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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挟鹤

    淡河县范围不算很大,以县城为中心有五个乡,其间散落着一些村子。

    在沉州这个南部湿热多瘴之地,能维持好一县的繁荣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而这繁荣已经褪色。

    封赤练一路从南向北走抵达县城,其间是否穿过成片的乡村她已经不太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走近的人家都是关门闭户,空无一人,檐下的水缸里积了半缸雨水,水面浮起苔。

    死气仿佛是一只正在合拢的手,淡河县城就是双手之中被一点点从水里拉起来的那条鱼。

    她在鱼的脊背上举目四望。

    从来不会有穿越小说提及古今作息差异这个问题。仿佛穿越者们一落地就九点睡五点起,精神倍棒能顶着还没落的月亮做一套时代在召唤。

    封赤练不行。

    修士的身体辟谷,修士的身体能飞,修士能从海拔几千米的半山腰自由落体下来还不摔成粉末性骨折。

    但修士的身体拦不住内里那个睡不醒的灵魂。

    冬天天亮得晚,早上四五点钟还是乌漆嘛黑。冷冷的朔风冷冷地吹,左右开弓抽封赤练嘴巴子。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医棚的时刻,封赤练对自家裴老板的感激之情就会下降数个百分点。

    二十一世纪可没这么缺德的工作,天天五点不到就喊人起来出外勤。

    “系统,睡着吗,醒醒,你宿主都醒了。”

    “现在是北京时间四点四十七分,正常人还在睡眠中,”系统回答,“可惜宿主的世界没有北京,宿主也不正常。总之,我醒了。”

    这硅基生物嘴怎么这么贫呢。

    她辟谷,不吃早饭,到了医棚还能眯一会。

    其实眯这一会没什么用,修士这种生物的设定里没有“小憩”这个状态,只有长时间的“入定”和短时间的“冥想”。

    两种都在修炼范畴里,就上工前这么一点功夫还让她修炼,不如爬起来跳一套广播体操。

    说是眯一会,其实只是不想早起人最后的挣扎罢了。

    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周遭的坊市里流传开来“县衙不管早饭神医每天上工都饿着肚子只能睡觉当饥”这种谣言。

    以至于封赤练每次睁开眼睛,医棚的桌子上都会多点东西。

    前天是热的齑粥,昨天是索饼,今天不知道谁拿了两个干菜蒸饼(馒头)并着俩桃脯给她放桌子上了。

    放得特漂亮,左二右二整整齐齐,就差中间立三柱清香直接把她送走。

    封赤练拿起桃脯在袖子上擦擦,咬一口,抬头再看时正看到旁边摊子上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炊饼娘子的孩子悄悄指指她桌子上的早食,笑着对她叉腰,又被自家娘拿着擀面杖赶回去。

    女人轰走自家孩子,腼腆地对她点点头,封赤练想了一会,想起那张脸的主人是谁,几日前就是她给自己留下了一对银耳铛。

    看来夫妻两个已经恢复到可以出摊的程度了。

    到上午行医结束,她不经意一样走过摊子,唤那娘子:“早上的饼很好,现在还有吗?能再给我两个吗?”

    女人连连点头说有,她又说:“身上没有带钱,能用东西抵吗?”

    “您是恩人,只要您来,都不收钱。”炊饼娘子把蒸饼包了递给她,一抬头一低头之间人已经走了,只有一对银色的耳铛还躺在案板边上,像是一对小小的月亮。

    送早食还在理解之中,送其他的东西就有点理解之外了。

    收了摊子回府,封赤练老远就看到自家老板在门口站着,手持一杆,嗯,一杆……

    一杆鸡。

    裴纪堂是南方人,脸是宽印堂而线条温和的南人相,个子却并不矮,站在府衙正门前有些门神似的威风凛凛。

    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绳子系了翅膀吊在他手里的竹竿上,咕咕咕咕地直想拿爪子蹬他。

    这造型还挺现代艺术的。

    封赤练深吸一口气,收腹,挺胸,侧身,试图从大门和老板之间蹭过去,未果。裴纪堂“哎就是你给我站下”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了点。

    “下午好老板,您驱邪呢?”

    不是,裴纪堂说,这是有人送来给你的。

    晌午,封赤练不在的时候,有人拎着这只鸡登了县衙。

    情况尴尬起来,裴纪堂作为一县县令肯定不能堂而皇之收人一只活鸡。

    人家又说这不是给明府,是送来答谢神医的,他也没法替封赤练收了或者拒了,只能拎着竹竿在门口等。

    “得,您也别等了,现在我送回去人家也不会认的,先这样吧。”

    杀生道杀蚂蚁没用,杀微生物没用,杀鸡……有用吗?

    封赤练盘膝而坐,对着竹竿上那只鸡和系统辩了半个时辰经,没分出胜负。

    她说系统你看鸡也是有灵智的鸡也是有价值的鸡也是可以成就事业的,西天取经路上没有那只吃蝎子的鸡师徒几人就过不去西凉国。

    系统说宿主你串台了这地儿没有吴承恩,这地儿不仅没有吴承恩这地儿还没有唐僧,您要是能背诵西游记全篇可以现在就默写出来拿去当画本子卖,绝对不会有人追究您版权责任。

    封赤练:……真的吗?

    鸡还挂着,鸡歪着头听封赤练一个人从鸡的事业讲到版权问题。

    最后她眼一闭躺下停止无意义的纠缠:“算了,横竖我不吃东西,解下来养着吧。

    以后要是有人问我养只鸡做什么,我就说这是我二妹妹,封小红。”

    “宿主。”

    “嗯?”

    “公的。”

    封鸦鸦不会养鸡,裴纪堂也对这个新的“门客妹妹”束手无策。好在厨娘里有人会扎鸡舍,给封小红准备了个合适的住处。

    或许是对自己被认了妹妹不满,或许是急于融入工作岗位,自从它住下开始,封赤练的起床时间从每天四点半提前到了三点。

    封小红的快乐生活持续了两天,两天后因为凌晨三点开始打鸣而惨遭封赤练杀妹证道。

    按道理杀鸡有个流程,放血拔毛清理内脏,手熟的人五分钟就能处理完,如果她不逞这个强要亲自动手的话,局面可能还不会搞到如此混乱的地步。

    伙房里一个厨娘三个杂役站在廊下,眼含敬畏地看着封赤练提刀追着没脑袋的鸡满院子跑。

    封赤练相信这副身躯如果杀人一定杀得很利索,但原主和她恐怕都没有杀鸡的经验。

    是以她不知道一刀下去鸡的脖子是断了,但鸡这时候没死透,撒手它就扑棱着翅膀飞出去,一边飞一边满院子彪血花。

    没脑袋的鸡在前面上蹿下跳,有脑袋的人跟在后面飞檐走壁,场面极其cult。

    封赤练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心说自己现在大概是有些杀人狂的气质。廊下仨人站久了累了就找地方坐下,开始互相指责刚刚怎么不拦着赤练先生。

    “你敢拦?”厨娘问杂役甲。

    “我不敢,你敢?”杂役甲问杂役乙。

    “不敢,”杂役乙说,“赤练先生她平日里性子是冷了一点,但人挺和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人的眼神总让人怕。总觉得要是上去拦了,一会炖的就不是鸡,是我……”

    说话间封赤练终于抓住了那只没头乱飞的鸡,她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鸡翅膀,半身溅血地走向三位围观群众。

    “我说,叨扰了,”封赤练客气地说着,擦了擦脸上的血点子,“三位哪一个……”

    “……?”

    “人呢?”

    三人在她话音落下之前就作鸟兽散,只有她一个人拎着鸡站在廊下。风吹头上枯叶簌簌作响,落下来淋了她满头满身。

    “滴,系统在。”系统说,“宿主本次杀生行为没有效果,宿主本次恐吓行为效果显著。”?我是让你说这个的吗?

    厨娘窜了,杂役跑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拎着只死鸡。

    怀着新时代五好青年,独立生活七八年的自信,封赤练一挽袖子拎着鸡进了伙房。

    事实证明被电饭煲和煤气灶惯坏了的现代人确实不配和土灶同台竞技。

    封赤练起锅开火,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了从“做一份炒鸡”到“算了改成炖鸡”再到“实在不行弄熟了给老板吃”再到“应该毒不死我老板”的滑铁卢。

    等到封赤练换了衣服洗了脸,到书房找裴纪堂说老板来啊我请你吃饭时,这位年不至而立的县令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宦海深不可测,封赤练的锅也深不可测,人情难以揣度,封赤练炖出来的东西也难以揣度。

    裴纪堂坐在桌前,久久地凝视着盘子里的东西,那张冠玉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有些失态的扭曲。

    “先生,此何物哉?”

    答,炖鸡。

    “这毛……”

    答,以形补形,防止斑秃,老板您知道吗当老板的特容易秃……

    “这内脏……”

    答:大补,都是大补,不管怎样补就对了,神医炖的您吃不吃吧您不吃我就动手了。

    裴纪堂放下筷子,双手叠膝,沉默良久之后抬起头来,诚恳地对封赤练说:“某把您的俸禄再加一成,您放过裴某,可以吗?”

    第 28 章 折骨

    其实不用李馒头说,封赤练也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了。

    这不能算是疑心病,但自从裴纪堂告诉她手下人不可尽信之后,她就总不自觉留意着周遭。

    修士的五感比一般人更敏锐些,能察觉到像是“目光”,“杀意”这种无形的东西。在这幅躯体里封赤练简直像是变成了一只猫,日日用看不见的胡须去感受环境。

    从她离开县衙回到医棚之后,总有一道视线在她身上转悠。有时候它从医棚前面的人群中来,有时候仆役们抬着清理过的布走过去,就会有眼光在她身上掠一下。封赤练不是脸盲,但一个县衙的人也不少,她初来乍到,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这么盯着她。

    分辨不出来不太要紧,横竖她有办法让那人出来。

    到第二日晌午后,她提前收拾了东西离开医棚,开始以县衙为中心闲逛。来淡河县一个月,纵使她不是什么爱四处闲逛的性格,以县衙未中心的周遭地形也已经了然于胸了。

    这两天她一直留意着被人注视的地点,闲逛时便专冲着那些地方去。当拐过衙门前不远一棵生在街角的柳树时,封赤练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注视。

    她放慢脚步,牵引着视线跟上来,那个注视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

    柳树向前走五十步,有个停堆灰车的巷子,这地方几步地处偏远,平日里少有人去那里。封赤练一闪身转进巷子,顺着墙攀到顶上去。

    那个跟在她身后的身影靠近了,有些犹疑地走进巷子里一段距离,还在找她去了哪里。就在这个关口封赤练一跃而下抓住对方的肩膀,反手把她掼进了巷子。

    “别动,是谁让你跟着我的?”

    她没从袖子里拔出峨眉刺,对凡人封赤练用不着武器。她单手把来人按在墙上,压低声音喝问。

    掌心传来惊惧的颤抖,那人战战地抬起头来,与封赤练对上视线。她看到别着蓝白布花的发髻,一双眼下有些睡眠不足青黑的脸。那双眼睛惶然地看着她,瞳孔放得很大。

    “我……啊?”封赤练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手,“怎么是你啊?”

    那个旅店里抱着病孩子的女人,愣愣地背靠着墙点头。

    “不是,不是谁跟着,让我……”她颠三倒四地说,“是我找你,找你……”

    “有人要害你。”

    不对啊剧情怎么是这样的?

    “嘘。”

    封赤练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回巷口向外确定无人在这里,又把她往巷子里拉了拉。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你孩子呢?”

    女人向一边缩了缩,躲过她的注视,脸上的表情倒是因为她柔和下来的语气松弛了些。

    “在城西,”她说,“有家浆洗铺子的阿姥善心,给了我们住处。”

    封赤练点点头:“他怎么样?小孩子不比成人,疫病除了可能一时还是体弱,现在还发烧么?”

    女人摇头:“已经大好了,那一日,我上去找女郎,女郎不在……”

    她踌躇起来,脸上有些愧怍的表情,比划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封赤练摆摆手,把话题牵引开:“不说这个。你刚刚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女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抓住封赤练的手腕:“女郎,有人要害你!”

    封赤练拍拍她的手腕示意她冷静,女人逐渐把语言组织起来,比划着开口。

    她说她母家姓黄,名三玉。跟着丈夫南下来奔亲戚。丈夫染疫过世之后,她带着儿子暂时栖身在浆洗店里。

    “浆洗店在一家药铺子边上,孩子娇气,放下就哭,白日里没有缝补的活计时,我就抱着他在门口站着。”

    “那一日,有人来药铺抓药,我听伙计多说了一嘴。他说‘为何七日的量四日就用完了?附子理中汤有毒性,不要乱饮啊’。那抓药人口气坏得很,说是不要啰嗦,是县令府衙上的神医要的。”

    她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女郎就是神医。此前听说女郎在县令府上,本该去,但是,一个妇人家实在是没有胆量。”

    封赤练不说话,她就自顾自说下去:“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附子,附子我是知道的,原先乡里有家里的女儿用附子落胎,人也没了,那东西毒呢。”

    “之后远远地看到女郎几次,女郎治病从不开药,我悄悄地去打听,县令也没有病。冒着人的名号去开毒药,那一定没有什么好心思,我跟了去,见那开药的人又来了两次,每一次开完药隔一天,他都到府衙送潲水的后门去一趟。”

    “我有心跟女郎你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封赤练问,看这姓黄的妇人涨红了脸,讷讷地补上后半句:“只是女郎的眼睛总是让人吓得很,每每上前,看到女郎看过来,就不知怎的,又不敢了。”

    嘶。

    封赤练倒抽了一口冷气,女人赶紧又抓住她的衣袖:“不是说女郎你凶,你是好人呢,你救了我家的命,你是我家的恩人呢!……是我心里有愧不敢向女郎说,女郎说得对,是我对不住你,若是那一日疫病传给了你,那就是我的业。”

    “你别慌,那一天我不是诚心要呵斥你。”

    “我自幼体质特殊,不染疫病。人不是圣人,都有私心,或许不是私心,只是慌了,忘了。我知道人是‘这样’,所以不会因为人‘这样’失望。只是治病要放血,我怕你不忍心,所以吼你两句把你支出去。”

    “今天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就牵扯平。”

    黄三玉懵懵懂懂,眼前这个人讲道理讲得太长,她不太懂,只知道女郎说事情扯平。暮日沉得更深,晦暗的黄转成了暗橘色,封赤练戴上斗笠,对眼前人点点头,转身将要离开。

    那些像的脸并不好看,但当人们扬起颈子看向它们时,会在某一瞬间找到一个温柔的角度。

    事挺大,不开玩笑,事真挺大。严重程度不亚于发现有人拿自己的身份证去买耗子药。

    怎么说都得把这个人抓出来。

    保守方式是蹲,在药铺前蹲这个四天一顿附子的人,蹲到了逮住问他为什么偷身份证。这个方法的好处是简单,稳,抓住了就是抓住。但缺点是慢,这边人还没抓住,那边耗子药已经做成三菜一汤了。

    封赤练不喜欢这种方式。一则没那么多时间给她浪费,二则县衙里的人也都不归她管,要蹲她得自己去蹲。

    大冬天的,她不干。

    于是裴县令眼一闭一睁,就病了。病得张不开眼下不了床,呼吸不畅四肢麻木心悸头痛大汗淋漓。神医封赤练连夜停了行医回去照料他,平日里的吃食也换作她准备。

    而此时此刻,按道理病得起不来床的裴纪堂正龙行虎步地在书房里兜圈,看封赤练给自家妹子喂汤。封鸦鸦缓了两天之后烧逐渐退下去,人也精神了些,谋划事情的气氛逃不过她的眼,是以她虽然还软绵绵地躺着没太有力气动,却也一天到晚小大人一样板着张脸听两人说话。

    会有效果吗?裴纪堂问。

    鬼知道呢。封赤练放下手里的勺子和碗,自己拿起布帕子擦手:“但我觉得这是个思路。有人买附子了,有人买了附子之后想办法送进县衙了——”

    “不可能是买来扦插草乌的吧?”

    县衙里就那么些人,谋害个衙役主簿之类远不用偷偷地从后门送进来。她和封鸦鸦都顶着医女的名头,虽然她这个草包神医其实并不认识附子,但神医名声在外,拿这么常见的毒药害她的几率也不高。

    黄三玉听说的是附子已经买过几次,那药应该也已经下过几次,她完全可以推断这谋害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线,至于谋害对象么……蒙一个吧?

    “送进皇宫里的毒药不太可能用来谋害侍卫,送进这里的……老板,您首当其冲。至于实际对不对,就看接下来的吧。”

    她叠起布帕子,对着裴纪堂莞尔一笑。

    第 29 章 宿孽

    外面的喧嚣寂静下来时,天都快要明了。

    裴纪堂披着一件旧衣倚靠在榻上,闭目不动,像是一尊浮青苔的石浮屠。

    汇报的差官刚刚来过,隔着门说了情况,果不其然,那假僧人是逃去了冯家,先前的附子案应当也是冯家指使人所为。

    这个在淡河县栖居已久的本地家族曾经试着和裴纪堂交好过,但当他们发现裴纪堂和那个权倾朝野的裴家实在没什么关系,又不为本地封王所喜时,对他的热情就褪去了大半。

    又看到裴纪堂不愿意同流合污,底下人就开始琢磨着换人,琢磨了几年,终于抓到这个时机。

    门外静了一阵子,又有人敲门。

    “还有什么事?”

    “是我,老板”

    裴纪堂撑住榻沿挣扎着要起身:“少待,去书斋。”封赤练却刷地开了门又刷地关上,自己先闪进屋子来。

    “……”

    “?老板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不穿得挺整齐的吗?”

    鸡鸣了,东边的天还没有白。

    裴纪堂支撑不住后背似的歪着身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掉。

    封赤练坐在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她这个神医是十成十的冒牌货,但现在即使是冒牌货也能看出来眼前人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临界值。

    之前吃下去的附子不是假的,这几天夙兴夜寐又烧干了最后的力气。

    白日里那口血固然是被激怒引发的,但吐不吐出来区别已经不大了。

    “城外军有新动向吗?”裴纪堂清了清嗓子,问。

    “没有,”封赤练摇头,“左不过还是叫阵,喊些把老板你交出去既往不咎的话。”

    裴纪堂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和封赤练对视,两个人气氛有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她突然开口:“老板,假如啊,你出去就真能保住淡河县城,你去吗?”

    他脸上笑的表情更明显了些:“何惜此身呢。”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垂下眼睛,仿佛感到十分困倦一般:“襄溪王殿下是我尊重的长者,也是我的长官,若城外是他的兵士,开城倒罢了。左不过问罪某一人。”

    这话在封赤练脑子里转了一圈,转出潜台词来:这地方在襄溪王的封地里,不论他人怎么样,都只会和裴纪堂一人过不去,而不会和整座城为难。

    “但外面不是,如果现在城破,死伤的就非某一人。”

    “再者,若是城破,不管怎样,襄溪王殿下都会来收复淡河。在争斗中,这里的百姓兵丁何人看护啊……”

    他话说得很委婉,但思路很清楚,现在根本不是牺牲他一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刻。

    封赤练点点头,咕哝了一句行啊不是看不清楚情况的大圣人,裴纪堂抬起眼来。

    他又恢复了像是玩笑一样轻快而有些微妙的表情:“在赤练眼中,某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吗?”封赤练挺直后背。

    “自然。”

    “——有点虚。”

    “噗!咳咳……咳咳咳……咳……”

    这就呛着了,确实是有点虚啊。

    不过封赤练说的不是这个。

    “裴纪堂”这个人本身给她一种虚无的感觉,他非常像是一尊用极好材料雕琢出来的塑像,或者是傩戏中面带面具出场的巫。

    他正直,温和,慷慨,一切细节都趋于理想化,而人类并不是一种理想化的动物。

    有个理论叫做“恐怖谷效应”,指当一样物品极度似人而非人时,它给人类带来的恐惧就会达到峰值。

    而现在,裴纪堂就在这个恐怖谷效应的峰值上。

    当一个人看起来是人却好得不像人时,他甚至比一个真正的坏人还要可怕。

    白日里城墙下的叫骂给裴纪堂气出来的这口血反而是一道裂纹,让封赤练从开裂的外壳里瞥见一点作为人的生气。

    裴纪堂咳完了,脸上有了点血色,他慢慢匀过气来,也明白了封赤练在说什么。他摇头苦笑着说:“这是责难某了。”

    “没,您习惯这样就这样,横竖您没干坏事。”

    裴纪堂用食指和拇指撑住眉心:“该如何解释呢。”

    “百姓希望他们的父母官赤诚,不玩弄手段,不勒索他们。最好再更好一些,像是庙中青石白玉的塑像,没有私心,没有欲求。因为为官者的一点私心一旦落下去,就是砸在他们身上的一座山。”

    “而赤练你……某其实并没什么十分能留住你的理由,无高官,无厚禄,给不出什么许诺,某也就只有一份仆地的诚心,来当做留下你的理由了。若赤练觉得这是假,或许确实有些矫饰,若你觉得这是真,裴某所言也都是发自本心,没有一句虚假。”

    他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与那些用来对付他人的鬼蜮伎俩并不是一回事,还请信我。”

    封赤练很不在乎地耸耸肩,把话题挑开:“我信老板。也别把自己这里的待遇说得这么差,有米有布有钱呢。”

    “……若赤练离开这里,任何一位藩王都会愿以千金募你。”

    风在吹窗棂,窗外有一支弯折的树枝不断刮搔着窗纸,发出簌簌的声音,把裴纪堂的声音压下去了。

    封赤练起身去摆弄窗户,听到身后低低的声音:“既然信某,某可否问一个问题?”

    “嗯?”

    赤练,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封赤练摆弄窗户的手停下了,她盯着纸和窗骨之间细细的积灰看,看了一会才答话:“终南以南,医女。”

    可你说话是北人口音,你的相貌,行事,身量也都非南人所有。

    “我一开始怀疑过你是天孤人,可你说话流利,不像是后来学的中原话。也没有哪个天孤细作有这样的本事,却莫名其妙留下来救一个没有价值的县城。”

    “这个问题盘桓至今,终于还是问出来……”

    她举起手示意裴纪堂不必再说:“老板你说你有必要去矫饰一些言辞,那我也同样有必要去掩饰一些身份。你要我信你,我信了,那现在你能不能信我呢?”

    他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得比之前更厉害一些。

    “自然是信的,只是……”

    “要把淡河县城暂托赤练,终归,还是要问一句……”

    她猝然转过身来,裴纪堂已经阖上眼睛,这个在病中苦撑了一日一夜的青年人终于耗完所有精力,沉入了昏沉的梦中。

    等到封赤练从书房里翻出了上面写着她暂与县丞、尉、主簿共主庶务,印着裴纪堂私印的文书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掉坑里了。

    这人前脚说自己不玩心眼,后脚就玩了个心眼。

    他故意把托付拖到最后再说,让她推都没法推。但这又是君子之托,他已经病得躺下了,她要是死活不愿意管事,谁也没办法拿刀逼着她去。

    更可恨的是“以血化生”现在还不能随便用,系统警告封赤练裴纪堂的情况远比得了死气疫的县民复杂,她敢乱以血化生没准又要掉修为,在这个马上就要年末的节骨眼上……

    封赤练现在觉得自己不是穿成了杀生道女修,是穿成了孔明,一落地就进了白帝城托孤片场。

    说是主庶务,其实她不用管什么,她就是一尊代替裴纪堂压阵的泥菩萨,因为没有官职反而深不可测,让其他人心里有个忌惮而不敢懈怠。

    只要现在城防不出问题,城内不出乱子,他们这班人也足以扛过这一劫了。

    对,前提是不出问题,不出乱子。

    淡河县城所在的地方其实很有意思,封赤练翻看舆图时,曾经有县衙里的老学究给她讲过此地的掌故。

    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县城,居然是居于龙脉之上。

    淡河县城的龙脉从南二十里的小瑜山下起,至淡河县城外隐入平地,县城正被淡河所绕,是风水中的隐龙。当初有人在小瑜山上望到了隐约的紫气,这事惊动了当时的圣上。

    要是这条龙脉被确认是真隐龙,那淡河县城横竖绝对安生不了。

    发现龙脉没两天,朝中就派了太史令来,绕着淡河县周遭看了一圈,走了。

    他回去复命说龙脉是不假,也确实是隐龙之兆,淡河县城正居于龙卧之处,是一片聚龙气的地方。

    可惜淡河正对龙首拐弯,像是一张弓一样反张,成了个“反弓伤龙”的地势,这条隐龙在飞龙在天之前,就被强弓所杀。

    一言蔽之,这里不会出皇帝,您老人家安心吧。

    封赤练不关心这地方会不会出皇帝,封赤练关心的是地势。

    所谓隐龙卧龙处,说人话就是山脚下逐渐平缓的地方,地势低,所谓“反弓伤龙”说的就是淡河县卡在河的凹岸上。

    这地方风水怎样她不知道,但如果来洪水,是特别要命的。

    古代的攻城手段不多了,巢车云梯破门锤,要么就是硬耗,想要快速打开一座城的城门,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远不如自然能做到的事情。

    从第一次攻城失败之后,封赤练就隐隐有些担心对面干出决堤灌城的事情来。

    县衙里的其他人都对这个担心不以为然,说她这一看就不是淡河人说出来的话。

    隆冬淡河不冻,但也正在枯水期,纵使挖堤泄洪,水也根本不足以淹了淡河县城。就算对方有本事毁堤,有本事大冬天变出来水么?

    但有时候,好的期望不会应验,坏的担忧却总是言中。

    十一月二十九日,晌午过后。

    日光把远处的原野照得一片雪白,沉州南难得下雪,现在却像是一场暴雪把四野都盖了一样。

    这正是午时终而未时至的时刻,在民间传说中一个比子夜更容易失魂撞鬼的时刻。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被冬天的太阳照着人格外容易犯困,他用力地拿手背擦着脸,擦掉脸上被风吹去的眼泪。

    当他再睁开眼睛向着远处眺望时,他看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在雪白雪白的原野上,一条纤细的银龙正缓慢地显现出身形。它如同一股烧滚的银汁,缓慢地沿着淡河河道爬动,在日光下振起耀眼的鳞片。

    士兵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身边的同伴,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龙的方向比划,不论对方怎么挣扎也不松手。

    涨水啦!他说,涨水啦!

    “淡河涨水啦!”

    白日里走路撞鬼,隆冬中淡河涨水。

    封赤练盘膝坐在角落里,低头一言不发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发呆。

    偌大的府衙里炸了锅,虽然在外淡河县衙还装着八风不动的样子安抚百姓,在内这群人却全都没了主意。

    “为何会涨水?正值隆冬,这水从何来……”

    “到如今不是关心水的来由的时刻,围城之时突然涨水,只怕……依我看,应当上报裴明府。”

    “裴明府还病着!纵使是告诉了他也……”

    “刚刚城外已经叫起阵了,说是若三日内不开城投降,势必要掘堤淹了淡河城,这……”

    声音愈发混乱起来,所有人脸上都有显而易见的恐惧。

    谁也没想到冬天淡河会涨水,淡河城没有做对方引水灌城的准备,若是真的凿开了堤坝,这城中必然死伤惨重。

    一个细微的念头不约而同地在所有人心中破土——不然,降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试探性地开口:“非我怯懦,只是一旦水淹县城,死伤恐怕难以计数。而今之计,我想……”

    话未说完,一道银辉嗡鸣着破开了空气。峨眉刺直直地擦着说话者的颈侧飞过,铛地一声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不好意思,”封赤练说,“玩脱手了,哪位好心给我递回来?”

    第 30 章 恶狸奴

    “她还得在后面等着。”她说,“第一个是刑部尚书。”

    闲踏桃花狸奴面,青螺发上白鱼刀。 你起来。系统说。

    我不起来。封赤练说。

    “不陪你们玩了,毁灭吧。”

    她在三秒钟之内召唤出自己的面板确认情况。然后又在三秒钟后放松了后背,躺平,对着黑暗的屋顶出神。

    日光已经稍微有些暗下去,墙面被涂成微微的蓝色,面板在暗色调的环境里萤虫一样发光。

    【当前修为】那一栏里,在文字下如同卵形的烟气已经散开,像是放太久已经散了黄的蛋,几乎不能看出形状。

    封赤练闭上眼睛,吸气,呼气,从三十数到一,把懊丧和烦躁扔出去,把思路回归到解决问题,然后睁开眼坐起来。

    “因为我逆用心法,是不是?”

    系统默认了这个说法:“宿主,情况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年末的雷劫与你的状态相关。就像金丹修士渡劫不会遭遇大乘等级的雷劫一样,天道也不会完全断绝杀生道修士的生机。”

    “事实上,它是你上一次经历劫雷再向上升半个境界——所以杀生道修士必须在一年内有所进益,不然年末的雷劫非死即伤。”

    “也就是说,”封赤练思索了一下,“我现在是筑基中期,我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中期再加半个境界?”

    “不,宿主。境界倒退不算在内……你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后期再加半个境界。”

    “……”

    封赤练沉默地凝视虚空。

    “这不还是要死么?”

    “事实上只要你在这两个月内突破到筑基后期,并在此基础上提升半个境界,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沙沙的电流音在她耳膜上鼓噪,“你是杀生道,只要你做,你就有机会……宿主?”

    封赤练没有在听它说话,她发觉在她面前伸展的技能面板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她试探性地将手指放在最右边那个空白的面板上时,它浮现出一个浅金色的“1”。

    “这是……”

    她没来得及问什么,话语就被骤然打断。

    一阵喧嚣声顺着建筑涌上来,挤进了窗户里。封鸦鸦被惊醒,惺忪地裹着毯子:“发生什么了?”

    封上店门!在愈来愈混乱的嘈杂里,封赤练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嚷这四个字。

    从二楼下来,一眼就能看到乱作一团的门前,像是谁一脚踩塌了蚁穴,群蚁流水般混乱地涌出。

    赭色皮甲的士兵们都用湿布巾裹住半边面孔,所有武器的尖端都对准这流水中的一片枯叶——一个年轻妇人跪在那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

    她的脸向后仰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眼却睁得极大,像是一尊塑像,眼睛里不断融出水来。

    掌柜颓然地坐在几步远处,封赤练走到他旁边他都没抬抬头。

    “怎么了?”她问,掌柜用眉毛尾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妇人。

    “她男人得了疫,死了。现在店门得封上,女郎你啊,连着你妹妹都被连累了。”

    在嘈杂之中,一声细弱的婴啼冒出来,封赤练才看清楚那女人怀里抱着什么。

    那是个小小的婴儿。

    “五日前晌午,”掌柜说,“一个男人并着她,带着她怀里那个来住宿,两天前那男人一大清早地出去了,没再回来。”

    “谁知道是得了疫死在外面了呢?现在可好,找到她头上来了,并着咱们这店里的人,都得在这陪着。”

    封赤练挤过去,客气地笑笑:“各位军爷,我与妹妹是今晨才入的店,掌柜也可作证,并没有与病人见过面,也断无染疫的道理。可否放我与妹妹出去?”

    “不要纠缠!待上十天未发病便自然能开门!”士兵用武器虚虚怼了一下封赤练的腰,她偏过头去,稍微收起了脸上的笑——

    ——他们是对的,这对夫妻中的丈夫病故,妻子是否染病还不得而知,他们这些与夫妻二人同住的人是否染病也不好说。

    在古代的环境下,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可是距离年末只有两个月了……时间就是生命,十天时间就是六分之一的生命。

    封赤练清楚自己不可能感染,但她没办法堂而皇之地对这些人说我是修士我不会染病。

    这么忖度间士兵已经把那抱着婴儿的妇人推回门内,关上了客栈的门。

    灰尘在丁达尔光里飘舞一会,慢慢地落了下去。

    掌柜叹着造孽啊,站起身挪到后厨去了。封赤练看看女人,看看掌柜的背影,突然开口:“哎,掌柜。”

    “怎的?”

    “嗯,封的这十天,客房能不能打折啊?”

    "……"

    封赤练回去安抚了几句鸦鸦,只说店里出了点事情,要她不要下楼,就在屋里待着,每日用热水好好洗手洗脸。

    鸦鸦看看窗外,点头应了,封赤练知道这孩子能大致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不问,自己也就没必要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吃过午饭,封赤练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女人磕磕绊绊的声音:“女郎,我……那个,我的孩子昨天被吓到了……小孩子魂魄不稳,发烧……我听掌柜之前说,说你是医女……行行好,有没有药……”

    药确实有,但不是凡人的药,封赤练也不太确定它们的作用。

    她背靠着门忖度几秒,开口:“对不住,妹妹身子骨弱,一路上随身的药材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还没来得及补。我帮不了你。”

    门外的妇人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转身离开。鸦鸦坐在床上探头,有些不安地看过来。

    “没事,她孩子可能被惊着了。”封赤练回头安慰一句,余光突然瞥见有什么从门里挤了进来。

    那是一缕死气,像是吸虫一样在空气中颤动着,一点点向着室内挪移。

    它比外面的死气颜色更重,形状也更明显,仿佛是有生命一样探头探脑地找着什么。

    最初封赤练离它近,它便慢慢飘过来,在距离封赤练几指远的地方突然刹住,然后颤颤地向反方向逃去。

    很快它又发现在一边的鸦鸦,再次故技重施向着她移动。

    封赤练下意识伸手一抓,噗,那黑气瞬间被她捏爆,一团滑石粉一样在她手中消弭无形。

    与此同时,几日来一直隐约笼罩着她的那种心绪浮动感,似乎在几秒钟之内被缓解了。

    很难解释这种感觉,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吃”了它,不是用嘴,甚至也不是用皮肤,在一个微妙的变动之间那团死气被她吞了下去。

    不过缓解只维持了几秒。

    “系统?”她背过身去,“那团死气……我把它吃了?”

    “是的,宿主,死气和怨气相仿,同样也可以吞噬,但它们能提供的提升非常小……宿主?”

    封赤练两眼闪闪发光:“我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她终于找到一个不杀生也能提升自身的方法了。

    那缕黑气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她下楼去找到掌柜,向他讨了一把碎茶叶用布包好,然后敲开了女人那间小耳房的门。

    门一打开就有数道与刚刚相仿的黑气飞出,每一道都精确地避开了封赤练。她挥手状似无意地扇了一下,把它们拍碎吞下。

    就像是吃用炉子转出来的棉花糖,甜味转瞬就在舌尖融化。封赤练能感觉到自己吞下它们,可它们的存在感实在是太稀薄。

    站在屋里的女人一脸局促,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婴儿。

    “我翻出来点药熏过的茶,不知道有没有用,给你送下来。”

    女人晦暗的,泛着血丝的眼球亮了一瞬,她小心地放下婴儿,双手接过封赤练手里的碎茶叶。

    就在这个空挡里封赤练看到婴儿的小被下露出一截手臂,上面已经生出了淤紫色的斑点。

    她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你的孩子得了疫病?”

    女人一悸,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封赤练挡在婴儿前面:“别动我的孩子!”

    封赤练看着她缩得极小的瞳孔,颤动的嘴唇,冷笑起来。

    “没想动他。”她说,“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你怕自己的孩子得了瘟疫被抱走处理掉,我能理解。”

    “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毫无防护地现在站得离你们这么近,很有可能也会染上疫病。你原本能暗示我站远点或者把茶叶放下就走,但你怕暴露孩子得了疫病,什么都没有说。”

    女人的肩膀抖了一下,她惶然地看看孩子,看看茶叶,目光飞快地扫过封赤练又垂落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她呢喃着,我的孩子没有得疫病,我的……我的孩子是吓着了……

    她有些颤颤巍巍地膝行过去把脸贴在婴儿身上,死气从紫色的瘢痕里冒出来,小虫一样向她身体里钻。

    封赤练走过去,无视女人的戒备把她拉起来挥散死气。

    “别自欺欺人了。”她说,“去烧水煮碗茶叶。你孩子我能治。”

    ——怎么着,宿主,您下山修功德来了?

    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支了出去,封赤练没搭理系统,兀自开始探查那个婴儿。

    当她的神识触及他时,数道死气被从婴儿的身体里逼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瘢痕开始变淡,温度也逐渐开始恢复正常。

    封赤练一个一个戳破飞出的死气,把它们吞进身体。婴儿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开始细弱地哭了起来。

    “啧……我就猜到,这个病没准是死气造成的……系统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救的第二个人了,上一次是为了融入周遭,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刚刚此子的母亲以怨报德,若你是个凡人,她可能害死你,宿主就没有一点怨气?”

    “解馋啊,”封赤练稳了稳声音,一本正经,“我没想救人啊,我只是觉得吞这种东西的感觉很好,不吞白不吞。至于这个孩子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再说了,”她掖了掖婴儿的被子站起来,“她可能害死我不假,我给她的茶叶一点用也没有也是真。我下来就不是来救她孩子的,哪来的德呢?”

    “至于怨……脑袋坏了的人太多了,她看着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孩子得了病,骗自己,也骗我,一个连自己都骗的人有什么好怨的,横竖我不吃亏。”

    系统安静了一会。

    “那如果刚刚她提醒你了呢?”

    “哦,那样的话……从结果来讲也没什么区别嘛。”

    或者,我可能现在会多祝福一句这孩子顺利长大吧。”

    封赤练注视着那个婴儿。

    她又把“大坏蛋”逻辑链完善了一点。

    刑部尚书进来的时候,封赤练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脸,是她冠上的两抹白色,好像是绢之类剪了两条鱼形贴在左右,日光一照就闪闪发光,在一干衣冠整肃的官员里透着股轻狂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