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青岩书院6雪中情
我的夫人。
只四个字,将谢汐楼送上云巅,轻飘飘的。还未等她在这云端多呆一会儿,对面那人又是一句话,将她打回人间。
“我一心记挂着夫人,却没想到夫人忙着夜会俊俏小郎君,我心甚寒呐。”
谢汐楼呆了一瞬,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俊俏小郎君是步思文。她转了转眼睛,凑近几分,鼻子一耸一耸的:“我怎么好似闻到了一股子酸气,可是谁喝了醋?”
陆回毫不避让,亦向她的方向倾侧身子:“哦?夫人要不要再闻闻,可是真的有酸气?”
烛火摇曳,光影晃动。二人隔得极近,近到彼此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近到眼前只能装下这一个人。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汐楼咕咚一声咽下口水,怔怔望着眼前人,喉头干涩,耳朵发红,脑袋发热。她的目光自带着笑意的眉眼落下,划过挺直的鼻梁,最终落在薄薄的嘴唇上,只觉得如此鲜嫩,像是待人品尝的樱桃。
百种情绪滚过心头,暧昧的、缠绵的、孤注一掷的、想要与之共赴巫山的,最终却无法避免地转向惶恐的、忧惧的、进退两难的。
她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喜欢她,话到嘴边终是什么都没说。
男女之事,隔着一层纱时最是美妙。她只需要小心翼翼的喜欢,在心底为他们的婚事而感到窃喜,顺便幻想一下那遥不可及的未来,而不需要去担心陆回喜不喜欢她,更不用去担心,万一某一天身份暴露,陆回会不会心生厌恶。
她的喜欢从来不求来日方长,只为此刻圆满。
哪怕是她自己的圆满。
谢汐楼垂下眼睛,坐直身子,喃喃解释:“那人是步思文,你也认识的。”
屋内的旖旎因她的动作瞬间散去,陆回定定看她几眼,收敛起唇角的笑意,眼神中升起浓雾,阴鸷之色几乎按压不住。他摩挲着那白玉扳指,语气怪异:“哦?不太记得了。”
“……”谢汐楼看他一眼,没听出他的不满,“灵州白鹿寺,益州范府,你都曾见过他,怎么会记不得?”
“那又如何?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为何大晚上的来找你?”
饶是谢汐楼迟钝,也听出了他的情绪。她按耐住心中的小窃喜,耐心将穆元的事说给他听,末了补了一句:“按照步思文的说的,原来的穆元八月份便到了青岩书院,但如今的穆元九月份才入学。一个月的时间,有人替换了‘穆元’的身份,这事只靠学子一人断然无法成事,文史院中必有内应。”
陆回心中气闷,却还是耐着性子认真听她讲话,让思绪从泥沼中拔出,逐渐转向案件。
“学子拿到准入令牌后,即刻入院,没有离开的机会,除非等到来年八月九月的授衣假,才有机会离开这山门。穆元换人一事,定是在山中完成。往年入院考试定在八月份,前后最多一个月,今年时长延期,倒是给了人可乘之机。”
谢汐楼瞬间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过往出问题的官员,如李全,都是在授衣假时被替换了身份?”话音落下,她摇了摇头,自我否定,“这说不通啊,能放授衣假意味着这人至少已经在青岩书院中念了一年的书,同窗夫子都该认识这人了,如何能两月之后,由另外一个人替代身份?”
“并非全无可能。”
谢汐楼看着他,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你是说转院?”
陆回目光赞叹:“转院虽然也要考试,但比入学考试要容易不少。每年五六月份,会有不少学子参加,尝试从武院或是鲁班院转到文院中。学子们考试通过后可在授衣假结束后,直接进入文史院学习。”
“妙啊!文史院的人之前并不认识这些转院的学子,授衣假结束,替换了身份的人可以毫无阻拦的进入文史院,而不被发现,再由内应帮着调换住的斋舍,简直无懈可击!”
“文史院的内应可以提前知道参加转院考试的学子名单,早做安排,提前售卖名额。甚至为了确保这些学子能顺利通过考试,会直接降低他们的考试难度,让他们轻易通过,在兴奋中等待被替换的命运。”
谢汐楼听着陆回的话,心情逐渐沉重:“我最初认为书院中或许只有一两个内应,若真如你所说,文史院内被蚕食得比我想象的要深……那些被替换掉的学子,还有活着的可能吗?”
陆回没有回答。
这个答案他知道,谢汐楼亦知道。若要让人保守一个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窗外起了风,虚掩着的窗子吱呀作响。狂风大作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有雪花沿着缝隙卷入屋内,融化成小小的水珠。
角落的炭盆烧得极为旺盛,就连谢汐楼都感觉到闷热无法喘息。她推开门走到檐下,抬头看着漆黑无月的天空,和漫天飘雪,脑中全是那些可怜的学子。
他们出身于市井,家中无权无势,苦读多年考入青岩书院,原本以为未来皆是坦荡大路,却不想落入权贵们的陷阱。有人将他们的书院令牌高价售卖给各地富贵人家,换取钱财,让那些没有资格入青岩书院的富贵孩子,实现在青岩书院学习的梦想。
而他们,自始至终都是案板上的鱼肉,从来都没有掌控命运的机会。
陆回不知何时走出房间,站在她的身旁,二人就这么安静地站在屋檐下,默默无言却又彼此陪伴。
谢汐楼突然拉起陆回的手,拽着他走入院中,走进雪里。
夜色沉沉,天地无光,唯有檐下悬挂的灯笼点亮整个小院。远处山峦早被飘雪遮掩,天地万物一片朦胧,纯白飘渺,却又浑浑噩噩。
只有这院子,只有漫天飞雪,只有立在雪中的谢汐楼和陆回。
谢汐楼瞧着陆回头发上肩头上落的积雪,笑弯了眼,鼓起勇气道:“殿下,我们这也算一起白头了吧?”
二人的发丝和外衣沾染雪色,远远看去,倒真有几分共白首的意思。
谢汐楼的双眸清亮,藏着水光,神情执着又认真,陆回瞧着心软成一滩水,牵着的手微微使力,将她拉入怀中。
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刚刚的不快烟消云散,再不见影踪。他朗笑起来,胸膛震动:“怎么,夫人这么想与我共白首?”
谢汐楼小心翼翼环住陆回的劲瘦的腰,悄悄用力抱紧。
她想与他白首,却怕没有这个机会。
她将脸藏在陆回的怀中,喃喃道:“陆回,我冷。”
陆回用力拥住她,恨不能用所有的热去温暖怀中冰凉的人。
心中突然涌上的情意无从宣泄,说出口的只有一句近乎呢喃的话,似被落雪声湮没。
“汐楼,大婚后,咱们便如寻常夫妻一般,好好过日子吧。”
心跳震耳欲聋,一时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谢汐楼再也无法维持理智和忧虑,无法控制长成参天大树的情愫。
她贪恋他怀抱的温度,终于在这一刻放弃了所有的理智和忧惧。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比雪落下的声音还要轻。
飞雪纷纷扬扬,落在肩头发顶,二人彼此依靠,温情还未过一瞬,院门被推开,堂木的声音穿透层层飞雪,如喧嚣入耳。
“殿下,西边山谷发现一尸体,情况颇为怪异,需要您前去看下。”
被他人撞破雪中相拥,谢汐楼耳垂鲜艳欲滴,退后半步,垂着头试图遮掩脸上的羞赧,声音轻细:“我与你同去吧。”
陆回拂去她肩头的积雪:“雪虐风饕,你先去休息。”见她要反驳,又补了一句,“你若随我同去,被书院的人看到要如何解释?”
此刻她只是卜算院的学子,出现在琰王的身边确实不妥。谢汐楼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那你小心些,莫要受伤。”
陆回如沐汤泉,周身被暖意包裹,温柔答应,而后抬起头看向恨不得钻入地下的堂木,语气虽平和,却莫名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本王倒是要瞧瞧,一个书院,能有什么怪异情况。”
……
陆回带着大理寺的人进入青岩书院后,安排了人日夜巡查,说是保护书院众人安全,避免再死人,实际是借着这个由头,在各个学院中寻找疑点和线索。
今日天黑后没多久,在文史院附近巡查的人发现了可疑的物件,说是天上飞过一个巨大的鸟,伴着尖锐鸣叫冲着远处飞去,像是飞上山巅,又像是坠落到山谷,隔着风雪,看不真切。
巡查的人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走了几步碰到堂木,顺嘴将此事说给他听。堂木跟着他去了看到怪鸟的地方,又瞧了瞧鸟飞的方向,觉得此事很不一般。于是带上几个人,向着鸟飞的方向踏雪而行。
几人顶着风雪,深入山林,终于在武院西侧二里外的地方,寻到摔碎成无数块,像风筝似的物件,和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堂木留下人看守,匆匆赶回斋舍,冒着被打军棍的风险,化身恶人,打碎院中的温情画面。
堂木心中苦啊,怎么什么坏事儿都能让他赶上?纸镇那个缺根筋的却次次好运,逃过一劫两劫三劫。等着下山后,他一定要去虚无大师那儿,让他帮着念念经,去去晦气。
堂木在前方带路,一路上缩着脖子,生怕被陆回周身散发的戾气割伤,直到赶回案发地,找到那坨怪东西和留守的护卫后,才松了口气。
风雪夜,无星无月,漆黑一片。陆回借着灯笼的微弱的光亮,向那坨看不出模样的东西靠近。
第92章 青岩书院7他知道她是谁
山林中风雪肆虐,寻不到任何可以遮挡的地方,堂木为陆回撑着伞,试图遮掩,但收效甚微。
陆回挥挥手:“收了吧。”
他抽走身边人提着的灯笼,踩雪靠近被围起来的尸体,细细打量。
尸体从高处摔下,血肉模糊,骨骼尽碎,如一滩烂泥。陆回掏出手帕,瞥见边角绣的翠竹,又塞回袖袋,向堂木伸出手。
堂木楞了一瞬,赶忙将自己的帕子递到陆回手中。
陆回用帕子垫着手,翻动尸体。
尸体穿着书院学子的衣衫,周身未发现青岩令牌,腰间刻着家徽的玉佩也碎裂成玉片,散落雪中,一时竟无法辨别死者的身份,只能从右手握笔处薄薄的茧子判断,应当是文史院的人。
尸体周边的雪地中散落着不少竹竿和竹篾,有的已然摔断,有的完好如初。竹竿上盖着揉皱成一团的脏兮兮的布,薄而韧,像是油布,却比油布软上不少,不知是什么制成的。
陆回站起身子,抬头看去。
附近树枝上挂着些零碎布料,在风雪中不住摇摆,应是尸体从高处坠落时,不慎勾到。
陆回环顾四周,确认再无遗漏后,对堂木吩咐道:“安排几个人将树上悬挂的东西取下来,另外派人将尸体连同附近所有的物件,运到武院里,严加看管。”
“是!”
……
这一夜,谢汐楼几乎没能入睡,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混沌一片,一会儿是沈国公府的欢声笑语,一会儿是毫不留情划破她脖颈的利剑,一会儿又到了太川寺,被小和尚们围绕,“雪奴”“雪奴”的叫她。
“雪奴”是她的乳名,只有最亲近的人知晓,如今也有多年没听过了。
天亮后,她坐在松软的被褥上半晌都没回过神,有些不敢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存在的。
院中积雪已过脚踝,阳光和煦,是个极好的天气。
陆回的屋子房门仍旧紧闭着,昨夜他突然被堂木叫走,说是有要事,离开得颇为匆忙,如今瞧着,像是一夜未归。
谢汐楼叹了口气,三分庆幸四分遗憾。
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却又疯狂地想见到他。
沿小路踏雪而上,到卜算院学堂的时候,夫子已然开课,看到谢汐楼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而后便当她不存在。谢汐楼只装作看不见,笑嘻嘻到角落的位子坐好,撑着脑袋昏昏欲眠。
今日的课与推测天气有关,夫子将各式卦象讲完后,带着学子们到院中观云观日,推算风向,谢汐楼懒洋洋跟在队伍最后,随口与身边人闲聊。
那人是个叫小舒的姑娘,与她一般,在书院中混日子。
听她说,她是在华京乞讨时,被路过的玄参瞧见,称赞她根骨清奇,用包吃包住为诱饵,将她带回青岩书院的,这一呆便是五年,活活熬成了书院里的活化石。
谢汐楼念着她活化石的身份,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你既然不喜欢玄门之书,为何不转去其他的学院?兴许有你喜欢的课呢?”
小舒抬抬眼皮:“我就喜欢这种不愁吃喝,混吃等死的日子,为何要去其他学院受苦?”
“……那你可知,若我想转院,该去寻谁?”
小舒挥挥手:“此事你莫要想了,你转不走的。卜算院学子入院未通过考试,皆是靠掌院卜卦,谁敢收你?”
“我就是问问。”
小舒看她一眼,慢吞吞道:“那去找师进吧,转院的事似乎是他在负责。”
拿到师进的名字后,谢汐楼趁着夫子不注意,溜出学堂,马不停蹄去了文史院,问了几个学生,才找到正在授课的师进。
文史院的学堂两面临窗,堂中格外敞亮,师进坐在前方,笑意盈盈,正在引经据典,给学子们讲解课本上的内容。
谢汐楼揣着袖子,靠着窗子,听着堂中声音,望着院中水波粼粼的池塘,思绪飘回很多年前的青岩书院。
那时她是学生,陆回是先生。每逢陆回授课,同窗的几个贵女很不能挤到陆回面前,而她对此颇为不理解,总是窝在最角落的位置,方便在课上躲懒睡觉。
她长住宫中,偶尔能在太后那里见到进宫请安的陆回。在那时的她眼中,陆回就是个鼻孔朝天的少年,瞧着温文尔雅,对谁都礼数周全,其实对谁都淡淡的,瞧不见半分真心。
这样的人,如何能深交,如何值得爱。
现如今倒是打脸打了个彻底。
屋内放堂,师进先于众学子,从屋内走出,被谢汐楼挡住了去路。
师进还记得谢汐楼,见她挡住去路,态度很是不耐:“你来做什么?”
谢汐楼耐着性子,笑得讨好:“昨日之事,是学生鲁莽,望先生莫要怪罪。今日来寻先生,是为了转院一事。”
师进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谢汐楼全身,面含鄙意,嗤笑道:“你可知转院也要参加考试?你莫不是以为转院也如入学一般,找掌院看看面相根骨,便能通过吧?你当文史院如卜算院一般可笑?”
谢汐楼早就料到会被他羞辱一番,闻言也不恼,只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师先生,学生知晓此事艰难,但学生家中清贫,只有一个老母尚在人世。本以为进入卜算院后,可入朝为官,孝敬寡母,却没想到卜算院与那神棍窝并无两样。可怜我那老
母,还在家乡等着我做大官光宗耀祖,接她入京……”
她的声音凄凄,眼神哀切,仿佛下一秒便能落下泪。
师进盯着她,最初只像是在听故事,渐渐神色认真起来,开始打量对面人说得是真是假,再开口时语气已然缓和:“倒没想到你出身如此贫苦。贫苦人家出身没有礼数也算正常,昨日的事我便不与你计较了,只是之后莫要再斥责师长。”
谢汐楼再次施礼,眼角眉梢都是假惺惺的喜悦:“学生多谢先生宽宏大量。”
师进清了清嗓子,摸着下颚胡须,道:“这两个月书院中诸事繁多,忙碌得很,无暇处理你转院的事,待来年开春,约莫四五月的时候,你再来寻我,到时我为你安排转院考试。”
谢汐楼的笑容发自内心,极为真诚,她躬身行礼:“学生多谢师先生。”
师进摆摆手,正要离开,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发问:“昨日听玄参叫你小孟,你可是姓孟?”
“是,学生名唤孟溪。”谢汐楼笑盈盈看着对面人,瞧着他瞬间脸色大变,眼神慌张,而后慢悠悠补了下半句,“孔孟之道的孟,东西南北的西。”
师进呼吸急促,缓和片刻后才道:“好,我记住了。”
而后,转身飞也似的离开,带着几分逃命的味道。
谢汐楼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心情极为美妙。
她今日只是来试探下师进,本以为还要磨上几日,师进才会与她多说几句。没成想听到她的出身,他的态度转变如此快,倒是替她省下不少事。
看他刚刚的反应,他一定认识“孟溪”,也许就是学子替换身份一事的幕后主使之一。
学堂内的学子陆续走出,瞧见站在门口的她,目光满是打量。谢汐楼心情极好,视线扫过众人,没找到她想要找的人,却瞧见了尹林,冲着他挥了挥手。
尹林今日比昨日更憔悴,眼眶中布满红血丝,眼下一片乌青,面部肿胀,一看便是一夜未眠。他瞧见谢汐楼后,脸上闪过一丝吃惊,而后走到她面前,声音沙哑:“孟兄寻我何事?”
谢汐楼看着他这副惨兮兮的模样,叹了口气。
要不是案件需要,她真不愿意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不过既然是为了案件,想必他也能理解。
“你可瞧见了薛瑾瑜?”
尹林摇头:“他今日没来学堂。”
薛瑾瑜没来?难道是做了亏心事,心中惧怕?谢汐楼压低声音:“昨日那事儿发生后,他可有什么异样?”
“昨日下午我回学堂时,他正在温书,见到我时狠狠瞪了我一眼……除此外,倒没有别的异样。”
“他可有什么跟班?就是平日里与他走得近的同窗?”
“有,有个叫童浩之的,还有个叫王易的。前日膳堂,薛瑾瑜来寻我们麻烦时,这两人就在一旁。前日傍晚,也是他们几个一起,逼着穆兄去水榭……都怪我……我为什么不阻止他们……”
眼看尹林泪眼汪汪,又要哭泣,谢汐楼头都大了,找了个理由,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已经逃掉的课,断没有回去继续上的理,恰好昨夜没睡好,谢汐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向着山上斋舍而去,准备回去补个回笼觉。
溜回院子时,院中无人,陆回房间门虚掩着,像是有人。再看雪地中的脚印,杂乱一团,有进有出,果真来了人。
谢汐楼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本想突然窜进去吓一吓陆回,却没想到,行至屋檐下窗户边时,屋中有谈话声传出。
偷听人说话甚是失礼,谢汐楼正欲出声提醒,听到了玄参的声音。
“……你可想过,若未来沈家大娘子的身份被发现,会发生什么吗?”
“无妨,过去种种如过眼云烟,过去了便散了。此时此刻,她只是谢汐楼,我未过门的夫人,这便够了。”
谢汐楼耳边响起轰鸣,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第93章 青岩书院8摊牌
天色大亮时,堂木带着众大理寺官员,将发现尸体的现场近乎原封不动挪到武院空置的院子中。
刚刚验完文史院尸体的仵作还没怎么歇息,马不停蹄赶到武院,苦着一张脸继续干活,暗暗抱怨为何一个书院整日死人。
武院的学子们踏着日光,陆续赶到演武场上练功,见到大理寺官员很是好奇。为了防止学子误闯,存放尸体的院落被守卫严密看守。
众人各司其职,陆回心中存有牵挂,事情了结后匆匆赶回昨夜的小院。
谢汐楼的房间合着门落了锁,该是已经去了学堂。
小院被霜雪覆盖,一片洁白,地上留有一串脚印,是她离开时的足迹。
陆回从脚印尽头开始瞧,在心中刻划她晨起后的动向。
从屋中走出,到院中站定,转了个方向,脚尖朝向他的住处,不知磨蹭了多久,脚印都有些花了,才转身离开。
最中间停留处的脚印杂乱一片,像个水车似的,陆回踩在上面,仿佛与清晨出门的她相重叠,脑中浮现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唇角不自觉勾起。
“小陆回来啦!”
院门外有声音传来,带着爽朗笑意,让陆回的笑容瞬间消散。
整个大琼,只有一个人这般称呼他,他不用回头都能猜到是谁,卜算院的掌院,玄参。
陆回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径直走入屋内,玄参加快脚步,跟在他的身后,在他关门前蹭入房间。
昨晚的炭火早就熄灭,此刻屋内同院中一般寒凉。纸镇跟在二人身后进屋,忙前忙后烧火煮茶,等到屋内暖和,茶香四溢时,方才离开屋子。
桌上茶盏热气蒸腾,茶点精致小巧,陆回和玄参分坐于圆桌两侧,谁都没说话,直到玄参按耐不住,挤眉弄眼道:“这里没有别人,小陆,你不打算说实话?”
陆回装作听不懂:“什么实话?”
“你送来的那个小姑娘,到底是谁。”
陆回垂下眼睫,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喉,才道:“我同你讲过,她叫谢汐楼,是母后赐婚给我的王妃。”
玄参眯起眼睛,看着他这副欲盖祢彰的模样就来气,恨不能揍他两拳。
“我呸!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我见她第一眼就看出,她命数诡异,明明早就该死了,却有贵人相助活到现在,落了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
玄参翻了个白眼,唾沫星子横飞,陆回嫌弃地坐直身体,尽可能远离他。
“她这命,又贵又贱,差一口气就是凤命,少一口气能去见阎王。那日我见过她后,突然想起陛下恰好有一个皇后,立后大典前被烧死了,正合这命格。小陆,你实话告诉我,这人是不是本该死了的沈家大娘子?”
玄参自而立之年进入青岩书院后,从此再未跨出山门一步,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于玄门之术的修行,已近炉火纯青的地步,以至于他每看到一个人,第一眼能看清这人最近是否有劫难,第二眼能大概摸清这人的过去,第三眼兴许能看到这人的未来。若能拿到生辰八字,再起一卦,这人在他眼中便再无秘密。
窥探天机有损寿命,玄参也很烦恼,于是躲到这深山老林中的青岩书院,既能教学生找点乐子,又能少见几个人。渐渐的,他也修出些门道,即使见人,也能尽力控制,不去看对方的面相骨相。
陆回从来没想着能瞒过玄参,闻言并不否认,拿起茶壶为他添茶,轻笑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更相信你所看到,既然如此,又何必问我?”
门外有细微的踩雪声,像是有人靠近,陆回侧耳细听,有极为轻浅的呼吸声,听位置就在门外不远。
纸镇就守在院中角落,却未示警,除了谢汐楼,不可能是其他人。
眼看玄参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陆回正要打断,阻止的话在唇齿间滚了一圈,突然想起什么,终是什么都没说。
玄参说:“我虽不知她是如何变成今天这幅模样,但她是先皇后,是你的侄妇,你如何能娶她?”
这话说得不假,陆回听着却很不舒服,拧着眉纠正道:“她和陛下六礼未完,她亦没接过凤印,怎么就是我的侄妇?”
“有何区别?!陛下已追封她为明德皇后!”玄参叹了口气,继续劝道,“你可想过,若未来沈家大娘子的身份被发现,会发生什么吗?你要如何自处,她要如何自处,陛下又会怎么想?”
陆回悠悠看向紧闭的窗子,字字清晰:“无妨,过去种种如过眼云烟,过去了便散了。此时此刻,她只是我未过门的夫人,我想与她相伴一生,这便够了。”
窗棂似被人扶了一下,窗户纸上有一闪而过的黑影。木质边框吱呀作响,玄参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不会是她吧?”
陆回眉眼舒展,心情极好:“除了她还能有谁?”
二人之间的那张窗户纸,他看不顺眼很久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戳破,如今借着玄参的口将一切摊开,此后他和她之间,应当再无隔阂了吧?
门外的人似慌了神,慌慌张张向外跑,再顾不得放轻脚步。陆回站起身,将桌上还热乎的手炉揣在手里,笑道:“你也瞧见了,我有正事要做,先行半步。走的时候记得将门掩好,把炉子灭了,改日我再去山顶找你对弈。”
说完,他将外衣掩好,将手炉小心翼翼揣在衣内,走入雪中。
……
谢汐楼夺门而出后,脑中一片混乱,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陆回怎么可能知道、相信她是沈惊鸿呢?当年明德皇后的案子是他亲自督办的,结案文书也是经过他手的,在他心中,沈惊鸿早就是一副焦骨才对。纵然案子有疑点,陆回有所怀疑,疑惑之处也该在是“意外”或是“他杀”上,而不是沈惊鸿是否还活着。
况且,如今的她和当年的沈惊鸿,长相全然不同,他如何能相信这般神鬼之说?
只有一种可能,他早就知道沈惊鸿没死,甚至案件当年草草了结,也是为了掩盖此事。
谢汐楼一怔,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陆回见过她的玉佩,知道她带着的定魂玉可助人起死回生……他是不是从见过杨院使,便开始怀疑她了?
正值晌午时分,阳光耀眼,谢汐楼心绪杂乱,垂着头乱走,再抬头时已然不知走到了哪里。
四周皆是山林,被茫茫白雪覆盖,闪着光,颇为刺眼。她出来得匆忙,未带帷帽,此时感觉面部发烫,需尽快离开。
环视四周,在西侧瞧见一座高塔,应是书院的藏书楼。谢汐楼以衣袖掩面,认准方向匆匆走去。
青岩书院的藏书楼,建在文史院的东侧,是座随书院一同建造的八角塔。八角塔有七层高,塔顶如盖,每个檐角上都坐着祈福的神兽,檐脚下挂着铜质铃铛,百年不腐。
有风来时,铃铛发出沉闷声响,长远,悠久,像是从百年前穿梭而来。
藏书楼外有仆役扫雪,瞧见谢汐楼,取了颗夜明珠递给她。谢汐楼接过握在手中,推开藏书楼的木门。
书卷的陈旧气扑面而来,带着些许墨香,让人心虚平静。藏书楼内书架通天,光线昏暗,若无东西照明,寸步难行。
曾有人说这里的藏书比宫中藏书楼的藏书还要多,如今看来倒不是说瞎话。谢汐楼穿过层层书架,拾梯而上,木质阶梯年久失修,每一步都带起摇晃,伴着吱呀声响。
她上到五层,随意打开个木箱子,又随手翻了翻,竟瞧见失传已久的典籍。
将夜明珠搁到一旁的架子上,谢汐楼小心翼翼展开书卷。
简牍发黄,链接处的韦绳脆弱不堪,她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扯断,成了千古罪人。
简牍上的字如一个个蝌蚪,晃来晃去,谢汐楼盯着它们,像是看天书似的,一卷简牍看完,也不知上面讲了什么内容。
她叹了口气,放弃看书,将简牍收好,继续上行,到藏书楼顶层的窗边,推开窗子,寒风拂面,冷却让人清醒。
窗外是整座青岩书院的美景。
以前在青岩书院时,她被迫放弃武院入的文史院,致使无数次路过这藏书楼,却因厌恶从未走进。
倒是错过了这么美的风景。
谢汐楼倚着窗边,望着书院中小如蝼蚁的学子,听着身后人登阶而上的声音,在心底数着他的步子。
脚步声从微不可查到逐渐清晰,最后停在她的身旁。
他身上的香气独特,似林间草木,又似茶盏中溢出的茶香,和楼中古旧书卷气融在一起,清新提神,让她放松。
陆回将怀中的暖炉塞到谢汐楼手中。
谢汐楼垂眸看着被塞进手中的手炉,是莲蓬的模样,周身绘制着翠色的釉,顶盖上莲子的位置是一颗颗宝石,在光线的折射下闪耀得睁不开眼。
她抚摸着手炉,冻得麻木的手指逐渐复苏:“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益州。”陆回诚实作答。
谢汐楼一愣,怎么都没想到竟然是那么早以前。
她仔细回忆在益州时发生的一切,实在没想到在哪里录了马脚,难道是她与龚玉的熟识,让他产生了怀疑?
她试探着问:“是龚玉的事,让你怀疑起我?”
陆回沉默片刻,决定不再隐瞒:“在益州时,你病入膏肓,我瞧见那块玉佩,猜到你的身份。”
谢汐楼怔住,心乱如麻,所有的不解和疑惑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那些细小的点终于连成了一条线。
“你早就见过沈惊鸿带着这块玉佩。”
第94章 青岩书院9吻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周遭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消声觅迹。陆回望着眼前的人,不再有任何欺骗和隐瞒:“是。”
谢汐楼的心跳得厉害,问出了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疑惑:“那年生辰,那玉佩随贺礼一起送到我的房间,未留只言片语,我一直不知道是谁赠我的。说来也怪,我见到玉佩的第一眼,便觉甚是有缘,于是贴身携带,外人无法得见,连亦宁都不知晓。你既说通过这玉佩知晓我的身份……这玉佩是你送我的?”
陆回轻笑:“那时你我并不熟,我为何要赠你玉佩?”
谢汐楼用力按着手炉顶盖上的宝石,凸起的宝石微微嵌入她的手指,有轻微的刺痛,刺激着她的思绪:“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你是救我的人。你将我从沈府救出,送到虚无那儿时,瞧见过那块玉佩。”
陆回没否认。
谢汐楼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救我?为何会预知我的危险?”
陆回转眸看向远方:“受人所托。我的人赶到时,大火已燃起,他们只来得及将你从火海中抢出。”
“委托你的人是谁?”
“我受他所托,将你救出,答应他对此事保密。作为交换,他亦会为我做一件事。此乃交易,我总要有些契约精神。”
见他如此说,谢汐楼不再追问。
不远处的文史院放了堂,学子们笑闹着结伴离开学堂。空中有鸟掠过,伴着清脆鸣叫。风自远方吹来,裹挟着经年的寒凉,拂动鬓角碎发,让谢汐楼突生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有些失神,喃喃道:“你既知我的身份,为何还要请太皇太后赐婚?毕竟,若按照辈分来算,我当叫你一声皇叔。”
这称呼真是令人讨厌。陆回揉了揉皱起的眉头:“听墙角都只听一半。罢了,我再说一次,我心悦你,与你是谁无关。”
寒风变得和煦,喧嚣吵闹变得悦耳,空中的飞鸟向在对她笑,世间万物都如冬雪初融,春暖花开,无限生机。
谢汐楼按住心口,心快要跳出胸膛,却还是感觉空落落的,落不到实处。她轻轻咬着嘴唇,犹豫半晌,还是将心口拼命叫嚣的话说出。
“陆回,我要报仇的。”她字字清晰,眼神苍凉,“这或许是条不归路,可能会身份暴露,殃及身边人。我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将你拉下这漩涡……这本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该这样自私,但是陆回,我喜欢你,很
喜欢很喜欢,我想着,就算只有一个月,十天,或者只有三天,我也想和你待在一块儿。如果最后我一定会走入那条死路,我——”
陆回用手指点了下她的唇,挡住了她要出口的话。
“何必想那么远呢?便是明天的事,你我都无法预料。沈府大火前你想不到会被刺杀,被刺杀时你亦想不到会侥幸活下来。何况——”陆回轻笑,眉眼中全是无奈和沧桑,“我的情况又比你好到哪儿去?若真说死路,我——”
谢汐楼格开他的手臂,不再多说,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踮起脚尖,亲吻着他的唇。
他的嘴唇温热,鼻尖微微寒凉,身上的气味让人晕眩,这一刻,她的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了他和无尽的风。
谢汐楼的额角渗出细小汗珠,自“重生”后,她第一次感到燥热。她的嘴唇轻轻碰了下他的,而后如着火般快速撤离,靠着窗框站稳身体。
她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陆回,眼神清亮,面颊绯红,唇角有娇俏笑意,似三月桃花,夏日荷莲。
“你劝我不要想明天的事儿,那你也不许想。相见且欢娱,行乐须及春。”
陆回呆愣在原地,只感觉被她吻过的地方微微发麻,像是沾染了入骨食髓,令人上瘾的毒药。他缓了一会儿,将这感觉牢牢刻在心头脑海,而后温柔地笑:“好,相见且欢娱,行乐须及春。”
天朗气清,云卷云舒,二人并肩而立,看远山层峦叠嶂,近处碧瓦朱檐。谢汐楼的目光漫无目的四处飘荡,突然停在某个点,“咦”了一声。
“怎么了?”陆回问。
谢汐楼微微侧头,盯着侧面的窗框:“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划到了,划痕还挺深的。”她伸手摸了摸,“像是最近划的。”
藏书楼全部由木材搭建,历经岁月,极易留下划痕。谢汐楼上上下下看了一圈,除了左右两侧的划痕外,下方也有踩踏的痕迹。她挑了挑眉,乐了:“这里最近似乎站过人啊!奇怪,站这儿干什么,摘星吗?”
陆回站在窗前,环视四周。
藏书楼的顶层共有四个窗户,分别开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他们二人面前的窗户位于西方,可将青岩书院收入眼中。不远处是文史院,再远些是武院,视线继续向远处延伸,恰好是昨夜发现尸体的地方。
陆回将昨夜的事简略说给谢汐楼听,末了补了句:“昨日风雪太大,许多东西看不太清,巡查的人只看到空中有庞然大物掠过,却没注意从哪里飞来的。我本以为是从东边悬崖飞来的,倒是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谢汐楼听陆回讲案件,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她晃了晃陆回的胳膊:“能带我去看看吗?我在书院中也呆了几日了,兴许认识这人。”
陆回解下外衣,披在她的肩头:“走吧。”
藏书楼离案发尸体的院子约莫四五里的距离,雪天路滑,不少地方的积雪尚未清理干净,被多次踩踏已然结成冰,所幸谢汐楼二人轻功不错,步伐轻巧,一盏茶的功夫,已然到了院子中。
院外有人看守,见到二人忙不迭行礼。
正堂大门敞开着,地面上布满竹竿布条,堂木带着大理寺的官员们或站或蹲,有的干脆直接坐在地上,对着这堆碎片忙忙碌碌,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将它们拼凑起来。
谢汐楼站在门槛外,一时竟寻不到落脚的地方。
堂木见到二人,哭丧着一张脸:“殿下,我们拼了很久,但这些东西零零散散,至今没找到头绪。”
谢汐楼瞧着他们忙活,灵光一闪道:“我倒是有个人选,或许能帮你们拼成。这人是鲁班院的学子,叫步思文,最擅摆弄这些玩意儿,可以寻他来帮着复原。”
堂木了然,抱拳道:“谢……孟兄提点,在下亲自去将他请来。”
堂木的动作很快,没多久的功夫,便将步思文带到院落中。步思文不会武艺,跑得脸颊涨红,上气不接下气,一进屋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等他气息缓和,谢汐楼指着地上的碎片告诉他:“步兄,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着将这堆碎片拼凑完整,看看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步思文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站起身马上开始干活,没有任何埋怨。他绕着碎片走了一圈,眼神发亮:“瞧着像个大风鸢……不对,不是风鸢,风鸢的骨杆不会选这么粗的竹竿,也不会用这么多根。”他将袖子挽起,蹲下身来,“可能需要些时候,你们若有其他的事,尽管忙你们的,我拼好了再叫你们来。”
见他如此说,谢汐楼决定先去看一眼尸体,只留下堂木几人在旁协助。
尸体被安置在西边的房间,仵作正在房中验尸。谢汐楼走入房间时,仵作刚好查验完毕,准备填写尸格。
夜里血肉模糊的尸体,此刻已被清洗干净,露出了有些变形的脸。谢汐楼看到这脸一愣,不由自主道:“薛瑾瑜?!”
陆回没见过此人,却听过这人的名字,闻言道:“太后的侄子?”
谢汐楼点头:“今日我还去文史院寻过他,他的同窗说他今日没去上课,原来是来了这里。”
仵作抬眼看了她一眼,耸耸肩:“或许他也不想来,但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句说笑,多少缓和了现场的气氛。
此间人多,谢汐楼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将薛瑾瑜的事说与陆回听,干脆看向角落的仵作,问道:“可确认了死因?”
陆回带来的仵作非寻常贱籍,而是大理寺的官吏,姓焦名蒲,他听到谢汐楼的话,看了眼陆回,见他无反对的意思,才开口道:“摔死的。听他们说,这人被发现前,借助风鸢的力量在天上飞。下官斗胆猜测,这风鸢在半空中碎裂,导致这人从空中摔下,又穿过层层树枝,砸到地上,才落得这幅模样。”
“可有服毒或者用过迷药?”
焦蒲摇头:“尸体掌心有摩擦伤,在伤口周围发现细小的竹刺。身上有挣扎自救的痕迹,可推断坠落前是清醒状态。四肢没有捆绑的痕迹,像是在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完成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动作。”
在夜黑风高的风雪夜,架着一个像风鸢又像鸟的东西,从藏书楼的顶端成风飞行,这听起来却是匪夷所思,怎么都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干的事。
焦蒲见她没有更多的问题,低头继续写验尸格木,只当二人不存在。谢汐楼转了一圈,没有更多的疑问的发现,不再叨扰,转身离开。
走到院中时她向正堂瞥了一眼,赫然发现步思文的动作极快,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将碎布条子拼凑了个大概,谢汐楼看着这巨大的“风鸢”,悄声与身边的陆回说道:“你觉不觉得有点不对劲?”
陆回明白她的意思:“既宽又长,比刚刚的窗户大上不少,如何能从窗户中飞出?”
“还有一点,这东西不可能是在藏书楼制作完成的,但若是在其他地方制作,如何能运到藏书楼的顶楼?这么大的东西,若带着在山中走,怕是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为何之前无人提及?”
第95章 青岩书院10大风鸢
谢汐楼盯着地上的那“大风鸢”看了一会儿,转身正欲同身边的陆回探讨下这东西究竟能不能飞,对上他略带疲惫的眼。
黑色瞳仁旁环绕着红血丝,眼下有淡淡青黑,估计一夜未眠。
谢汐楼将要说的话吞进肚,柔声劝道:“你先回去休息吧。”
“一会要赶回华京,怕是没有时间了。”
谢汐楼错愕,心中生出一丝不舍:“这就走了?”
从前她不懂情爱,不知那男男女女为何要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山高水阔,江湖浩渺,何必为了一个人停下脚步?要不是她被困在华京,她多想一个人出去闯荡。可直到昨夜,直到刚刚,她突然理解了那些困在红尘中的人。
四海风光固然诱人,但寻到心中所爱相伴一生,倒也没那么坏。
俩人刚刚互通心意,还没机会多说几句话,便要分别,再见又要好些日子。
陆回瞧着她的模样,失笑道:“怎么,卿卿不舍?”
谢汐楼飞速看了眼不远处正在忙碌的众人,见他们没什么反应,才嘟囔道:“你回华京一切小心,再见又不知要何日……”
“不日便归。”陆回看着谢汐楼眼中突然迸发出的光,心中如浸了蜜一般,“青岩书院的命案或许影响到经筵日讲,此事需上奏陛下知晓。另外,这事还牵扯到那件案子,没办法交由他人,只能由我亲自进宫一趟。”
谢汐楼笑意盈盈:“那路上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陆回看了一眼正堂里正在忙碌的堂木,道:“堂木会留在书院中,有什么事记得寻他。”
陆回离开后,谢汐楼亦回了卜算院点卯,黄昏时,趁着众人在膳堂,又悄悄溜回那小院。
一下午的功夫,那像木鹊又像风鸢的东西已被拼好,摆在院中央,步思文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甚至没注意到谢汐楼的靠近。
风鸢的背面是一整块油布,上午时还是碎片,现在已经被浆糊粘好。油布上窄下宽,窄的地方约与肩同宽,宽的地方足有两人展臂长,窄边到宽边的距离与谢汐楼的身高差不多,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蛾子翅膀。
油布背面布着如伞骨般的竹篾,两侧为完整细竹竿,中间亦有十字形竹竿支撑。十字形竹竿下坠着由麻绳捆着的木制零件,拼凑成如木板一样的平面,人若平躺在上面,可以支撑半面身体。
谢汐楼走到步思文身后,拍了下他的肩膀,将不知在想什么的步思文吓得险些摔倒。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步思文拍着胸口:“吓死我了。”
谢汐楼抬抬下巴:“这玩意儿怎么飞?”
“和风鸢差不多,掌握好风向,在不带重物的情况下,可以飞很高很远。”步思文停顿一下,又道,“但我听说,昨夜有个人同这东西一起坠落。若下面有人的话,应当飞不了很远才对。”
谢汐楼摆弄了下风鸢下方的拼接木板,而后趴了上去,在她贴近木板的一瞬间,触发了不知什么机括,连接木板与风鸢的麻绳瞬间拉紧,将她与风鸢牢牢捆在一起,动弹不得。
步思文急急忙忙上前为她松绑,解释道:“这个机关很巧妙,只要有人或物品接触,机关会瞬间启动,将木板上的东西牢牢固定,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
谢汐楼爬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心思一动,追问道:“若无风带人,从藏书楼顶飞,可飞多远?”
步思文思索片刻:“约莫会坠在书院中吧,飞不了太远。”
“那若是如昨夜那般大的风呢?”
步思文挠挠头,有些不确定:“昨晚我喝醉了,哪里还记得风?”
谢汐楼仔细回忆,发现她也记不得昨夜的风向,只能暂且将此事放下,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面前巨大的风鸢上。
她绕着风鸢走了几圈,抓住一角抬起,发觉风鸢的重量并不重,只是个头太大,不太方便带着到处行走。
“也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带着这玩意到处走的……”谢汐楼将风鸢放下,嘀嘀咕咕道。
“可以收起来带走呀。”
步思文上前一步,三两下将撑着的大竹竿拆下,每根分为两节,每节竹竿相连处布有小榫卯,用以固定。大竹竿拆下后,剩余部分如伞般合在一起,可以单臂环抱。
谢汐楼惊叹:“太精妙了,如此倒是方便许多。”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天黑雪大的缘故,这骨架少了个零件。”
一旁的堂木听到这话,凑到两人身边:“少了什么?”
步思文将几根粗竹竿捡出,分别是最左侧与最右侧的骨架,以及中间的十字形骨架。他随手捡起两根,示意二人看连接处:“你们看,这个风鸢在制作时,就有考虑过运输携带的问题,所以每根竹竿都被砍为两节,唯一横着的那个因为太长,被分为了四节。这些被砍断的连接处,都度身定制了一个小榫卯,用以连接,但在最长的那根的最中间的那个豁口,却没找到相对应的榫卯机关,所以我才说,或许是昨夜天黑雪大,机关太小,你们漏掉了。”
堂木脸黑了下来,正准备召集人手重新搜查,却被谢汐楼打断。
谢汐楼仔细查看过每一节竹竿,说出她的疑惑:“会不会是搞错了?你看,每一个竹竿的头尾都根据榫卯的样子,打磨成不同的形状,再配以小零件加以固定。但你说的这里却没有任何打磨,不像是少零件的样子。会不会这本就是两根竹竿,不需要连在一起?”
步思文摇头:“最初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你瞧,每根竹竿粗细都略有差异,可以根据他们的粗细,分成不同的竹竿。这四节确实出自同一根竹竿,排序也是可以确认的。这么长的竹竿,只能是风鸢的横梁。如果按照你说的,这横梁有两个独立的竹竿组成,那就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整个风鸢的面无法被撑起固定,更别提御风而行。”
谢汐楼将少连接零件的两节竹竿拿起,仔细观察后,赫然在两节竹竿的横截面面上发现一丁点白色的东西。她凑上去闻了闻,又用手指摸了摸,而后将两节竹竿分别递给两人。
“有淡淡的米香,摸起来发黏,像是糯米胶。”
步思文接过竹子,凑近舔了舔,抿了抿嘴,无视二人震惊的目光点头道:“却是糯米胶,难道这处是用糯米胶连接的?”话音刚落,他又摇着头否定,“不对,糯米胶粘力虽强,在这里却是不顶用。竹子截面这点地方,粘不了多少糯米胶。本身就不牢靠,下方还要拖着一个,岂不是飞不了多远,便会散架?这胶兴许是在粘粘这软油布时,不甚沾上的。”
若是如此,未免太巧了吧?谢汐楼心中虽然狐疑,但一时想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能作罢。
见二人不再研究竹竿,步思文将其重新拼装好,手脚麻利,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谢汐楼弯着腰,仔细看他的动作,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大风鸢,在油布顶端附近有新的发现。
那是块灰白色的痕迹,像是粘在油布上的糯米胶,凑近细瞧,胶痕上有墨渍,能隐约看到字迹。
字迹模糊,谢汐楼眯着眼睛瞧了半晌,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像是在哪见过,却又有些不同。她拧眉想了会儿,终于记起,这不正是前日在水榭中,死者生前誊抄的策论吗?风鸢上的墨痕正合那篇策论右上角的部分。
只不过这字迹似与“假穆元”的不同,像是另一个人誊抄的。
堂木不愧是陆回身边最得力的手下,看到那块墨迹,立刻道:“我这就安排人去现场搜查。”
谢汐楼有些沮丧:“纸张单薄,昨夜风大,或许早就不知被吹到了哪里。”
“昨夜雪大,纸张被大雪冲刷,沾了水,未必会飞太远,只是,恐怕不能保存完整。”
“若能找到残片当然最好,若实在找不到,也只能通过这点复原这印记,判断字迹,寻找写这字的人。”
谢汐楼站起身子,看向东边的方向。
太阳西沉,天际处只余一条金线,延伸出绚丽霞光。天地万物被霞光笼罩,柔和了轮廓,镀上薄薄的金光。
藏书楼竖立在群山前,飞檐翘角古朴而鲜活,屋顶的积雪融化了大半,残余雪线如星,点亮逐渐暗沉的天空。
她指着藏书楼的方向:“殿下推测,这大风鸢是从藏书楼顶层发出,飞至西侧树林中坠落。这纸若在飞行过程中被吹落,兴许会飘落在这两地中间的某个角落。若要搜查,便连同着这中间的区域一起搜查。”
青岩书院占地甚广,堂木人手不足,向京中求援。次日天亮时分,大理寺另派十人,带着一支禁军队伍进驻青岩书院。
几日间连死两人,书院里的学子多少都听到了些谣言。谣言愈演愈烈,从书院中有杀人狂魔,到山中来了精怪,喜食人肉,只用了短短几日。
如今山中处处可见板着脸巡查的禁卫军,倒让这传闻更显真实,也让本就严肃的氛围变得风声鹤唳。
谢汐楼清晨时在门外看到禁军的人,愣了片刻,而后明白了原因。
陛下不日便要来书院授经筵,趁着这个机会,提前派禁军进驻书院,既能帮人手不足的大理寺一个忙,又能提前肃清书院中所有的危险,可谓一举两得。
趁着斋舍学子们不在,谢汐楼逃了上午的课,再次去了穆元的住处。
原本住在里面的尹林被临时迁到其他空院中暂住,整座院落被大理寺
严加看守,维持着几日前的模样。
上次来这里,是为了“穆元”之死,这次再来,却是为了“穆元”的真实身份,谢汐楼搜看得比上次要细致许多。她翻开所有的抽屉柜子,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试图寻找到和“假穆元”身份相关的物件,但什么都没发现。
没有富家子弟喜欢带的玉佩,书籍纸张上也没有其他的名字。他的曾经像是被一只大手抹去,再寻不到任何的痕迹。
就在谢汐楼垂头丧气,准备离开时,随手翻开床榻上的枕头,在枕头下发现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的边缘已磨出毛边,悬挂的绳结褪了颜色,表面也不复鲜艳,像是随身携带,悉心保存多年的模样。
谢汐楼的双眸亮了起来。
第96章 青岩书院11两个跟班
平安符多来自寺庙,不同寺庙的平安符模样大不相同,凭借这个,或许能找到关于“假穆元”曾经的蛛丝马迹。
瞧这平安符的模样,有些年头了,约莫是孩童时期便有的。孩童的平安符大多是从住处附近的寺庙求得,靠这个信息,也许能找到“假穆元”居住的城镇。
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谢汐楼将其仔细收好,打算等陆回归来,将这线索交给他,由他派人调查。
谢汐楼走出房间,一抬头再次瞧见了那个没住人的屋子,脑海中突然闪过陆回说的,学院学子转院去文史院之事。
尹林曾说,住在这里的人转去其他学院后,换了斋舍院子。此二事之间明明没有任何关系,但那房间仿佛在对她招手,让她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房间门上着锁,窗却没合严实,谢汐楼干脆利落翻窗而入。
屋内几月没住人,空气中弥漫着陈旧而古怪的味道,还夹杂着些莫名的腥臭气。桌案和橱柜里空空荡荡,床榻上的被褥也被撤走,只剩了光秃秃的床板。
桌案上有些细小碎屑,用手捻起来细瞧,像是被刻画过的羊皮,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地面上有不少揉成团的纸,谢汐楼展开几张,大都是同一篇策论,未属名字,和薛瑾瑜那篇差不多的风格,华而不实,没多少内容。她不死心的又拆开几个,终于找到了不一样内容的纸团。
这也是一篇策论,是针对年初西南灾患治理的。文章通篇语言简练,虽说不上出类拔萃,至少比他抄了无数遍的那篇好上不少。
文章末尾署了名,是个叫蔡胜奇的人。这名字耳生,谢汐楼从未听过,或许应该去打听打听这人的去向,兴许对“假穆元”的案件有帮助。
谢汐楼再次去了文史院,找到常与薛瑾瑜混在一起的童浩之和王易。
书院人来人往,薛瑾瑜的死讯早就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童浩之和王易惴惴两日,眼神警惕而闪烁,如惊弓之鸟。
谢汐楼借了大理寺的官服,将宽大的袖子衣摆简单休整,容貌稍作修饰,寻到二人时,竟然未被认出。
为防止引起恐慌,案发水榭中的尸体已被抬走,现场证物亦被完整收入空置房间,同尸体一起被看管。如今水榭早已清理干净,不见与案件相关的丝毫痕迹。
只是物件易清空,人心中的恐惧和结缔却不是那么容易被消除抹平。
谢汐楼和一个大理寺官员带着二人去到水榭,二人站在水榭外磨磨蹭蹭,不肯跨入半步。谢汐楼瞧着二人的模样,笑意不达眼底:“怎么,夜深人静风雪交加时,敢在这水榭中逼着同窗誊抄策论,如今光天化日,倒是不敢迈入半步了?”
童浩之吞了下口水,壮起胆子,一步一步,跨入水榭后,立刻靠上边沿的柱子,像是找到依靠,撑着瘫软的身体。王易身材壮硕,跟在童浩之身后,哆哆嗦嗦,一入水榭便瘫软在地,脸颊上的肉颤动个不停。
还未等谢汐楼开口讯问,王易已如倒豆子般,将那日所有的一切和盘托出。
“是薛瑾瑜,全都是薛瑾瑜,是他逼着我们做的!那日他的策论被夫子夸了两句,洋洋得意,恨不能让所有同窗逐字逐句欣赏……恰巧中午时碰到了穆元,浩之便给他出了个主意,让穆元将他的策论誊抄,分与所有人……”
童浩之怒叱:“你胡说!明明是你——”
“闭嘴。”谢汐楼目光森寒,“一会儿自有你说话的机会。”
童浩之哑了嗓子,王易垂下头,哆嗦得更厉害了:“那日傍晚,薛瑾瑜带着我俩,将穆元堵在这水榭中,薛瑾瑜不让他离开,逼着他在风雪中誊抄他的策论。穆元本不想答应,但薛瑾瑜说只要他抄了,此后再不找他的麻烦,他答应了……后来,我们坐在一旁边烤火,边饮酒赏雪。
“天气愈发寒冷,穆元似乎被冻僵了,想要离开,回斋舍中继续抄,薛瑾瑜酒劲儿上头,不管不顾,坚持他必须在这里誊抄,不然就要承认他不配在青岩书院中念书……穆元不肯服软,憋着一股劲儿继续抄……他穿着单衣,双手早被冻得发紫,瞧着很是可怜……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们也有些受不住了。薛瑾瑜先离开,嘱咐我们二人继续在水榭中盯着他抄,直到抄完为止。
“又过了半个时辰,实在太冷了,我们准备离开。也是这时,我突然发现,穆元已经很久没动过了。我走上前查看,发现不知何时,他已彻底被冻僵,没了气息。我们怕被追责,被赶出青岩书院,急急忙忙将东西收好,离开了现场。”
王易的声音越来越小,谢汐楼心中的怒火却是愈加旺盛。
孤立欺凌同窗,在各个书院均会发生,大多是富家子弟仗着家世背景,欺凌家境普通的学子。
他们本无能力,不过靠祖辈庇荫,哪来的脸面看不起靠自己努力的人?
恃强凌弱,仗势欺人,与畜生有何区别?
她在青岩书院读书时,最初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但那时的她和陆亦宁出身高贵,一身武艺无处施展,时常打抱不平,为弱者撑腰。她们在的那几年,倒还算太平。
这可是大琼的书院之首啊,短短几年,竟沦落成这般模样……
此时将他们教训一顿于事无补,谢汐楼按压下心中的怒火,继续问道:“我且问你们,你们离开时,除了酒和炉子,是否还带走或者毁坏了其他的东西?”
王易摇了摇头,童浩之也一脸茫然,不知道谢汐楼说的是什么意思。
谢汐楼又道:“你们既说穆元在此处誊抄,那薛瑾瑜的那章策论原稿也该在水榭中,对吗?”
王易点头:“是,我们亲眼看着薛瑾瑜将那策论递到穆元手中。”
“案发后,大理寺曾搜查过现场,并没发现那章策论。可是你们怕被人发现追究,所以悄悄带走的?”
童浩之苦着一张脸:“大人,我们哪敢啊?那是死人啊!我们都快被吓死了,哪敢从死人附近拿什么东西?”他顿了顿,声音小了不少,“更何况,那策论又不是我们的,我们干嘛怕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也是薛瑾瑜被抓起来,与我们何干……”
“是啊是啊。”王易应和,“再说,此事很多人知晓,就算我们将那张纸带走,那夜的事也瞒不住……我们这几日一直睡不好,吃不下,很是可怜,大人,你看在我们没有逃走,配合你们调查的份上,便饶了我们这次吧?”
世间怎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与谢汐楼同来的大理寺官员板着一张脸,硬邦邦
道:“此案自有律法审判,求饶的话不必再说。”
或许是那人的脸色阴沉如墨,又或许是他身后的佩刀太过锋利,王易和童浩之垂头丧气,不敢再开口。
谢汐楼盯着他们,继续问:“次日,穆元死讯传出,薛瑾瑜什么反应?”
童浩之几乎没有犹豫:“没什么反应,与往常一样,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傍晚时官府的人赶到文史院,将水榭里里外外包围起来,那之后我便没看到他了,还以为他被带走审问,没想到竟然被人杀害……”
王易补充道:“官府人来后,我曾瞧见有人在院中拦住他,同他讲了几句话,后来薛瑾瑜随那人离开,之后再没出现。”
“你可瞧见寻他的人是谁?”
王易摇头:“隔得太远,看不清楚脸,只看到那人穿着书院的衣服,应该也是个学子。”
“薛瑾瑜在书院中可有仇家?”
王易和童浩之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童浩之小心翼翼开口:“薛瑾瑜脾气不好,仗着姑妈是太后,陛下是他的表哥,时常欺负同窗。文史院内学子不喜欢他却也不敢招惹,只能远远躲开,不至于也不敢为了这点事杀人。至于文史院外,也没听说过他和谁结仇……”他吞咽口水,警惕看向四周,而后小心翼翼道,“大人,你们说会不会是穆元的鬼魂复仇?昨日听到薛瑾瑜死了,我便觉得是穆元鬼魂搞得鬼。你想啊,穆元刚死,薛瑾瑜便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若说两者毫无关联,谁信?”
王易像是被鬼神之说吓道,喃喃道:“不会的,世上怎会有鬼?会不会是尹林?平日里只有他和穆元走得近,会不会是他知道一切后,为穆元报仇?他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我?官爷,你们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将尹林抓起来,我还不想死——”
“难道穆元就想死吗?”谢汐楼打断他,眼神阴恻恻的,只觉得多与他们多说一句都是对自己人格教养的侮辱,“你若有证据证明是尹林所为,现在便可拿出来。若没有,小心夜半时分,穆元去找你,连同着冤枉尹林的那份,一起清算。”
王易哆嗦了下,彻底哑了嗓子,再不敢多说。
谢汐楼实在不愿与这二人多说,用尽所以力气按下心中怒火与不耐,加快语速:“最后一事,你们可听说过,几个月前,有一人从文史院转去了其他的学院?”
王易头垂得更低:“听,听过,那人叫蔡胜奇,转去了鲁班院……”
二人态度突然变得奇怪,目光闪烁,不敢与谢汐楼二人对视。谢汐楼瞧着他们这幅模样,心下了然,冷笑道:“寻常人都是往文史院中挤,几十年都遇不到一个从文史院向外走的。昨日我还奇怪,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如今倒是明白了些。这人也是被你们逼走的吧?”
第97章 青岩书院12字迹
谢汐楼的话让面前二人大惊失色。
童浩之慌忙辩解:“与我们无关,全是薛瑾瑜的主意!蔡胜奇家中贫寒,听说是靠祖父和父亲表演皮影戏为生。薛瑾瑜总说他身上总有股子怪味,带着大家嘲笑他。蔡胜奇性格腼腆,平日里也不争辩,直到那日,薛瑾瑜被夫子责骂,将气撒到了蔡胜奇的身上,将他的功课撕成碎片,还说他这种贱民,不配在文史院。蔡胜奇被气哭,没过多久后,便去找了掌院,申请转出文史院。”
童浩之说完,王易忙不迭补充道:“其实我觉得,蔡胜奇却是更适合鲁班院。他平日里最喜欢摆弄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去鲁班院岂不是如鱼得水?”
两人将责任一股脑推到了已死的薛瑾瑜身上,仿佛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
谢汐楼冷笑,只觉得这俩人厚颜无耻之极,竟全然不认为,助纣为虐也是错的。
“你们怕是没说完全吧?比如也曾逼着蔡胜奇抄那绣花枕头似的策论百遍?我倒是不知道,现在文史院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策论,改日定要与掌院讨论一番。至于他是否更适合鲁班院——”她拉长声调,语声讥诮,“他喜欢去哪,适合呆在哪,那是他自己的事,倒是没看出你们这般热心肠。”
谢汐楼瞥了眼身边的大理寺官吏,见他已将一切记录妥当,没有更多的问题,转身准备离开。下了阶梯,走出水榭,重新被阳光笼罩温暖时,心中那股子恶心的劲儿终于散去不少。
她转身看向水榭内阴影处的二人:“好自为之。”
从水榭离开后,谢汐楼去鲁班院找步思文,打听许久,终于在学院的库房中找到他。
鲁班院的库房是为学子而建,专门用来存放平日里学子们做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内里面积极大,一层又一层的百宝阁鳞次节比,谢汐楼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角落的步思文。
步思文早就听到脚步声,见是谢汐楼,赶忙招呼她道:“你快来瞧瞧,这东西是不是和昨日拼好的风鸢,极为相像?”
谢汐楼眯着眼睛一瞧,大为震撼。面前的小机关就像是一块西瓜大小的木板,一指厚度,哪里相像?
步思文似乎读懂了她眼神中的疑惑,从一旁取了个小木偶,扔到木板上。木偶接触木板的一瞬间,木板突然变形,将木偶紧紧包裹在其中。
就像那大风鸢下的拼接木板一般。
“这是一个月前,一个同窗做的,本意是打猎野物。你见到的这个是个缩小的模型,若做大一些,放置山间以草木遮挡,可以捕捉山鸡之类的、力量薄弱些的野物。我昨日拼好那大风鸢,便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夜才想起这东西,便来这里找找看,没想到还真被我找到了。”
“这是谁做的?”
步思文迟疑了下,犹豫道:“这人是我的舍友,叫蔡胜奇,前不久刚从文史院转到鲁班院。”
谢汐楼愣住,有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荒谬感。她今日来找步思文便是为了打听这个人的事,却没想到昨日的风鸢也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让步思文主动提及。
“你可知他是为何转去鲁班院的?”
“兴许像我一样,不喜欢读书?”步思文挠挠头,“这是人家的私事,他不提,我也不好主动问,万一触及他的伤心事了呢?”
谢汐楼突然想起大半年前白鹿寺中,刚一见面便问她是不是命不久矣的少年,恍然发觉步思文在不知不觉间,成长、成熟了不少。
和案件相关的信息不方便透露给他,谢汐楼漫不经心道:“既然风鸢或许出自蔡胜奇之手,你觉得他会不会是那个放风鸢的人?”
谢汐楼说得委婉,步思文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可能。”他否认得很快,“薛瑾瑜出事那日,我曾去找你喝酒,我出门时,蔡兄正在屋中温习课业;我回去时,他仍旧在屋中。后来我碰到同屋的另一个人,他说蔡兄忙活了一夜,不知道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既然他一直在屋中,如何能去放风鸢?”
谢汐楼凝神静听,大脑飞速运转:“你确定屋中的是蔡胜奇吗?”
步思文点头:“窗户上的剪影确实是蔡兄没错,况且我离开时,曾与他打过招呼,他亦有回应。我回去时,喝得有些多,倒是没与他说话,但那窗户上的剪影一直在动,与离开时别无二致,当是蔡兄从未离开过。”
若步思文所说属实,那蔡胜奇确实没有作案的时间。
案件再次陷入僵局,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查。
谢汐楼垂头丧气,与步思文辞别,慢慢悠悠向斋舍走,到所住院门口时,正碰到走出院门的堂木。
堂木瞧见谢汐楼很是高兴:“到处寻你,终于找到了。”
算算时间,陆回昨日下午才离开,此时怎么都无法返回。谢汐楼双眸亮了一瞬,而后转向暗淡,有气无力道:“寻我何事?”
“那张粘在风鸢上的纸,找到了。”
“当真?”谢汐楼眼睛再次亮起,急忙道,“在何处?”
“在屋
中,这边走。”
谢汐楼跟在堂木身后,看着他穿过院子,直奔陆回的住处,熟练打开房间门上挂着的锁,推开门入内。谢汐楼在门前停住脚步,左看右看,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犹豫道:“殿下不在,我们直闯他的房间,不太好吧?”
堂木瞥她一眼,面露不屑:“不过是个暂时歇息的地方,如何配称为殿下的房间?将证物放在这房间中,只是因为这小院设有暗卫,每时每刻都有眼睛盯着,最为安全。”
见他如此说,谢汐楼舒了口气,只觉得陆回这种皇室子弟,就是娇贵挑剔。她这三年四处飘荡,这小院于她而言,已经是顶顶好的住处,在琰王府人的口中,倒成了“不配做住处”的存在。
纸张被压在砚台下方,皱皱巴巴,凹凸不平,是被雪水浸湿的痕迹。纸张边角残缺不全,寻到残存部分只有两个手掌的大小。
谢汐楼怕一不小心伤了这珍贵证物,并不碰纸张,只弯下腰凑近细看。
纸张上的字迹被雪水晕染开来,模糊不清,如一个又一个的淡色墨团,又像不得章法的山水画。好在有几个字尚还清晰,能认出字迹,更能认出内容。
堂木在一旁讲述找到它的经过。
“今日清晨,我带人仔细搜查藏书楼到陈尸地之间的地方。这之间的有楼有树,加之还有积雪覆盖,搜查得很是困难。后来,玄参掌院路过,告知我们那夜的风向是自西向东,黏在风鸢上的纸张若在半空吹散,兴许会落在藏书楼附近。
“我想着,玄参掌院卜卦如开天眼,便让他帮着起了一卦,得出的结论是,这张纸在藏书楼西侧不远处,藏于木之中。木便是树,藏书楼的西侧就是文史院,其中树木最盛处便是那水塘附近。我又带人仔细检查了每一棵树,果然在其中一棵上发现了树洞,这纸张正正好落在其中。”
世间真有这般巧的事!谢汐楼挑眉:“也是这张纸运气好,飞到树洞中逃过一劫。若是真落在雪地中,兴许已经被泡烂了,再无任何用处。我当卜算院的神棍们大多是坑蒙拐骗的,没想到还真有几分本事。”
堂木为玄参辩解:“能进入卜算院的,怎能与街角巷尾算命的骗子相提并论?卜算院每年招收学子少,能学成的更少。若真能学到玄参这种境界,世间诸事在他眼中都如稚子玩闹,一切因果只有愿意说和懒得说,断然不屑于骗人。”
谢汐楼心中一动,点头道:“是我说错话了,堂木大人莫怪。”
她将砚台重新压在纸张上,抬头对堂木道:“还有一事需要麻烦堂木大人,劳烦大人到薛瑾瑜的房中,取得他的墨宝,再将那日在水榭中发现的,死者穆元誊抄的纸张,取一张到这里。三张纸一比对,许多事或许便能找到答案。”
堂木领命离开,屋中只留下谢汐楼一人。她在屋中转了一圈,趁着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坐到墙边的床上。
床榻早被收拾过,极为整洁,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但细细嗅,似乎还有陆回用过的熏香。
谢汐楼躺在他曾经躺过的床,枕着他的软枕,想着快要定下的婚期,已寄出只属于他和她的婚仪,只觉得像是吃了糖渍许久的果脯,甜意蔓延五脏六腑。
她的脑海中闪过各种对未来的幻想,难得的没有血色没有仇恨,只有冬雪消融无尽春意。半梦半醒间,她逐渐睡去,再醒来时,正对上堂木惊骇的脸。
谢汐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双手忙乱着整理本不凌乱的鬓角,略带慌张地解释道:“那个,我有些累了,便躺下睡了一会儿。”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堂木已经从震惊中缓过来,终于想起面前这人是殿下未来的夫人,不是陆回的下属。这一切似乎理所应当,倒是他太不稳重。
谢汐楼见他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干脆直接了当告诫:“此事不许告诉陆回!你要是敢说,我把你头拧下来!”
堂木顺了她的意,当一切没发生,只在心中决定,等到殿下回来,一定要将此事告诉殿下。
他将刚刚取回的几张纸放到桌上,与砚台下的纸片并列排布。谢汐楼走到桌前,依次扫过,松了口气:“忙活几日,总算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堂木问道:“案子可是要破了?”
谢汐楼摇头,叹了口气:“还差得远。不过好在这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已然解决,后面的事当也不会太难。”
堂木奇道:“哪一环?”
“死者会登上那风鸢的原因,以及,凶手杀人的理由。”
第98章 青岩书院13羊皮
月明星稀,万籁俱静。
斋舍通道内,前几日的积雪已融化了大半,只有角落尚还堆积着些残余的雪。
谢汐楼靠着墙壁,走在高低错落的积雪上,蹦蹦跳跳,吱呀吱呀的踩雪声在狭长的通道内反复回荡,惊醒枝桠上的鸦雀。
到尽头时,她跳到青石板地面上,如蝴蝶落地,分外轻巧。她在青石板上蹭了蹭鞋底的水渍,敲响面前的院落木门。
开门的是步思文,见到她时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不是来找你的。”
步思文让开院门口的位置,让她进入院中:“不是找我?”
院中三间屋都亮着灯,一扇离得近的门从内打开,探出颗人头,目光好奇而疑惑。
步思文主动向谢汐楼介绍:“这是我的舍友,史献。”
谢汐楼上前两步,热情抱拳:“史兄好,在下孟溪,是思文的好友。”
史献被这热情扑了个猝不及防,倒是不好意思回屋继续温书了。他将屋门敞开,规规矩矩见礼:“孟兄好。”
谢汐楼不与他多寒暄,开门见山,压低声音:“不瞒史兄,小弟今日来拜访,是为了打听一事。前日晚间,你可是整晚都在屋中?”
史献不知她为何有此问,在疑惑中乖顺回答:“下个月岁考,最近入夜后,我都是呆在自己屋中的,有时做些机关,有时温习课业。前日也是如此,我一只未离开这院落。”
“那你可记得,那夜院中都有谁在?有什么怪事发生?”
史献仔细回忆:“那夜没什么怪事啊……我记得那日傍晚,思文兄有事外出,他离开后,一直到深夜才回来。他离开时还与胜奇兄——就是另一间屋子的舍友,聊了几句。那日我在做一个机关,每隔半个时辰便会到院中歇息片刻,胜奇兄一直在他的屋内,不知道在忙什么。这都是些很寻常的事,算不得奇怪。”
“你可能确定蔡兄一直在屋中,未曾离开?”
“是啊——”史献的话说到一半,神色间生出一抹犹疑,“我每次到院中时,都能看到胜奇兄窗上的剪影,那剪影一直在动,定是活人无疑。我瞧着他在忙,一直没与他搭话,直到思文兄回来前不久,我想着他忙了这么久,也该休息会儿了,便隔着院子喊了他一声,但没得到回应,或许是沉浸在手中的物件上吧。不过话又说回来,最近一个月,每晚他都是这样的,在屋中不知忙什么,能从窗户上看到他的影子,很是专注,从不说话。前日也是如此,应当不算什么奇怪之处。”
步思文在一旁点头附和:“却是如此。蔡兄平日很是勤勉,自他搬来后,他屋中的烛火日日亮到深夜。天还暖和时,他也会走出院子和我们聊几句,最近一个月天冷了,他才出来得少些。”
谢汐楼将二人说的话认真记在脑海中:“多谢史兄。”
史献似乎想问问她为何要问这些,但见她虽穿着学子的衣裳,周身气度却与寻常学子不同,不像是普通人,将要说的话咽下去。
最近学院中风波频起,他还是少管闲事为妙。
史献回屋后,步思文带着谢汐楼去了他的房间,将凳子上乱七八糟的木零件挪到一旁,为她清理出个坐的
位置,而他本人站在一旁,犹豫着开口:“你还是怀疑蔡兄?”
“几条线索汇集与一人身上,我没办法轻易排除他的嫌疑。”谢汐楼含含糊糊,没办法将一切与他明说,“你觉得蔡胜奇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其实与他并不算太熟。虽然同住一院,却也只是偶尔聊几句的关系。”步思文眯起眼睛回忆,“蔡兄是个挺腼腆的人,话不多,平日里同窗间谁遇到难事,请他帮忙,都会答应。他在天工一道上很是有天分,学得比我们都快。前些日子,夫子教我们做可以不停动的小狗,蔡兄做出来的,连夫子都夸赞。”
“不停动的小狗?”
步思文走到床边的箱子里翻腾,零件飞了满地,片刻后翻找出一只木头小狗。他拧着小狗背后的钥匙状的铜片转了几圈,后将小狗放到桌面上。松手的瞬间,小狗的脑袋左摇右晃,甚是可爱,动了许久,方才停了下来。
一切归于平寂,面前会动的小狗再次变成了普通的木偶。
谢汐楼瞧着甚是有趣,拿起来摸了又摸:“好厉害的机关!做起来麻烦吗?”
步思文挠挠头:“挺麻烦的,所以我做的狗只有脑袋能动。蔡兄比我厉害得多,他的狗头动的同时,尾巴也可以摇晃,时间还久。我们都说,他若去西市开间铺子,专卖这些新奇玩意儿,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谢汐楼若有所思。
时间不早,她起身告辞,步思文知她有要事在身,只在送她出房间时,轻声道:“其实还有一事,我刚刚想起,不知与案件是否有关系。那夜我出门时,曾与蔡兄聊过几句,这你是知道的……”他犹犹豫豫,绕来绕去,半晌才将后半句话说完,“蔡兄平日很少会主动从房间出来,与我们说话,那夜却是个例外。那夜是他先走出屋子,在我马上要出院子时,将我喊住,与我搭话的,说的也是不太急的事。我不知这件事是否有蹊跷……我相信蔡兄是无辜的。”
步思文的话前后矛盾,神情亦是十分纠结。谢汐楼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轻声许诺:“我会查清楚的。”
从步思文的房间里开,谢汐楼径直走向院子的另一个角落。
烛光柔和,将屋内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轮廓清晰,黑处与光亮泾渭分明。谢汐楼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想着的却是那夜,步思文和史献看到的是不是也是这么一副场景。
靠近房门,屋内隐约有敲打的声响,不知屋内人正在做什么。谢汐楼叩了三下门,轻声道:“是蔡兄吗?我是卜算院的孟溪,不知蔡兄是否方便,想与蔡兄聊几句。”
敲打声歇,片刻寂静后,脚步声响起,门被打开,一个清瘦少年出现在门后。
少年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苍白,腰背微微佝偻,瞧着谢汐楼的目光极为警惕。他挡在门口,似乎没有请谢汐楼进屋的意思。
谢汐楼主动道:“事关薛瑾瑜,我们进去聊?”
蔡胜奇眼睫微微颤动,松开扶着木门的手,转身走回屋内桌后,淡淡道:“请便。”
蔡胜奇的屋子里堆满各类机关零件,罗列得整整齐齐,与隔壁步思文屋内的杂乱截然不同。谢汐楼的视线扫过全屋,目光在角落的衣桁上停住。
衣桁上挂着一张羊皮,地面水痕尚未干,似是刚刚挂上晾晒,瞧着湿乎乎软塌塌的。
屋角的地上布着一个小小的香炉,插着的线香已燃过半,香气浓烈而刺鼻,将腥臭气冲淡不少。
蔡胜奇瞧见她的视线,轻声解释:“羊皮需阴干,只能放在屋里。”
谢汐楼随口道:“这是做什么的?”
蔡胜奇顿了下:“皮影戏。”
“瞧着倒是有趣。”
桌上放着七七八八的零件,尚未完工,像是千机弩。蔡胜奇双手在弩上飞舞片刻,停下不再动作,抬头看向桌对面瞧得兴起的谢汐楼:“不知兄台深夜寻我,所为何事?”
谢汐楼这才意识到她已经盯了好一会儿了,歉意道:“抱歉,第一次见人做千机弩,看得入迷了。”她停顿了下,随口编了个谎话,“卜算院前几日教占卜与方位间的关系,我起了一卦,得了个大凶的卦象,方位恰好在文史院的方向,几日后文史院便发生了凶案。”
“这与我有何干系?”蔡胜奇冷冷看着她。
谢汐楼仿佛没看到他不友善的眼神,继续编道:“后来我又起了一卦,又是大凶,算得文史院中有邪风,常有欺凌之事发生。卦象指了两个人,一个是穆元,几日前已被冻死在风雪中,另一人便是你。我今日来便想问问你,你从文史院中转到鲁班院中,是否便是因为这欺凌之事?”
蔡胜奇盯着她,像是在确认她说得是真还是假。半晌,慢吞吞道:“你算得对,但肇事者已死,我也离开了文史院,现在去追究谁对谁错,还有何意义?”
谢汐楼表情夸张:“当然有意义。那卦是大凶,并未解,这意味着你也有危险。”
“不会的。”蔡胜奇低下头,继续去摆弄桌上的零件,“薛瑾瑜已死,我怎么会有危险——”
他的话没说完,似是意识到不妥当,抿紧嘴唇不再多说。
谢汐楼装作未发觉其中的怪异之处:“你觉得穆元的死和薛瑾瑜有关?”
蔡胜奇头也不抬:“这书院中所有的危险与痛苦,都来自于薛瑾瑜,只要他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自进屋后,蔡胜奇给谢汐楼的感觉便是淡淡的,似乎除了桌上的千机弩,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引起他的兴趣。直到这一刻,他的面具碎裂了一条缝隙,终于得见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谢汐楼笃定道:“所以你恨他。”
“我不该恨吗?”蔡胜奇依旧没抬头,语速快了不少,如倒豆子一般,将心中愤恨倾倒出来,“我考上青岩书院,父母亲人多为我高兴啊?他们以为只要我用心读书,考得功名,入朝为官,便不用再同他们一样,靠皮影戏为生。我曾经也是这样以为的,直到我进了文史院,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比努力更重要的是家世,是权利,是财富……这根本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第99章 青岩书院14藏书楼
外面起了风,未关严的门板被吹开,寒风入内,吹得烛心不住跳动,吹凉了屋内人的心。
“说什么天下有志之士,均可入青岩书院学习,实际上呢?十之八九都是名门之后,他们自小便有名儒启蒙,如何是我们这种平民百姓可比的?”蔡胜奇手下的平刀狠狠凿刻着手中木块,木屑横飞,如他心中压制不住的恨意,“这也罢了,这本不是我能改变的,我只要尽力就好,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我?只因为我没他们好运,投胎选错了人家吗?还是因为平民百姓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便要将我们驱逐出书院?
“什么天下学院之首,有才能的人可以靠读书改变命运,都是假的……夫子不公,同窗不善,文史院分明是豺狼虎豹窝!”蔡胜奇将手中刀子狠狠拍在桌面上,眼眶湿润,“我看清了,也想明白了,干脆离开了文史院,如今倒是觉得,这才是最适合我的地方。昨日种种昨日死,我和薛瑾瑜自此再不相干,他也不能再到鲁班院里来寻我的麻烦,我总算能过上平静日子了。”
这声音苍凉,像是远方山巅终年不化的寒冰,又像是从荒野上吹来的风,亘古不变,无处落脚。
蔡胜奇双目赤红,眼角有泪水滑落。他闭上眼,缓和了下情绪,再开口时已然平静许多:“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没有的话我要休息了。”
谢汐楼沉默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穆元熟吗?”
“还在文史院中时,我与他同住一个斋舍。”蔡胜奇没有丝毫隐瞒,“认识倒是认识,说熟络却谈不上。”
“穆元死的那日,你是否去过文史院的水榭?”
蔡胜奇抬眼,双眸一片死寂:“那地方于我只有伤痛,我去那里做什么?”
……
一夜过后。
连日的暖阳将青岩书院的积雪融化了大半,还未融化的部分被无数人踩踏过,在阳光下黑乎乎脏兮兮的,瞧着很是碍眼。
藏书楼的仆役自天亮后便在清扫,到正午时分已然清扫了大半。
谢汐楼同大理寺的官员到藏书楼前时,青石板上的雪水还未完全干,湿漉漉的,行走时要分外当心,一不小心便会跌跤。
随她同来的大理寺官员叫黄石,昨日曾与她同去文史院问询童浩之二人。
黄石二十多岁,国字脸,不说话时板着个脸,开口时却是个极为幽默的人。谢汐
楼的身份未告知黄石,黄石也不多问,只随谢汐楼东跑西跑,时不时聊些与案件相关的事。
藏书楼的仆役看到二人,将洒扫的扫帚放到一旁,正准备去为二人取夜明珠时,被谢汐楼喊住。
“王叔,别忙,我们来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王叔在山中呆了多年,谢汐楼还在这里念书时,他便在藏书楼中帮工,平日里整理书籍,打扫藏书楼。当年她晒书忘收,导致一箱子名贵书卷被雨淋湿,毁了大半,王叔爱书如命,哭了好几日,之后每次见到她,都瞪着眼,胡子眉毛横飞,恨不能那手中扫帚揍她一顿。
如今她样貌全改,王叔自然未认出她,只当她是来办案的官员,温和道:“不知何事能帮到二位大人?”
谢汐楼的思绪从往事中抽离:“今日来,是想问问王叔,最近这半个月,是否有什么古怪的事发生?比如有人从藏书楼向下丢东西,类似风筝样式的。”
王叔几乎没思索,给了肯定的回答:“无。”
“那是否瞧见过奇怪的人?”谢汐楼手舞足蹈的比划着,“比如带着很长一把伞,亦或是很大的包袱,鬼鬼祟祟,来后直接上楼,不曾在楼下逗留?”
王叔仔细听她讲完,依旧摇头:“无。藏书楼每日来往学子众多,草民并非见过每个人,兴许是在草民不在时来藏书楼的。”
黄石奇道:“你不是这里的仆役吗,不是每时每刻都在这里?”
王叔笑起来:“大人,草民也是人,人总要休息。每日日出,草民到藏书楼中洒扫,日落后,草民离开,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例外。”
“那你不在时,藏书楼是否会锁门?”
“不会。书院学子刻苦,时常有人夜半时分来藏书楼中翻找书籍,若锁门,他们岂不是扑了个空?”王叔顿了顿,又道,“来藏书楼的人大多爱书如命,即使无人看管,也会小心对待。草民在这里这么多年,也就几年前遇到个小混蛋,晒书忘收,淋坏了整整一箱的书籍字画!真是暴殄天物啊……”
谢汐楼:……
见二人没有更多的问题,王叔弯腰拾起搁在一旁的扫帚,转身去了其他的角落。谢汐楼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几可入云的藏书楼,在刺目阳光下,竟生出几分头晕目眩的感觉。
黄石不知她在看什么,想起来前收到的消息,转述道:“那人还没找到,问了许多人,都说不知那声喊叫声是谁发出的。另外,拿走薛公子策论的人,也尚还没有线索。”
谢汐楼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人”是谁。
发现穆元尸体那日,众人赶到时,水榭已被层层学子包裹,一时竟不知是谁最先发现的。大理寺派人来后,将此案从头梳理,询问事发时曾去过现场的人,竟依旧找不到那个最先发现的人。
有学子甲说是夫子最先发现的,将掌院叫来的;那夫子说是学子乙到处吆喝“出事了”,他才知晓的;到学子乙这里,则说是先听到一声尖叫声,而后是“死人了”,他这才边吆喝喊人,边向水榭跑。他到水榭时并未靠近,也未看到其他人。
线索到这里便断了,大理寺派了两个人四处去问,试图找出这个最先发现尸体的人。
最初,他们并不认为这个人与命案有什么过深的关系,寻他也不过是想确认,他到达时,现场是否有薛瑾瑜的原稿,以及那布满桌子的纸张是否有被涂抹的痕迹,或是有什么后来人瞧不见的细节。但当他们搜查了几日,依旧找不到这人时,事情变得奇怪起来,让人不得不多想几分。
大理寺找人的声响传遍青岩书院四个学院,连后院山东里冬眠的蛇都能听到,那个发现尸体的人如何能不知晓?不过是不想站出来罢了。
这事确实棘手又闹心,谢汐楼正想安抚黄石,劝他若真找不到就算了,目光一转,瞥见角落里王叔的身影,灵机一动:“问过文史院洒扫的人吗?”
黄石顺着她的目光,瞧见王叔的身影,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这就去。”
谢汐楼本想与他同去,但想起需要她跑一趟的另一件事,为了节省时间,干脆与他分头行动。
来书院住了半个月,谢汐楼整座山头四处窜,看哪里都比卜算院的学堂亲切。
鲁班院院中的木鸟依旧竖立在那里,振翅欲飞,谢汐楼心中闪过那些稀奇古怪的发明,巧夺天工的设计,只觉得假以时日,人说不定真能借助外力,无翅亦可飞。
她又去找了步思文。
步思文看到她,初时兴奋,旋即脚步顿住,不敢靠近:“你不会是要告诉我,凶手是那个人吧?”
谢汐楼不忍心与他多说,只说:“不是为了此事。我今日来,是想请你帮我做个东西。”
步思文松了口气,兴高采烈询问:“什么东西?”
“我想请你复制那大风鸢,不知是否能行?”
“这有何难?自然可以。”
“需要多久?”
步思文眯起眼睛,细细思索:“风鸢面的部分倒是简单,半日就行,但下面坠着的部分有些棘手,需要多一些时间。”
谢汐楼摆摆手:“无需这般麻烦,你只需要复制风鸢面,下面坠着的部分,换成同等重量的木块就行。”
步思文拍拍胸脯:“这简单。交给我,放心吧!”
……
日暮时分,谢汐楼回了斋舍,坐在房门前,倒了杯水拿了支笔,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写写画画。
案件脉络至此已然清晰,可还原七成。若黄石拿到洒扫仆役的证词、步思文顺利将大风鸢复制,她便能补齐案件缺失的最后一角;若不顺利,倒也没关系,这个案子本就不能由她主导来破,她将一切理顺告诉陆回和大理寺的人,不完美的部分自有他们来继续掘地三尺继续搜寻。
她这也算帮了陆回的忙吧?是不是还能再赚些银钱?
正思索着要如何处置即将赚到手的钱,黄石匆匆赶到,眉梢眼角全是喜气。谢汐楼隔着院子瞧着他的模样,心中五味陈杂。
至此,只差步思文的复制品了。
黄石汇报完便离开,谢汐楼懒得动,靠着门框发呆,半梦半醒间,面前似有人靠近,披着晚霞,一身金光。她打了个哆嗦,猛然惊醒,一抬眼,面前果然站着人。
是陆回。
他逆光而站,正将披风解下,似没料到她突然睁眼,动作顿了一瞬,而后将披风温柔盖在她身上:“怎么坐在外面?”他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没有丝毫暖意,拧着眉头,“可有按时吃药?”
他说的药是杨院使开的药方,为了方便带入书院中,被熬成了药丸。
谢汐楼最是惜命,自然认真服用,闻言解释道:“我不冷的。摸着虽凉,却已比几个月前要好上许多。”
陆回将她苍白的手捧在手心,面上依然阴沉沉的。谢汐楼怕他是在琢磨着去找杨院使的麻烦,忙不迭开口道:“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我以为还要几日呢。”
陆回瞥她一眼,装作没猜出她的心思,正色道:“出了些变故,需尽早返回。”
第100章 青岩书院15故地重游
谢汐楼收敛起唇边的笑意:“变故?”
陆回瞧着她瞬间紧张的可爱模样,曲起手指轻敲她的鼻尖:“薛瑾瑜毕竟是薛家人,不明不白死在青岩书院中,薛家如何能善罢甘休?薛尚书闹到陛下那,薛太后也整日哭哭啼啼,前朝后宫吵到一块儿去了。”
谢汐楼挑眉:“薛家找你麻烦了?”
“他若找我麻烦,这事情倒是简单了。”陆回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心情烦躁,神色阴鸷,“薛家人换了副和善面孔,见了我就泪眼婆娑,求我为他儿做主,仿佛我是他的恩人似的。”
二人几日不见,虽并肩而坐心意相通,却有几分莫名的无所适从。谢汐楼不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想珍惜得来不易的每一刻,于是干脆利落挽住他的手臂,靠着他的肩头,将那丁点生疏彻底消除。
她脸颊微红,轻声道:“难为你了。”
陆回的心被这四个字拨动,暖意从胸口涌至四肢百骸。他微微侧头:“说说看,怎么就难为我了?”
天边霞光层叠,万种颜色铺染半面天空,绚丽美好得让人想将其永远留住。谢汐楼怔怔看着那晚霞,想起那许久不见的那人,喃喃道:“陆既安此人,瞧着谦谦君子,胸怀万民,其实心胸狭窄,少了些容人的肚量。少年时,显王得了夫子几句夸赞,陆既安挑灯夜读多日,终于也得了夫子夸赞。饶是如此,他仍不满意,愣是找出了显王文章里的错处,引得显王被先帝责骂。陆既安确实有帝王之才,擅权力制衡,欲将一切牢牢握在掌心,不容许有丝毫越界。你若与薛家走得近些,便是出了他的界,他早晚会生出猜忌,寻你的麻烦。”
藏在心底的思量在这一刻被掀开了一角,得以窥见晚霞千里,陆回心中无限动容,面上却是眯起眼睛,意味深长:“你倒是记得清楚,对他也甚是了解。”
“那自然。那时我与陆亦宁同住,薛太后慈母心肠,疼爱儿子,陆既安在东宫里闹腾,薛太后在凤仪宫茶饭不思,陆亦宁也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生怕一不小心被牵连责骂。她过得不好,我一个寄人篱下的伴读,就更惨了。”谢汐楼叹了口气,眼睛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坐直身子歪头瞧他,“我怎么觉得,有些人似乎在吃醋呢?”
陆回冷哼一声:“你与陆既安青梅竹马,记得深些也是应该的。”他用手指微微勾起她的下巴,眼神如不见底的深渊,藏着漩涡,恨不能将她卷入其中,永远珍藏,“只是今日、明日,以后的每一日,多记得我些,莫要再记些不相干的人了。”
二人离得极近,谢汐楼怔怔望着他,不自觉放轻呼吸,不能动弹。陆回微微俯身,在她的唇上温柔印下一吻,谢汐楼只感觉周身血液狂啸奔腾,苍白的脸竟生出了血色,方才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记得了。”她抿着唇笑,“以后谁都不记,只记得你。”
陆回的手指摩擦着她的下颌,指尖触感细腻,鼻端是皂荚的清香,眼前是柔软笑意,正心猿意马之际,院子里来了不速之客。
“呵,本宫来得不巧,似是打扰到二位了。”
是陆亦宁。
陆亦宁今日穿得朴素,一袭月白色衣裙,搭着青色的袄子,与这山间书院完美融合。她笑盈盈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禁军的人。
陆回放下手,有种被打扰的恼怒,阴恻恻地盯着她:“你很闲?”
陆亦宁装作看不到他满眼的戾气,喜滋滋道:“是很闲啊,故地重游,到处转转,没想到能看到这么香艳的一幕。”
谢汐楼的脸颊飞上红霞,慌忙站起身子,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角,掩藏着羞赧之情:“殿下怎么来了?可是为了经筵日讲?此事不应该是陛下先来吗?”
“青岩书院命案频发,朝臣抵死相劝,说服皇兄待命案查清,凶手归案,再来授经筵。但皇室早就答应书院经筵日讲十一月中旬开始,山中诸学子亦已知晓。若临时取消,虽是情有可原,到底是爽约,于皇室名声有损。于是,我便与皇兄商量了下,由我先来代兄经筵日讲。”陆亦宁指了指身后的禁军,“更何况,在青岩书院里带着禁军走,多威风啊!想我和惊鸿在书院读书时,即使我是公主,亦不能带着护卫侍女进山,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陆回冷哼:“出息。”
陆亦宁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
她今日本是路过时瞧见院门外的守卫,才想着来找陆回拌几句嘴,并非真想打扰二人。此时见天色不早,与谢汐楼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开。到院门口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二人,眼神乱飘:“那个,你们婚期将近,还是小心些。”
谢汐楼不明所以:“小心什么?”
陆亦宁摸了摸鼻子:“亲王大婚,皇氏宗族,朝中大臣定会参加婚仪。若新妇肚子大了,就算面上无人提,背地里也定会说闲话嚼舌根。我前几日去过司天监,听他们说婚仪约莫会定在二月初。也没多久了,你们……好自为之。”
谢汐楼哭笑不得,这都什么和什么。
陆亦宁说完,便像尾巴着火似的,迅速离开。待她的脚步声拐过通道,彻底消散在学子们放课的说笑声时,谢汐楼忽觉尴尬,只能干笑着掩饰神色间的不自然。
今日之前,谢汐楼以为自己重活一遭,与男女之事上颇为放得开,她敢于面对石佛窟里的一切,可直视益州赤裸男尸,更与陆回数次同床共枕,演恩爱伴侣,从不曾尴尬。如今这是怎么了?只是一个玩笑,到让她感觉像是只煮熟的虾,浑身不自在。
陆回瞧着她别扭的表情,只觉得很是有趣,本想多逗她几句,又念着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话到口中转了个弯,直奔凶案而去:“听堂木说,凶案已被你查清?”
谢汐楼一愣,思绪不自觉晃到了案件上,神色自然许多:“差不多了,正要与你商量此事。青岩书院的事还没查清,我的身份不能暴露,不如明日找个时间,我将案件细细讲给你和堂木听,有什么疑问或不解之处,提前解答。后续堂审,我就不出面了。”
陆回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可以,一切都听谢神探的。”
谢神探……这称呼真是有段时日没听到了。谢汐楼笑眯眯凑到他面前,眨眨眼睛:“殿下,谢神探办案惯是要赚赏金的,殿下这次准备赏我多少?”
陆回微微后仰着身体,手肘撑在更高处的阶梯上,下巴抬起,三分贵气四分风流,加之十分混不吝的模样:“这可怎生是好,我如今没钱了。”
“琰王殿下没钱,说出去谁信呀!”
“本王不日便要迎娶王妃,王妃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本王敬她慕她,不忍让她受丁点委屈,要替她的族人为她备下良田千亩,十里红妆,让她身有所依,心有所安。”陆回坐直身子,牵住她的手,眼神似在勾人,“谢神探,本王如今身无分文,实在是付不起你的赏金,用身子抵可好?”
他的尾音绵长,打着旋儿,勾得谢汐楼浑身酥麻,红着脸嗔怪道:“还以为多情深意重呢,这就要用身子抵啦?你这清白若没了,你未来的王妃嫌弃可如何是好?”
陆回把玩着她的手:“那只能将你绑回去,我的王妃。”
掌心的手手指纤长,指甲凹凸不平,泛着青白,仿佛一捏便会碎裂,他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取下,套在她的指头上,空落落的,一甩便掉。陆回无奈将戒指取下,放在她的掌心:“这个便当是定金吧,这扳指是我少时做的,虽手艺不佳,但玉是好玉,又被养了这许多年,你留着玩吧。”
谢汐楼瞧着掌心圆滚滚的扳指,笑道:“那我便当是定情信物了。”
她将扳指放入贴身携带的小荷包里,与玉佩和银票放在一起。
将荷包放好后,谢汐楼想起什么,突然道:“明日讲案子时,让亦宁也来吧。”
“好。”陆回依旧不问缘由,含笑看她。
“……”他虽不问缘由,但谢汐楼还是认真解释,“这几日,我发现书院,特别是文史院内部有很大的问题。青岩书院成绩优异的学子直接入朝为官,本是朝廷对书院的信任与肯定,如今却变了味道。青岩书院本该是天下人的书院,如今却成了官宦人家的私塾,可以让这些人走捷径的地方。平民百姓的孩子在学院中被排挤,被歧视,不能全心全意的读书,丧失掉通过岁考入朝的机会,所有的名额都成了那些富贵学子的囊中之物,何其悲哀。
“我的想
法是,若是如此,不如干脆取消学子可青岩书院岁考成绩入朝的机会,别让读书的书院,被钱权交易、家族关系所掌控,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此事所关联的利益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要想彻底改革,并非一人一时便能成功的,授经筵或许是个契机,可以将此事闹大,让天下人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
陆回望着她:“此事还需再等等。”
“为何?”
陆回并不隐瞒:“陛下不会因为几个学子被霸凌,而改了延续百年的事。此事若想办成,需要让陛下知晓,他连同先帝,早已被有心人戏弄多时。”
谢汐楼迟疑:“即如此,明日还让亦宁来吗?”
“不仅要亦宁来,还需要让四院掌院到。此案暂不公开审理,却要让他们提前知晓,各自为营,为此事添些柴火。等到柴火添够之日,再放把火,通通烧成灰烬。”
“可我的身份——”
“无妨,是信任也是试探,端看谁先露出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