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阁 > 穿越小说 > 君入蛇口 gb > 30-40
    第 31 章 夜归

    君臣不知,则祸至。

    臣子可以猜不出来君主在想什么,但不可以不知道君主到底是不是君主。

    君主可以不知道臣子有没有悄悄往袖子里划拉金银财宝,但不可以不知道她是不是自己的臣子。

    两边撞在一起的时候,局面就卡住了。

    封赤练看着这个终于不再打量自己的人,伸手很随意地拨了一下她贴着那对银白色的鱼儿。笑笑笑温顺地让她拨弄,一点爪子也不露出来。

    如果没有刚刚那段对话,她会这么听话吗?

    她的姿态不是装出来的,这人就是个十足的狂徒,没有哪个装疯卖傻的人能把这种轻狡和不驯模仿到十成十的地步,除非本就如此。

    颐朝第四世五年,国土的最南端仍有一盏孤灯未眠。

    这是这庞大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正无可奈何地眺望者北方的烈火燎原。

    朝中的变故已经传到了淡河县县令裴纪堂耳中。

    把持朝政的大长公主第五望早在年中就动了削藩的心思,而随着秋日的结束,这场削藩最终以她的落败告终。

    颐朝国姓第五,先皇第五稔子嗣不丰,与他生了一只手难数的孩子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可以说是在绝后边缘反复横跳。

    第五稔膝下四子二女,在襁褓时就夭折了一子一女。

    中宫所出的长子常年被癫狂折磨着,一日之中少有正常的时刻。

    开头死俩,中间疯老大,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诅咒降临在这个还不算衰老的王朝上,让它的继承者们状况百出。

    五年前夏末,先皇崩。

    先皇异母妹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其母家叶家、朝中世家之首裴家两家合力,将先皇幼子第五鹬推上了皇位。

    年仅两岁的小皇帝还在吃手的年纪,朝政自然而然把持在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手中。

    但权力啊,权力是诱人死斗的东西。第五望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大权在握。

    裴家家主裴厚之任中书令,其弟裴循之出知二州刺史。

    这个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家族也想趁着这个皇帝年幼的时机,从第五望手中分一杯羹,世家与皇权短暂的蜜月期就此结束。

    与此同时,先帝分封在各地的兄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裴、第五、叶是一个整体,它们保持完整时尚且能压制住各地封王,而当它们开始分裂,各地就开始按下葫芦起来瓢。

    天家前狼后虎,如果选择对付裴家,各地环伺的群狼就会一拥而上,如果削弱诸王势力,裴家又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不论选哪个,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年中,叶家族首,侍中叶固上奏,提议收归诸国护兵,并由朝中选定人选为藩国国相,直隶朝廷而非诸王,大长公主准之。

    收兵,插人,像是一星火苗,点燃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四位封王以大长公主乱政的名义起兵,混乱开始在国土上蔓延。

    然后?——然后裴家发动宫变,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以乱党之名族诛叶家,其家女公子招赘所出一双儿女亦未幸免。

    大长公主死了,但兵难无法平息。

    有些时候政治家们的嘴脸就是变得这么快,前一秒还在讨伐大长公主乱政,后一秒就讨伐裴家残害皇族。

    仿佛诸王们一开始打算的不过是入京与第五望抱头痛哭良言相劝。而邪恶的裴家却趁着这个机会谋害了她。

    最终裴家接过大长公主的位置,开始了与各地诸王的对峙。

    而这对峙,这斗争,这复杂的纠葛的让人不想过脑的前因后果,淡河县令裴纪堂都沾不到边。

    裴和裴隔着天堑,作为一个旁支的旁支之子,这个姓氏带来祸患的概率远大于带来福祉。

    裴纪堂,这个冠年未半的男人有双漂亮的眼睛,那之中的目光专注,笃定,诚恳。

    任何与他长久对视的人都会相信他将忠诚而热忱地对待自己。

    这是一双适合出现在圣人也适合出现在阴谋家脸上的眼睛,最忠诚和最不忠的人往往相仿。

    此刻那双眼睛正凝视着将要燃尽的烛火,火光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一圈金轮。

    他有很多夜不能寐的理由。

    淡河县地处峋阳王第五特与襄溪王第五浱的封地交界处,裴家和诸王翻脸之后他这个旁支的命运还未可知;四方起兵,淡河县这样一个小县城在乱世中并没有很强的自保能力……

    但现在他无暇思考这些,翻乱的卷宗还堆在桌上,裴纪堂已经看了半宿关于城中疫病的上报,直到现在还没人能确切说出这疫病来自何处,有什么对症的药能治疗。

    他感到这淡河的城墙是困字的外框,紧锁着他这个不得破局的人。

    如果……

    “喀喇。”一声细碎的声响从屋顶掠向窗户,裴纪堂起身推开窗。

    外面只有很淡,很淡的月色,灰白的光像是一层积了尘埃的蛛网。从树梢覆盖至地面。

    他定了定神,关上窗户回到案前,烛火颤抖一阵,将要灭了。

    在晃动的光影里,裴纪堂收好桌上的公文。

    “有客到吗?”他问。

    不是,等等,哥,内不是我的词儿吗。

    封赤练从博古架边走出,在他面前站定。

    眼前的县令比她想象中年轻了不止一轮,看着也就二十几岁。

    虽说县令七品官,但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也算年少有为。

    他未着官衣,肩上披着一件半旧大氅,渐暗的烛光照亮他的半身。

    这个年轻人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态度松弛得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来客。

    “明府好胆量,”她说,“不问敌友先称来客,若此客——”

    “——是刺客呢。”

    年轻人微微笑了起来:“无声无息夜入县衙,杀裴某一介书生大概易如反掌吧,怕也无用。”

    怕么?难说。

    但面上的镇定并不是十成十的。

    在三两句交谈之间裴纪堂已经大致打量过来人。

    那是个女人,未佩刀剑,也未蒙面,步法轻盈,应当有武术底子。

    她有一张很没特色的面孔,稍高的颧骨和线条锋利的眼睛给人一种并不良善的印象。

    在黑暗中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兽一样发光,让人难以忍受来自它的注视。

    她大概就是那个神医,他差人去寻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方式见面。

    “不与明府闲话,”封赤练说,“我本来是想今晚就带着我妹妹走,但终究不甘心,所以来见您一次,问您一句话。”

    走?裴纪堂蹙眉:“请说。”

    “我未曾作奸犯科,也无妖言惑众,不过是行医救人。明府为何要捉拿我?若是我不容于此地,那我与妹妹即刻就走,不待明府动手。”

    裴纪堂脸上浮现出错愕来,他站起身,正对着封赤练:“裴某从未下令捉拿足下。城中疫病流行,医者束手,唯有足下有法医治。裴某寻足下不得,使人遍访街巷,请足下前来一叙。何来捉拿一说。”

    封赤练眨了眨眼睛:“明府不知情?”

    “并不知情。”

    她耸耸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好啊,那我现在就在这里,裴明府找我来有什么话,说吧。”

    他没有跟着坐下,裴纪堂正色,对坐在那里的封赤练拱手:“淡河县偏远之地,本就人丁稀少,物资不足。如今遭逢大劫,生民危急,裴某才不配位,于此大灾前束手无策。欲请足下暂留城中,医治百姓,教裴某以救民之法,裴某愿重金以酬。”

    “哦……”封赤练向后仰了一下,“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医治瘟疫,顺便留下治病?”

    “是这样。”

    “我不干。”她干脆地回答。

    “我不知道明府现在说的话是不是说谎,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不答应。”

    “如果是,我不原谅一个莫名其妙刁难我的人。如果不是,那你手下的人就很值得商榷,我对明府的处境忧心,也不确定要是发生什么事,明府是否能保我。所以告辞,今夜我就带着妹妹出城。

    “且慢!”

    他绕过桌子前驱两步,合手对封赤练长揖:“足下且慢。”

    “但……”

    “作为淡河县令,裴某还是想恳请足下再留数日。裴某有过,此地百姓无过。若因某一人之过触怒足下,而使满城百姓不得治,某死不足偿。”

    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没有起身。

    封赤练慢慢地眨着眼睛,没有动,仿佛在等多久他才会直起身来。

    而裴纪堂拱手弯腰,似乎将要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她离开。终于封赤练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不必继续。

    “好吧,但是我有条件。”她说。

    “一则,我不会教给任何人医治疫病的方法,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病症,也没有我之外的人能够治疗。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恢复健康。”

    “二则,我不能作为一个外来的所谓神医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正式的,可以为我背书的身份。”

    裴纪堂愣了一下:“足下的意思是?”

    “我姓封,封赤练,自终南以南来,父母皆是隐世的医者。”她对着裴纪堂轻轻歪了一下头,“不知道明府这里缺不缺这样一个门客。毕竟……我说了,我对您手下那群人现在很不放心,除非您把我放到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

    这年头递个简历都费劲。

    封赤练不再说话,她等待着裴纪堂的回应。这么多天的筹备只是为了这一刻,她在谈判中占据主动权,但谈判结果不由她决定。

    几秒钟的沉默后,裴纪堂再次拱手:“裴纪堂,沉州人,蒙君不弃,得君之佐。”

    ……

    寒风瑟瑟,冻杀枝头老鸦。

    仆役脱了杜玉颇身上浅青的斗篷,早有人候着给他递上一个手炉来。青年的脸颊被朔风吹得有些失去血色,唇上和眼角薄薄覆的一层花汁胭脂就显出来,衬得那张脸玉一样皎白。

    玉人一样的公子甚至对递上手炉的那个人笑了一笑,笑得所有人都低下头。

    和屋里那一位大娘子比起来,二郎君是多么和善温柔,聪颖俊秀呀,若是他是个女子,如今大概也穿上了紫吧?

    可惜了,不是个女子呀。

    杜玉颇好像不知道仆人们在想什么,他捧着手炉撩开帘子进屋去了。杜凌瑶穿着一件暗金绣卷草花的圆领袍,撩着袍摆金刀大马地坐在上首,手里叮叮当当地转着什么把件。

    只要一眼过去,就能看出她心绪很不好。

    杜玉颇把手炉放下,袖着手想找地方坐,冷不防听到自家阿姊开口:“你听说圣人最近做了什么事了吗?”

    杜玉颇寻茶的手一顿,抬头对她露出了一个颇清淡的笑:“是说哪一幢?”

    要是杜凌瑶心里有气,她现在应该冷笑一声或者哼一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一句讥讽的话。但她没有,她抓起桌子上的冷茶灌了一口,缓缓气才张嘴。

    “圣人见了刑部那个癫子。”

    杜玉颇静静看着她,姐姐原本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圣人见谁我不管,但传来信是那癫子回去突然翻了谢泠的案卷。她在牢里关了好一阵子了,许衡之都能料理了,这个谢泠是什么大罗神仙,怎么就金刚不坏?”

    “你不是也暗暗地找过她?她应当和谢泠没什么交情,怎么不愿意闭闭眼?”杜玉颇终于说话了。

    “鬼知道。”杜凌瑶喃喃着,站起来,转一圈又坐下去,杜玉颇看着她,很诚恳很温和地安慰:“到底只是看看案卷而已,圣人又没有见谢泠,又没有要赦免她,不一定与刑部尚书说的就是谢泠的事情。”

    第 32 章 锦燕使

    小狗眨巴着眼睛,看起来委屈得要哭了。

    夜雨歇了,天空明澈不少,韩卢站在寝殿窗外的一棵桂树下吹风。

    “谢泠没教过你不要鬼鬼祟祟从背后靠近习武的人?”他冷冷开口,阿迦就从他背后探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

    “我没鬼鬼祟祟!我连脚步声都没藏呢!”他理直气壮地辩解,又乖乖低头,“师父。”

    “……”韩卢扭头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师父。”不知是谁从县衙里传出来的这个叫法,好像一夜之间,封赤练就突然从“女郎”,“神医”,“恩人”成了“赤练先生”。

    细想似乎也能理解,封赤练已经到淡河县城一月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这个来了有些时日的“神医”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人的身份。

    叫她什么呢?她没有领官职,不算正式的幕僚,叫一声封师爷似乎不太合适。直接赤练,赤练地称名亲近有余,庄重不足。最后不知道是哪一个脑袋灵光的一拍脑壳,嗐,实在不行裴县令喊啥我们喊啥,于是封赤练就在这么一拍之中荣升先生。

    等下,这个没说。

    直接效果是封赤练突然说了很多她没说过的话,间接效果是现在每个找她看诊治疫的人都喜欢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些百科全书式常识。

    读书人嘛,读书人肯定什么都知道,神医又是半人半神,知道的应该更多些。天可怜见封赤练这样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魔修外道,现在快要被人抬到庙里拜一拜求功名。

    也有人催促着自家孩子多和她亲近亲近,不过这条倒没起作用。小一些的孩子一见她就哭,系统说是稚子略与小兽同,她身上的杀气扔进猪圈里猪都能跳墙撞树。

    怎么说话呢。

    再大一点的孩子都不喜欢老师,二十一世纪也没见哪个孩子天天抱着数学老师大腿哭着号着老师能不能多给我布置两张卷子。

    是以虽然赤练近来兼任百科全书,但总归不必再多一个小学老师的职位。

    不然他裴纪堂横竖还得给她涨工资。

    但有一个孩子例外,旁边摊子的炊饼娘子家那个孩子有事没事总往她身边出溜。这孩子姓李,单名一字烝,据他说是他爹娘求了三条街的算命先生才取出来的名字,有高升之意。

    封赤练看看他家蒸馒头的蒸笼,封赤练看看这孩子馒头一样圆鼓隆冬的脑袋,封赤练看看李馒头啊不……李烝,封赤练不敢瞎说。

    李馒头往她旁边出溜不为治病不为问问题,纯为了蹭饭。上次的桃脯她咬了一个就收起来,剩下的没法处理,就趁着没人看见塞给了这孩子。

    好么,这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次早上中午李馒头就定时定点蹲在他摊位前,比等猫粮的猫还积极些。

    “你娘不给你吃饭么?慢点。”次数多了封赤练就记得在烧水的锅边上再分出个小炉子来煮茶,提防他吃急了噎着。这个年代喝茶还是研茶粉兑香料,她喝不惯,就直接拿叶子煮。

    “阿娘给,”馒头直着脖子把半个饼咽了,冲她乐,“但是吃不饱,早上一碗粥下肚,跑一趟茅房哗一下就没啦,娘说蒸饼是卖的,不许我多吃。”

    这么说着他忽然又不笑了,很发愁似地看着手里剩下那半个饼,封赤练以为是他噎住了,要给他倒茶,却看他犹犹豫豫地又咬了一口之后把剩下的饼放回了桌上。

    “唉,我把赤练先生的饼吃了,你就没有饼吃了,他们都说县衙里没有饭,再没有饼就要饿肚子了,我吃了那么多顿……”

    赤练被他扭在一起的脸逗得笑了笑。

    “你吃吧。”她说,想了想之后补上一句,“我不吃东西。”

    李馒头立刻抓住了那个饼,又因为这句话睁大眼睛:“不吃东西?怎么能不吃东西?”

    “我说与你听,你不许说给别人听。”封赤练给他舀了一碗叶子茶,“你若是说了,我就再也不给你东西吃。”

    男孩小小的脸板起来。绝对不说!他保证道

    “我啊,是神仙。神仙都不吃东西。”

    话音没落,那孩子就叽地一声真噎着了。

    从此以后,李馒头就变成了藏骨头的狗。一天来看三次他的宝贝骨头——他有了个天大的秘密,阿爷阿娘不知道,连裴县令都不知道的大秘密!

    封赤练不担心这孩子说出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就算信了又如何?她掩盖自己的异于常人是避免麻烦,不是怕,她现在除了年末的雷劫之外没有怕的东西。

    或者说,她也不那么怕那次雷劫,这更像是事情做不完而DDL将近的焦虑。

    李馒头偷偷摸摸地来,还是吃饼,吃干水果,喝茶,但注意力已经不放在它们上面。

    “神仙姊,”他私底下换了个叫法,“神仙姊会不会法术呀?”

    会不会的呢,算是会吧,封赤练不点头也不摇头,单手托腮:“问这个干什么?”

    “神仙姊要是会法术,能不能教教我?”他一面吃东西一面嘴不闲着。

    “你也想做神仙呀。”封赤练突然说。她感到血管里又开始洇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残忍,这种残忍驱使着她开口问出这句话。如果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她会做什么?是把这个孩子也拽进杀生道的血海,还是更糟糕一点把他炼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现在她是封赤练,所以残忍刚冒个头就被她捏灭了。

    李馒头不吃了,他双拳握紧,认真地想了一阵,还是摇头了:“想……也不想!我若是做了神仙,是不是就要到天上去?到那时阿爷阿娘怎么办呢。算了,不做神仙了。”

    “但神仙姊有仙术的话,教我仙术吧!……就,把一个蒸饼变作五个……三个也行!”

    封赤练哑然失笑,这小子怎么现在想的还是吃?“一个不够你吃,非要三个才行?”她含笑问他,却见那孩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阿娘阿爷鸡不鸣就起来做蒸饼了,就算坐下来歇一会,也要忧心着柴与谷的价。若是将一个蒸饼变做三个,三个变作九个,他们就不必早起,也不必忧心了。”

    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封赤练垂下眼睛去,沉默了一会。把一个馒头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九个,多好的法术啊。或许会有一个真正的仙人懂得这样的法术吧?不过,不是她。

    “小烝啊,小烝。”她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不会让粮食变多的法术,也不会让人不再担忧心的法术。与之相反,我会的是一旦发动就要让所有人流泪流血的术。”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天不是个响晴的天,太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雾蒙蒙。封赤练也觉得自己的心有点雾蒙蒙的,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是不必畏惧也不必担忧的人。有很多话哽在她的喉咙里,她想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不说了吧,她合了合眼睛,轻飘飘地将哽在喉咙里的东西吞了下去。

    “嘛,不做仙人是对的,如果生在一个很好的世道里,人也就不会想着成仙了。以后也许有一天不需要仙术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即使不能变成三个,人也不需要担忧那么多事情。”

    李馒头认真地听着他的神仙姊姊说话,一句也听不懂。他有点怀疑现在神仙姊是不是就是在教仙术了,只是他悟性太差没有听懂。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背了下来,转头拿去问自己娘老子。

    李馒头还记得神仙姊说不能说出去自己是神仙,所以很小心地掩盖起了这段话里神啊仙啊之类的词汇,炊饼娘子莫名其妙听完了自家儿子说什么“以后有一天世道好了,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之类的昏话,俯身捏了捏他的脸。

    “我儿也不烧啊,”她说,“怎的大白天说起胡话来了?”

    李馒头急了:“这不是胡话!这是神……这是赤练先生教给我的!她会让蒸饼变成三个!”

    提到赤练先生的名字,那位妇人终于认真起来,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自家儿子说的话,觉得和那群儒生口中的“圣人之言”也有那么几分相仿之处。大概赤练先生的原话不是这样,不知道被自家傻小子怎么学的,学得像是梦话一样。

    但又想想自家小子是这群孩子里唯一与赤练先生亲近的,现在还知道学一学有学识的人说话了,炊饼娘子的脸上又带了些笑。她从屉里翻出一个早上没有卖了的炊饼,给了李馒头。

    “吃吧,”她说,“不要让赤练先生烦了,有时间多听听她怎么说话,多看看她怎么待人。”

    李馒头欢呼一声,举着馒头跑了——

    神仙姊说的果然是真的!

    炊饼娘子看着自家儿子的背影,起身寻了一块抹布擦桌子,擦着擦着,有什么划过她的脑海。

    “哎,烝仔,烝仔你回来,”她招呼着他,把他揽到自己怀里来,思量了一下之后开口。

    “你耶耶近几日出去,几次三番地看到有人悄悄跟着赤练先生,你不要声张,再去找先生她时,悄悄地把这事告诉她。”

    “你呀,陛下让我跟着你,你就是我师父。不当我师父,你要当我干爹?不行不行,我有干娘了。”

    天色挺黑,他看不见韩卢的脸色,但隐约觉得对面要是和他名字一样是条狗的话,现在已经预备咬人了。韩卢扬起手,阿迦立刻缩起脖子,那只手半晌没落下,韩卢叹口气,摸出一个油纸包来。

    “吃吧。”他说。

    第 33 章 斩首

    她保谢泠的话可能不是假的,但她在试探也确实是真的。

    封赤练推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起身,伸出手。笑笑笑歪头看着她的掌心,像是不知道应该把手放上去还是把下颌放上去。

    “南瓜子。”封赤练说,“卿要吃独食?”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把南瓜子摸出来在袖子上擦擦,放到封赤练手里。

    “臣吃掉在地上的,陛下吃没掉在地上的。”

    接过猫的南瓜子,猫就把尾巴一卷,轻手轻脚地在一边站了,再不弓着后背,眯着眼睛。

    “有人想要谢泠死吗。”封赤练问。

    “喏喏。”世上有四只翅膀的鸡三条腿的骡子两条腿的鱼,也有没有仙门的修行者。

    贺仙人确信,自己不过就是差了些机缘。

    他师从五神门,教祖号五瘟道人,道人是已经筑基入了仙途,面容不老长命长寿的真仙人,能驱使疫鬼,诏令瘟神,大阵一开可使百里赤地,无物得生。

    每年年末,门中引气入体的门徒都要历一次雷公劫,教祖说本家法门与其他仙门不同,修炼神速,雷公劫乃是上天降下的考验。寻常修士迂腐,修为进益的途径只有区区几种,往往进展缓慢,还未突破便已经老死半道。

    殊不知这世间虎豹食牛羊,人食百兽,世间万物都处在相杀相食之中,人食兽以壮大身体,修仙者食人以增进修为,都符合上天的道理。五神门以死气造疫杀人,又吞食怨气而提升修为,是以进入门内数年便可抵其他修行者几十上百年。

    当然,熬不过年末雷公劫的都是缘分不够,不是本教法门的错。

    贺仙人引气入体已有三十年,彼时他还没有这样一个仙人的名号。教祖座下门徒数千,能引气入体的不过百中有一,这其中能熬过第一次雷公劫的又不过十之二三。贺仙人位居其中之一,坚信自己只要熬上几十年,便可以如同教祖一般踏上仙途,成为真仙。

    可去年初的一场雷公劫不知道何处出了岔子,最后三道劫雷来势汹汹,将教祖历劫的法台砸成了三丈深坑。烟气散尽左右护法上前查看,盘膝坐在里面的教祖被劈得半熟,在四壁漆黑的坑中像是土窑吊猪一般。五神门就在“教祖仙解”的哀嚎里作鸟兽散。

    仙门没了,仙途就断了一半,好在他游荡一阵,倒寻了个不错的枝来栖。峋阳王第五特为他立观塑像,尊他为贺真仙。

    峋阳王的封地覆盖大半个臧州,在他封地上贺仙人倒过了一阵逍遥日子,只是转年又是年末,教祖那三丈土窑坑的情状还历历在目,贺仙人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算计着得干一票大的。

    望吃腥,得虾子。转眼这一票大的就递到了眼前,大长公主被鸩杀,各地藩王揭竿而起,峋阳王第五特也对邻居动起了心思。淡河县正位于沉州和臧州之间,可以作为一个扩张的良好跳板,第五特想要地,贺仙人想要人。

    想要死人。

    把淡河县城当作一个大蜡烛,它周边的乡村就都是引火的线,贺仙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把人用死气杀尽,团成尸塔,用法阵淬出怨气和死气来,怨气收归自身,死气就用来“点燃”淡河县,等到周遭的村子都轮过一遭,淡河县城里的人也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但最近好像出了点问题。

    淡河城北边的这个村子已经设完了阵,不知为何城里的死气却只减不增,好像有谁给城底戳了个窟窿,一天到晚库库往外漏气。贺仙人想着淡河县城不应该有问题,八九分可能是阵法出了毛病。

    而他赶到这里来时,的确看到了毛病——

    一个戴斗笠的年轻女人,正用手中的不知什么东西拆他的尸塔。

    那个女人身上一件翻领袍,披一件暗藏青的斗篷,脸颊隐藏在斗笠中。贺仙人吃了一惊,急急掩盖住自己的气息,又发觉那女人根本就对他无知无觉。她只是笨拙地,毫无章法地一节一节把夯实在塔里的人拉出来,丝毫没有去找阵眼的意识。

    这是个什么人?寻常凡人见到这个画面就要呕吐不止惊厥倒地,若是修士,不可能不去寻找阵眼。唯独这人既不害怕,也不受死气影响,只是顽童似地拆塔。贺仙人无声无息地弹出去一缕神识试她,试到的只有一片空荡的虚无。

    修为在他之上者是这样,全然没有修为的人也是这样,可修为在他之上……断不是这种懵懂样子。

    他想了半晌,了然了。

    深山百草中总有一棵奇药或奇毒,百兽之中偶尔也会有生而开灵识的异类。这都是天地精气所化,放在人身上也同样。

    几百年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天纵奇才,放在人间搅弄风云,收归仙门就是大乘之器。眼前这个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之一……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咧开一个笑容。

    “捡到宝了啊。”

    “小友?”

    封赤练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与此同时系统也开口。

    “宿主,阵法似乎被催动了,攻击性变强,但对宿主来说还达不到危险的程度。”

    封赤练没有说话,她屈膝俯下身,把刚刚从塔里拆出来的一副尸骨放在地上。那是个抱着桑篓的老妇人,四肢蜷曲在一起,几乎挤压碎了怀中竹编的篓。

    她默然无声地看了那张布满紫斑,已经开始溃烂的面孔一会,伸手盖上她的眼睛。腐烂过度的皮肤已经松软得像是凝冻,封赤练的手因为小心而微微有些发颤。

    做完这件事,封赤练慢慢直起身,那对明黄的眼睛一瞬在死气中亮起来。

    眼前人大概六十多岁,发须花白,头戴箬叶冠,身上一件朱红撒花对襟道袍,道袍上有青赤白黑黄五个手举乐器与兵刃的小鬼,弯曲的骷髅脊椎花纹头尾相连,连成宝相花一样的文饰,正正缀在道袍的对襟上。

    他笑呵呵地看着封赤练,虽然一把胡子眉毛给这笑容增添了点生搬硬套的和蔼,但还是架不住骨相透露出来的獐头鼠目。

    “小友啊,”他曼声说,“这无冤无仇,无缘无故,你何故——坏我阵法呀?”

    封赤练回头看了看那堆积的尸体。

    “你立的阵,你杀的人么?”她没什么喜怒地问。

    有一瞬间贺仙人心里有些打鼓,为眼前这女子波澜不惊的态度。那双眼睛可真是怕人啊,即使是瘴气林中的凶兽也没有如此充满杀气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催动了阵法,暗暗用死气做锁链扣上她手腕与脚踝。

    她仿佛无知无觉,毫不挣扎。

    “是也是也,此地正是贫道所设的‘引火燃灯阵’,小友如此冒失无礼,径入阵中,可是有些不把贫道放在眼里了。”

    封赤练好像终于发现了自己被束缚,抬起手看了看绕在身上的死气。

    “淡河县的瘟疫,也是你做的?”她只是看了一看就放下手,接着问。

    贺仙人几乎感到稀奇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

    “有火,自然就有灯要燃。如今小友坏我阵法,贫道就不得不向小友讨要一二,来修补此阵了。”

    封赤练轻轻歪了一下头。

    “你要怎样?”

    阵中黑气骤然暴涨,那些探出地面如线虫一样的黑色凝聚起来,水蛭一般紧紧攀附上封赤练的肢体,她被拉扯得摇晃了一下,死气拖拽着她升向半空。

    “贫道走南闯北,手中总无几件趁手法器。小友这副身骨倒是不错,不若就借贫道一用吧?”

    “髀骨合为一对如意,头颅正好雕作甘露碗……哎呀,小友,莫怕莫怕,你说这肋骨是作法尺,还是令旗?”

    她被死气吊在半空,像是一片挂在蛛丝上的叶子。

    “然后呢?”封赤练问。

    “小友年纪不大,嘴却是硬……这然后,你的神魂就做此处阵眼灯油吧,待到破了淡河县城,拿那县令官做盏灯盛你。”

    那金眼睛的女修微微笑了一下。

    “好。”她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接下来,就都是正当防卫!”

    一瞬间束缚她的死气被断成几节,从封赤练皮肤上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管捉住它们拖入体内。两道银光自她袖中翻出,簌簌破风声中一点赤色绽开在旋转的峨眉刺上。

    阵法被撕开一个缺口,在实力的碾压前根本不需要寻找阵眼,贺仙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掀出一步。他趔趄着站稳,冰凉感从头顶一直坠到脚跟。

    “五鬼,召……啊!”

    法诀还未出口,捏诀的手突然一脱力,原本还在阵中的人已经跃至眼前。绕指的峨眉刺簌簌而转,像是被风撕落的一对琼花。好快,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视野里清晰得不过是那对可怕的眼睛。

    那对恶兽一样渴血的眼睛。

    两支峨眉刺直直掼入他肩膀,一个后挑如同甩钩起鱼一样把他摔在地上。贺仙人只觉得脑袋耳朵一齐锣鼓喧天,左耳右耳都是嗡鸣咚锵。

    等到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金眼睛的煞神。随着她拔出武器,原本隐藏起来的杀气和威压一瞬间释放,贺仙人在地上扑腾着,只觉得胸口压上了十来个磨盘,怎么也直不起身来。左右肩胛上两个铜钱一样大的血窟窿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血,伤口正传来锥心的刺痛。

    “小友!道友!尊者!且……且慢!莫要下杀手!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驾,不知尊驾是何方大能,恳请饶命!”他嘶声,拼命地用手肘蹭着地面后退,远离身边的封赤练。

    封赤练垂眼,用衣袖擦了擦峨眉刺上的血。

    “沉州淡河县,县令裴纪堂门下门客,封赤练。”她说。

    “我的老板是个好人,每个月给我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我听不得谁说要把他做成灯。”

    “也见不得谁要祸害他治下那些百姓。”

    “梁知吾?”

    笑笑笑有点不解地扬了扬眉毛,随即明白过来,笑道:“梁相颇看不上臣,已经很有一阵子没和臣交集了。”

    封赤练颔首,也不接着问,用指甲掐破一枚瓜子。

    “对谢泠这个人,朕有数了。对卿,朕还有些好奇。”

    她捏着那枚瓜子仁,递到笑笑笑眼前。

    “卿有何求于朕吗?”

    日光照在那枚瓜子上,它忽然笼罩上一层蜜糖一样的金色,这一点金色在笑笑笑眼中收缩,成为明亮如刃的细线。

    “但求陛下……”她说,“携臣入局一戏。”

    “近前来。”那枚瓜子被点在笑笑笑的嘴唇上,她叼住它,一直走到封赤练面前,俯下身。

    “谢泠的事情,你接下来照朕的安排办。”

    第 34 章 私兵

    在那个女人回来之前,封赤练回了楼上。她对封鸦鸦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轻手轻脚地把随身的一点东西收拾好。

    鸦鸦,你听我说,她说:“接下来,我要做一点冒险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功,不能成功的话我们就要离开淡河县继续向北走,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可能能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处境也会比现在好。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可能会看到很多可怕的东西,也可能没有像样的住处。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你待在这个客栈里,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十天之内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来接你。”

    “二是你现在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我仍旧保证你的安全,但不能保证除此之外的事情。”

    “选哪个都可以,快呀。”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鸦鸦从床沿跳下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双手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像是藤壶一样黏上来,把脸埋进封赤练的胳膊。

    “鸦鸦?”封赤练试着抽了一下手,没成功,鸦鸦不说话,不放手,好像要把自己焊上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封赤练敲敲她的后背,“那就,走吧。”

    她拉着鸦鸦走到窗前,客房二楼的窗不对街,从这里下去不会有人发现。

    鸦鸦向下看了一眼,还没完全理解她要干什么,就被一手捂住眼睛挟住,鹞子一样翻出窗去。

    “唔!”

    “嘘。”

    耳边风声烈烈,随着一阵飞扬的尘埃戛然而止。封赤练拍拍膝盖上的土,松开鸦鸦。

    女孩站在楼下抬头愣愣地对着窗户出神,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出神。

    “哦,你姊姊我会点武……”

    “……怎么了?医生会点武术不是应该的吗?”

    淡水县城西,这里是贩夫走卒工匠杂商的住处。

    百姓间的瘟疫最先在这里爆发,也在这里趋于失控。

    日色已经开始坠落,夕阳在土路上涂上一层暗色调的黄。

    街上零星几家还开着门的铺子已经早早收了摊,一个货郎靠在街边,背后的篓里还有晒干的花草。

    太阳太晒了,他太累了,或许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他格外疲惫。

    脚步声靠近他,一截被拉长的影子落在他腿边。他没抬头,只是有些有气无力地问:“买唔药草?驱邪药草……”

    没有答话,那道影子蹲了下来。货郎这才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斗笠的阴翳,看到一双颜色很浅,像是猫兽般的眼睛,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病了。”眼睛的主人说,“你病得不重,但如果不好好进食,不在洁净的环境里休息,病情很快就会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她退后一步,让货郎看清楚她的身形。那是个女人,头戴斗笠,背着一个没装什么东西的行囊。

    一个半大孩子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向这里探头探脑。他哂笑起来,掂了掂自己的背篓,想要站起身:“收唔收人老天事,唔买别拎我讲笑。”

    眼前花了一下,货郎趔趄着扶住墙,感到自己背篓里的那一点花草仿佛成了铅块,颅骨中的脑髓似乎掺杂了烈酒。

    那个女人箭步上来扶住他,眼神轻轻在他脖子上点了点。

    “你颈上已经有紫斑了,病不能拖。”

    他摇晃着借她的手站稳,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用手掩口退了两步:“咳……行开!行开! 药医唔到,听天由命。”

    那个女人没有站远,她慢慢地踱了过来。

    “你别怕,我能治。”

    一对细长的锐器被从她袖中抽出,蛇牙一样闪着寒光。

    货郎一惊,趔趄着向后退到墙边。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怎么突然就露出凶相来。

    背篓里用于焚烧的药草不值钱,他也不像是有家财的样子——她是看自己得了病没力气反抗,才动了抢劫的心思?

    他抡起背篓砸向她的脸,她一滑步侧身闪过,反手扭住他的手臂。那把细长的锐器在女人手中嗡嗡地转了起来,扎进他被擒住的手臂中。

    “……!”

    血溢出来,但很快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锐器发出响亮的滋滋声,像是水落在被烧热的铁板上。

    与此同时,货郎感到好像有一股浊气从他脊梁里被抽出,从手臂上那个圆形的伤口冒出来。

    他大睁着眼睛,嘴也松弛地微微张开,整个人陷入了谵妄之中。

    手臂突然一轻,女子已经拔出锐器,擦干上面的血迹。

    他的头脑缓慢地恢复清明,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

    伤口面积不大,只有半个小指甲大,此时流出来的血已经半凝。

    他又是卷起袖子裤腿去找皮肤上的紫斑——那上面早已经没有了疫斑的影子,压在肩背上的疲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货郎终于意识到什么,抬头去找那女人的影子:“恩公,恩公——!”

    而他眼前,只有空空的巷道,以及将要在路面上熄灭的太阳。

    三日,淡水县的巷间开始流传起神医的传说。

    一位头戴斗笠,牵着药童的神医能够治好疫病,且分文不收。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在哪里找她,她每一次都突然现身,又在救人之后突然消失。

    对她形貌的描述千奇百怪,有人说她衣袖中生着一对鹤翅,每次行医结束便化鹤而去。

    有人说她是个女子嗓音的老者,还有人说那张斗笠下的脸只是一团影子,没有分明的五官。

    不管人们如何传,有一个特点是被公认的——

    ——她有一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

    而现在这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现在正无语问苍天。

    封赤练找了处树荫坐下,没戴斗笠,她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甚至面相有点凶的普通人。

    而鸦鸦坐在她背后脸对着墙,正小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啃一块糖饼。

    带着她进城这些天,封赤练发现了一件事,封鸦鸦挑食。

    鸦鸦最初对着那碗汤饼犹豫固然是她疑惑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不喜欢吃。

    古代的食物对现代人来说普遍不好吃。

    这个年代还没有开酥的技术,就算是王公贵胄吃的也不如路边嗑沙琪玛的小学生。

    但即使不好吃,不好吃里还是分得出三六九等的。

    吃惯精米的人吃不下去糠,饮肉汤的人看到泥也没洗的野菜一锅煮也会倒胃口。

    鸦鸦虽然说自己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但她的饮食习惯没有改变。

    虽然每次吃饭时她都乖巧得像是从来都吃这种东西,但封赤练能看出她眼神里的怏怏。

    也不知道孩子到底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总得吃点好的吧。

    她给鸦鸦买了点糖饼,不论贵胄还是平民,对糖的喜爱都写在基因里。

    鸦鸦高兴地捧着饼啃,这大概是这几天里她吃得最欢快的一顿饭。

    封赤练不看她,她对着秋日澄澈如洗的天空,默然无语。

    系统已经几天没和她说过话,大概是因为对她目前的行为感到绝望。

    封赤练甚至开始有点怀念它的声音了,如果它再开口,她还没准能继续完善她的“大坏蛋”逻辑链,为现在的所作所为找一个邪恶的借口。

    从离开客栈开始她就一直在救人,完全不按照杀生道的剧本走。

    她发现对婴儿这种体型小的患者可以直接抽离死气,但直接抽成年人需要的时间就过于长了。

    而那对峨眉刺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吸管一样的东西——吸管能吸牛奶,也能吸可乐。

    她能用峨眉刺吸血,也能用它吸死气。

    杀生道行医,杀人器救人,不知道系统有没有被气到短路。

    她做这些事倒不是真的想成为救世主,现在她的死线不允许她纯粹利他。

    封赤练有自己的考虑,一则是她吞下的死气虽然用处极小,但无论如何还是能提升她能力的,所谓蚂蚱腿也是肉是也。

    二则当她发现自己吞噬死气可以救人之后,她就决定冒一个险——一个能让她融入这里的险。

    城中已经开始流传神医的传说,客栈里的人也应该发现了她和鸦鸦不翼而飞。

    可她想要冒的那个险还迟迟没有到她眼前来,封赤练有些轻微的焦躁。

    她在等,她在等这两件事一起发酵,她在等神医的名号飞过坊墙,飞去她想要它落地的地方。

    鸦鸦吃了小半糖饼,掰下来的另外半块被她仔细包好递还给封赤练。

    封赤练摆摆手:“你都吃了吧,姊姊不吃这个。糖饼隔了夜就不好吃了。”

    她踌躇一下,没再坚持,把剩下半块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孩子很聪明,有时候聪明得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她从来不问封赤练为什么不在她面前吃饭,不问封赤练那对古怪的行医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

    十二三岁孩子的好奇心从不在她身上发作。她就这么安静地,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在某些瞬间,当封赤练无意间瞥向她时,会在那张小巧秀丽的脸上瞥见不安的阴霾。

    ……也不知道妹妹这个说辞,到底能瞒她多久。封赤练想。

    有些烟尘从街道那边过来了,封赤练站起身,牵住鸦鸦的手,她看到那烟尘里有马蹄扬起又落下。

    马上的三四人都着蟹壳青外披,挂蹀躞带,神情与那一日围住客栈的兵士们不同。

    封赤练稍微侧过身去,挡住鸦鸦,只留给这些呼啸而过的骑手们一个背影,但耳朵还在分辨着这几个人的呼号。

    “明府大人有令,捉拿近日城中行巫蛊惑众之人!若有人见一金目女子与童子同行,即刻上报官府,有报者皆赏!”

    她的险来了。

    第 35 章 掀案

    封赤练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贺仙人的脸。

    那好似只是唤醒一个中暑倒地的人,或是亲近者之间的玩笑。

    而后者瞳孔骤然缩小,含混地呜呜着双手抓进土里,一条豆虫一样扭动翻滚。

    封赤练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这幅身体里大概存在着某种残忍的惯性。

    当她站在这里俯瞰着他时,痛快和喜悦简直要让她的血液烧起来。

    封赤练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平息身体里这股不正常的狂热。

    贺仙人稍微松了一口气。

    刚刚这人身上几乎要把人碾碎的杀气淡了不少,她看着兴致恹恹,似乎对他这个小角色丧失了兴趣。

    他拼命调整着脸上抽动的肌肉,把扭曲的表情挤回一个谄媚的笑脸

    “尊驾且听小道一言,小道斋居于峋阳王麾下,享千金之供,香火以万钱计……”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眼前这女子的反应,暗暗有些心惊。

    她听到峋阳王的名号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脸上隐隐有些轻蔑的神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知道的修仙者们虽然游离于人世之外,但总要卖天家几分薄面。

    眼前这女修居然连王侯都不放在眼中。

    难道她是已经修成的真仙?

    能够不饮不食,踏风而起,如同教祖一样的真人?

    那她刚刚什么堂下门客大概就只是不屑于与自己多费口舌而随意说的。

    是也,是也,这些真仙们性情都古怪得很,在人间行走也必然有他们自己的目的。

    有道是猛虎不食虫蚁,今日她也未必会杀自己。不过是刚刚自己说话狂妄惹怒了她,所以才吃了个教训。

    他小心翼翼地接着上面的话说:“小道虽无甚修为,但尚有些资财。若是尊驾今日高抬贵手,小道必为尊驾传教布道,立观塑像,教这天下都知道尊驾威名……”

    那女人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峋阳……什么东西?

    脑内地图只开到淡河县城周边地区的封赤练沉默了。

    她对这里的了解还限制在“大人”是爸爸,淡河县周围有五个乡这种浮于表面的常识。

    眼前这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躺在地上的贺仙人嗫嚅一阵,嘴角的笑容有些颤抖:“啊,啊,对,尊驾自然轮不到小道来立观布教。不若小道将尊驾引荐给峋阳王殿下,殿下求贤若渴,敬拜仙人,一定盼望能得尊驾一臂之力。”

    “峋阳王殿下手下精兵无数,颇有威望,若是尊驾肯助力,到那时莫说是淡河县城,便是问鼎天下也不是难事……”

    停下。封赤练说。她终于抓到了一个重点。

    “是峋阳王让你对淡河县做这些事的?”

    啊。贺仙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话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这,是……啊,尊驾有所不知,这淡河县令乃是乱臣族子,襄溪王第五浱包庇乱臣,不合天理。再说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得之……”

    他停下斟酌了一下语气,这个女修用的不是剑,是峨眉刺,锋刃上隐隐有血气与煞气,想来不太像是那群修清正道的修士,这么说应该不会触怒她。

    “这小道,也算是顺应天理做事,顺应天理做事……”

    封赤练抬起头,看着堆叠在一起,如同被压实了的油糕一样的尸塔,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在北边的两个村子,你也设了这种阵吗?”

    “这……”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察觉空气中的不安定了,他挣扎着抬手掐诀。

    在刚刚卖弄口舌的间隙里贺仙人留了一手后路,这四周的死气全被他一股脑集中到了背后的土里。

    随着他捻动法诀,地面流沙一样簌簌陷下去,他一只耗子一样钻进了土中。

    这是他保命的伎俩,诨名叫“金尾钻地鼠”。

    只要四周有足够多的死气,他就能拿死气破地逃生。

    但这一次他半截刚刚钻入土中,土却骤然硬化。

    封赤练走了过来,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原地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原本聚集起来的死气顺着她的身形攀爬上去,被她吞噬。流沙样的土板结在一处埋住半截入土的贺仙人。

    他嗬嗬地出着气,肩膀向上耸动着。

    身边的地面被他挣扎得龟裂,但仍旧半分都挣脱不出来。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淡河城死气越来越薄了,眼前这人居然能吃下它们……

    窒息感带着死亡的预兆迫近,时间的流动变得粘稠而缓慢。

    有一道短暂的光明划过这愚人的脑海,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教主曾经讲过的芜梯之山,在山上天梯的尽头有万千仙门。

    那其中的血渊宗,即使是最年轻的弟子也有比肩凡间修士之中大能的力量。

    教祖终其一生手捧的,也不过只是偶然从那宗门中传出的半卷功法罢了。

    是啊,是啊,她大概就是那里的人吧!真正的仙人,这本该是自己的机缘,可是……

    他的意识在这里断开。贺仙人双目凸出,面孔涨紫,自己被自己施展到一半的术法挤死在了土里。

    封赤练在原地坐了一刻,一直到身边的土里再也没有声息后才站起身。

    随着她的起身,一种修补性的力量开始在肌肉中流动,很长一段时间内笼罩着她的那种不祥的冷感淡去了很多。

    沸腾的血液得到安抚,封赤练感到一阵餍足带来的昏沉。

    “他死了,对吗?系统?”她问。

    “是的,”系统回答,“您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和那几个杀手一样,他只不过……”

    “没有。他是个修真者,不是普通人。”封赤练打断了系统的话。

    “我的修为应该提升更多。”

    在系统沉默的白噪音中,她走向尸塔。

    把榫卯在一起的木头拆开是很难的事情,把榫卯在一起的人拆开也是。

    封赤练把整座塔拆完时,天已经微微地白了。两人高的尸塔铺了满地,她几乎找不到站立的地方。

    封赤练借着微弱的天光翻看每一具尸首,终于在靠上的位置找到了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和身后的男人折在一起,两人用后背挡着另一个孩子。

    被挡住的那个已经被压得变形,封赤练看不出他的形容。一家四口扭曲地紧紧焊死在一起,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封赤练默然地看着他们,从怀里的老守城官给她的袋子中摸出四枚铜钱,塞进那个女人的手里,然后小心地拔出了她发髻里的铜簪。

    人太多了,让尸体不被野兽糟蹋至少需要离地两米的距离,人数让挖墓坑埋葬他们变成难以完成的事情。

    杀戮带来的肾上腺素上升缓慢褪去,封赤练有些蹒跚地在满地尸体里走着。

    这些人她其实一个都不认得,这些人她仿佛每个都认得。

    那个在她脚边,脊背反折的让她想起县衙门前总给人馄饨加胡荽的小贩,那个扑在土地里的和这几天天不亮就在墙根下喊磨刀的匠人有些相似。

    她感到冷,她感到痛苦,被吞进去的死气给她一种消化不良的错觉。

    封赤练自己也想躺下,躺在这满地的尸体里。

    在这个瞬间她清晰地知道如果贺仙人没有被杀死,淡河县城的结局就会是这样,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会真的变成他们。

    她再一次杀了人。

    再深思熟虑千次,她还是会杀这个人。

    最后封赤练只能清理出一个圈,焚烧掉了所有尸骨。

    当白日升到最高处时金眼睛的女修独自离开了上庄村,她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与白。

    被半截埋在地里的贺仙人目眦欲裂地盯着村庄,焚烧后的灰烬扑在他肿胀的脸上。

    “没找到您女儿。”封赤练说。

    她回来时日已西斜,仍走北门。暮色下老守城官仍在岗上,一块顽石一样望着她的方向。

    她下马,站定,从身上解下包裹,走到他近前去。

    老守城官空咽了一下,眼光垂落下去又抬起来。“怎么说?”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村子空了,大概是寄信回来不久之后人就都走了。我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不愿意外迁的老人。”封赤练说,“我问他们彤娘子去了哪里,他们说月中他们一家子就北上了。”

    她从袖中拿出擦干净的铜簪:“这是她留下的,说如果阿父来寻她,就向阿父说,他们去北方避难了。家里人都熬过了疫病,只有一个孙儿体弱没撑过去,您不要太伤心。”

    她把铜簪塞进他手里,老守城官慢慢坐下去,双手捂住脸。

    好哇,好哇,还有人在就是好事。他哽咽着,后背塌下去,重重地用袖子抹脸,抬头看着灰黄不清的天。

    封赤练从怀里拿出包钱的布包:“钱没能送到,还给您。跑腿传话的钱我拿走了,您也不欠我什么人情。”

    老人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女郎!这钱老汉留下也无用了,你拿……”拉却拉了个空,封赤练骑马径直向城内去了。

    老守城官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阵,拆开包裹。

    一吊钱还完完整整地在那里,零散的铜钱里,不多不少正少了四文钱。  留下的两个活口审讯结果出来了,都咬杜凌瑶。

    第 36 章 忤逆

    十一月十三,是个好天。

    沉州在国土南部,但这不意味着它冬天不冷。它不仅冷,还湿,不仅湿,湿气还钻骨头。很难想象这地方风湿性关节炎会有多么高发。

    所以,在这样一个晴好的,干爽的,北风不抽人耳刮子的冬日里,所有人都因为适意而有些懒散。

    自从明府患病以来,小厨房就换作封赤练来管了。

    说是她准备吃食,但见识过她那一锅加薪鸡汤的人都不会放任她亲自动手,最多就是做菜之前给她过过目哪些不适合吃,做完菜之后给她看看,再加点药粉制成一道药膳。

    裴纪堂私底下问过她加的是什么药,“板蓝根,”封赤练说,“横竖吃不死人。”

    “你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神医人设。”系统暗暗地吐槽。

    什么神医,神什么医,她不是兼职百科全书和容嬷嬷的赤练先生么?

    太阳好,府里的下人们都猫在暖处晒太阳,有带了博戏玩意的也悄悄摸摸地赌两把。

    裴明府不爱见这东西,但也不管下人玩,如今他病着,更没有那么多禁忌。

    炉灶上还煨着给明府的药,但没有关系,方才刚刚有人去看过了火,药还要再煨一刻才好。

    只要他们不出了差错,也不用那么死心眼地非得守着这一炉子药不可。

    毕竟,赤练先生不也躲了懒,没在伙房么?

    在这安宁祥和的日光之下,在不时轻轻吹起的,并不砭骨的微风之中,有人悄而无声地来了。

    来人身上一件半旧的袄,里面的填充大概很久没有清理更换,有些结块了。

    他怀里抱着一捆柴草,走路趔趔趄趄,口中含了什么东西一样含糊地喃喃咒骂着没人愿意搭一把手。

    守在门口的几个人抬起头——也只是抬了抬头而已。确实有人心善地想丢下手里的骰子去帮帮忙,但立刻就被同伴拉住了。

    “别去,岂是只有一捆呢。你上去帮忙了,他就把活计全丢给你了。横竖领不了赏,坐着,坐着。”

    于是他们又猫了起来,谁也没有留意那个穿着半旧袄,把脸埋在柴草中喃喃咒骂的仆役究竟是什么人。

    转过一个转角的瞬间,他利落地放下了那捆柴草,卷起外袄塞进里面,身形立刻改变了。

    他从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变成了另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任谁看过幞头下的那张脸也不会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他飞快地穿过庭院,手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数着什么,一副无精打采又忙碌,不想让人搭话的样子。当来到伙房前时,他停下脚步,用肩膀推门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灶上药还沸着,满屋的药气。那貌不出众的仆役凑到灶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来。

    他的主家已经不能再等了。

    从西南边的那位王爷确定了动向开始,县衙里留的人就开始暗暗向那县令的饮食中下附子。

    附子有毒,可杀人,但若是只是一点一点地放,人呈现出来的症状就是疲惫气短,四肢麻木,心悸多汗,仿佛是操劳过度的症状。

    他们不需要一个暴毙的裴纪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活着,却奄奄一息的裴纪堂,能够在第五特兵临城下的时候顺畅地把官印和首级一起交出去。

    但算得不太对,裴纪堂病了,病早了,他在第五特还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就躺下了,而他躺下的地方站着一位神医。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严防县令的伙食,记录每一个仆役的行踪,情况棘手到主家让他来了。

    没人知道这位神医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说不定她能在这短短几天时日里让裴纪堂重新站起来?

    不行,不能有这种事。裴纪堂需要饮下一剂更重的汤药,让他躺到结束。

    那仆役把药粉抖进了药汤里,他回头看一眼门,并没有人在。

    好了,现在他该离开了,去找他的主家复命,然后离开这即将成为焦土的地方。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只鹞子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被踹倒,踩住手腕和后颈,脸朝地磕在地砖上。而那个踩住他的人甚至没有趔趄一下,女性有些低而冷的声音从后脑上升起来了。

    “好了,来,说吧,谁指使你的。”

    一个好消息,下毒的人抓到了,封赤练的判断是对的。

    一个坏消息,下毒的人死了。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对“死士”的概念只来自于小说和电视剧,千金豢养的悍不畏死的武林高手们。

    但她没料到,没料到现在被她踩在脚下的这个和她看起来一样路人甲的人,也是个死士。

    他的眼睛转动着,向上,终于看清楚了是谁踩住自己。那张脸上没有惊惶,恐怖,或是更多的情感。他只是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好像是吞了一口有些干噎的饼子。

    封赤练没防备他要寻死,立刻伸手去掰他的嘴巴。

    古代没有那么强效的毒药,就算他吞了一口砒//霜下去现在立刻抢救也还有得治。

    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他吞的是什么了。

    一根锋利的铁片从他喉咙里穿了出来,新鲜的,锋利的,闪着寒光沾着血的铁片,他刚刚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这个东西吞了下去,然后借着她压住它的力度让它从喉咙里穿了出来。

    血顺着皮肉翕张的裂隙里向外冒,从他的嘴巴,他的咽喉里涌出来,淤积起暗红的一滩。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死亡来临时的扭曲和抽搐,血泡的杂响呼噜呼噜。

    那个无名的死士嘴唇开合,艰难地吐出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裴贼必死矣。他说。

    “老板,我有个事跟你说。”封赤练问。

    “那个,您没干什么欺男霸女抢占民田为官不仁……的事情吧?”

    裴纪堂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便宜了地。

    “要裴某立誓么?”他擦擦嘴,把表情调整到正色,指天开口,“若淡河县令裴纪堂有何为官不正之举,令我曝……”

    “不是!”封赤练立刻打断了他,“就,如果您是个反派角色您跟我说一声,我及时调整我的定位。”

    “?”

    都是贫嘴。

    他裴纪堂当然没干什么欺男霸女为官不仁的事情,不然也不至于来送鸡的百姓大大咧咧把杆子往他手里一塞就走,他也毫无偶像包袱地拎着鸡在门口等人。

    但这侧面证明了裴家——至少有一部分裴家人,是真没干人事,以至于仇恨的地图炮打到了他这个在偏远小乡村兢兢业业的老好人身上。

    “人死了,我是医生不是巫傩,没办法一个大招魂术把他拉起来严刑拷打,”封赤练抻头看了一眼裴纪堂的茶杯,发现里面还是研茶之后悻悻缩回脖子。

    “所以,老板,你觉得他来杀你是只因为裴家私仇的可能——”

    “不大。”裴纪堂答,“不然第一次下药府中就应该挂白了。”

    说得对。

    那位下毒的死士固然可能有点私人恩怨,但更多的一定是他背后势力指使。

    他们要裴纪堂死,却不要立刻死,这其中一定有谋划。

    “老板,”封赤练恳切地说,“剩下的,您找您手下可信的捕快查吧——”

    “——我是真不无偿加班了。”

    查么?

    有点困难

    不是没有可信的人,也不是他裴纪堂才疏智浅无能为力。是滚滚烟尘,自西而至了。

    在封鸦鸦已经基本痊愈,裴纪堂也对外声称大好的十一月十六日,峋阳王第五特的士兵,终于如滚滚铁流般淌向这个南方的小县城,强迫所有人的精力从追查转到准备迎战上来。

    打个县城肯定不用王驾亲至,传来的消息是来的大概有两千兵卒,由第五特帐下一校尉领。

    两千人是什么概念?一所高中,从教工到学生全到操场集合,这么一操场差不多就是两千人。

    说多不多,谁家乡没有几所中学呢?说少不少,在冷兵器时代,两千经过训练,佩戴武器的士兵足够覆灭一座小城。

    淡河县在大疫过后第一次忙碌起来。城中征调人手修补城墙,清点物资,埋放听瓮,设立木栅。裴纪堂几乎一整日都在外面,连撞上几个晴天,封赤练看他整个人都黑了一个色系。

    这些事情封赤练不插手,一则这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二则她也确实管不了这些事情。

    现代人的知识体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A,但不包括守城。

    她做不了一支箭矢,埋不好一个听瓮,在古代战争前,她是无贬义的白痴。

    杀生道这个身份也无法给她提供加成,道在杀,不在守,她能杀光两千人,但不能在两千人手下守一座县城。

    “那宿主就替这里的人杀光来者吧。”系统说。

    “他们做的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宿主在跟着他们一起浪费时间。如果给他们些枪支,他们就完全不用修葺城墙,而宿主是比枪支更有效率的武器。”

    “你已经杀了第一个人了,你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是不是?他制造疫病,他堆了一堆尸体,他打算把淡河县城也变成那副样子……如果军队打开了城门,这里照样会变成那副样子,宿主明白吗?”

    “所以,去杀了所有人吧,试试你自己的力量,两千人而已。”

    它的声音几乎不像是系统了,那声音听起来平和,舒缓,磁性,有不太掩饰的诱导性。

    “宿主是为了保护这里,这是正义的。”

    第 37 章 夜入闱

    城墙上的士兵怀疑自己眼花。

    他向着火势渐熄的东城区望过去,火光在他虹膜上残留下一片白色的斑点。

    而当他回过头来时,封赤练就站在他旁边。没有人为她放下梯子,没有人听到她在城下呼喊,她就这么上来了,像一只鸦停上城墙。

    “出什么事了?”封赤练哑声哑气地问,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

    “城东走水了,”那驻城士兵还没从身后突然冒出个活人的惊悚里回过神来。

    他手按着武器忘了松开,口中讷讷,“城防官要……要我们守好此地。”

    他用力眨眨眼,终于想起松开武器:“呃,赤练先生,您是怎么……怎么……?”

    没有回答,夜风吹去了血腥味,她已经不在城墙上。

    冯家人无功而返,他们派出去追那小女孩的人迟迟没有返回,官印和私印也不知去向。

    但现在他们等不了了,城东火势在逐渐熄灭,如果再拖下去,那些被调虎离山的差官就要回来了。

    之前的叫喊和冲突声已经惊醒了不少睡梦中的县民,有人悄悄打开门向外窥视。

    冯府的家丁把火把聚拢起来,围出一个光亮的圈子,冯穆站在这个圈子里,光把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照亮。

    少年脸上呈现出一种癔症样的兴奋,那近似于赌徒把最后筹码推上前去,盯着骰盅摇晃的神情。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族,没有父亲,最后一搏的力量已经被用在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他都没有退路。

    “淡河县城的父老们,请听我一言!”他朗声开腔。

    “我是冯氏长子穆,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诸父老皆知我冯家世代居于淡河,教子以为人谦谨,尊师而睦邻,恭上而友贤。百年来我冯家为淡河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未有功劳亦有苦劳。”

    “而就在日前!淡河县令强诬冯家窝藏逃犯,竟不由分说将我冯家上下一概收系,若非忠仆保护,我恐怕没有机会在此陈冤。”

    “如今大军压境,将引水灌城,而县令早已携印逃走,不知去向。他裴纪堂自称淡河县城父母官,岂有危难当头父母弃子女而去之道理?县令已逃,而父老不得逃,冯家在此地百年,我亦不欲逃。”

    “而今之计,惟有开城以避水灾之祸。冯穆在此,请各位父老相助!”

    少年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真有些破釜沉舟的悲壮意味。

    有些人打开了房门沉默地注视他,一些人隔着窗,隔着墙还在犹豫。在黑暗之中,一个声音响起来。

    “赤练先生呢?”

    赤练先生呢?治好了淡河疫病的赤练先生呢?那个仿佛天人一样的赤练先生呢?

    冯穆像是被一口无形的土噎住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封!寒!山!怎么每一次都是这个妖妇出来搅局,附子的事情是她,收买人心的是她,现在她不在这里,这群人还在心心念念她!

    “她逃了。”他干脆地说,“早在白日里就不知去向。”

    夜风烈起来,有血腥味从黑暗中扑面而来,当冯穆声音落下去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巷口一声清晰的国骂。

    “x,当面造谣,第一次见。”

    或许她应该有个更好,更威风凛凛的登场方式。但封赤练做不到。

    她一手架着裴纪堂,一手拖着封鸦鸦,以一种近乎于两人三足的方式从暗中走出来。

    裴纪堂还在她肩膀上低低地咳嗽,封鸦鸦惨白着脸颊,黑发被泪水粘在两颊,俩人一左一右挂在她身上,不可谓不滑稽。

    封鸦鸦松开了她的手,举起手里的包袱,火光照亮她戴在手上那枚黄铜戒指:“淡河县城官印私印皆在此处!裴明府没有逃走!”

    裴纪堂这随着这一声喊勉强直起身,本官在此。他低的,虚弱却坚决的声音响起来。风将焰光吹向他们。

    封赤练从城墙上下来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府衙,没找到封鸦鸦,只找到裴纪堂。

    她拽着裴纪堂翻出来,绕了大半个城,终于找到躲在角落里怀抱官印的鸦鸦。

    来不及讲前因后果,她拖着这俩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冯穆的演讲现场。

    火把开始熄灭了,冯家长子的脸也有些不清,他抬高声音,近乎是嘶吼一样说:“没逃走又怎样!官印在又怎样!淡河涨水,我们迟早要死在这里!”

    “……”

    封赤练松开了手,把手里布包的东西丢在地上踢向他。

    “外面很快就会退兵了。”她平心静气地说,“我杀了他们的校尉,这是头颅。”

    封鸦鸦和裴纪堂同时看向她,巷中传来到抽冷气的声音,和因为惊讶而失声的喊叫,远处灯火近了,扑灭城东火的差官正如鱼如龙地涌来。

    “宿主,”而系统突然开口,“抬头,看一眼天。”

    原本应该微明的天空仍旧被混沌的暗色所笼罩,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那涌动的混沌似乎正在凝结成一个漩涡,向着封赤练所在的地方移动。

    “天劫要来了。”

    下一秒她飞身窜了出去——几乎是飞。而那团漩涡云气也像是察觉到她的移动一样紧紧跟上。

    封赤练避开涌来的差官,翻过坊墙,向着刚刚她进城的方向跑过去。

    头顶已经隐隐有了雷声,闪电将团卷在一起的云层照亮。

    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又打了个哈欠,算着今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班。

    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封赤练,她没和他说话,身形轻巧地翻过女墙跑向垛墙。

    “赤练先生,你?”

    然后他看到她越过垛墙,直直地跳了下去。

    第一道雷从空中劈下。

    封赤练跳是硬跳的,着陆也是硬着陆的。

    被雷劈不像是触电,像是被人照后脑勺拍了一板砖。

    封赤练失去平衡,直直地栽在土里。她想爬起来,第二道雷又打下来,强迫她安静地蜷起身忍着。

    糟透了。

    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在被有节律地殴打,精神和生理都是。

    每一次坠下来的雷都像是重锤敲击着她的骨头,那上面大概已经布满裂隙,在一个呼吸之间就会断裂。

    她不知道还有多少雷,还要持续多久结束,只是在眼前又一次被电光照亮的时候会模糊地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还没完。

    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一辈子,鬼知道多久。

    封赤练感到自己已经从一块石头被磨成了一张纸,落雷停下了,而天空仍旧阴沉,翻卷的云气中雷声越来越强烈,仿佛在积攒某种恶意。

    她麻木地抬头盯着那个旋涡,等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落下来。

    雷声骤然炸响,而天空也随之被照得白昼一般,最后一道劫雷气势汹汹地坠落下来——卡在封赤练头顶。

    光,非常多的金色光线从她身上渗透出来,游动着向雷迎过去。这近千条光线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劫雷整个兜在了里面。

    封赤练怔怔地看着二者抵牾,纠缠,最终双双灭失在半空中。

    雨随之落下,细密地沾满封赤练的头发,衣服,远处的天空露出一线白色,天要晴了。

    她闭上眼睛,倒在雨水里。

    第二天早上城外的军队退了,涨水的淡河也恢复了枯水期的样子。

    冯家没什么话好说,该下狱下狱,该定罪定罪,在危机过去的空隙里,所有人兜舒了一口气。

    也有人记得在夜里突然失踪的封赤练。赤练先生那是突然去了哪呢?他们犯犯嘀咕也就作罢。

    而被嘀咕的对象正在养伤。

    一个县衙三个病号。裴纪堂余毒未清,半天强撑着身体工作,半天躺着养病。封鸦鸦被吓着了,又开始发起烧来,捧着姜汤听裴纪堂和封赤练一唱一和地骂她胡闹。

    封赤练刚刚突破回了筑基后期,被雷打了个半死,实打实感受到老天爷对杀生道的爱意。她一遍牙酸年末还有一场劫雷等着,一边纠结一个问题。

    那近千道金色的光线究竟是什么?

    她问系统,系统说不知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可以归结为宿主你福大命大不然横竖死在最后一次劫雷上。

    封赤练只当它在说废话,她回忆那光线的金色,在心里隐隐约约有点估计。

    那颜色非常像是“BUG面板上”数字的颜色。

    但她没法考证这件事了,当她打开自己的面板时,BUG面板上的数字又变成了那个灰色的0,在她没看的这段时间里或许发生过什么变化?

    毫无疑问她把它漏过去了。在当前这个关隘,她分不出手去细究。

    +事情太多了。

    战后的城墙需要修葺,受伤和死亡的士兵家属需要安抚。

    封赤练被封鸦鸦牵着找到了那个保护她的女人,她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黄三玉,那个胆怯的,不敢上公堂的女人,怕她黄色眼睛而不敢跟她说话的女人,在那个深夜保护了与她没有干系的女孩。

    浆洗铺子的老妪收留了黄三玉的儿子,县里赞扬她勇毅,给她置办棺椁与她丈夫合葬。

    婴儿的哭声一遍一遍敲击着云霄,封赤练在这哭声里感到虚弱和晕眩。

    仙人是不会感到虚弱的,仙人总是强大而傲慢,可她现在觉得自己无比虚弱。

    十二月渐晴的天幕下,一道快马向着正逐渐恢复平宁的淡河城跑来。

    骑手衣上满是尘埃,马向外吐着沫子。城防官伸手要拦,骑手立刻扬起鞭子作势挥向他。

    “传襄溪王殿下谕!”

    “淡河县城县令裴纪堂,即刻动身前往觐见述职!”

    第 38 章 白蝮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喉咙哽住,舌头打结。

    封赤练的气质变了,那个无声无息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站了起来,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眼睛却摄人地扫视着。

    仿佛是一脚踢开了道旁的山石,其中却窜出一条丈余的蟒蛇,直着脖子吐红信看人。

    “神医”消失了,“赤练先生”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向所有人直白地表露出来一件事——

    她是个会杀人的人。

    封赤练问了几嗓子,没人动。于是她自己走过去,绕开那瘫倒在地面带土色的发言者,把峨眉刺从墙上拔下来戴回手上。

    铁器在空气中震颤出细微的嗡鸣,刃光照过其他人的脸,他们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一起颤鸣起来。

    “我不降,”她看向身边人,“但我尊重各位,咱们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想降的人多,那我无话可说。”

    她身上一瞬爆发的杀气收敛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周遭的人慢慢从窒息感中恢复过来。

    “赤练……先生是裴明府的贵客,”有人迟疑地顺着她的话说说,“但到底没有实职。即便是淡河县城破,您也不一定会被牵连。”

    她轻轻哼笑起来。

    “裴明府把这里托付给我,若是城破,那就是我失职,我自尽谢罪。”

    一句话撂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激得一悸。

    “但我死之前,肯定会把账算清楚。诸位谁主降,我就上到令高堂,下至令郎,杀了你一家老小。”

    “好啦,来表决吧——”她笑微微地下了结语。

    “——让我看看谁想投降!”

    不降,全票通过。

    赤练在几秒钟内成为了主心骨,文明在野蛮之后,权力在文明之后,但野蛮在某些时刻能崩毁一切。

    而在所有人恐惧的,试探的,思量的目光中,封赤练正努力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就像刚刚那个人说的,水到底是从哪来的?

    涨水的只有一条河,不像是汛期改变,河里的水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样蹊跷。事出反常有妖,没有妖便有仙。

    这条冬天莫名其妙活跃起来的河流,背后说不定有上次那个人的同行。

    “这件事我会解决,”她说,“拿我的性命担保。”

    “外面叫阵的时间是三天,我只需要两天。在两天之内,我会处理完这件事情。”

    “你们要做的只是守好这里,两天。”

    这件事按道理得让裴纪堂知道,但封赤练觉得瞒着他更好。

    一个病得爬不起床来的病人对解决问题没有益处,告诉他也只是让病情更严重。

    府内的其他仆人都被换掉,封赤练把鸦鸦暂时推上了照顾病人的岗位。

    “别那么死心眼,”她对封鸦鸦说,“让你照顾他,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先保护好自己。”

    她对城内撑三天不降没有任何信心,即使有“杀你全家”这种恶言在先,那群书生也不一定能顶住底下人带来的压力。

    实际上两天也是往多里说的,这座城能撑住不从内部坍塌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昼夜。

    淡河从中午开始涨水,黄昏时河道已经像是夏日一样溢满,西向的晚霞坠落在这条银龙的背上,反射出艳艳的光彩。

    驻守在河边的臧州军一个半时辰一换岗,柯校尉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卫这条河三天。

    大冬天涨水的河流闻所未闻,有好事的在站岗时会向河边凑得近些,看看这仿佛天降一样的河水有什么不同。

    而更多人只是像是磐石一样沉默地站着,在心中咒骂神经病一样的第五特和神经病一样的柯伏虎。

    臧州多矿产,第五特的封地因此而富庶,但这富庶和封地上的平头百姓没有联系。

    那位好色而崇信方士的王留给他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徭役和征敛。当臧州人抬起头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晴朗或阴翳的天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即将落下来的大手,时刻准备把他们拎起来挤压出最后的油脂。

    有人反抗,但没人取得胜利。狸子的狡猾和狼的贪婪同时呈现在这位藩王身上,他太懂得如何建立自己的联盟。

    第五特敲骨吸髓地从他的封地拿走财富,然后用它们去收买手下人,用血和泪混杂成的香油点在他手下方士们的长明灯里,祈祷这不知餍足的恶兽长命百岁。

    所有反抗者都被掐灭在苗头里,剩下的大多数人认命了——命不好,生在这个年景而不为贵胄者,就是命不好。

    而有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凭什么触霉头的是我们,凭什么活不下去的是我们?

    既然他们能从我身上拿走我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从别人身上拿走什么来弥补?

    有无数眼睛盯着远处的淡河城,他们期待着城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期待着自己能从残骸上得到一点残余的好处。

    而淡河只是静静地流淌。

    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月末的月亮只有很细的一牙,像是一根弯了的针。

    天上星子也少,整个夜幕仿佛太初之初那团巨大的混沌。而在这样一团蒙昧的昏暗之中,却有一条莹莹的带子正散发出微光。

    涨起来的淡河水像是沐浴在月华中一样,水流正泛起柔和的光线。

    守在河边的的那个臧州兵四下望了望,给自己壮起胆子靠河岸近了些,从入夜开始他就留意到这河水的异常。

    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河中伸过头去,在流玉一样的河流中,他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

    怪哉!一般的河水中总是没有鱼虾,砂石总该有一些,少有湍急的水流能如此干净……干净得什么也没有。

    他又向前探了探头,这一次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团影影绰绰,水草一样的黑色,正在他的倒影之后伫着。

    “别动。”

    他猛然反应过来,回手一枪扎向身后,那影子却骤然一滑,避开他的动作,反手抓住他的肩膀。

    “格拉”,那是关节被拽出关节腔的声音,那士兵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一团麻堵住了口。

    “你要杀我吗?”那个影子问。

    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他被那影子按在地上,一只胳膊脱臼,半边脸压在泥里,那个影子居然问他想不想要杀自己?

    痛苦和窒息感让他的头脑一团混乱,而在混乱之中,他凭借本能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也不想杀你。”

    随着这一声叹气一样的低语。守卫的臧州兵颈上一麻,随即陷入了黑暗中。

    封赤练擦擦手上的泥,站起来,把被击昏的臧州兵拖进几米外的草丛里。

    刚刚打昏了去解手的一个,现在加上这个,河岸大概能空出一会没人看顾了。

    她压一压斗笠,走向那条正在发光的河水。

    走得越近,空气中某种力量的共鸣就越明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雾气正从这河水中升腾起来,缓慢地把封赤练包裹在其中。

    这力量与死气全然不同,它温润,洁净,没有强烈的攻击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毛孔在这雾中张开,不自主地开始吸收吐纳。

    “没错了,宿主。”系统说,“这水有灵。”

    系统在她动身从淡河城墙上下来之前就告诉过她,一般修士很难凭借一己之力让一条大河凭空冒出水来。

    天下水脉与各地气运息息相关,要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创造或者覆灭河流,气运岂不完全乱了套?

    但有一种动物可以。

    龙。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身为鳞虫之长的龙与水脉伴生,龙陨则水竭,龙行则水动。

    这一次淡河突然涨水,八成是和龙有关。

    封赤练找了一处前滩下去,慢慢把手伸进水中。

    随着她将灵气注入,这原本平静流淌的河水突然涌动起来,它们水银一样避开她的手向两侧分裂,露出干枯的河床。

    她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被水避开的河流中央,那里有一汪镜子一样凝固不动的小潭,而在潭水的正上方,一枚鸡卵大小的珠子正转动着。

    它像是一个缩小版的月亮,但比月亮更光华四溢。

    轻纱一样的云气包裹着它,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律动,在四周被分开的河水,也随着律动的节律涨起微弱的潮汐。

    “这是什么?”封赤练喃喃着。

    “这是水龙珠。”系统说,“真不知道那群凡人那里搞来的这东西。”

    在封赤练伸手摘下那枚珠子的瞬间,河水如同被拔掉了漏水塞一样开始急剧地向着中央涌过去。要不是她身法敏捷跃上岸边,几乎要被这汹涌而来的水流拍倒。

    那面镜子一样的小潭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吸拢了水流,然后自身也凹陷下去,化作一阵银纱一样的雾气扑进封赤练手中的龙珠。

    半柱香不到功夫,整条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行则水动,龙栖则潭成。”系统幽幽开口,“神偷窃得九龙杯,您事情解决了就快跑吧宿主,您可不能飞啊。”

    而与之应和,岸边骤然响起了“有敌!”的呼号。

    封赤练揣紧龙珠,掠向岸边的高草地。她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自然不可能骑马。

    在不能飞的情况下,除非的卢附体,不然跑不过马匹。

    呼喝声,马蹄声脚步声一齐响起来,搜索的队伍鱼贯而出,分成四五队寻找来敌的下落。

    她隐藏气息,薮猫一样压低身形在高草中移动。叫喊声与她擦肩而过,狐尾一样厚密的芦苇轻轻扫着她的颊侧。

    在来探查情况之前封赤练就看准了这条退路,穿过芦苇荡,越过一段平地之后就是淡河城墙,只要不——

    ——在她从芦苇荡出来的一刹,火把照亮了她的脸。

    ……只要不被发现,他大爷的。

    第 39 章 屏后

    系统在输出,封赤练也在输出,她正在答街坊四邻的疑。

    这几天还需要处理疫病的人基本上没有了,但她的医棚外仍旧热闹。

    所有人都有同一个问题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赤练先生,淡河县城真的有“业”吗?

    大概是从她刻意传出裴纪堂病倒消息的那段时间开始,一股流言在城中缓慢地发酵。

    短短三四天时间内,它苔藓一样长满了这座县城的每一个缝隙。

    有人说,城中的疫病不是疫病,而是一种“业 ”。

    谁也说不好是谁先提出了这种说法,靠城墙根担货的脚夫说他是听一个僧人说的。

    那天快傍晚时天上云气很重,灰云的边缘有些灼铁似的红色,他竖着挑担倚靠在墙上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个穿深色袈裟的行脚僧人走过来。

    朝中崇佛,颐朝遍地都是寺院,即使在淡河这个偏远县城,看到个把云游化缘的僧人也不是稀罕事。

    脚夫没理他,他却自己凑上来了,合掌深鞠一躬。

    “施主,贫道与您有缘。”

    “请施主尽快离开此地吧,此地无僧无寺,不尊佛法,百姓蒙昧如昏,长官不知教化。故而业力积攒,有瘟疫,兵祸,天灾之虞。”

    暮色朦朦,僧人的面容因为光线昏暗而不清,脚夫猛然从出神里恢复过来,那僧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被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回了家里,把事情与自家妻子说了。

    妻子叫他不要声张,可这流言却不知从何地暗自滋长起来。

    日头很烈,冬日午后的太阳把地面晒得一层白色,坐在医棚里即使有遮阳也被这反光晃眉骨发烫。

    系统的喋喋不休让封赤练有些轻微晕眩,摊前围着人的七嘴八舌也搅得她脑袋里一团乱麻,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额头前,示意它安静。

    系统安静了,站在医棚前的人们也安静了,他们沉默地,有些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好像那是一个预兆。

    几十双眼睛诚惶诚恐地看着她,等她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她把手放下。

    “各位,我从未听说过‘业’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瘟疫已经逐渐平息下来。它不过是与血相关的病,需要通过放血来治。与其他的都没有关联。”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噢”,躁动不安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

    但很快又有惴惴的声音冒出来:“赤练先生,那我听说是要打仗了……淡河县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经不起几回冲啊。”

    “想来城中是没有佛寺,是不是轻慢了神灵也不可知?”

    “疫病枉死的人这么多,应当放个焰口,可惜这时候来不及了……”

    新一轮的声音又覆盖上来,打仗这个话头挑起了新的问题。

    赤练先生,真是要打仗啊?赤练先生,咱们守不守得住啊?

    赤练先生,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呀?

    若是打上几个月,春播如何是好呀?

    家里的人病还没好利索,走路也还没有力气,这要是打起仗来,是要出事情的呀。

    这情况有些话她能回答,有些话她得掂量掂量。

    中心思想就是对,要打仗了,不知道要打多久,但是好是坏都肯定打不到过年。病没好利索的尽量补补多晒太阳,恢复总得有个时间。

    “头疼吗?”系统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

    封赤练长叹一口气,直起身向所有人暂且告假,决定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和系统吵一架。

    “把所有人杀掉太麻烦了,”后巷里没有人,一只白脑袋的鸟停在墙头翘尾巴,封赤练找了一块阴凉地站定,有些嘲讽地回答系统,“第五特还有可能派兵过来,不然我飞过去把他封地平了吧。”

    “除了宿主不适合飞之外,没什么不可以的。”

    没什么不可以的?

    太不可以了。

    这是一个明显的滑坡,明显得掰一掰能当三角尺用。

    挂她身上这个系统平时人模狗样人畜无害的,一到节骨眼上就开始给她上眼药。

    她杀那个穿得花红柳绿的道士是正当防卫,是为死者报仇,也是保护生者。现在出去把这两千来兵杀了是什么?

    “系统,我给你做一个比喻,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封赤练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假设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抢劫,我去打断他的腿,这叫见义勇为。”

    “如果我怀疑街上有个人要抢劫,去打断他的腿,这叫故意伤害。”

    这不是一个概念。系统说。

    “这当然是一个概念,”封赤练打断它,“今天因为他们要打淡河县,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明天我就可以因为觉得谁可能危害我就杀了谁,到最后百无禁忌,总归安慰一下自己他们可能对我不利就是了。”

    “滑坡到最后,我就回到天诛地灭杀生道大boss的路,回不了头了。”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淡河县城内部也不太平,有一股力量想要从内瓦解这座城池。

    从给裴纪堂下附子,到现在装神弄鬼地传出城中有业的谣言,本质上都是想制造混乱,外敌易御家贼难防,她能杀了这两千兵马,杀不了淡河县城内这股邪气。

    不论是峋阳王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有人还在诱惑这股邪气,只要没人压制这股邪气,城里就不可能安生。

    系统不吭声,系统把话题扯走:“那么,你就这么看着吗,宿主?”

    封赤练望了一眼巷外,她没来由地笑起来。

    “也不是……从我来这里到现在,见过这么多装神弄鬼的了。”

    “怎么也该轮到我这个真的邪魔外道发发威了吧?”

    翌日赤练的医棚收了起来,与之相对的是县衙外面贴上了一张新的告示:疫病已平,一日后县中将祭三牲以告天地,慰鬼神,县令亲主祭祀。

    论时间,祭祀的时间选在一日后实在是有点仓促,但在外敌压境的情形下也算是情有可原。

    原本被流言搅动的民心也安定下来,虽然没有人真的指望这场祭祀能抵挡住大军的步伐,但他们总希望这样告慰鬼神的尝试能带来什么微弱的改变。

    朔风卷起残叶越过墙头,在内室的窗前落下了。客舍的书房房门紧闭,连窗都从里面挡好。

    屋里的封赤练找了几卷席子来卷起,靠墙做成一个舒服些的靠背。在放了至少500cc的血之后,她现在不太有力气直着后背跪坐。

    峨眉刺被搭在她手腕旁的小几上,上面血迹还没干。

    十来个小竹桶竖在峨眉刺旁边,最近那个上面搭着分油用的小漏。

    血珠子从小漏的一端爬向底,仿佛谁在半空扯碎了一串璎珞,赤珠纷纷而坠。

    漏比一般的油漏小巧不少,连带着下面开的孔也细,有液体倒进去底下只能一滴一滴地漏。

    封赤练用峨眉刺穿透皮肤,悬起手腕拿小漏接血。

    她没法在这个过程中控制自己的血小板发挥作用,伤口凝结只能再次剥开。

    神经在反复拉扯下变得迟钝,折腾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用峨眉刺在左手手臂上扎了多少个窟窿。

    横竖杀生道女修不会死于破伤风吧?封赤练乐观地想。

    系统从看着她折腾到看不下去她折腾。

    “修佛道的的确有人会尝试割肉喂鹰证道,”它说,“怎么,宿主,您这么给自己放血,是打算出家了?”

    哎,别说,在淡河县这段日子掉的头发,颇有些要斩断三千青丝的架势。

    封赤练按住手腕,长长地吐气,把脖子耷拉在竹席卷的边缘。

    失血带来的冷汗和耳鸣还没有散去,手臂上伤口传来的痛苦已经逐渐清晰。

    “哎,系统,”她有气无力地微笑起来,以一种轻佻的口吻发问,“自古以来杀生道的人是不是都特没有创意?”

    “是的宿主,在逆用心法和行医救人方面,无人的创新性望您项背。现在您打算继续创新什么?”

    她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凝气于掌。灵气逐渐顺着腕脉流下,张开的创口逐渐收缩。

    “我是在想,‘以血化生’这个东西,可以当单体治疗用,也可以当一个立刻就能发挥作用的群奶用啊……”

    她有一个很好的创意。

    十一月十九日,宜祭。

    奔走多日的裴纪堂终于停下脚步,洗沐焚香后玄衣纁裳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所有抬头注目他的人都在他手捧祭文登台时低下头去。

    他们惊讶地发现,就像在雕像上垂下一层纱一样,眼前这个未至而立的青年,在换上祭服时陡然呈现出了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气质。

    在城墙上下的裴纪堂风尘仆仆,眉眼间从无倦色。

    他总用重视的,专注的目光注目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他会帮士兵传递捆扎的兵器,俯在泥土里确认听瓮的深浅,这个时候人们很难想起他是这里最高的长官。

    但现在他显得“遥远”,那一身黑与赤的祭衣烘托出了某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

    人们笃信地看着他,像是孩子在看父母,他们相信这个人能安抚此地病死的魂灵,将这座城池所遭遇的不幸上达天听,带回他们本应拥有的平和生活。

    裴纪堂开始敬奠第一杯酒。

    “时圣朝五年,十一月十九,淡河县令裴纪堂及诸府吏,具三牲之祭,敬四方神明,奠诸乡之灵。”

    在所有人围着祭台的时候,有一个人例外。

    封赤练悄无声息地带着几个小吏在不远处扎起了医棚,烧起水来。

    这次锅里煮的不是布条,里面沸腾着的是暗褐色的水,比寻常中药清澈不少。

    她守着锅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的方向,那双黄色的眼睛里有些不明的思量。

    三杯酒敬奉完毕,裴纪堂与助祭点香再读祭文,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直到写有祭文的丝帛被焚烧,仪式接近尾声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很深的一声叹气。

    “唉!唉!”

    声源周遭的人纷纷扭头,一个斗笠从人群中显露出来,那人穿暗色僧衣,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云游僧人。

    他很突出地叹了两口气之后,朗声开口。

    “迟!迟!”

    “如洪将至而造舟,火已起而凿井。有心而力晚,迟!”

    颐朝崇佛,市井百姓也对出家人有所敬畏,是以虽然在这个祭祀刚刚完成的节骨眼上,也没有谁因为这样冒犯的话抡起拳头打他。

    第 40 章 寒魁使节

    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们还站在原地,她擦擦脸上的血,对他们仰起脸来:“快跑。”

    “快跑,跑起来,去告诉所有人你们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打碎了冰面,傻站在那里的士兵们反应过来,从怔愣变成后退,再变成混乱的拔腿狂奔。

    四周寂静下来,只剩下封赤练怀里的水龙珠还在散出幽微的光线。

    她低下头,看着倒毙在地的校尉,仿佛是错觉,她看到一股非常浅的紫色烟气从他的眉心升了起来,转瞬消逝在空气中。

    封赤练伸出手去想去捉那缕消散的烟气,却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注意。

    隐约的嘈杂和混乱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的平地,望向视野尽头的淡河县城。

    它像是火炬一样通明,照亮整个夜幕。

    裴纪堂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见自己仍是婴儿,被装在一个漆木提篮中,一只女人的手从食盒边缘垂下来。

    血顺着她白皙的,长的手指流下,线虫一样缓慢地爬入盒中。

    当他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炉里的香已经烧尽了。

    封鸦鸦不在这里。

    他晌午后醒了一次,一睁眼就看到小姑娘一声不响地站在他旁边投帕子给他擦脸,惊得他几乎从榻上摔下来。

    好说歹说问清楚了是封赤练让她来照顾他,裴纪堂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不用照顾。

    “不行,”封鸦鸦一板脸,“阿姊说了,裴明府太招人恨,要是我不守在身边,没准会被人捅上一刀。”

    “……”

    “还有,”她把帕子在盆里绞干,“我最不喜欢欠人情,您既然照看了我一次,我也得照看您一次。”

    他稍微吃了些粥,然后又一次睡过去,再睁眼就已经是此时。

    灯芯刚刚挑过,看来屋里人并没出去太久。

    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坐起来,稍微一动就是一阵气血上涌,只得作罢。

    窗外微微有些光线闪动。

    裴纪堂躺回去,闭上眼睛,但总觉得有股纷乱的声音搅得他难以入睡,杂乱的念头像是雪片一样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淡河县城如今怎样了?城外军的动向如何?自己这一倒,不知道会生成多少新的变数……

    纷乱声越来越大,他猛然睁眼,意识到这不是错觉。窗外被火把和灯烛的光照亮了,有人大声喊着什么。

    “走水,走水!”

    “淡河涨水,城外的要引水灌城啦!当官的有罪我们平头百姓不拿骨头填!开城投降吧!”

    声音离得很远,但清晰可闻,裴纪堂挣扎着坐起身来,床头的书简翻倒下去,哗啦啦撒了一地。

    门就在这一刻被拉开,封鸦鸦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袱,从门里挤了进来。

    “裴明府,”她说,“出事了。”

    逃走的冯家长子冯穆并没想办法混出城,他收拢起家仆,等到今夜这个机会。

    子时刚过,两个冯家仆从点燃了城东一处马厩,冬季干燥的稻草立刻像是泼油一样顺风烧起来。

    府衙中的差官大半赶去救火,没有料到这群冯家余孽踩着这个空隙冲进了衙门。

    封鸦鸦睡得浅,在城东走水差官离开时就被惊醒,到冯家人开始冲击府衙,她立刻跑去书房把官印用外衣包了带回来。

    “外面的衙役还能拖一刻,”灯火在女孩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光,“裴明府,快走!阿姊出去做事了,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裴纪堂惨然一笑,摇头:“某动不了,封娘子你快走。他们是冲着裴某与官印私印两印来的,不会为难你。你把官印拿好,某以私印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两印不齐,开城投降的文书就无用。”

    封鸦鸦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环顾四周,靠窗有一个平日搁置杂物的柜箱,勉强能藏下一个成年男人。“我扶你起来,”她拽着他的袖子,“你不能在这任他们摆布,至少得藏起来!”

    裴纪堂哑然失笑,贼入衙门不见官印私印,也不见他,必然四处搜索,一个柜子能藏到几时呢?

    但封鸦鸦一副你不藏起来我不走的样子,他只能勉强就着她的手起身进了柜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裴纪堂倚靠着柜壁平复呼吸,摇头示意封鸦鸦快走。

    他无法藏,也不打算藏,私印在他身上,就算他们要他性命,他也能以此做筹码延缓他们去追封鸦鸦的步伐。

    女孩双手抓住裴纪堂的左手,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裴明府……”

    她忽而小狐一样狡黠地笑了:“我平生不欠裴家人人情,还你啦。”

    “还请明府,勿要出声,好好休息。”

    她双手一并,裴纪堂戴在左手上的黄铜戒指被拽了下来,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塞回柜子里。

    戒指上的暗扣在摩擦中滑开,露出小指甲大的一个滚轮。上面正是四字,裴纪堂印。

    “你怎么知道……”古怪的问题。

    那双眼睛灼灼地望着他,问话的语气却轻柔缱绻如情人的低语。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手无寸铁,柯伏虎却莫名地感到强烈的不祥与恶意。

    于是他退后,抬起手来,身边士兵的枪尖倒向她,她眯了眯眼睛,慢慢塌下后背,像是个准备屈服的动作——

    ——也是猛兽在准备扑击时的动作。

    河风大起,芦苇骤然倒伏,站在最中的臧州兵感到一阵疾风掠过了他们。

    视野随即如同被风卷飞的落叶一样飞出去,细线般的月亮落下血泪,黑暗从头顶奔涌而下。

    被峨眉刺切断喉咙的士兵摔在同伴身上,封赤练轻巧地从他们之间穿过,袖中沾血的锋刃刺向柯伏虎面门。

    他悚然振刀而起,格住刺下来的峨眉刺,旋身将力卸向一侧。

    封赤练后跳站直,柯伏虎稳住身形,两个人都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第一个招架住了她一击的人,不是修士,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封赤练甚至有点茫然,她试探性地探出神识,什么都没试出来。

    而柯伏虎的内心剧烈动荡着。

    关节和臂骨都传来不祥的疼痛,他似乎感觉到那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这个女人不用长枪,不用刀剑,在她站定时他才看清她抓在手里的是什么。

    那是一对嗡嗡旋转着的奇怪兵器,沾染在刃上的血迹像是细碎的花瓣般被甩出去。

    它并不比匕首长多少,用短武器对抗长武器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多年战斗留下的第六感告诉他,就算他手持长枪,也绝不能和她单挑。

    无人回答,少女脸上带着明艳的骄傲抽身而去,柜门合上了。

    封鸦鸦不太认识淡河县城的路,几次出来都是跟着封赤练,活动的范围也只是府衙到医棚。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官印,攥紧那枚戒指一样的私印顺着巷子向外跑去。

    现在不知道哪里有暴徒,哪里是安全的,她只能凭借本能往火光的反方向跑。

    “追上那小倡 /妇!妈的,坏我大事!”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逐渐迫近,怀中沉重的金属拖累她的脚步,封鸦鸦感到过度奔跑简直要让自己的喉咙翻上血腥,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一个巷子,一头扎进悬挂的织物之间。

    这是什么?是个洗衣坊吗?

    封鸦鸦不清楚,她用力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用从竹竿上掉下来的衣服盖住自己。

    脚步声逐渐近了,隔着布料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她捂住嘴,蜷起脊背,屏住呼吸。

    “喀喇。”旁边的木门突然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头上戴着白绢花的妇人探头出来,一脸紧张地张望着,大概是被刚刚封鸦鸦打翻衣服的声音惊了起来。

    蜷缩在衣服里的女孩从缝隙里露出小半边脸颊,正好和那女人对上视线。

    “你是……”

    没来得及说出完整的话,灯笼和火把的光骤然照亮巷里。

    几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把没来得及关上门的女人拽出屋来。

    “你!老实点!老子问你,有没有看到个小贼抱着包袱跑过来了?”

    女人像是被拎住脖子的水鸟一样挣扎了两下,声音发抖:“没看到。”

    “没看到,哼……别让老子发现你扯谎……”那汉子踢了两脚满地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有只花狸子跑上来,把杆子打翻了。”她细声细气地说,并不住地缩着脖子。

    几个人不听她的话,粗鲁地把散落满地的衣服踢开,封鸦鸦又向角落里缩了缩,抓紧盖在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瞬间,那女人突然暴起,像是要撕下一块肉一样猛地咬住最近那个人的手臂,对着巷口外嘶声:“封小女郎快跑!”

    被咬住的那人吃痛,抬手呯地把她摔在了墙上:“妈的!猫在外面!追!”

    脚步声和灯火散去了,封鸦鸦手脚并用地从衣服里爬出来,爬向那个从墙上滑下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