盈盈地道:“红杏姐回来啦?快来暖暖手,我在里头埋了一把山栗子,再等会儿就可以吃了。”

    “不忙。”红杏走过来问道:“夫人在屋里吗?”

    “在的,大人出去了,夫人在里面算账。”红药答道。

    红杏迅速在炭盆边烤了会儿手,掀开帘子走进内室。

    屋里弥漫着一股桐油的香气,姜贞坐在榻上,盘着腿看账,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

    红杏进来就道:“奴婢去看过了,被踩踏的麦苗不多,看脚印是来了一群野鹿,三蛋子带人扎篱笆去了。”

    姜贞笑了笑道:“阿嬷说麦苗不怕踩,越踩越旺,辛苦你大冷的天跑一趟。”

    她从手边挪过来一碟子萝卜糕,“红药刚做好的,特意给你留着。”

    红杏也不推辞,挪了个木凳过来,坐着边吃边同姜贞说话。

    “这天狼寨的人真有本事,建的屋子亮堂又结实。”红杏抬头看着结构精巧的斗拱道。

    姜贞点头,惋惜道:“就是可惜他们有族规,如何都不愿意留下来,大家都挺舍不得他们呢。”

    飞蓬已经准备好,等在平阳县过完年,就带着族人回山上去了。

    二人正说着话,陈恕自外头回来了,他最近忙着修补城墙,早出晚归的,今日这半下午就回来了也是少见。

    在门外脱下沾着雪水和泥水的大氅,陈恕隔着一道帘子同姜贞解释道:“雪下大了,让他们回去休息,我也回来换身衣裳。”

    姜贞迎上去,拿了干净的棉帕给他擦拭头脸,询问道:“等会儿还要出去吗?”

    陈恕点点头,仔仔细细地将脸上的水擦干,“顾二家的屋子有些渗水,我和飞蓬去看看,要不了太久。”

    这几日他来去匆匆的,面容消瘦许多,平阳县的百姓将他当做再生父母,大事小事都习惯找他做决断。

    飞快地换了身衣服,陈恕又出去了,嘱咐姜贞晚上不必等他用饭。

    等他走后,红杏才小声地道:“姑爷这官做的不大,倒比二爷还累呢。”

    可不就是如此,陈恕只管着一个拢共两百多人的平阳县,比陈明修这个扬州通判还要忙碌,这几日晚上沾床就睡,呼吸声都沉重了。

    姜贞有心想给陈恕补补身体,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只是看着清减了,但身上的肌肉变得格外紧实,帐子里还让她有些爱不释手。

    姜贞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想入非非。

    红杏方才提到陈二爷,姜贞才记起前几日收到的家书,说是陈愈要来找他们,如今已经在路上了。

    说来此事也是好笑。陈愈中了秀才以后,日夜关在家中读书,有陈恕这个哥哥珠玉在前,他是如何也赶不上,但陈明修对他严格,怕他辱没了一门四进士的美名,恨不得在他书房里镇守着,日夜督促他读书。

    可陈愈天赋一般,考中秀才已经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江氏不想让儿子郁郁寡欢,顺势提出不如先成婚再举业。

    陈愈更是不愿成婚,趁江氏去寒潭寺拜佛的功夫,留下一封家书,往平阳县来寻陈恕了。

    陈恕知道后自然是生气,这个弟弟自幼被家里宠的有些随心所欲,品性不坏,做事却没有章法,知道他独自出行,还担心他的安全。

    姜贞笑着安慰他,“恕哥哥,愈哥儿都十六了,也是该成家立业了。不用再像小时候一样事事为他担心。”

    陈恕冷冷道:“我不是为他担心,一介莽夫罢了,只是他若出了事,家里该怎么办?”

    在他看来,陈愈空长了年岁,心智却半点都不成熟。他常年不在家中,父亲有时又要外出公干,若不巧家里出事,只有他和大哥能做决断,但大哥是个面热心冷的,真正出事,不一定能靠得住。

    姜贞劝了他几句,陈恕仍是余怒未消,生了一晚上闷气。

    第二日早上就嘱咐墨竹,让他将破庙里的屋子收拾出来,等陈愈来了入住。

    “在家里待的好好的,非要过来吃苦,那就让他住在庙里,学会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姜贞想到他的话就忍不住想笑,愈哥儿还以为能来这儿躲几个月,绝不会想到陈恕是打定主意要让他哭着回去了。

    “前些日子扬州送来的棉花在库里,等会儿你同红药去给百姓们分一分。”姜贞吩咐红杏,这冬天怕的就是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粮食足够撑到明年夏天,杭州那边还送来了棉花,足够他们过冬了。

    红杏领命而去,姜贞接着盘账,忙活了一下午,等着陈恕回来用完晚饭,疲倦的二人说了几句话,便很快睡着了。

    翌日一大早,天色还暗着,姜贞迷迷蒙蒙的,就听见墨竹在外边儿小声又着急地叫陈恕,“少爷,少爷,田里出事了!”

    姜贞混沌的思绪顿时清醒,陈恕也听见了声响,飞快地坐起身。

    他下床穿鞋,回头对姜贞道:“你先别急,我出去问问。”

    他披了件外袍走到门边,掀开帘子站在外间,脸色沉郁地问道:“何事如此焦急?”。

    墨竹低声飞快地说道:“今晨有人发现,麦苗被人泼了不知什么液体,腐蚀了一大片,连土地都没法再耕种了!”

    陈恕闻言眉心紧蹙,吩咐墨竹出去等待,自己回来穿好衣服,提上灯就要出去。

    姜贞方才醒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睡意了,墨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她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见陈恕要走,连忙叫住他道:“恕哥哥,我同你一起去!”。

    陈恕本想着外头太冷,怕她冻着想劝阻她,但又想姜贞对田里倾注了许多心血,不让她去定然伤心,于是将风灯挂在一边,点亮了灯,“好,我们一同过去。”

    她迅速穿好了衣服,陈恕给她披上大氅,提上风灯,同她一起出去。

    墨竹在外等了一会儿,见主子和夫人一起出来,愣了片刻,二人已利落地登上了马车。

    青松驾车,不到一刻钟就抵达田里,有10来个百姓正围在一议论着什么,看见陈恕和姜贞过来,立马就有人哭丧着脸过来告状,“大人,夫人,有人往我们的田里泼了东西,这片地都毁了,连泥巴也腐蚀了。”

    十几盏风灯的照耀下,只见那人指着地大概一分地里,原本绿油油的麦苗变成了土褐色的枯枝,嫩叶尽数烧烂,底下的泥土都散发着一股烧焦的气味。

    姜贞想要伸手去摘一片叶子看看,却被周围的人及时拦住,大声叫道:“夫人不可!这叶子和土都碰不得,要烂手的!方才王二家的摸了一下,如今还红肿着呢!”

    陈恕拧眉,这是泼的什么如此骇人?

    他蹲下身嗅了嗅,除了一股焦味,还闻见一阵刺鼻的难以描述的气味。

    似乎有些像……绿矾?

    绿矾味甘寒,生于山谷,可以杀虫或是治疥疮,但这味道比绿矾更刺激……

    正在猜测,旁边一个百姓忽然惊呼道:“大人!这是绿矾油!”

    陈恕和姜贞都看过去,见说话的是一个高大的壮年男子,陈恕认得此人,姓黄,曾是个铁匠。

    黄铁匠一脸肯定地道:“大人,这味道我闻过一次就永远也不会忘,就是朝廷用来给兵器除锈的绿矾油。”

    绿矾油能除锈,使兵器亮洁如新,但腐蚀性极强,只能装在极厚实的陶罐里。

    姜贞立刻想到了一个人,目光沉沉道:“一定同那梁师爷有关系。”

    毕竟他们认识的人中,接触到朝廷的绿矾油的,也就只有金知府身边的梁师爷了。

    百姓们慌乱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陈述和姜贞解决的办法,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麦苗就这样毁了,连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也无法再播种,任谁遇见这样的事,都要咒骂不止。

    陈恕冷着脸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我们对外就说麦苗无事,他定然会再回来。”

    众人心领神会,怀着同样的怒气,沉着脸归家了。

    姜贞心疼地看着这一小片再也无法拯救的青苗,眼中溢满了泪水。

    细雪落在肩头,二人久久地沉默着,心中皆是苦涩。

    虽然在百姓们的警觉之下,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但他们都再次意识到,有许多人在暗处都不希望他们将平阳县重建起来。

    就比如说梁师爷,如若没有金知府的授意,他怎能轻易地取到绿矾油?

    陈恕忽然又体会到当初阮从南的心灰意冷,在官场中,从来都没有正义与黑暗的分别,谁的权势更大,那么他的言行就会被人奉为圭臬,至于最低层的百姓们的苦痛,并没有会在意。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对姜贞道:“贞贞,我原以为我深受太爷爷的指教,无论如何都能逆风执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人心的恶念。”

    金知府难道不知,平阳县的百姓有多么重视这片田里吗?不,他当然知道。

    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陈恕得到这份功绩。

    若他一介知府、还有朝廷十几个钦差都没有解决的难题,被陈恕夫妻二人攻克,那么他该如何同朝廷交代?

    陈恕不敢深想,金知府是这样,颜之介也是一样,那么陛下呢?是否也为了自己的私欲,选择忽视了平阳县的苦难?

    姜贞不愿看他笑容苦涩,摇头道:“恕哥哥,可太爷爷见识过官场诡谲,却依旧教你读书,教你为官为民,不正是想要你能坚守本心吗?”

    她坚定地看着他,轻柔的言语蕴藏无限力量,“持心正大,处几方严。恕哥哥,你应该庆幸,你同他们都不一样。”

    她仰起脸,兜帽围着的素白小脸笑意盈盈,明眸中闪着细碎的泪光,望着他道:“你说过要做一个跟我爹一样好的官员,我一直都相信你。”

    陈恕愣了片刻,冷透的心仿佛也有了温度,沉默几息以后,他缓缓地笑了,脸上的沉郁之色退潮般散去。

    “好。”他伸手轻柔地为她拂去肩上的积雪,牵起她的手,缓缓往回走去。

    其实他心中并没有怀疑自己的为官之道,只是面对现实有些心冷,但姜贞的一番话,依旧如寒冷冬夜中的一堆篝火,照亮他迷雾笼罩的前路。

    在陈恕的授意下,城中百姓都对田里被毁之事故作不知,白日依旧照常干活。

    如今田里中并没有什么繁重的农活,每日只有几个人轮流到田中转一转,驱逐一下鸟兽,陈恕猜测梁师爷放在城中的眼线应该很快就会上钩。

    果然,这日下午,就有人来给他报信,说是有一个外来的泥瓦匠偷偷地溜出了城。

    陈恕点头,嘱咐那人不要透露风声,传话给其他百姓,夜里听见锣响便到田里中集合。

    姜贞小声地道:“果真如我们猜的那样,梁师爷收买了外来的泥瓦匠人。”

    他们之前就在猜,梁师爷已经被陈述驱逐过一次,自然不可能进得到城中,但城中的百姓都是跟着他们一路干苦活过来的,谁会忍心伤害自己亲自种下的青苗?唯一的可能就是梁师爷收买了外面来的匠人。

    天狼寨的人自然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也就是最近为了修补城墙,陈恕自附近州县中带回来的这群泥瓦匠人嫌疑最大。

    陈恕冷声道:“捉住这人,定要严惩,那梁师爷也不能放过。”

    冬日的夜来的格外的早,还不到酉时,天光已经沉下来。

    三蛋子带领着一群孩子,隐藏在山脚下,十几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风雪中寂静的麦田。

    等了半个多时辰,依旧没有动静。

    青牛头上顶着一堆乱草,小声地问道:“怎么还不来呀?大人是不是猜错了?”

    三蛋子哼了一声,捂住他的嘴,“不许乱说,大人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青牛唔唔几声,挣扎着从他怀里逃开。

    正等得焦急时,一道人影慢慢地靠近了。

    众人屏住呼吸,三蛋子更是不敢眨眼。

    走得近些,才依稀能够辨认这是个高大的男人,他手中似乎正抱着一个沉重的罐子,正小心地朝着麦田走去。

    只有一点点月光,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人走到昨日被毁的那片麦田边,吹亮了火折子,俯身察看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走到附近的田里,打开了罐子。

    眼见他就要将罐子里的东西倒出来,三蛋子猛地跳出来,举起铜锣“砰砰砰”地敲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锣声霎时响彻整片田野,将山脚树上歇息的鸟儿吓得四处扑腾。

    青牛也跳出来,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快来人呀,这里有贼人——”。

    那高大男人惊吓过度,差点将手中的罐子摔在地上,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拔腿要跑。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百姓,有的在后面高举着火把,大叫着朝他冲了过。

    那人慌不择路,逃窜时摔了一跤,好巧不巧,身体正扑在那敞开的罐子上。

    “啊——”

    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陈恕和姜贞从人群中走出,看着地上捂着身子疼得打滚的泥瓦匠人,各自冷笑了一声。

    真是自作自受。

    “小心些,把他关起来,那罐子留着,明日有用。”陈恕吩咐青松和墨竹。

    周围的百姓见毁坏麦苗的凶手被抓住,还自食恶果,心中畅快,帮着将那人叉起来,朝着他扔稀泥。

    陈恕审了那人半夜,才知道原来这人不过就是收了梁师爷十两银子,就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怒不可遏,将他关进柴房,等着之后服苦役。

    至于罪魁祸首梁师爷,当然也不能放过。

    陈恕吩咐了三蛋子几句,少年眉毛一挑,雄赳赳地带着孩子们出发了。

    姜贞看陈恕露出似笑非笑地神情,就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法子整治梁师爷,心道这回过后,怕是梁师爷再不敢来了。

    第二日三蛋子就回来了,笑呵呵地同陈恕回话,“大人真是料事如神,那梁师爷果真有脾约之症。昨日他应是在酒楼等那匠人回话,我见他要去如厕,就先在便桶上涂了点儿绿矾油,没多久就听见他的惨叫

    了。”

    他调皮地眨眨眼,“这一回保管他几个月都不敢再来找麻烦。”

    陈恕夸他几句,给了他一碟点心,三蛋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姜贞听的目瞪口呆,陈恕唇角上扬,轻笑着问道:“我这招如何?”

    梁师爷之前在平阳县待了那么长的时间,陈恕早就观察到他的脾约之症有些严重,如厕困难,他毁了百姓们辛苦种下的麦苗,当然得付出代价。

    不过这还不够,梁师爷身后的金知府,才是他应该提防警觉的人物。

    至少将来几个月是清净了。

    没有恶人作祟,一切都井然有序,天气日渐寒冷,陈恕加紧了动作,打算在新年来临之前,将城墙修补好,把百姓们过个安心的年。

    都是体力活,姜贞也帮不了太多,就带着红药和红杏每日给他们做些温补的食物,还缝制了围脖,让他们不至于在雪天被冻伤。

    腊月初七这一日,陈恕正在和匠人们一起砌墙,忽然一阵马蹄声渐渐逼近,风雪之中,一个年轻人勒住马,穿过雪雾,迷茫地停了下来。

    第70章 烟火他眼中弥漫起浅淡的笑意。

    陈愈此前听说,二哥被派到平阳县任知县,这平阳县是年初地动时受灾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料想二哥过得不易,他还带了许多银票过来。

    谁知到了华州府,问起平阳县的事,竟有人同他说,如今的平阳县已是大变了模样。

    陈愈一路骑着马过来,见城外的大路十分宽敞,虽然仍是土路,但清理得很干净,两辆马车并排而行不是问题。

    及至城门,没有看见想象中的一片废墟,之前坍塌的砖石堆在一旁,几十个匠人正在忙着修补城墙。

    一座破损的角楼上,插着一面鲜艳的旗帜,上书平阳二字。

    往里看,风雪中隐约能看见一排排房屋,并没有颓废之像。

    陈愈心中疑窦丛生,不是说这平阳县已经成无人之境了吗?这些人、房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莫不是产生了幻觉。

    难道是来到了志怪小说中写的黄泉?这些都是魂魄?

    陈愈勒住马,瞪大眼看着城墙上的几个忙碌的人影,确认他们有清晰的影子,砰砰直跳的心才落下。

    正出神时,“啪”的一声,一块小石子倏地砸到他肩上。

    “陈愈。”

    高处传来一记熟悉的、冷冰冰的声音。

    陈愈欣喜万分,连忙抬头,见上面站着个挺拔的男子,披着大氅,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二哥!”陈愈大声喊道。

    百姓们得知陈大人的弟弟的到来,都十分热情,陈愈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围着嘘寒问暖,一时之间颇为局促。陈恕同人们说了几句,将他带了出来。

    “先同我回去见见你二嫂。”陈恕淡淡地道。

    陈愈亦步亦趋跟着他,雪下的大,陈恕又走得快,可怜他在后面紧追慢赶,脸都冻得通红。

    “贞贞在这儿怕是不习惯吧,这天可真冷。”陈愈搓着手,他记得小时候贞贞就怕冷,大冬天只肯出来堆个小雪人,不肯同他们一起打雪仗。

    陈恕瞥他一眼,目光冷冽。

    怎么了?他说错什么话了?陈愈背后凉嗖嗖,茫然地看着自家二哥。

    陈恕见他无知,点拨道:“如今你应该叫她二嫂。”

    陈愈面露惊讶,连忙答应,心道二哥连这种小醋都要吃,哪里还像从前那个冷淡疏离仿佛庙里清修的二哥?

    兄弟二人一路顶着风雪走到家,姜贞提早得了消息,早早就在门外等候。

    “二嫂。”陈愈方才对她打了个招呼,身旁扇起一阵冷风。

    陈恕大步上前,语带关心地问道:“怎么出来了?天这么冷。”

    陈愈心里咕嘟咕嘟冒着酸水,方才路上他也说自己冷,二哥是怎么说的?

    “冷就去跟匠人们一起砌墙,不多时就能暖和。”

    陈愈颇怀怨念地看着这对夫妻俩。

    姜贞笑着道:“不冷,我揣了暖炉,倒是你们一路过来冻着了,瞧愈哥儿脸都僵了,快进来暖暖。”

    陈愈不迭点头,由红杏伺候着脱下湿透的大氅,跟着陈恕夫妻进入内室。

    方才在外面他就注意到这屋子的独特,进到其中,更是赞叹连连,“这房子好,又开阔,又结实。”

    陈恕淡声道:“你若感兴趣,还有十几间屋子没建好,就交由你负责。”

    陈愈错愕道:“二哥,我才刚来……”

    得了陈恕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不是你在信中写,是来我这里历练的?”

    陈愈哑口无言,嗫嚅几句,垂头丧气地坐到下首。

    姜贞津津有味地看这两兄弟斗法。

    陈愈耷拉着眉眼用完了一整顿晚饭,姜贞这才问起他的婚事。

    二房信里说,原本都已经同他看好了一户人家的小姐,陈愈自己原也没有抗拒,只是见了那姑娘之后,死活都不愿意,这才逃到了平阳县。

    姜贞好奇道:“从来只有你把别人吓破胆,什么样的姑娘能把你吓成这样?”

    陈愈脸色铁青,长吁短叹,“二嫂,你不知道那郑芳华有多可怕,我原来不知道是她,娘说是我恩师吴先生家的外孙女,我才勉强答应去看看,谁知道是她呀。”

    他一脸后怕,倒让姜贞更加好奇。

    陈恕知道陈愈中了秀才以后,去了东山书院借读,举荐他的就是他的老师吴先生。

    不过这个郑小姐,倒从未听他说过。

    陈愈说起来就止不住话头了,语气颇为愤怒,“我去东山书院以后,就遇到一个对我百般看不起的郑师兄,说我是绣花枕头,说我烂泥扶不上墙,每每遇到我,都要同我比试诗文,可我从未得罪过他。”

    他站起来愤愤不平道:“明明他之前被人欺负,我还帮他逃脱,可他就是这样对救命恩人的!”

    “后来我才发现,他不是男子,而是个姑娘,我从没泄露她的秘密,可这也不能把我跟她凑一块吧?我可不想每日被逼着读书。”陈愈无奈地道。

    姜贞听了直乐,这简直就是话本子里的故事,陈愈自幼读书就马马虎虎,“女诸生”与他的确不太般配。

    陈恕哼了一声道:“郑小姐未必瞧得起你,你这次离家,可有让别人难堪?”

    若是让别人郑小姐因此遭到非议,陈恕是说什么也要把他赶回去恕罪的。

    陈愈忙摇头,“二哥,我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我与吴先生说了,想出去游学两年,跟着你长些见识,不要耽误了郑小姐的姻缘。”

    陈恕这才没有继续皱着眉,让人给他上了一盏热茶。

    早知道就不来惹二哥的眼了。

    陈愈捧着好不容易讨来的热茶,心里默默地想。

    他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交给陈恕,“二哥,我什么都不懂,这些银票都交给你置办物资。”

    这一叠银两可不薄,陈恕看了两眼,询问道:“这是父亲母亲让你送过来的?”。

    陈愈得意道:“自然不是!这都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大嫂知道我要来这里,还送了我三千两。”

    大嫂?陈恕和姜贞对视一眼,都有着惊讶。

    陈愈叹息一声道:“爹娘一定没有同你们说,五月里大嫂和大哥起了争执,她被大哥推了一把,结果就见红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没有保住。”

    眼前浮现出大嫂那张脆弱的脸庞,陈愈语气中也带了些不满,“大哥这事真做的不对,听信了一个酒肉朋友的话,要去做什么舶来生意,大嫂不同意,怕给陈家惹上麻烦,大哥就同她争吵起来,竟然还动了手。”

    陈恕越听眉头皱的越紧,姜贞也不禁浮现怒容,陈懋瞧着斯文有礼的一个人,竟然会对妻子大打出手,简直是衣冠禽兽。

    姜贞冷着声道:“如今朝廷实行海禁,之前还处决了一批做舶来生意的商人,他怕不是昏了头,才想着去火中取栗。”

    舶来货是紧俏,但朝廷明令禁止的事,陈懋竟然也敢动心

    思,幸好有陶香雪这个明事理的。

    姜贞都替陶香雪惋惜,这样一个心思通透、知书达理的姑娘,竟然遇到了陈懋这样的夫婿。

    失去了期盼已久的孩子,她想必十分伤心。

    陈恕脸色更是沉闷,追问道:“他做出这样不齿之事,族中可有惩戒?”

    陈愈点头,“祖父当即就请了家法,还罚他跪了三天祠堂,大嫂仁义,没有告知娘家人,不过借此机会要来了大房的管家权。”

    姜贞听到这里就放心了,陶香雪知道大房母子靠不住,于是替自己争取利益,就证明她并没有沉溺于失子之痛。

    陈恕还是觉得对陈懋的惩罚太轻,等陈愈走后,他又手书一封,让墨竹明日寄回扬州去。

    晚上入睡前,他同姜贞坦白了自己心中的忧虑。

    “大哥此人,被大伯母惯坏了,自小又没有父亲的教导,不只是庸碌,还有些自命不凡,就怕他今后误入歧路,让我们陈家不得安生。”

    “你道他为何想去做那舶来生意?是见愈哥儿也中了秀才,心中不甘,听人说有买题的渠道,才起了心思,偏生手中又没有多的银两,才差点中了别人的圈套。”陈恕无奈至极。

    姜贞小声附和,“这次是大嫂和可怜的小侄儿让他知道害怕,才没有中计,可说不准他有没有长教训。”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陈恕唇角紧绷,可纵是再担心家里,他如今也是自身难保,何年何月得以归家还不一定。

    只能期盼祖父能明白他寄回去的家书,好好把大哥看管起来。

    姜贞感受到身旁的他浑身充斥着肃穆之气,安抚地帮他顺着胸口,柔声道:“恕哥哥,我相信即使祖父不管,爹娘也不会任由大哥拖累陈家的,明日我让愈哥儿把银票给大嫂寄回去,她管家也不容易,还想着我们。”

    被她的柔荑抚摸着,陈恕心口的怒火渐渐平息,侧身将她拥在怀里。

    “睡吧,不想这些了。”他搂着她轻声道。

    *

    陈愈来的赶巧,正好碰上了平阳县重建后的第一个新年。

    如今城里建起了二十来所木质房屋,剩下的只能等到来年开春再建,姜贞已经提前定好了木头。陈恕将十户人编为为一甲,这一甲的人就住在一起。

    百姓们都共同经历过苦难,没有那么多拘束,彼此之间早已在这几个月的劳作之中逐渐熟悉,男人们将能遮风的屋子让给女人和小孩住,他们则睡在廊下的帐篷里。

    身上盖着姜贞分发的棉花做成的簇新棉被,谁也不觉得寒冷。

    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充斥着喜庆的氛围,心灵手巧的妇人们剪了五谷丰登、五蝠捧寿等吉祥的剪纸,贴在窗外,手编的灯笼在白茫茫的风雪中轻轻摇曳,无声诉说着对新年的期盼。

    飞蓬在除夕到来的前一天离开。

    就之前他还特意找到姜贞,再一次邀请她一起回山上去。

    陈恕就在一旁,手执一本书正看得认真,实际上目光若即若离地盯着飞蓬。

    飞蓬似完全没有察觉到,自顾自地说,“姜小姐,我们那儿的人都很喜欢你,特别是青牛,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走,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

    姜贞也是无奈,不明白飞蓬怎么就缠上她了,摇头拒绝道:“多谢寨主盛情相邀,只是太可惜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不能答应你。”

    飞蓬也没太失落,姜贞的答案在他想象之中,于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姜贞准备的几筐节礼离开了。

    陈恕颇具君子之风,撑着伞出去送了他一程。

    飞蓬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恕,轻哼了一声。

    “陈大人不用再送了,我看你心里恨不得我快点走吧。”

    他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陈恕对他的警惕。

    陈恕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拱手平静道:“寨主一路慢行,明年再会。”

    飞蓬最烦陈恕作出这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就像他小时候那些伙伴,穿上了书生长袍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假模假样。

    他握着马鞭朝陈恕遥遥一指,挑衅地看了他一眼,扬声道:“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说罢策马回身,将一旁抱着三蛋子依依不舍的青牛拎到马上,冲进漫天大雪中去。

    陈恕目送天狼寨的人远去,徐步回到屋里。

    屋外是冰天雪地,屋里有他的妻子,正在榻上剥着烤栗子,他一进去,她就会笑意盈盈地将那烤的温暖甜腻的山野小食塞进他的口中。

    陈恕狠心让陈恕在破庙里睡了两晚,涉世未深的少年头一次感受到人间险恶,冻得瑟瑟发抖,再也不提什么宏图大志了。

    挫了他的锐气,陈恕给他找了间屋子住下,陈愈沉稳许多,这几日跟着陈恕忙里忙外,再没有一丝轻浮。

    姜贞还同陈恕笑言,“愈哥儿在外对谁都笑,都说他和善,瞧,都有给他送节礼的了。”

    虽然这节礼是两根萝卜。

    陈愈傻呵呵地摸着脑袋笑,在庙里挨冻的那两晚,他还对二哥有所怨言,如今想想,若没有受过苦,他绝不会对这里的人们感同身受,一想到这些百姓从前都无家可归,他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无形之中完成了一次蜕变。

    陈恕难得对他露出一抹笑意,淡淡道:“最近做的不错,我会在父亲面前替你美言。”

    陈愈大喜过望,连连拱手道谢,“二哥,你真是我的好二哥,只要别让我回去成亲,我愿意留在这儿给你做牛做马。”

    姜贞轻笑一声,一时又好奇,家里同辈的几人如今就只有陈愈没有定亲了,他将来到底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难道要找个跟他一起玩蝈蝈的志同道合之人?

    想着两个人撅着屁股趴在草丛里找蝈蝈的场景,姜贞就忍不住想笑。

    夜里她同陈恕说了这事,陈恕无奈地道:“他又不是孩童,怎会将婚姻大事当做儿戏。”

    姜贞笑够了,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凑上前问道:“恕哥哥,当初府里都在传,说娘有意将我嫁给愈哥儿,你当初心里怎么想的?”

    陈恕还真仔细回忆了片刻,蓦地摇个摇头道:“不可能。”

    姜贞不依不饶地问,“为何就不可能了?明明我与愈哥儿才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这话倒是真的,姜贞自打进府,就与愈哥儿莹姐儿玩在一起,陈恕冷冰冰的,从来就不是她的玩伴。

    所以当时府里都在传,说二夫人有意将她嫁给愈哥儿,姜贞自己都听过这话,现在想想,二夫人当初或许真动过这念头。

    陈恕没有回答,顺手拿起一本书,高深莫测地道:“总之就是不可能。”

    姜贞追过去缠着他,非要问个明白,陈恕拿着书,好似看得十分痴迷,再也不肯开口了。

    她气了一会儿,翘起嘴巴坐到了远处,让红杏拿了账本进来,也不再理他了。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陈恕抬眼瞧她,方才还气鼓鼓的人,这会儿已经沉浸在账本当中,一只手打着算盘,另一只手不停的捻着盘中的糕点吃。

    他眼中弥漫起浅淡的笑意。

    入睡前,姜贞已经完全忘记了同陈恕置气一事,二人洗漱好躺上床,她美滋滋地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的说她又为他们省下了多少银子。

    陈恕顺着夸了她几句,姜贞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

    没一会儿,她便迷迷蒙蒙睡着了。

    陈恕小心地替她掖好蹬开的被子,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傻贞贞,你自小就喜爱美貌之物,愈哥儿可入不了你的眼。”

    他从前就知道,新年时太爷爷给每个小辈送的金锁,姜贞不要个头最大的,就喜欢那种刻着精致的牡丹花或是玉兰花的,陈芙总嘲笑她乡下来的不识货。

    因此他有一年从金陵回来,给弟弟妹妹们挑选雨花石时,特意给她挑了一块最好看的。

    犹

    记得是只造型独特、狸奴纹样的石头,在盛京时还看见过她拿出来搁笔。

    瑞雪兆丰年,自进入了腊月,雪便一直不曾停歇,陈恕带着人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之前将城墙大致修补完成。

    角楼仍未来得及重修,不过即使塌了半边墙,也再没有当初的颓靡之色了,重新拔地而起的巍峨城墙将平阳县护在身后,就在城墙外的半坡上,埋葬着昔日的百姓们。

    除夕前,陈恕带着城中百姓去祭拜了那些野坟,纸钱的灰烬被风卷起,幽幽升到半空中,仿若故人沉默的回应。

    除夕这一日,城中格外热闹,人们用手中仅有的食材,做出了丰富的食物,沿街分发,陈恕和姜贞这里,自然收到了最多的礼物,红杏笑言,说厨房里的米糕到明年夏天都吃不完。

    陈恕也给百姓们分了木炭、鸡鸭肉当作节礼,尽管这个年是在异乡度过,但半点都不觉得孤单。

    陈愈跑出去一早上,不知从哪里买来几个花盒,在衙门口扎起木架,夜里点燃火线。绚丽的烟火在半空中绽放,吸引了全城的人出来看热闹。

    陈恕和姜贞并肩而立,遥望远处烟火,心中俱是无限感慨。

    “贞贞,新年快乐。”烟花升到最高处时,陈恕侧过脸,轻声对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