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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吃你会娶我么?

    桃漾再回到小善寺时,谢夫人已出了高僧禅房,正坐在后院石桌前等着她,见她回来,让嬷嬷给她添了杯茶,道:“坐下歇会儿咱们再回。”

    桃漾对她轻轻点头,拿起杯盏用了口茶。

    她神色清淡,只把去清心庵捐香油钱的事简单说了几句,再没什么话说,谢夫人只以为从小善寺往清心庵的这段路让她走累了,也没多问,待歇上片刻,一道坐马车往淮阳城回。

    谢夫人自袖袋里取出一只平安符递给桃漾,温声道:“给你求的。”红色平安符递在眼前,透着淡淡的香火气,桃漾抬眸看向谢夫人,轻抿唇瓣:“多谢夫人。”

    谢夫人对她轻笑:“你适才若能早些回来,我还想带你卜上一卦呢,与这位高僧不过清谈这片刻,倒是解了我心中困扰,可惜,你回来时,他已去见了别的香客。”

    桃漾对谢夫人莞尔:“下回得了机会我再来。”

    马车内闲聊,不觉间就已入了淮阳城门,回到桂月园不过刚过了午时,桃漾陪着谢夫人简单用些午膳,回到竹院后就上了榻。

    她往日里便有午憩的习惯,躺在枕上不多时就睡下了。

    窗外日光正盛,秋风轻拂,吹动着黄叶片片散落。

    谢满眉目含笑,身上着了件明黄色锦裙,依旧是澄澈明媚的模样,她站在树下眸光认真的看着桃漾,甜声唤她:“桃漾姐姐。”

    桃漾问她:“满儿妹妹,你不是去了远房姨母家么?怎会在那里——”

    谢满听到她的话,本是在笑着,忽的一声便哭了。

    随后,桃漾又看到了大郎君,他神色温和对桃漾道:“大伯和府中长辈商议,送姑母去了城外别苑,那里山好景好,有奴仆侍奉,总比回了曲陵要来得好。”

    桃漾对他使劲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们不在别苑,她们被人关了起来——”她声嘶力竭的喊着,额间香汗淋淋,猛的在枕上睁开了眼。

    水兰闻声急忙进来,隔着床帐问:“姑娘,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桃漾躺在枕上眸光直直的盯着帐顶,气息紊乱,许久,轻声回水兰:“没事,出去吧。”

    桃漾一直在榻上躺着,神色黯淡,面色也不太好,直到酉时的时候,水兰再进来唤她:“姑娘,家主来了桂月园,让您一道用晚膳呢。”

    桃漾神思不稳,正出着神,听到‘家主’二字,心间一紧,默上许久,与水兰道:“就说我午时出门累着了,想在榻上多歇会儿,没有胃口。”

    水兰闻言犹豫片刻,应声再出了门。

    再过上有一刻钟,桃漾起身下了塌,梳洗后出了竹院往鹿鸣山中去,她刚走出院门,恰巧在抄手游廊上碰上了要出桂月园的家主谢蕴。

    桃漾上前对他见礼,指节在衣袖下不由得攥紧。

    谢蕴看了看她,依旧是温和的神色:“不是说累了么,这是要去哪儿?”他随口一问,桃漾神色有些微的紧张,回他:“听闻鹿鸣山中的活水泉可解疲乏,我去鹿鸣山。”

    谢蕴闻言轻笑:“也是。”他说完,转过游廊出了桂月园。

    桃漾站在游廊下,待他走的很远了,才再抬起步子。

    自来到淮阳谢氏,她耳中所闻,眼中所见,家主谢蕴皆是仁德宽厚,待人慈悯的,他待谢老夫人孝敬,与夫人恩爱在整个豫州都是佳话,对待府中晚辈亦是温和厚待。

    就连他身边的幕僚都被他极为厚待的留在府中。

    自再次回到淮阳后,她虽在府中得了自由,可她身边都是谢怀砚的人,他那么清高自傲,手段狠绝,绝不会允许她再次有别的心思,她逃不出谢怀砚的牢笼。

    淮阳不行,豫州也不行,只要她还在南朝,她就永远都逃不开他。

    是以,她把希望放在了家主谢蕴身上。

    谢氏族规森严,家主清正,她想用酿酒赛他给出的赏赐换她离开。

    她在谢蕴院外的桂花林徘徊几日,一直未能走进去,是她不敢确定谢蕴如今已致仕,而谢怀砚手握豫州的兵马大权,他是否能管制得了谢怀砚——

    她还在犹豫,而如今,不但路行不通,若谢蕴知晓了她和谢怀砚的事,她的下场,只会比谢满她们更惨。

    谢怀砚是他唯一的嫡子,亦是日后淮阳谢氏家主,他的身上,不能有任何的污点。

    桃漾来到鹿鸣山,如往日一样径直要往碧月阁去,空谷上前与她道:“五姑娘,公子正在碧月阁内待客。”桃漾神思飘远,直到空谷上前来与她说话,她才听到了碧月阁内传出的琴音。

    清婉悠扬,雅中有刚。

    桃漾曾在老夫人的存玉堂里听到过这样的琴音,她抬眸望向碧月阁内,轻声问空谷:“是卢七姑娘在么?”

    空谷对桃漾颔首:“是,卢七姑娘和公子在论琴,怕是要忙到很晚,五姑娘有急事么?我可去禀告公子。”

    默上片刻,桃漾对空谷摇了摇头:“不用。”

    谢老夫人早些日子就说要与卢氏定下亲事,桃漾不知这亲事为何迟迟未定,而卢七姑娘也一直住在谢氏陪着她长姐,未曾离开。

    谢怀砚在鹿鸣山中的别苑内有两处温泉泉眼,桃漾让空谷不用管她,抬步去了另一侧的青鸢阁,阁内寂静,她坐在八角古亭下双手托腮望着西山晚霞出神。

    不多时,身侧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桃漾回过神来,刚侧眸看过去,‘一抹红’就一跃而起直往她怀中钻,桃漾下意识站起身,往后退上几步,才看清朝她蹦来的,是谢怀砚养在身边的那只红狐狸。

    她松下口气,上前抱起她,再在桌前落座,青鸢阁外,陈月漪着急的寻来这里,见到红狐狸在桃漾怀中,她松了口气,上前与桃漾道:“可把我给吓坏了,卢七姑娘害怕狐狸,公子特意嘱咐我把它给看好了,还是让它给跑了出来。”

    陈月漪话说完后,才意识到或许说了不该说的,再找补道:“卢七姑娘毕竟是客,吓着了总归是不好。”桃漾神色清淡,对她应了声:“我抱它一会儿,坐下说会话吧。”

    陈月漪闻言在桃漾身侧坐下。

    西山红霞逐渐淡去,留下最后一抹红光后,入了夜,碧月阁内琴声依旧悠扬,陈月漪看了看暗下的天幕,再看看抚摸着狐狸耳朵的桃漾,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过上片刻,陈月漪道:“阿漾,你用晚膳了么?我午后刚做了些点心,你尝尝?”桃漾闻言看向陈月漪,温声道:“也好,许久未吃你做的点心了。”

    陈月漪去端了来,桃漾吃了有两块,剩余的都喂给了怀中的红狐狸,夜色越发的深,碧月阁内的琴声也变了声调,似是抚琴之人早已没了心思在琴上。

    一阵乱音,再一阵轻响,似是不小心碰到,又似是在木琴上忙着做其他事。

    陈月漪听着这音调轻轻凝了眉,见桃漾神色不变,她也就安静的坐在一侧,待再晚些的时候,桃漾掩手打了个哈欠,起身褪下衣物下了温泉池,在这里沐浴后让陈月漪随意给她找间卧房,就去歇下了。

    她躺在枕上,刚想阖上眼去睡,卧房外就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片刻,那股熟悉的檀香气息散入鼻间,桃漾翻转过身来,乌眸澄亮看着他。

    谢怀砚在榻边坐下,冷白指节抬起,抚了抚她耳边青丝,嗓音平淡道:“困这么早。”桃漾对他淡淡‘嗯’了声,随后看向榻边小几上的烛火:“帮我把灯熄了。”

    谢怀砚闻言轻笑,起身褪下衣衫,剪灭了烛火后上榻,将桃漾揽在怀中:“陪我说会儿话。”

    桃漾抬眸看他,低声道:“午时,我和谢夫人一起去了小善寺。”

    谢怀砚淡淡‘嗯“声,问她:“都做什么了?”

    桃漾轻声道:“我去了清心庵,你猜我见到了谁?”她抬眸看着谢怀砚,乌黑眸光在夜色中极为明亮,如同天上繁星,却又带着淡淡的忧伤。

    谢怀砚眉心微抬,示意她说。

    桃漾再低声道:“我见到了谢满,也见到了姑母——”桃漾顿了顿:“她们都很惨,我本以为她们虽不在府中,日子却也过的平静,怎会这样呢?”

    她的眸光望进谢怀砚点墨眸中:“你知道这件事么?”

    谢怀砚对她颔首,语气平静道:“她们犯了族规,自是要受惩戒,何必可怜她们。”他神色淡漠,满是凉薄,骨子里的傲慢与冷情丝毫不掩饰。

    卧房内静谧,默上片刻,桃漾低声回他:“可我也犯了族规——”谢怀砚指腹在她柔软耳垂轻揉,嗓音微沉:“桃漾妹妹很怕和她们一样么?”

    破旧木门缝隙里的画面再刺在心中,桃漾面色惨白,对他点头,轻声道:“怕,特别怕——”谢怀砚等的就是她的这句话,他吻在桃漾绯红眼角,似是宽慰,声线沉稳道:“桃漾妹妹经的事少,心思纯真,这世道怎会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若无家族的庇护,男子在这世间尚难立足,何况是女子呢,就算是放了她们离开,也不过是成为野兽腹中之食亦或被别的男人占有流落风尘成为玩物。”

    他眸光深邃,凝着桃漾:“桃漾妹妹生的这般温

    婉可人,若独自一人行走世间,又该是怎样的下场呢?“他嗓音温和,却带着某种压迫,一字一句的落在桃漾耳边。

    “南蛮商队尚且图财,若换作他人——”

    床帐内照进月光,谢怀砚在明黄光影下看着桃漾的神色,他自是不会让她再有离开的机会,可她心里的念头始终不散,也总得掐灭了,他见桃漾低垂着眼眸,咬紧了唇瓣,不言语。

    谢怀砚有耐心等她。

    许久后,桃漾抬眸看他:“若家主发现,我也会和她们一样——”

    谢怀砚薄唇勾笑:“有我护着桃漾妹妹,没有人可以伤到你。”

    桃漾看着他,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她的模样很乖,最得他欢心,肌肤滑腻如玉,满是香郁,谢怀砚凑近去吻她,桃漾檀口微张,在他探入口中时,舌尖相缠,缠绵一番,桃漾面靥绯红,气息微喘,在谢怀砚解她小衣时,低声问他:“你会娶我么——”

    话语飘荡在床帐内,随着水红色绣莲小衣一道再散落而下,谢怀砚眸色晦暗,嗓音低哑:“先给我吃够了再说——”春浓帐暖,满室旖旎,月白床帐映出交叠身影,随窗外枝丫在风中疾驰。

    谢怀砚闷哼一声后,尽数给她,桃漾纤白指节攥的被褥皱成一团,身子蜷缩——谢怀砚将她拥进怀中,桃漾疲惫的阖上眼时,听到身后谢怀砚低声与她道:“桃漾妹妹想嫁给我么?”

    第52章 教心中终于畅快

    桃漾阖着眼眸,在他怀中很安静,轻轻点头。

    嫁给他,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居所,自然是好的。

    谢怀砚抬手将桃漾侧过身来,与他相对,他嗓音平和,低声道:“桃漾妹妹是我的人,我自是会娶。”桃漾乌黑眼睫还染着泪,黑眸明亮,与他相对,默上片刻,再轻应了声。

    她往谢怀砚身前挪动了下身子,钻进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

    桃漾难得这般与他主动,软腻的身子贴上来,酥麻销骨,谢怀砚温存的吻她,宽大手掌在桃漾腰间用力,提着桃漾坐在了他劲瘦腰腹间。

    桃漾身上未着衣物,猝不及防的坐起身,还未回过神来,谢怀砚宽大手掌已又在她腰间用力,迫使她俯下身,双手支撑着按在他宽大肩上。

    圆润如玉,这样凑上来,谢怀砚一口衔住,舌齿相磨,吃了一个再一个。

    桃漾轻吟,眸光潋滟,欲直起身,再被他给按回来。

    缠绵一番后,谢怀砚抱着桃漾起身去了碧月阁的温泉池,池中秋千摇晃,旖旎情动,鱼水之欢,极为相合。

    再回到碧月阁,桃漾躺在枕上就睡下,谢怀砚神色散漫,在枕上侧首看她,心中终于畅快。

    ——

    翌日,桃漾起身用过早膳后,未往桂月园回,就坐在碧月阁的八角古亭内,抚弄着石桌前的那把乌木古琴。

    谢怀砚自刺史府回来时,她正站在古琴前认真的拨弄,身边也未有琴谱,拨弄出的声调高低不平,时乱时稳,与夏日里的蝉鸣一般聒噪让人不适。

    谢怀砚记得,她说她不懂琴。

    他只以为她是在胡乱摆弄,直到再走近些,谢怀砚眉心微抬,在桃漾面颜上看了一眼,他走进八角古亭,高大身量自桃漾身后将她拥在怀中,阵阵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他嗓音温润道:“昨夜琴弦断了,是空渊在调琴。”

    桃漾在他怀中回过身,抬眸看他:“什么?”

    她眸光澄亮,透着几许懵懂,谢怀砚垂眸看她,不禁轻笑:“记性不错,”他抬手在桃漾秀巧鼻尖轻点,再道:“既能循着记忆把昨夜空渊调琴的调子抚出来,如何告诉我不懂琴?”

    他的指节在桃漾鼻尖轻摩,弄的桃漾痒痒的,桃漾侧首微微一躲,见谢怀砚的指节落空,她微微倾身,檀口微张,把他修长指节含在口中,贝齿轻轻咬住。

    谢怀砚指腹间温热,带着黏湿,在她口中微动,桃漾再松开口,轻声道:“我只懂皮毛,若要自谦,便是不懂。”谢怀砚闻言轻笑,转过她的肩膀让她再转向乌木古琴,低声道:“我来教你。”

    谢怀砚的琴出自名门大儒崔老先生,名动南北朝,崔老先生曾言:‘此生只此一学生足矣’,他在桃漾身后抬手,骨节分明,修长指节落在琴弦上,拂动间带来悠扬琴音,宽大袍袖处以金银绣线绣出的仙鹤如同活了般,灵动的翱翔。

    桃漾垂眸看着,道:“我没有自己的琴。”

    谢怀砚随口回她:“让人带你去库房里挑一张。”

    桃漾在他身前摇头,随后偏转过头扬起下颌来看他:“这把乌木古琴材质上等,手感也不错,我想要这张。”

    谢怀砚闻言垂眸来看她,桃漾眉眼温和,带着浅浅弧度,直直的看着他,唇瓣红润如樱,就在眼前,咫尺可得。

    他俯身尝上一口,轻笑:“你倒是会挑,这张乌木古琴是我老师所赠,库房里的琴皆不凡,尽是名家所作,先去挑一挑。”

    桃漾还是摇头,神色间带了几许执拗与任性:“我就要这张,你若不给,我便不学了。”轻柔的话语带着点点胁迫人的意味,谢怀砚不由失笑,语气平和应她:“这么喜欢,送你便是。”

    他拦腰将桃漾抱在怀中,在石桌前坐下,面庞清隽,一双桃花眼潋滟,显出风流:“如此这般,可能换得佳人一笑么?”

    他神色欢愉,心情不错,桃漾对他轻轻莞尔。

    谢怀砚眉心微抬:“嗯?”

    桃漾双腕抬起,攀在他后颈,凑上前在他薄润的唇上轻轻亲了下。

    桃漾得了这张琴,倒是很用心的在碧月阁学了几个时辰,从前在阳夏,她的琴棋书画都是桓馥教的,底子算不上差,学琴时倒是丝毫不费力。

    待在碧月阁和谢怀砚一同用过午膳,桃漾才回了桂月园去。

    ——

    这些日子府中发生的事多,加之天气越发的寒凉,黄叶满地飘落,显得极为冷清。

    桃漾回到桂月园后,刚一踏上抄手游廊,就有一洒扫婢女走上前来,递给她一只精巧的檀木盒,低声道:“奴婢一早在院门前洒扫时,捡拾到了这个,见上面写了是送给姑娘的,就先收了起来。”

    桃漾闻言神色微疑,自婢女手中接过后打开,见檀木盒内是一对碧色竹结玉簪,她眉心微皱,这对玉簪她很熟悉,是那日她和谢书易一道去首饰铺子里曾见到过的。

    桃漾拿起竹结玉簪,见檀木盒底果真还有一纸条,上面字迹沉稳劲力:“那日见桃漾妹妹喜欢这对竹结玉簪,当时不敢送与,怕妹妹回绝,既已送来,还望桃漾妹妹能收下,竹乃君子之风,桃漾妹妹品性高雅,与之极为相衬。”

    桃漾垂眸看上片刻,示意婢女下去,将手中檀木盒合上后回了竹院。

    待到第二日,桃漾正在竹院里闲坐着翻看书卷,有婢女前来回禀:“姑娘,二房的大少夫人来了。”桃漾听在耳中时不由轻疑:“大少夫人?”

    婢女口中所言,是谢书易的夫人简氏。

    简氏自幼体弱,常在院中养病,因着嫁入淮阳谢氏三载却迟迟未有身孕,不得谢老夫人的喜欢,桃漾与她未曾说过话,只在老夫人的存玉堂里见过数面,桃漾实在未料到,简氏会来竹院里见她。

    “让她进来。”

    不多时,简氏在婢女的陪同下走过来,她一袭素雅衣衫,面容清瘦,与桃漾温声道:“适才来给夫人问安,想到桃漾妹妹如今住在此处,便来小坐一会儿。”

    桃漾对她莞尔,抬手给她添了杯温茶:“这是玫瑰蜜饮,大嫂嫂可喝的惯么?”简氏对她颔首:“我尝尝。”

    简氏不是个话多的人,在桃漾这里坐上有一刻钟,与桃漾直言道:“明儿我想去城外的大源湖游船,也邀了几位府中的其他妹妹,桃漾妹妹可有空闲去么?”

    桃漾乌眸含笑看着简氏,思及谢怀砚与她说过的话,对简氏颔首:“大嫂嫂能想

    着我,带我一道去游船,我自是愿意的,“桃漾抬眸往四下里看了看:“我在这院中闲着也是无趣。”

    如此,简氏与桃漾约好明日一早在府门前一道出城,因着出发的早,便不去存玉堂里给谢老夫人请安。

    待到第二日,桃漾头上戴了帽笠早早的就在门外马车内等着简氏,只是,她在这里待了许久,也不见有府中其他的女郎出门。

    简氏出了府门后,来到桃漾马车前,温声道:“嫣儿妹妹她们忽然有了别的事,一大早的与我说不去了,今儿就只有我和桃漾妹妹了。”

    桃漾闻言回她:“无碍,只我和大嫂嫂也能清净些。”

    简氏再与桃漾说了几句客气话后,被婢女扶着上了她的马车。

    大源湖在淮阳城外二十里,是淮阳地界最大连接最广的湖,却不是游船最好的去处,三面为山,一面为密林,太过幽静。

    马车行驶的缓慢,走了近一个时辰才行驶至密林中的官道,已是晚秋,林木中黄叶飞落,铺了一地金黄,简氏的马车在前,桃漾的马车跟在后面。

    不多时,密林之中似是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吹动的树叶唰唰作响,桃漾意识到不对时,抬手掀开车帘,只见密林两侧的粗壮树木后涌出几十蒙面黑衣人,正提刀向她们这两辆马车而来。

    简氏的马车已停下,此次与她们随行的部曲纷纷上前护在马车周围,与黑衣人打斗,桃漾刚合上窗,马车车门就被人给推开,是简氏身边一身量高大的嬷嬷。

    她神色焦急与桃漾道:“五姑娘,这里危险,快跟老奴走。”桃漾闻言慌乱的对她点头,直接就跳下了马车,这嬷嬷身量高大如男人,一手扯着简氏,一手扯着桃漾,就往密林深处走。

    “少夫人和五姑娘放心,已有人往淮阳去报信,待府中人前来接应,定然无事的。”

    这嬷嬷带着她们来到大源湖的分支河流,三面高山环绕,形成一巨大水坑,一眼望去,心中只觉压抑,如同天地为笼,被困在了这里。

    桃漾正抬眸看着这里的地势,身侧的嬷嬷看她的目光已显露凶狠,竖掌抬起,就要落在桃漾颈后——

    半个时辰后,密林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响彻整个大源湖周侧,待为首之人带着几十部曲入了密林深处后,林中忽现上百黑衣蒙面人,如同一张巨大黑网,将骑马赶来的部曲围在其中,插翅难飞。

    大郎君谢书易自一群黑衣人后骑马而出,神色冷沉,睨了气度淡然高坐在马背上为首之人一眼,扬声道:“谢怀砚,你果真是来了——”

    为首之人调转马头,侧身看过来,谢书易神色瞬时变的惊骇,沉声问:“怎么是你,谢怀砚人呢!”谢三郎君谢循在马背上垂眸看他:“二哥公务繁忙,自是在刺史府处理公务,大哥是在等二哥来么?”

    谢循高坐马背,唇边勾出一抹鄙夷的笑,与谢怀砚有上几许的相似,让谢书易瞧着格外的刺眼,他呵笑一声:“谢循,你就是谢怀砚的狗。”

    府中人皆知,三郎君谢循最是敬重他二哥,与他关系甚笃,为他鞍前马后。

    谢循闻言也不气,只落于身侧的手抬起,只见山林之中的部曲如石子滚落一般一冲而下,将谢书易的人通通围住,谢循高声吩咐:“都给捆起来!”

    谢书易是淮阳谢氏长子,他父亲也是谢老夫人所出,他自认他没有哪里不如谢怀砚,唯一输给他的,便是他父亲不是谢氏家主。

    他和谢怀砚年纪相仿,只因这一点,自幼他就不能和谢怀砚一样,他的君子六艺也一样登峰造极,可所有人的目光却都在谢怀砚身上。

    年少时,是意气行事的不满,心中的不服,长大后,却是权利的角逐,谢怀砚年少时去了建康城,他就留在淮阳,后来谢怀砚回了淮阳任豫州刺史,他就去了建康城为官。

    他从不比他差。

    可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只要谢怀砚还活着,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就只能屈居他之下。

    家主只他一子,只要谢怀砚死了,日后家主的位置自然是他的。

    他只恨没有早些年就动手,太过仁慈,没能像谢怀砚一样,在他幼弟年少时就永绝了后患。

    谢怀砚前段时日常不在淮阳,是去了建康城。

    他设宴与在建康城为官的谢二爷谢三爷酣饮后,将建康城内谢氏所有的产业账目收回,谢三爷倒还好,倒是谢二爷问了句:“怀砚,为何你突然来建康,还要收——”

    谢怀砚神色平和打断他:“自是我父亲授意,二叔觉得不妥?”谢二爷当即不再言语。

    谢怀砚命人查了谢氏在建康产业的动向,谢书易在建康城为官的一年时日里,动用了谢氏近三成产业几十万两金银来拉拢朝中官员以及各门阀士族中人。

    谢怀砚在建康城停留了十日,便有十二名与谢书易交好的官员入狱。

    之后,他在府中设宴,邀了众门阀士族中人前来,他是淮阳谢氏家主嫡子,掌豫州兵马,早些年在建康城又拜了崔太傅为师,深得陛下看重,他外祖亦是陛下之师的王公,自是无人不给他这个面子。

    酒酣曲尽,宾客相继离去,只剩下与谢书易交好的士族中人。

    这些人自是知晓那入了狱的十二人,都未料到声名在外的谢二公子手段竟如此狠绝,不给人留一丝活路,此次赴宴本就是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此时如坐针毡,额间不由渗出冷汗。

    谢怀砚高坐上首,神色平和:“留下各位,是怀砚深觉招待不周,特留了美酒款待。”

    他抬手吩咐,有仆从手中端了托盘来,里面搁着金樽玉液。

    在座士族中人面面相觑,无人敢饮杯中酒,有人当即站起身来,挤出笑道:“我已许久未写书信回家中,待回了府邸,立时便送急信回族中。”他话落,其余众人皆起身附和。

    谢怀砚敛眸,神色温润,抬起拿起面前金樽,一饮而尽,随后开口道:“晚辈倒有一事相求。”其余人见状,心中皆松下口气,纷纷拿起金樽饮下杯中酒,回:“谢二公子只管言说。”

    入了夜,空渊进书房来回禀:“公子,前院已堆满了箱笼,俱是各士族送还的。”谢怀砚淡淡颔首:“交与管家,这些人吃进去的都得吐回来。”

    之后,谢怀砚再去了鹄川简氏,鹄川简氏是谢书易母亲的母家,也是他夫人的母家,鹄川这些年依附淮阳谢氏,在豫州的势力越发壮大。

    只是,简氏曾经历过大起大落,家主从最初的大房一脉到后来的三房,如今任家主的是立下过战功的四房一脉,是以,简氏族中不睦,皆自负觊觎家主之位。

    谢怀砚在简氏做客两日后回了淮阳。

    他回淮阳那夜,简氏家主给谢书易去了封书信,告诉他当机立断,不可犹豫,简氏全族随时可助他。与此同时,谢书易在建康城与之交好者也给他写来了书信。

    若他再不动手,谢怀砚就会要了他的命。

    此时,谢书易身边的黑衣人与山林中一拥而下的部曲打斗成一团,谢书易神色不变,看着谢循,与他高声道:“三弟,你若此时助我,日后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见谢循不理会,谢书易再道:“你以为我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么?你难道不知谢怀砚这些年是如何行事?他得罪了不少士族,更是不顾礼义廉耻和自己的妹妹欢。好。”

    “竹陵桓氏的四郎君,沁源王氏的王九爷,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待简氏中人带着他们前来,谢怀砚的恶名将公诸于众,你还要再拥

    护他?”

    谢循听着,不禁嘲弄一笑,这些人当然都不会来,竹陵桓氏四郎君成不了气候,王九爷早就瘸了腿,谁肯理他,至于简氏,如今已是族内斗成一团了吧。

    谢书易见谢循执迷不悟,回身看过去,那名身量高大的嬷嬷拖着刚刚有些醒来的桃漾走过来,谢书易冷声对谢循道:“让谢怀砚立刻给我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谢循神色一慌。

    那嬷嬷抬手把桃漾推到谢书易身前,谢书易侧首看过去,刚欲挑开桃漾头上的帽笠,只见面前女子手中的利刃一晃,翻身一跃,上了他的马背,利刃已落在他颈间。

    “你是谁?”

    谢循见状,高声大喊:“都住手!”

    山林高处一座破旧古亭内,谢怀砚长身玉立,神色淡漠,冷眼看着这一切,上一世给了他痛快,这一世,总得好生磋磨才是——

    谢书易被谢循带走,他的夫人简氏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后怔怔看着,谢书易让她去约桃漾来此时,她是不愿的,她低声道:“你与怀砚的事,何必牵连了她?”

    谢书易神色冷漠:“谢怀砚不是喜欢她么,正好,让她给他陪葬,也好全了我这个做大哥的对他的关怀。”

    此时,桃漾正坐在府中竹院内用着温茶,她曾在夜里梦到过谢书易,他神色温和,对他温柔的笑,甚至为她簪发,可她却莫名的很厌恶他。

    第53章 学你不许,我怎敢。

    几日后,十一月初,入冬。

    淮阳城外别苑内,寒风阵阵,谢怀砚身披墨色大氅,走进一间封闭着的厢房。

    自城外大源湖那日后,谢书易一直被关在此处,此时是酉时,屋外天光很暗,谢书易神色黯然的直直坐在榻边,身上只着了件薄衣,发丝凌乱。

    听到屋门自外被推开的声响,他缓缓抬起眼眸来,眸光深幽的盯着来人。

    谢怀砚在八仙桌前落座,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是要见我么,大哥想说什么?”谢书易已几日不进水米,嘴唇泛白,嗓音亦干涩,哑声问谢怀砚:“为何不杀了我?”

    谢怀砚闻言低笑:“我与大哥自幼一同长大,还舍不得大哥死。”谢怀砚的情绪向来不外露,谢书易漆黑的眸子在凌乱墨发下看他一眼,开口问:“是不敢吧?”

    谢书易面色晦暗的笑了下:“我被你关在这里,你这些年做下的事早就有人散布整个豫州,”他笑的更甚:“六年前你在建康,设计害死自己的亲弟弟,大伯应是知晓了吧?”

    他在谢怀砚身上打量,见谢怀砚身上不似有伤,未动用过家法,不禁眉心凝住,随后再笑道:“也是,你是大伯唯一的子嗣,他不会动你,可你和桃漾的事我也一并告知了他,谢怀砚,她也会因你而疯傻,因你而死。”

    “这些事传遍豫州,你已是声名狼藉,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谢书易垂眸看了看自己待了几日的屋子,再看向谢怀砚,神色诡谲:“哦,对,我若再死在你手中,你便再多上一条谋害兄长的骂名。”

    谢书易一句一句的说着,谢怀砚神色淡淡看着他,许久,他站起身:“可惜,要让大哥失望了。”他抬步就要走,谢书易猛的在榻边站起身,刚一走动就被身上的锁链所牵扯,他急喘着气:“谢怀砚,放了我——日后谢氏大郎君再不会出现。”

    谢怀砚冷笑一声,大步出了房门。

    他走出有一刻钟后,家仆再进来屋中,递给谢书易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谢书易不止认得,还很熟悉,是他父亲的手书。

    他急忙打开书信,一目十行的先是过了一遍,最后颓丧的倒在地上,父亲竟在斥责他!斥他不该如此行事,手足相残,他在建康时做的事,父亲明明都知晓,如今却在责怪他!

    他就这样成了一颗弃子——

    简氏那个贱人,竟还帮着谢怀砚!

    谢书易神色癫狂,一把将手中书信撕了个粉碎,对着窗外嘶吼几声,再终回归于平静。

    待到第二日午时,简氏来了这里。

    她手中提了只食盒,里面都是谢书易爱吃的饭菜,进了屋中后,她把食盒打开,都搁在八仙桌上,谢书易身正体直坐在榻边,看都未看她一眼。

    简氏摆好了饭菜后,就在八仙桌前坐下,抬眸看着谢书易,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声音:“这些饭菜都是母亲亲手为你做的,多少用上一口吧。”

    谢书易合着眼眸不说话。

    “二弟与父亲说,他会善待你的。”简氏顿了顿,自顾自的说着:“我知你不喜我,当初娶我也是被逼无奈,可却不知你竟厌恶我到了要我死的地步。”

    简氏话落,一直合着眼眸的谢书易睁开眼看她一眼。

    简氏起身,从袖袋里取出一份和离书连带着笔墨递给谢书易,神色清淡:“你在我的药里下毒之事,父亲母亲皆已知晓,我提出和离,他们也已应下。”

    谢书易眸光直直看着眼前的和离书,随后抬手接过,看也未看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简氏面色自嘲的笑了下,将和离书收在手中,转身抬步往外走时,衣袖碰在八仙桌上,‘砰’的一声响,也不知掉落了什么物件。

    待她踏出门槛时,脚下步子顿住,侧首再道:“你不愿我占着正妻之位,我亦不愿在你谢氏煎熬,与我提出和离我怎会不愿,何须如此!”

    简氏走出很远,神色忧郁的抬手抚了抚小腹。

    入夜,看守奴仆来到屋中,见桌上饭菜都未动过,谢书易还是坐在榻前一动不动,开口与他道:“这么好的饭菜公子不吃真是可惜了,亏得少夫人怀了身孕还来给你送饭菜。”

    家仆话落许久,谢书易才抬眸看过来,眸光黑亮,怔愣许久,才动了动干涸的唇,却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家仆再道:“少夫人的身子弱,整日里用着药,也不知这孩子——”他话还未说完,谢书易怒瞪向他,厉声大吼:“滚,滚出去——”

    十一月中的时候,淮阳城下了这个冬日的第一场雪,家仆再次进屋中来与谢书易言说豫州内之事的时候,发现了谢书易身前的匕首,他在豫州早已声名狼藉。

    谢氏府中每日里的热闹他都听在耳中,没有人念着他,没有人记起他,他已被完全的遗忘了——

    消息传入谢氏府中时,谢怀砚正与好友在墨园下棋,闻言神色惋惜:“大哥怎如此想不开,竟寻了短见——”他问家仆:“哪来的匕首?”

    家仆回:“小人也不知,许是大郎君身上本就有的。”

    谢怀砚淡淡‘嗯’了声:“去各院通传罢。”

    家主谢蕴得知此事后,神色悲痛,与谢老夫人道:“书易是这些孩子中我最看好的一个,为人稳重,又极为重情义,虽走错了路,却依旧是谢氏儿郎,该当为他风光大葬。”

    谢老夫人对谢蕴颔首,她神色黯淡,只道:“待老二回来,你和他商议着办吧。”

    谢氏为谢书易风光大葬,丝毫未有怠慢,早些日子坊间皆知谢书易做下了何等残害至亲,品性不端之事,一时间,整个豫州都在盛传家主谢蕴为人宽厚,最是心善,待晚辈亦是宽容。

    谢书易的事结束后,淮阳城又落了一场雪,比之前那回要大上许多,一夜之间,高门府邸处处染上雪白,枝丫屋檐无不挂着长长的冰凌。

    冷风一吹,雪花细碎飞散,拂在人面,凉滋滋的。

    一早,在老夫人的存玉堂里请过安,府中的女郎们都去堆雪人,小郎君们热闹着在地上滚雪球,一时间府中倒也都是欢声笑语,门匾之上的白绸似是被雪花淹没。

    入夜后,桃漾和谢夫人一同进地道来了那处隐秘小院,小院内的青石板路已被嬷嬷清扫干净,只林木秋千上的雪还厚厚的堆积着。

    桃漾走至八角古亭下后,踮起脚尖抬手触了触,谢夫人在古亭下落座,温声与她道:“小心冻了手。”桃漾回转过身来,对谢夫人莞尔,也在桌前坐下,抬手给谢夫人添了杯热茶。

    雪夜冷寒,古亭下放置了好几盆的银丝碳,石桌上煮着热茶,谢夫人看了看桃漾,与她说着:“家主早些年在建康为官,身边有过一女子。”

    桃漾未料到谢夫人忽然与她说这些,搁下手中杯盏朝她看过来。

    谢夫人当初提醒桃漾若在酿酒赛可得了头筹,能与谢蕴讨得赏赐,她是为了让桃漾有一日可以在谢氏府中为自己谋得安身立命的机会。

    可自那日从小善寺回来,她就后知后觉,桃漾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她毕竟还只是碧玉年华的姑娘,虽懂高门士族内的龌龊,却不能完全看透人心。

    谢夫人有意与她多说上一些,免得她走错了路。

    “坊间皆知,他是不得已与那女子在外共处一夜,为了女子家的清白才将她留在身边,”谢夫人轻叹:“我与他虽是士族联姻,那时的我年少,也有着与夫君琴瑟和鸣的憧憬,可嫁进谢氏的第二年,我就发现他有心上人。”

    “这个心上人不是别人,是他在司州任职时的下属之妻,后来,他的那位下属故去,那女子孀居在府中,他就把她带去了建康城。”

    “后来,坊间所传闻的故事,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罢了。既要清名,又想抱得美人归,那时,我与他刚新婚不过两年,自知晓此事后,我便没有随他去建康,独自留在淮阳。”

    桃漾如今再听到这样的事,神色已很是清淡,她轻声问谢夫人:“那女子如今当真是出了家么?”谢夫人对她颔首:“城外的清心庵便是谢蕴为她所修建,她如今在那里。”

    桃漾闻言唇瓣翕动,还想再问什么,却未能再开口。

    她和谢夫人在小院品茶闲谈直至亥时,才再回了她的竹院,回到榻上躺下,却有些睡不着,便让水兰取来她的狐裘,围的严严实实后挑灯往谢怀砚的墨园去。

    雪夜赏梅,抚琴观月,饮酒作诗。

    虽已至亥时,墨园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坊间街市,梅林内,几位郎君兴意正盛,貌美婢女在身侧为其添着酒,剥着果子,好不乐哉。

    一郎君用了口酒,看向谢怀砚:“怀砚兄,你这是做什么,让空渊一个随侍在身边侍奉,”他顿了顿,再端起酒杯:“看来怀砚兄好事将近,与卢七姑娘就要修成正果了。”

    谢怀砚薄唇勾笑:“是好事将近,不过,岁宁兄说错了人。”他话落,空谷走近,在他身边低声道:“公子,五姑娘来了。”

    桃漾很少来谢怀砚的墨园,不过,因近来落雪,鹿鸣山中去岁刚种下的梅树还未长成,谢怀砚常居在墨园里,还要在梅林教她作画,她这几日也就总来这里见他。

    桃漾这段时日不止夜里常和他待在一处,白日里谢怀砚忙完公务两个人也是在一处,她跟谢怀砚学了半月时日的琴,学有所成,也学腻了。

    就开始与他学作画、学书法。

    整日里似乎忙不完,忙完的时候也要在他身侧帮他研磨。

    桃漾此时就站在梅林的入口处,谢怀砚刚一走出,就看到她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染了绯红的脸,他轻笑,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下:“进屋去。”

    桃漾回他:“我不冷。”

    她脚下步子不动,乌黑眸光看着梅林内,谢怀砚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问她:“要去赏梅么?”桃漾收回眸光,对他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他们。”

    谢怀砚轻笑:“随我去了不就认得了。”

    桃漾再对他摇头:“不去,”她默了默:“你去和他们赏梅吧,我没什么事。”

    谢怀砚揽的她更紧:“夜深了,也该散了。”桃漾轻应一声,再抬眸看过去一眼,见几位郎君身侧都是貌美婢女服侍,谢怀砚的位置处空渊已不在,她回身对着谢怀砚轻轻凝眉。

    谢怀砚神色温和看着她,俯身在她唇上轻吻,好听的嗓音染了淡淡酒香气,略显低哑:“你不许,我怎敢再让女子服侍,是空渊随侍的。”

    桃漾对他应声,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下,吐气如兰道:“怀砚哥哥,我们去鹿鸣山泡温泉吧。”

    第54章 走来年

    空谷上前将墨色大氅递给谢怀砚,再递给他一只暖手炉。

    雪夜冷寒,这个时辰的府中烛火虽明亮,却空无一人,只有风吹枝丫的萧萧声响。

    桃漾冬日里极为怕冷,身上的藕荷色狐裘裹得严严实实,怀中再抱着谢怀砚塞给她的暖手炉,另一只手被他宽大手掌握在手中,和他并肩往鹿鸣山中去。

    桃漾轻声问他:“咱们什么时候回鹿鸣山住?”

    谢怀砚侧首看她:“这般不喜欢墨园?”

    桃漾对他点头:“我在鹿鸣山住习惯了,如今冬日里天气冷,正好可以在温泉池里待着祛寒。”

    谢怀砚闻言对她颔首:“那日后就都住在鹿鸣山。”

    两人相伴而行,虽然墨园离得鹿鸣山有些距离,闲谈着倒也很快就到了碧月阁。外面山中积雪堆积,厚厚的一层,碧月阁内活水泉流淌,铺面而来几分热气,不见白雪。

    桃漾到了碧月阁后,就把身上厚厚的狐裘给褪下,也不用婢女上前来侍奉,褪下衣裙就踩着木梯下了水,谢怀砚在池边看着她将身子没入泉水中,不由抬眉:“怎这般畏冷。”

    桃漾纤背靠在一块温热圆石上,觉得舒服很多,与他道:“年少时冻伤过一回,自那后每到冬日里就暖不热手脚,用过汤药也没什么用。”

    谢怀砚也下了温泉池,问她:“冻伤?”桃漾只轻‘嗯’了声,再不愿说了。

    待在温泉池中泡上有半炷香的时辰,两人身上都只着单薄中衣,肌肤相贴,怎能不生旖旎,谢怀砚饮了酒,兴意正浓,未及回卧房,在温泉池内的竹榻上欢。好相合。

    月色皎洁,直至月影西斜。

    清理一番,桃漾两只玉脚踩在一块不大的圆石上,站高了贴在谢怀砚怀中,她面靥绯红,眸中情动未散,纤柔指腹落在谢怀砚左侧肩膀上。

    劲瘦的宽肩上,流畅锁骨下,有一块指腹大小的伤疤。

    瞧上去已有些年头,可疤痕依旧很深,似是永远都去不掉了。桃漾再踮起脚尖趴在他肩上,往他肩后去瞧,肌肉线条分明的肩背后也有这样一个大小的伤疤。

    他的这道伤,是箭伤。

    直穿了整个肩膀。

    桃漾低声问他:“谁射的?”

    谢怀砚垂眸看她,淡淡道:“一个陌生人,已经死了。”

    桃漾今夜这么晚来见谢怀砚,是心中有话想问他,她在谢夫人那里听了许多,忽然记起从前在墨园时听秋霜说起的那桩闲谈——家主不止一子。

    那个孩子名为谢炳,在十三岁时溺水而亡。

    她记得秋霜说谢炳溺水时,她家公子是在建康城的。

    桃漾再问他:“是,谢炳么?”

    谢怀砚闻言眉心微动,见桃漾神色中满是好奇,将她拦腰抱起,低声道:“回榻上说。”他抱着桃漾回了卧房,并未多说,只简单解了桃漾的疑惑。

    当年,谢怀砚随他父亲谢蕴在建**活过两年。

    谢炳第一次见到这个大他四岁被父亲告知他应该称作兄长的人时,便只敢怯怯的上前去见礼,他兄长是父亲唯一的嫡子,声名在外,大儒为师,矜贵、骄傲、如在云巅,让他不敢靠近,不敢冒犯。

    可他还是不止一次的得罪了他。

    兄长从未与他计较,也未理会过他,他知道,这不是兄长对他关怀宽容,而是他从未入过兄长的眼,兄长不屑于理会他。

    直到那回,他在府中练习骑射,不小心将手中的箭射偏,正好穿透了兄长的左肩。

    他惊的从马上摔下来,隔得很远,就连连给兄长道歉,说他并非是有意的,而兄长似乎感知不到痛一般,侧首抬眸,在他身上淡淡扫过一眼。

    几日后,正是立春江面破冰的时节,谢炳唯一的喜好便是喜食新鲜鱼脍,这日,他昔日好友邀他一同坐船捕鱼,尝个鲜,谢炳立时应允,前去父亲书房与他告知此事时,父亲却是外出不在。

    他便留了

    话,和好友一同坐船入江,这日也是巧了,往日里如何也寻不得的肥大鲈鱼竟是在船只一侧一跃而起,谢炳一时欣喜,就要亲自去捕捞,仆人几番相劝都无用,不成想,他一个没握稳,却是掉落在了江水中。

    江水滔滔,冰凉寒冷……

    桃漾枕在谢怀砚手腕上,乌眸明亮看着他:“为何不把伤痕给去了?”谢怀砚垂眸看上一眼,薄唇勾笑:“你一直盯着看,是觉得碍眼?”

    桃漾对他摇头:“不是,就是好奇,这么深的伤当时应该很骇人吧?”她忽然在谢怀砚怀中坐起身,爬到床榻里侧的木屉前,取出一罐药膏,回身与谢怀砚道:“我给你上药。”

    这伤痕经年已久,恐再难去掉,谢怀砚见她神色认真,对她应了声。

    桃漾将冰凉药膏沾在指腹,再一点一点给他涂抹在伤痕上,伤口的位置正在锁骨下,桃漾把药罐往谢怀砚宽大分明的锁骨上一搁,认真的给他涂药。

    待前后都涂抹好后,已是夜半时分,桃漾掩手打了个哈欠,倒在谢怀砚怀中就睡下了。

    之后的几日,天气都不大好,始终不见暖阳,府中各处依旧堆积着雪层,格外的冷,谢老夫人吩咐下来,让各房都不必再去存玉堂里请安。

    桂月园离得鹿鸣山有些距离,桃漾也懒得整日里来回走动,就一直住在了鹿鸣山中。

    秋日的时候,陈月漪在香苑摘了不少的百花瓣,都晾晒好后收在了竹筒中,桃漾闲来无事时,让陈月漪把这些晒干了的花瓣都取出来,做了一些香薰后,还剩好些。

    她把花瓣研磨成粉,再加之莲子粉,与药师请教一番,做成了去除伤痕的药膏。

    夜里,谢怀砚自外回到鹿鸣山时,桃漾刚在妆奁前整理好满头青丝,瞧见他回来,走上前去,将莹白手腕凑在他鼻间,轻声问:“好闻么?”

    她朝谢怀砚这里走过来的时候,谢怀砚就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以及花香里渗透着的莲子的清甜气息,他眉心微动,将桃漾揽在怀中,问她:“新做的香粉么?”

    桃漾乖乖对他点头:“我见香苑里的花瓣都被收着,就寻了医师做了份香粉药膏,”她抬手往谢怀砚左肩上点了点:“你这伤疤时日太久,怕是要涂抹上好些日子,用这个更好。”

    上了榻,自是一番欢愉,极为融洽,沉溺在令人窒息的情。欲之中。

    沐浴后,桃漾再为谢怀砚涂抹了药膏,因着她做的药膏里掺了大量的花粉,不止给谢怀砚涂抹在了伤疤上,也把整个劲瘦分明的后背都给涂抹了一遍。

    十二月初的时候,一连几日都是大好晴日,日光明媚,桃漾喂那头小象吃树叶时,忽然起了骑马的兴致,谢怀砚就带她去府中马厩里挑选了一匹温顺的白马。

    鹿鸣山中到了冬日,没什么景色可赏,只是,山中有好些活水泉,府中无论是女郎还是郎君都常来此泡温泉,府中的夫人们到了冬日也爱常来。

    桃漾让谢怀砚教她骑马,可他们之间毕竟不能明着来,第二日的时候,谢怀砚命人引了活水泉进府中,随后封了鹿鸣山。

    他忙完公务回来时,桃漾正动作生涩的骑在马背上,由马儿带着一点一点的在干草地上走,她从前在阳夏时骑过几回马,都是由下人牵着走的,不甚熟悉。

    谢怀砚身量高大,身披墨色大氅走上前,抬手给桃漾扶了扶腰:“挺直。”桃漾骑在马背上,和谢怀砚一样的高,乌眸明亮看着他,按他口中所言一一照做。

    冬日午时的日光很暖,桃漾骑着马儿在鹿鸣山的草地跑上几个来回后,面靥染上桃红,气息泛着热气,微微喘息,骑到谢怀砚身侧时,问他:“午后再练,成么?”

    谢怀砚上前,抬眸看了眼日光所在的位置,翻身上马,带着桃漾在广阔的鹿鸣山中跑马。

    一连几日,桃漾都在学骑马,谢怀砚带着她跑马跑的累了,两个人就再一道去碧月阁的温泉池内,水汽朦胧,更显旖旎,欢。好一番,愈发纵情。

    这样的日子过的很快,十二月中的时候,淮阳城飘下了这个冬日里的第三场雪,谢氏府中也终于添了件喜事,四房的儿媳卢双萱诞下了一个女婴。

    府中沉闷了这许久后,终于再热闹起来。

    卢双萱因着当初谢四郎君与谢婉之事闹了一场后,心中就不大爽快,这些日子虽情绪好了些,谢四郎君也在祠堂受了罚,可她心里还是总不舒坦。

    为此,她早产诞下这个孩子。

    这段时日发生了这么多事,谢老夫人心中也终于顺了口气,给了四房众多赏赐,与谢蕴商议在府中大摆宴席,还亲自为这个重孙女起了名字。

    雪天出生,名为谢含雪。

    桃漾随着谢夫人带了补品来四房看卢双萱,也见了她的孩子,当时谢老夫人也在,与卢双萱道:“瞧瞧这身子弱的,你怀着身孕,跟他计较什么。”

    “有了孩子,日后也就有了寄托,宽宽心把日子给过好咯。”

    桃漾站在角落里安静听着,她正微微出着神,秋霜却也来了这里,手中捧着一只精巧的古檀木盒,上前给谢老夫人行礼后,与卢双萱有礼道:“我家公子命我来给小女郎送件礼物。”

    卢双萱笑道:“我替含雪谢谢她二伯。”随后,她示意婢女接过秋霜手中的礼物,谢老夫人抬眸看了眼,开口道:“打开来,我瞧瞧他送的什么?”

    婢女接过后,垂首打开,古檀木盒内除却一套笔墨纸砚外,还有一只巴掌大的长命金锁,谢老夫人见状不禁笑了下,问秋霜:“这是他自个挑的?”

    秋霜神色微有迟疑,颔首道:“回老夫人的话,是公子挑的。”

    谢老夫人深叹一声,没再问。

    桃漾回到鹿鸣山,和陈月漪一道用过晚膳后,就去了她的书房。

    自她开始跟着谢怀砚学琴、作画、写书法,谢怀砚就命人在别苑内给她单独整理出一间书房来,桃漾坐在书案前,垂眸认真作着一副冬日梅林落雪图。

    她畏寒怕冷,书房内搁置了数十盆的银丝碳,窗外寒雪飞扬,屋内如同暖春。

    待一副梅林落雪图作完,暖腾腾的热气烘的她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刚抬手拿起杯盏用口茶醒醒神时,书房的门就被人自外推开。

    桃漾抬眸看过去,谢怀砚正站在门边解下身上染了一层白的鹤氅,随后合上门抬步走进来,带了一些寒凉之气,也让他轮廓分明的面庞染上几分冷峻。

    他在桃漾身前的书案看上一眼,随口问她:“作的什么画?”

    桃漾朝他伸出手,谢怀砚走至她身后,眸光落在梅林落雪图上,他轻笑:“梅花未开,树枝细小,作的是鹿鸣山中的梅林么?”

    桃漾对他莞尔,问他:“明年冬日鹿鸣山的梅花会开么?”

    谢怀砚撩袍在她身侧坐下,将桃漾抱在怀中,肯定道:“会。待到明年,你便可以在鹿鸣山中赏梅。”桃漾听他神色温和的说着,有些微的出神。

    她竟是想起了桓恒。

    少年炙热坦诚的与她说:“我的别苑里种满了紫薇花,来年夏日,桃漾妹妹就可以和我一起闲坐庭院,观月赏花。”

    可他

    们之间没有来年夏日。

    “想什么呢?”谢怀砚抚着她的眉眼问她。

    桃漾从久远的思绪中回来,对他浅浅笑了下:“那我要在梅林做架木秋千,可以荡着秋千闻梅香,也可以取梅间雪煮茶,再摘梅花瓣做香。”

    谢怀砚闻言对她颔首,握住她的手提笔,在桃漾已经做好的梅林图上将桃漾适才口中所言之物都落笔画上,很快,冬日梅林雪景图变得丰富起来。

    待收了笔,谢怀砚问她:“去四房走了一趟,送的什么?”桃漾想了想:“我送了一枚平安结,让秋霜帮你选了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只大金锁。”

    谢怀砚轻笑:“刚出生的孩子,怎还送了笔墨纸砚?”

    桃漾直言:“笔墨纸砚是送给她的母亲的,我听闻四嫂嫂从前在闺中时也是位才女,应会喜欢的。”不止这些,这笔墨纸砚是谁送的极为重要。

    谢怀砚送去,那便是对小女郎看重,或许,谢四郎日后也会收敛些,对他的女儿多些疼爱。

    谢怀砚垂眸看她,见她神色间欢喜,宽大手掌落在桃漾腹部,在她耳边低声道:“若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桃漾在他怀中侧过身,轻轻点头,道:“身上冷,去温泉池吧。”

    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让身体上的欢。好更为契合,如同鱼水,温泉池内情动旖旎,再回到卧榻上,桃漾取来自制的药膏先给自己身上涂了一遍,再往谢怀砚肩背上涂抹。

    这些时日一直如此,她制作的花粉药膏不止可以清伤疤,还可滋润肌肤。

    忙完后,已是夜深,桃漾紧紧贴着谢怀砚,在他身上取暖,躺在枕上呼吸匀称的睡下。

    她睡的很沉,似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可她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觉身体有些微的不对。

    她下意识要合拢双。腿,却被两只宽大手掌攥住,桃漾眼眸阖着,意识终于从睡梦中苏醒过来,随着一声轻。吟,她乌黑眼睫颤颤的睁开。

    终于清醒过来是发生了什么。

    “谢怀砚!”

    桃漾的声音已是暗哑的,带着身体带来的情动。

    作乱之人没有给她回应,只有更磨人的攻击。

    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谢怀砚倒也为她这么做过,不过都是为了让她动情,此时,他显然不只是为了撩拨她,而是要用这种方式看她溺在其中。

    桃漾躺在枕上,双手在身侧紧紧攥住被。褥,由开始的不自在,到渐渐放开,任由他作乱去。

    舌。尖柔软,攻势却猛。

    谢怀砚太会磨她,舔。舐勾探,很快,桃漾就颤抖着身子蜷缩成一团。

    她气息凌乱的喘息着,谢怀砚将她揽在怀中,看着她绯红的面靥,得了满足后的柔软,俯身去吻她,却被桃漾给推开,看了看他薄润的唇,谢怀砚勾笑,按住她推过来的手,在她口中浅尝一番。

    他在桃漾耳垂轻吻:“今日不忙,在鹿鸣山陪你。”

    桃漾在他怀中点了点头,再睡过去,一点都不理会身后之人身上的燥热。

    屋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的自天幕而下,这回的雪与前两次都不太相同,落的不稠密,雪花亦碎小,却始终是没有停歇的时候,谢怀砚今日未去刺史府。

    桃漾裹得严严实实的和他在鹿鸣山中走了走,再回了书房对弈几局,时辰过的也快,待用晚膳时,空渊前来与谢怀砚回禀:“公子,家主请您过去。”

    谢怀砚和桃漾一同用着晚膳,桃漾起身帮他盛了碗乌鸡羊肚菌汤:“外面还在下雪,用点热汤。”她把汤碗递过去,也给自己盛了碗。

    待到一碗汤用完,谢怀砚就要起身离开时,桃漾抬眸看他,扯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昨夜我做梦了,”她神色清淡:“我想知道你的梦——”

    谢怀砚对她轻笑,抬手将她耳边碎发抚至耳后:“待我忙完,回来再与你讲。”他说完起身,空渊给他递来鹤氅,桃漾抬眸看着他系好,再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冬日里的天色暗下的极早,谢怀砚离开后不过一刻钟天幕就已全黑下来,桃漾一直在八仙桌前坐着,直到碧月阁外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谢怀砚回来了。

    屋外说话的人却是空渊,他道:“公子今夜在墨园歇了,让姑娘早些睡下,不必等他。”桃漾对着屋外应了声,听到空渊的脚步声再次走远。

    夜色越来越深,到了亥时,屋外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陈月漪来到桃漾屋内,低声道:“都已准备妥当,碧月阁外的部曲也已昏倒,走吧——”

    第55章 杀耳边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桃漾在鹿鸣山住着的这段时日,常去却月峰的山巅上闲走,陈月漪陪着她去过几回。

    却月峰山巅右侧有一小径,沿着小径走出数十步便有一汪清泉水,清泉水附近秋日里长着一片旺盛的曼陀罗花,因是自然生长在山中,一直无人在意。

    陈月漪偶然间瞧见过。

    她陪着桃漾来山巅几次后,发现那片曼陀罗结出的种子少了许多,起初只以为是被山中的鸟兽给衔走了,直到桃漾找到她,说要用香苑的百花瓣做可以祛伤痕的香粉药膏。

    那日夜里,桃漾自香苑离开时,她低声唤住桃漾:“阿漾,你还是要走,是么?”陈月漪以为有了上次的事,桃漾已彻底想开了,愿意留在公子身边。

    桃漾回身看向她,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的时候,陈月漪再见到她,与她道:“带我一起走吧。”她从前总是不理解桃漾的,也只想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可现在,她想和桃漾一起走。

    桃漾也不知这次离开能走多远,会不会如上回一样,日后的路又该如何走,路上有个伴终是好的。

    陈月漪在鹿鸣山中待的时日久,对山中的一切都很熟悉,与守在碧月阁外的部曲也算相熟,入冬这段日子以来,她时常提了茶水点心给守门部曲送去。

    他们起初不敢用,可陈月漪依旧每日里去送,到后来,也就渐渐开始用这些茶水点心,今夜外面落着雪,陈月漪带去的茶水点心被他们吃喝了干净。

    鹿鸣山被封了山,空旷寂静,自那夜桃漾在小善寺回来见了谢怀砚后,没过几日,谢怀砚就撤了跟在她身边的人,她这段时日日夜和谢怀砚在一处,就连水兰和水叶也都不再警惕。

    寂寂黑夜,漫天飞雪。

    鹿鸣山中白茫一片,折射出刺眼的白光,桃漾和陈月漪身上披的都是月白狐裘,与簌簌飞雪相融,走在雪地中如同两个白点,丝毫瞧不出人影。

    她们走的是鹿鸣山后山的一条小道,陈月漪来这里探过无数回的路,鹿鸣山未有外人敢进入,只有有温泉泉眼的位置附近部曲把守森严。

    她们绕开这些位置,沿着陈月漪事先做好标记的路线一路走至后山,后山每个位置负责看守的部曲也不同,陈月漪抬手给桃漾指了指,低声道:“那个位置因有条深水河,没有部曲看守。”

    “上回落雪我就试过,女子踩上去没问题。”

    桃漾对她颔首,两个人下了山坡,踩在结了冰的河水上出了鹿鸣山的地界。

    山脚下一里外的柳树林中,一辆被白雪覆盖的马车早就停在这里,桃漾住在鹿鸣山中,锦衣玉食,身边首饰很多,唯独没有金银。

    是那日前去四房看望卢双萱,她随秋霜去库房挑选礼物时,在秋霜未留意的时候取了一锭白银,交给了陈月漪,让她寻到机会提前雇好马车。

    坐上马车后,陈月漪扮作了妇人打扮,桃漾则换了身棉布男子衣衫,披了件男子大氅,坐在马车前赶马车,抬手扬鞭,赶马前行,虽然她和谢怀砚学了这么些时日的跑马,却是第一次赶马车。

    刚赶出时,有些不稳,待过上有一刻钟,也就摸索出几分技巧,驾着马往淮阳城门处赶去。

    落着雪的淮阳城依旧灯红酒绿,街道上行人匆匆,叫卖声不停,两刻钟后,马车行至淮阳城门前,守门将士看上桃漾一眼,直接摆手赶人:“城

    门戌时已关,明日再来。”

    淮阳城门自来卯时开戌时关,守门将士的话刚落,桃漾自大氅下取出一份文书递出给他,这将士在簌簌白雪中再看她一眼,神色狐疑的接过她递来的文书。

    上面的落名——

    竟是谢氏家主谢蕴!

    盖着的章赫然亦是谢氏家主玉章,守门将士再看上一眼,确认无误后,露出笑脸来:“适才冒昧,这就为您开城门。”他走上前,和另一守卫一同打开淮阳城门,放她们的马车离去。

    这份出城文书是桃漾向谢夫人求来的。

    那日晚间,家主谢蕴在桂月园用过晚膳后离去,桃漾一如往日和谢夫人在地道后的小院中,对弈完一局棋后,谢夫人忽然开口问她:“可打算好日后了?”

    她知道,桃漾在清心庵看到了什么。

    这是谢夫人第一次与桃漾正面说起她和谢怀砚的事,桃漾始料未及,心中却也明白是因何提起,她见谢夫人神色温和,默了默,起身在谢夫人面前跪下:“夫人,我不愿做笼中欢笑的鸟雀,我想离开——”

    第二日晚间,谢蕴再来桂月园用晚膳时,谢夫人为他准备了柿子酒,待谢蕴坐下尝上一杯后,神色微凝,抬眸看向谢夫人:“这酒是夫人酿的?”

    谢夫人轻笑:“是桃漾那孩子,之前你不是说她手法不熟练么,她在竹院又试了数回,才酿出这坛酒来。”谢蕴垂眸看了眼杯中酒,对谢夫人颔首。

    待晚膳用完,谢夫人再道:“我挺喜欢这孩子的,事别做太绝,”她神色间带了几分清冷的严肃:“我常去清心庵,不愿在那见到她,让她走吧,走出淮阳是生是死,都是她自己的命数。”

    这么些年,谢夫人没跟谢蕴讨过什么,这回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说这些,虽然谢蕴本就没打算送桃漾去清心庵,还是应下了谢夫人。

    她和别的秽乱谢氏族规的女子不同,她玷污的是淮阳谢氏未来的家主。

    只能死。

    让她走出淮阳再死,也好。

    桃漾和陈月漪出了淮阳城门,因着是落雪天,不好行山路,一路走宽敞的官道往南行,夜间天幕暗沉,马车车门前挂了两盏灯,凑着雪夜里的光,辘辘前行。

    待行出淮阳二十里,已是子时,陈月漪再换了只暖手炉给桃漾塞在怀中,见她唇色泛白,低声道:“阿漾,到了驿站咱们歇会儿吧,夜里这样冷,这么赶路不行的。”

    桃漾侧首对她轻笑:“没事,我不冷。”

    陈月漪闻言欲言又止,也从马车内出来,坐在桃漾身侧,笑道:“阿漾,你教教我如何赶马,接下来的路远着呢,咱们换着来。”

    她往桃漾身边靠了靠:“两个人挤着也暖和。”

    桃漾对她莞尔,与陈月漪说着如何赶马,两个人在夜色中说着话,时辰倒是过的很快。

    再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夜间官道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行至一处下坡拐弯处时,马车行的不稳,‘砰’的一声撞在了路边的古树上。

    她们的马车材质普通,这么一撞,车厢的木板裂开几条木缝,这倒不影响赶路,只是,车轱辘也撞掉了一个。

    桃漾跳下马车来,陈月漪挑着灯,两个人摸索一番未果后,桃漾回身往淮阳城的方向看了眼,上前扯下套马的缰绳,与陈月漪道:“上马,咱们骑马走。”

    陈月漪:“啊?”她惊疑了声,上前踩着马镫上了马。

    深夜寂寂,桃漾也上了马后,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官道,掐了掐掌心,扬鞭赶马而去。

    再行了一个时辰的路,在一处小镇上寻了间客栈,天还未亮,掌柜的推开门时,见是一对年轻夫妻住宿,倒也热情,给她们开了一间上房。

    上房内也只有两盆银丝碳,陈月漪握着桃漾如冰块的手,道:“我去跟掌柜的再要两盆碳来。”桃漾唤住她:“不用,这两盆够了。”

    “这一路还不知要赶多久,咱们身上的银子不多,还要再买辆马车来,省着用。”她回身看了看床褥:“呐,被褥挺厚的。”桃漾身上除了那锭已用了小半的银子外,还有一些碎金子。

    她没有带太多的首饰出来,只把首饰上的金坠、金珠、以及镶的金片取了下来。

    淮阳在豫州中部,往南至少行上五日才可出豫州进青州地界,再过青州行至建康城。

    满打满算,剩余的银锭以及这些金子都加起来,至多有百两银子。

    桃漾和陈月漪用热水泡过手脚后,再简单用了碗热汤面就上了榻,虽然熬了快一整夜,身上又疲累,桃漾却有些睡不下。

    谢怀砚无论是在刺史府,还是与谢蕴谈事,亦或是与好友抚琴饮酒,亥时之前都会回来鹿鸣山,那碗乌鸡羊肚菌汤是引,只能让他在两个时辰后昏睡。

    她以为他会回来碧月阁,还为他准备了份清茶。

    清茶用下,足够他睡下一夜一日,他待在鹿鸣山中,她才能有更多的时间。

    而现在,他住在墨园,翌日一早,就算他醒不来,空渊也会去唤他的。

    桃漾这样想着,终是困了,阖上眼睡过去。

    她们在客栈里歇了两个时辰,陈月漪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已大亮,她垂眸往里侧看了看,桃漾的身子紧紧的贴着她,在她身上取暖。

    陈月漪给她掖了掖被褥,轻手轻脚的下了塌,下楼在街市上买了几个热腾腾的胡饼,再去车马行花了二两银子买了辆马车,随后回到房间来,桃漾也已下了榻,嗓音哑糯:“我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陈月漪对她应声:“用盏茶水,咱们就走。”

    马车再辘辘而行,行了整整一日后,到达竹陵郡的地界,这里已不再落雪,戌时的时候,她们在颍川郡的一个小县里寻了客栈歇下。

    每人面前搁着一碗热乎乎的汤饼,汤汁浓郁,香气四散,桃漾与陈月漪道:“咱们雇个车夫吧,我想了想,每日里住店的银子就要五十文,不如用这些银子雇个车夫,也可以一直赶路。”

    陈月漪对桃漾连连点头:“这样好。”两个人把汤饼用的干净,陈月漪笑道:“阿漾,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在阳夏,咱们时常约着去吃街南头的那家汤饼,阿婆都记得咱们了。”

    桃漾笑了笑:“我还偷偷问了阿婆如何熬的汤呢,回头咱们到了建康城暂住下来,我做给你吃。”在汤饼铺子前离去,去了车马行雇了一位年纪不大的男子为车夫,给了掌柜的三十文。

    夜里睡下时,陈月漪低声与桃漾道:“你看,咱们都离开淮阳一夜一日了,未有任何部曲官兵来追赶,好好睡吧,明日天不亮就要赶路呢。”

    翌日天还暗着,她们的马车就已行在路上,竹陵郡这里未落雪,桃漾就让车夫寻了近道走,没有再走官道,赶路赶了有大半日的时候,一直未有言语的车夫往马车内喊了一声:“郎君夫人,你们往那瞧。”

    他的目光也看过去,很是喜悦:“那里是竹陵桓氏的府宅,府内还有高山流水呢。”他这么说了几句,陈月漪应了他一声,桃漾掀开车帘往他口中所言的位置看了眼。

    她只随着桓馥来过这里一回,还是很年幼的时候,早就都不记得了。

    陈月漪抬眸看了看她,怕她伤心与桓恒的事,与桃漾说起别的来:“咱们走了近道,又赶车赶的快,夜里就能到竹陵与颍川的交界。”

    桃漾对她点了点头。

    入夜后,桃漾给了车夫十文赏钱,让他自行离去,她白日里在马车内补了觉,身上披了狐裘坐在马车前,继续赶路。

    待东山朝阳就要升起时,马车行至竹陵郡与颍川郡交界处的江阳县。

    她们在江阳县的客栈住下,牵着马往后院的马厩给马儿喂些干草时,这个时辰马厩内竟还有一男子正在喂马,作商人打扮,见桃漾过去,抬眸在桃漾身上打量了一眼。

    桃漾垂首,绕过他去了另一侧。

    回到屋内,和陈月漪一起用些吃食后,桃漾让陈月漪先睡下,待到天光大亮时她才也歇下。

    再醒过来,天幕已是很暗,桃漾被颠簸而醒,她

    身上无力的坐起身,马车内的布置很简陋,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箱笼和包袱。

    桃漾拨开包袱看了眼,里面是一些丝绸布料,上面的气息与她在马厩遇到的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一般无二,车门外隐隐传来几声男子的说话声:“咱们走这一趟,这些货挣不了几个银子,还好遇到了两个小美人。”

    “到了蜀州,不论送去哪个花楼,都是抢手货。”

    “我当然瞧的出来,哪有生的那般细皮嫩肉的男人。”

    桃漾凝眉,抬手把陈月漪拍醒,再透过窗牖的缝隙看了眼窗外,时辰应是已不早,天幕之上又开始飘下簌簌飞雪,桃漾把藏在身上的迷药递给陈月漪,低声道:“天色应该很快暗下,他们有两个人,到时你来洒迷药。”

    她再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神色凝住:“我来杀了他们。”

    陈月漪闻言唇色泛白:“桃漾,这——”桃漾握住她的手,沉静道:“我杀过人。”

    马车再行出数十里,天幕果然暗沉下去,很快就黑乎乎一片,陈月漪手中握好迷药,刚欲开口喊赶马车的两人,马车的后门‘咔’的一声被人打开。

    桃漾立时回身,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一只大手伸进马车内提住她的肩就把她自马车中提了出去,桃漾被他带到马背之上,抬起手中匕首就往他身上刺。

    匕首入了皮肉的一刻,耳边传来一道熟悉嗓音:“是我。”

    第56章 血让她也心疼他一些

    桃漾气息微喘,意识到眼前人是谁时,急忙拔了手中匕首,痛的庾子轩皱了皱眉。

    待那两名布商的马车碾在雪地中走远,庾子轩身侧骑马扯下陈月漪的侍卫问:“郎君,不杀了他们吗?”庾子轩边驾马往一处小道行,边道:“留着他们吧,有用处。”

    待行至一片落满白雪的榕树林,桃漾让庾子轩停马,她很利索的踩着马镫跳下,抬眸看着庾子轩,与他道:“多谢,身上的伤可要紧么?”她虽是下的狠劲,可冬日里身上衣衫厚重,不知是否伤到了庾子轩。

    庾子轩神色平和对她摇头:“无碍。”

    桃漾站在马下,暗夜中,她眸光澄亮,含满了情绪。

    其中,最为明显的是警惕。

    庾子轩看着她,开口道:“桃漾,与谢怀砚无关。”虽然这里是颍川郡的地界,可他忽然出现在这里救下她,她心中有疑虑,认为他是在帮谢怀砚在此拦她也情有可原。

    “是我今儿一早去江阳县办事,途径一处客栈前,见门前搁着两件氅衣,上面的气息与你送我的香粉一般无二,心下不禁好奇,去问了掌柜的。”

    “掌柜的说是在二楼的木梯上瞧见的,许是哪位客人落的,就搁在了门前。”庾子轩轻叹:“我跟掌柜的打探了一番,再命人去查,虽不敢确认当真是你,还是跟了来。”

    庾子轩一番话说完,桃漾紧凝的神色舒展开些,默上片刻,神色认真与他道:“看在我曾赠你香粉的情分上,庾四郎君可能当从未见过我?”

    庾子轩闻言翻身下马,神色沉重:“这么冷的天,荒山路上,你们两个女子能到哪儿去?”庾子轩送给桃漾的那枚鹰状木牌她一直带在身上,她取出递在庾子轩面前:“若是可以,送我一辆马车和一些衣服吃食。”

    夜风阵阵,吹斜飞雪,落在人身上刺骨的寒,庾子轩解下身上大氅给桃漾披上,低声道:“桃漾,信我!跟我回坞堡去——”

    桃漾只看着他,没有回应。

    当初在淮阳,她与庾子轩亲近,送给他香粉方子,确实是有她的目的,是想着若有一日,可以利用到庾子轩,可她并未想过留在颍川庾氏。

    四周沉寂,庾子轩见她执着,只好道:“坞堡就在十里外,如今已入了夜,你们也是要留宿客栈,先跟我回坞堡住上一夜,明日我送你们马车再离开。”

    桃漾望了眼一望无际的雪夜,似乎能掩埋住一切,那两个布商已赶马车离去,她和陈月漪的踪迹也消失在他们那里,沉默许久,她对庾子轩点头:“好。”

    趁着夜色,庾子轩和身边的贴身侍卫带着桃漾和陈月漪自小道赶回坞堡,落着雪的天气,只有值守的部曲还守在外面,庾子轩快马而过,带着桃漾来到一处僻静幽深的院中。

    下了马后,庾子轩在烛火下再看了看桃漾,见她一张脸被冷风吹的绯红,抬手给她指了指:“这座院子一直空置着,你们今夜便在这里暂歇。”

    他看向牵着马的侍卫雪松,吩咐:“去准备热汤热饭来。”

    雪松应是后退下,庾子轩和桃漾她们进了屋中,将屋里的烛火都点上,与桃漾道:“先稍坐片刻,我去唤两个可靠的婢女来。”

    桃漾唤住他:“不用,我们自己可以。”庾子轩懂她的意思,她来过这里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桃漾不止是因着怕更多的人知晓,也是她明白,自踏出鹿鸣山的那一刻,日后她就只能靠自己,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人侍奉,甚至可能会食不果腹。

    庾子轩对她点头,嘴唇翕动,却只道出一个好字来。

    他说完抬步离开这里,不过片刻,他又再回返,手中搬了好大一筐的银丝碳,给桃漾她们搁在屋中后,再道:“等我一下,我去取炭盆来。”

    他说完转身就再走,提了四五个铜盆来,摆在卧房内,将竹筐里的银丝碳用铁钳夹进去,再用火折子给点燃,桃漾和陈月漪也上前去帮忙。

    待屋里的银丝碳都点燃,雪松也提了两只食盒过来,庾子轩神色温和道:“我不知你们的喜好,都是些淮阳口味的饭菜,若不合胃口,只管与我说。”

    桃漾对他莞尔。

    庾子轩和雪松出了房间,对雪松吩咐:“去,扛几捆干柴来。”雪松闻言看了看他家郎君,神色间含满疑惑,却不敢多问,这些年跟在郎君身边,除了钻研机关术,他还没见过郎君对别的事如此上心过。

    雪松急忙去扛了干柴来。

    放到后罩房处的灶房内,他搁下后就再走出,庾子轩皱了皱眉,道:“点上啊!”

    雪松:“……是。”

    雪松生起了火,庾子轩亲自去打水,桃漾和陈月漪用过饭菜后,隐隐闻到后罩房处传来的烟火气,起身来到这里,正看到庾子轩把锅里的热水给盛到木桶中。

    桃漾与他眸光相对,上前道:“我来吧。”他接过庾子轩手中的木瓢,再道:“夜色不早了,你们也快去用些晚膳歇下吧,我们自己可以的。”

    桃漾拿起木瓢舀水,庾子轩垂眸间看到她的手,一时将眉拧成麻绳,示意雪松退下,陈月漪也跟着退了出去,庾子轩再看向桃漾,问她:“是在谢怀砚身边过的不好么?”

    这么冷的冬日,淮阳也已落了数日的雪,两个姑娘独自赶路——

    桃漾只垂眸舀水,没有回他的话,待一桶水舀满,她就要提着往前院去,庾子轩先提住木桶,低声道:“我来,你提不动。”

    他提着木桶就走,桃漾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待屋内浴桶里的热水打满,庾子轩和雪松离开这里,只剩下桃漾和陈月漪,桃漾坐在炭盆前,与陈月漪道:“你先去沐浴,我取会儿暖。”

    陈月漪进了净室,桃漾在炭盆前待了一会儿,起身站在窗牖前。

    她把窗牖支开,任由夹杂着飞雪的冷风拂在面上,她自年少时起,就从未遵循过自己的本心活过,那时,她无意间听到了一个秘密。

    她不是谢氏的孩子。

    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出身奴籍的婢女。

    自此之后,她开始生活在恐惧中,她怕有一日父亲母亲会不要她,她开始学着讨好,学着迁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不让别人厌弃她。

    她喜欢着别人的喜欢,厌恶着别人的厌恶,从未为自己活过。

    那夜问出谢怀砚会娶她么时,她根本就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他们的身份云泥之别,同出一宗,他心狠薄情,她不会嫁给他,他也根本不会娶她。

    如今孑然一身,她已没有可再失去的,总要遵循本心的去活一回。

    桃漾自窗牖前回过神来时,天幕上空‘砰’的一声,五彩缤纷的烟火四散炸开,隐隐传来孩童的欢笑声,她忽然惊觉,很快就要到年关了。

    桃漾神色温和,合上窗后抬步走了出去。

    坞堡里烛火通明,家家户户都亮着灯,从四面

    八方被风吹来阵阵的饭菜香气。

    桃漾从前听闻过坞堡里的生活,却从未亲眼见过,门阀士族会在家族所在之地建立坞堡,以此来收容无家可归以及需要他们庇护的普通百姓。

    给她们房屋供他们居住,给她们田地让他们耕作,设有学堂,男耕女织,只须每年将收成所得上缴几成,便可安稳在此度日。

    天上的烟火逐渐停下,雪花依旧纷纷扬扬的落,桃漾回了屋中。

    沐浴后睡下,待到翌日一早,窗外满地雪白,桃漾和陈月漪推门而出时,院中的积雪已被人清扫,留下只染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地面。

    远处依旧是炊烟袅袅,孩童欢笑。

    洗漱过用了早膳,庾子轩再来到这里,他身后的雪松手中牵了一辆奢华马车,庾子轩走上前,状似无意的问雪松:“雪下的这么大,能赶路么?”

    雪松:“……不,不能吧。”

    庾子轩也抬眸看了看:“这雪估计还要再落上个几日,实在不宜出行,”他垂眸来看向桃漾,神色略有些不自然道:“桃漾,你觉得呢?”

    桃漾昨夜就仔细看过她和陈月漪居住的这座院子,里面种植着的花草,以及一应布置,皆是与她从前在阳夏时的明蕊院一般,这里不是空置无人住下的。

    是庾子轩自淮阳回来后命人刚修缮的。

    院中静默片刻,桃漾低声问他:“我留下来会连累你,连累你们颍川庾氏,你不怕么?”庾子轩闻言神色松动,当即道:“虽说他们淮阳谢氏权势大,其他士族也不是可以任由他们欺负的。”

    庾子轩看着桃漾,再道:“士族门阀间往来已久,盘根错节,同为豫州士族,他若敢做的太过,是在给谢氏自掘坟墓。”

    “昨夜我已命人跟着那两个布商,在出颍川郡三十里外的青州境内制造了你们离去的线索,快马赶去淮阳的部曲今儿一早也赶回,说淮阳那边未有任何的动静。”

    桃漾闻言眉心微动,庾子轩怕他说的太多,让桃漾心中不虞,再道:“你若坚持要走,你们要去哪儿,让我护送你们过去,虽说外面如今已太平,可你们两个姑娘家,又是大冷天的,太过危险,待你们安顿好,我再离开。”

    桃漾打算去的是建康城,陆氏她已再寻不得,只想离得豫州远一些,可如庾子轩所说,门阀士族盘根错节,谢氏势力遍布整个南朝,只要她走不出这片国土,走去哪里都一样。

    ——

    淮阳的雪昨夜便停了。

    今日日光明媚,冰雪消融,已近了年关,本该热闹喜庆的偌大府邸却寂静如斯,行在路上的仆人也都神色低沉不敢言语,就连往日里热闹的小郎君们也都待在院中没能出门。

    庆小郎君跟他母亲闹着:“阿娘,我要出去堆雪人——”

    “听话,就在院中玩儿。”

    庆小郎君满眼的不解,拧着小眉头,想要反驳他母亲,最后却问了句:“二伯伯会死么?”他母亲急忙捂住他的嘴,斥责道:“这话不许在曾祖母面前说,在哪都不许说。”

    那夜子时,风雪交加,鹿鸣山中白茫一片,谢怀砚站在碧月阁门前,看着门前不见身影的部曲,立时对空渊吩咐:“去看她是否有事。”

    空渊松开他家公子,飞身往碧月阁内去。

    谢怀砚身披墨色大氅,高大身影站在漫天飞雪中,鲜红血液顺着厚重衣物一滴一滴的往下落,染红衣袍,洇湿大氅,他的身后堆积白雪,点点的红,如开了一路的花,又似一颗颗细小的红豆。

    他在谢氏祠堂受族规家法鞭笞之刑,本是要回墨园的,可他想着,他为她付出这么多,这般疼爱她,总该都让她瞧见,让她也能心疼他一些,对他好一些。

    空渊心中挂牵他家公子,片刻方回,低声回禀:“公子,未有刺客,五姑娘她,她不在——”

    空渊话落,耳边传来一道‘砰’的声响,那道墨色高大身影再支撑不住,倒在雪地中,溅起无数飞雪,片片鲜红——

    第57章 醒他要娶她

    桃漾留在了庾氏的坞堡。

    栖云坞。

    此处离得颍川庾氏的本家府邸有二十里,是颍川庾氏家主次子庾二郎君命人修建,在此经营,今岁立夏,庾二郎君被人引荐入了建康城为官,当时正值谢氏老夫人过寿,庾子轩回到颍川,与陛下辞了官,庾二郎君就把这里交给他来打理。

    已是冬月二十三日,马上就要年关,庾子轩本是要在‘祭灶节’这日回颍川本家的,这两日他一直在忙着为桃漾修缮院落,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

    还是他母亲颍川庾氏的三夫人命人来栖云坞催他,他才记起这茬事,与来人道:“与我母亲说,今岁年关我便不回家中与他们守岁了,要在栖云坞过年。”

    他说完,怕母亲再亲自来提他,回到书房写了封书信命人带回去。

    祭灶节这日,家家户户都在清理灶台,以及准备过年用的食物和物品,冬日里,没有农忙,坞堡里的人们多是在一处闲话,虽说他们居住的地方和庾子轩的别苑离得有些距离,桃漾还是能隐隐听到欢声笑语。

    颍川的雪也已停下,只是处处还都堆积着白雪,庾子轩在院中桌前做他的机关,桃漾和陈月漪一起在后罩房的灶台前清理,桃漾能做很多口味的糕点,饭菜倒是会做的不多。

    陈月漪在鹿鸣山中时与灶园里的厨娘学过些做菜的手艺,自昨日起她们吃的饭菜都是自己亲手做的。

    桃漾决定留在栖云坞那日,就已与庾子轩商议好,她们两个留在这里,和别的前来投奔栖云坞的人一样,靠自己的劳作生活,每年给栖云坞上交她们的收成所得。

    栖云坞里就有集市,这里居住着的人比桃漾想象中要多,共有两千多户,临近年关,庾子轩又收了许多百姓进坞堡,桃漾和陈月漪扮作夫妻在其中,丝毫不被人注意。

    她们包袱里的金银都被那两个布商给拿走,如今身无分文,桃漾与陈月漪夜里歇下时也已商讨好,她可以做些香囊荷包拿去集市上售卖,换一些米面来。

    陈月漪闻言轻笑:“我在鹿鸣山中没少做糕点,什么花样都有,到时我做糕点去卖。”两个人商议好后,面临着一个大难题——没有作为成本的银子。

    桃漾与庾子轩借了十两银子,给他写了借条。

    再拖雪松去购买来一些普通棉布、香料以及做女红用的一应工具,还有做糕点用的面粉、果子以及年关前的一些吃食。

    十两银子用去了一半。

    此时,桃漾和陈月漪在灶房内煮了当初桃漾在阳夏时和阿婆学的汤饼,以羊肉做汤底,在锅中炖上一个时辰,再和面团,用手扯成宽叶状,放在锅中去煮。

    待汤饼煮熟,捞入碗中,舀上一勺浓汤,再撒一层肉块,未有膻味,清香扑鼻。

    庾子轩还在前院忙着设计这个院子的机关,桃漾走到月洞门前唤他:“我煮了汤饼,你要用上一碗么?”庾子轩做机关时极为认真,被桃漾唤了声才闻到诱人的肉汤香。

    他从前倒是在街市上见人吃过,不过,他嫌小摊小铺的腌臜,从未用过,听到桃漾这样问,他本能的连连点头:“用,闻着这么香,给我多来些。”

    桃漾对他莞尔:“好。”

    当日夜里,庾子轩画好了这座院子的机关图,院中共设有四处机关,分别通往不同的去处,其中设计最为复杂的,是桃漾卧房内的地下机关。

    第二日一早,庾子轩就吩咐雪松按着他画出的图纸开干。

    如庾子轩所猜想,就算他写了书信给他母亲,他母亲还是再派了人来逮他回去,庾子轩再把人给打发走,冬月二十六这日晚间,庾子轩的父亲庾睿来了栖云坞。

    庾子轩居住的院落与桃漾的院子只隔了一道游廊的距离,因着是夜间,桃漾和陈月漪在屋中做些香粉后出来走走,正瞧见庾子轩和他父亲在游廊下说话。

    游廊下烛火通明,隔了很远的距离,桃漾抬眸看过去,庾子轩对面的男人身上着墨蓝宽袍,身披墨色鹤氅,只隐约能瞧见几许他的眉眼。

    她看了一眼后,收回眸光,和陈月漪往别处闲走。

    陈月漪也看过去一眼,与桃漾道:“听雪松说,那位是庾氏的三爷,庾四郎君的父亲,应是来让他回庾氏本家过年守岁的。”

    桃漾轻轻应了声。

    待再走远些,陈月漪在桃漾身边低声道:“阿漾,我觉得庾四郎君对你太不一样,他是不是对你存了心思?”

    桃漾闻言轻笑,侧首来看陈月漪:“不是,听闻庾氏的四郎君有一极大的憾事,庾氏自他出生后,再未有过女郎,他之后出生的全是男子,为此,他最大的憾事是没能有一个妹妹。”

    陈月漪抬了抬眉,忽然记起来:“这个我知道,之前就听闻过,他逢人就说他想要个妹妹,只是这么多年都未能如愿。”

    桃漾‘嗯’了声:“我在淮阳时赠过他香粉,他许是把我当作妹妹一般看待了。”自那夜来到坞堡时,陈月漪就觉得不太对,只是一直未问桃漾。

    此时听到桃漾这样说,陈月漪虽仍好奇,却也不问了,和桃漾在外面走了片刻后,两个人再一起回了院中。

    庾睿此次前来不过是为了应付夫人,见庾子轩坚持要留在坞堡过年,他也未勉强他,趁夜再回了颍川城。

    冬月三十,除夕这日,坞堡里家家户户都燃起了鞭炮声,桃漾也一大早就起来,按着雪松与别人那里学来的方法用糯米煮成粥糊,贴春联。

    雪松搬来了凳子,见桃漾要踩上去,急忙道:“姑娘,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桃漾对他轻笑:“我一早就瞧见山下很多人家都在贴这个,想试试。”

    雪松只好颔首:“那,姑娘慢些。”

    院中的雪虽已化尽,却依旧格外的冷,桃漾身上披了件藕荷色的狐裘,绒帽戴在发间,只露出一张冻的红润的姣好面靥,她站在凳子上,仰着下颌,动作还算稳的把对联给贴上。

    “阿月,你瞧瞧,歪不歪?”

    陈月漪闻言搁下手中木刷,站远了去瞧,道:“有一点点歪,往右边来一些——”两个人来来回回的说着,忙活了许久才算是把对联给贴好。

    寒风吹动,桃漾站在院门前,看着贴好的对联,眉眼温和,不禁笑了笑。

    她正瞧的认真,身后传来庾子轩的声音:“贴的不错,桃漾,看我拿了什么来。”桃漾闻言回身,见庾子轩手中提了一只竹篮来,里面搁着的是大红色的纸和剪刀。

    “今夜守岁,要剪纸祈福的。”庾子轩走上前,问桃漾:“你会剪么?”

    桃漾对他颔首。

    庾子轩再道:“那你教教我,我来剪个瑞兽送给你,愿你辟邪秽,远恶人。”这是桃漾自幼到大在外面过的第一个除夕夜,往年的除夕,她都是陪在桓馥身边,陪着她剪花、下棋,守完了岁得了压岁钱便去睡下。

    桃漾道:“好,你可有喜欢吃的糕点,我和阿月去做些晚上守岁时的糕点。”庾子轩闻言想了想:“就做你最喜欢的莲子糕吧。”

    ——

    除夕守岁这夜,存玉堂里依旧很安静,唯有几个小郎君热闹些。

    往年里,天刚微暗时存玉堂里就热热闹闹的,妇人们、郎君们、姑娘们、孩童们聚在一处,欢声笑语不断。

    桃漾走了,这府中在意的人没几个,只是自她走后,府中的一切都似是变了样,不禁有人私下道:“当真是晦气,年少时害得二哥哥大病一场,如今还敢毒害二哥哥!”

    “当初就不该让她来咱们淮阳谢氏!”

    谢老夫人被崔嬷嬷扶着在榻上起身,谢怀砚自那日雪夜倒下,至今未醒,她心中闷堵着,气色很差,坐起身后不由轻叹:“当初我就不该放任这件事,应该早就做主把漾丫头送回阳夏的。”

    谢怀砚在存玉堂里忤逆她,非要让桃漾住在他的鹿鸣山中,每回桃漾自外回来,都是他带来,她又岂能看不出他是存了什么心思,不过是任由着他胡来罢了。

    她总以为谢氏府中的众多儿郎,数他最为稳重,这些年在建康城也历练过,又任豫州刺史,心中怎会没有分寸?可偏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崔嬷嬷温声宽慰:“您莫要自责,以二公子的行事,就算您把五姑娘送走了又如何,”崔嬷嬷顿了顿,低声道:“家主不是都动不了她么。”

    谢老夫人闻言抬了抬眉,想到了城外小善寺后的清心庵,随后下榻轻叹:“当年他在存玉堂见她第一眼就觉她晦气,长大后怎就能变了心思呢?”

    老夫人说着,收拾一番,被崔嬷嬷扶着去了正堂。

    临近子时的时候,淮阳城上空再飘落了雪花,簌簌而落,存玉堂这边还都在陪着谢老夫人守岁,墨园里,谢怀砚醒了过来。

    空谷就守在榻边,第一个瞧见,刚欲去唤屏风外的大夫和净空,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她人呢?”

    空谷停住步子,面上的欣喜也瞬时凝住:“公子——”空谷刚开口,外面的人已听到动静走进来,净空见谢怀砚醒来,长出口气,急忙上前:“醒了,我再为你搭——”净空的手刚落在谢怀砚手腕间,被他抬手,神色晦暗,语气生冷:“她人呢!”

    他自枕上起身,神色冷寒的看着他们。

    净空抬了抬眼皮,低声道:“桃漾姑娘走了,你身上中了毒,昏睡了数十日——”谢怀砚闻言眉心微动,周身气场冷如冰窖,看向低垂着眼眸的空谷和空渊。

    两人齐齐跪下,空渊道:“您昏睡过去,家主下了令,属下只派了身边人前去找寻,还,还未找到——”谢怀砚冷呵一声,掀开被褥下榻,被净空上前拦住:“公子,您身上的毒还未清干净,不可乱动啊!”

    “滚!”他声线冷硬如同利剑穿喉,净空不敢再拦,空谷起身取来大氅,递给他家公子。

    谢怀砚身上的鹤氅刚披在肩上,眉心凝住,一口暗红污血自口中吐出——空谷急忙上前递去帕子,谢怀砚接过,神色淡漠的抹去唇角的血,垂眸看向另一侧站着的医师。

    他沉声问:“什么毒?”

    医师战战兢兢回:“是曼陀罗,此毒经由公子背部伤口处渗入,能让公子昏睡这般久,应是早就被人下了毒——”

    谢怀砚闻言不禁失笑,冷的刺骨。

    桃漾并未要毒害他。

    她那段时日给谢怀砚涂抹在身上的药膏只是为了让他能昏睡个一日一夜。

    那夜,在谢蕴的书房内,谢怀砚与谢蕴说他会娶桃漾。

    他可以受谢氏族规家法。

    谢蕴同意了。

    他跪在谢氏祠堂内,由谢蕴亲手对他用鞭笞之刑,谢书易被关在城外别苑那日,不止有人将谢怀砚与桃漾之间的事告诉了谢蕴,当年谢炳之事也都一五一十的写给了谢蕴。

    事情已过去多年,谢蕴无法为了一个死去的庶子与谢怀砚再提起,可他下手的每一鞭都带着对幼子深深的怀念,那是自幼养在他身边的孩子,是他和心爱的女人的孩子。

    很快,谢怀砚肩背之上渗出血痕,一道又一道,本来只是涂抹在肩背之上的药膏随着鞭伤渗入皮肉,曼陀罗的毒也一点一点渗入体内——

    谢怀砚来到存玉堂时,本来守岁已满是困意的人瞬时精神了,他神色冷沉,谁都未理会,就连往日里他最疼爱的庆小郎君上前,他也未看一眼。

    他的眸光落在谢蕴身上,朝他伸出手,语气淡漠:“令牌。”

    第58章 冷怎会连一点痕迹都无

    淮阳谢氏的府兵部曲掌握在谢蕴手中,谢怀砚在鹿鸣山中昏倒,他身边的人动用不了太多的府兵,唯有拿他家公子的刺史令牌方能调动豫州的兵马。

    可调动豫州兵马一事非同小可,空渊和空谷犹豫间,家主谢蕴已来墨园收走了他家公子的刺史令牌,他家公子昏迷期间,豫州一切事物由他代劳。

    大夫说他们公子中了毒,肩上的伤

    又深的险些要人命,空渊空谷自是没有心思再去关心桃漾逃去了哪里,只一心留在他们公子身边照顾。

    谢怀砚一身冷寒之气站在这里,谢蕴清了清嗓子,看他一眼,道:“醒了。”他朝门外的空谷看过去:“这么冷的天,怎么刚醒就让你们公子出来,大夫呢?”

    谢老夫人一心挂念着他,此时看到他醒过来,神色终于舒展开,吩咐:“快让大夫来,再给瞧瞧。”除了谢老夫人和谢蕴,其他的人依旧都很安静,不敢言语。

    谢怀砚薄唇勾出一抹淡笑,回身对谢老夫人道:“我已无碍,祖母不必挂心。”他说完,眸光敛下,转身大步离去。

    谢夫人坐在谢蕴身侧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走远,眉心渐渐皱起。

    桃漾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那日她跟谢蕴讨出城文书时便看明白,谢蕴虽应下了她,却不会放过桃漾,在桃漾出淮阳城的那夜,她提前命人准备了两具死尸,想要帮她避开谢蕴的追杀。

    可是,根本就没有刺杀的人。

    谢怀砚翻身上马出了谢氏府门,驾马往刺史府前去,他在刺史府门前下马时,刚好是子时六刻,大雪纷飞,落满了满身满发,仁德三十二年结束在漫天飞雪中。

    今夜除夕,豫州将士都正在家中守夜,督府将军崔寅收到传唤,快马加鞭赶来,上前行礼后,谢怀砚递给他一张画像,淡声吩咐:“找到她。”

    崔寅应是,施礼退下,召值守将士立即开始搜查冬月二十三日出城的所有人动向。

    谢怀砚身上的毒还未清除干净,面色并不好,他端坐在书案前,提笔落字,写下一封书信后命空渊送出淮阳城。

    他起身站在窗边,夜半时分的风冷的刺骨,裹挟着风雪,沁透着冰冷的眉眼。

    不多时,胸口上涌,再吐出一口污血后,他抬起指腹神色漠然的抹开,冷冷笑了下,谢氏产业遍布南朝,她又能走到哪里去?无论走去哪里,都得再回到他身边——

    谢怀砚再回到府中已是第二日辰时,谢夫人得知他回来后,提着亲手为他炖的补汤来到墨园,恰逢谢怀砚换了身衣服出门,谢夫人看了眼他的面色,温声道:“大夫说你身上的毒还未全解,需要静养,又要去哪儿?”

    谢怀砚垂眸看了眼谢夫人身侧嬷嬷手中提着的食盒,他抬眉轻笑:“母亲这些年在谢氏过的不舒心,更应该养好身子,这些吃食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他神色冷漠,带着薄情。

    谢夫人在风雪中看他一眼,只要他命人去查,桃漾是如何出的城自是一清二楚,她默了默,轻声道:“深宅府院,受尽磋磨,何必困她。”

    谢怀砚冷呵一声:“母亲以为是在帮她么?”他眸中露出鄙薄:“我真心待她,她却如此回报于我,日后等待她的是什么,母亲知道么?”

    “他是我的人,宠她爱她、弃她折磨她,无论如何,都是我给她的恩赐,何时要他人来干涉了。”

    谢夫人看着他,还欲再说,谢怀砚抬步走出,留下冷冷的一句:“一个入了庵的贱婢能在父亲心中多年,母亲该去操心操心自己,怎做出这等自不量力之事来。”

    谢夫人面色煞白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消失在暗沉雪幕中。

    ——

    几日后,带兵前去搜查的崔寅快马赶回淮阳回禀,冬月二十三日夜里确实有一辆马车手中拿的是谢氏家主谢蕴给的文书,自出城后,就一路往南行。

    在淮阳城外几十里的位置发现一辆掉入山谷的马车,只是不见尸首和马匹,再经过查找,在一处小镇上有一对年轻夫妻曾在天不亮时入住客栈。

    崔寅一五一十事无巨细的禀告,说到最后,悄悄嘘了眼上首之人的神色:“在江阳县时有两名布商见色起意,将她们以迷药迷倒,带出了客栈,之后入了青州地界,在山下发现了两具女尸。”

    谢怀砚抬眸盯着他。

    崔寅继续道:“那两名布商已被手下人捉住,他们说没有动人,只想着带去蜀州能卖个好价钱,她们两个应是夜间醒来欲跳马车逃走,才不慎坠落山崖的。”

    “人呢?”

    崔寅回:“属下先行快马赶回,尸首还在路上。”

    谢怀砚起身,大步往书房外走,对空渊道:“备马。”

    他自午后赶马至天幕暗下,在竹陵郡与颍川郡交界处见到负责运输尸首的官兵,他翻身下马,崔寅急忙上前打开马车车门,如今是冬日,尸首虽已放了数日却依旧完好无损。

    身上穿的是普通人家所用棉布衣,发髻作男子状束起,饰品依旧是那支她最爱用的玉簪,过去这么久衣衫之上依旧有着淡淡的莲子清香。

    谢怀砚垂眸冷冷凝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

    随即冷呵一声,对崔寅道:“继续找!”

    他下去马车,官兵再将那两名早已是奄奄一息的布商带上前,跪在他面前,两名布商身上颤颤的,直打着哆嗦,求饶道:“大人、公子,我们没做别的,求大人饶命——”

    谢怀砚嫌恶的看他们一眼,与崔寅道:“既没什么用,杀了。”他转身大步上马,来到江阳县桃漾住过的那间客栈,掌柜的瞧见是贵人,当即命楼下的客人都先回屋,不再待客。

    只小心翼翼的跟在谢怀砚身后。

    已过去近半月时日,这间屋子里来来回回再住了好些客人,谢怀砚看过片刻后,未有一语,再下楼离去,走至客栈门前,有一对母女身上挎着包袱想要在此留宿。

    小二上前赶人:“今儿不接待客人了,快走吧。”

    小女郎梳着双丫髻,一张小脸冻的通红,与她阿娘道:“娘,我冷,我好冷啊——”她把两只小手伸出来,往她阿娘手中塞,被她阿娘捧在手中取暖。

    谢怀砚再回淮阳,坐的是马车。

    他身量高大,靠在车厢木板,眸光幽深看着炉子里燃烧的旺盛炭火,许久,抬起手中杯盏狠狠摔了出去。

    他神色冷沉对空渊吩咐:“传令下去,所有州府、县镇、凡是可以借宿的地方都备上银丝碳,设暖棚,送手炉——”

    空渊应是,当即快马赶去离得此处最近的谢氏铺面,将此令传出,再由暗桩点一一传达。

    ——

    除夕这夜,桃漾和庾子轩一起守岁,剪了好些窗花和瑞兽,一直忙活到子时,再去院中堆了个雪人,桃漾困的就要睁不开眼,连连的打着哈欠。

    庾子轩手中握了小雪球往桃漾脸上擦,冰凉凉的雪贴在脸上,桃漾瞬时清醒过来,待终于守完岁,已是仁德三十三年,庾子轩自她这里离开时。

    桃漾寻好时机,在地上抓了个雪球就砸在庾子轩颈后,然后一溜烟的钻进屋中,把门给合上。

    庾子轩站在院中,先是无奈,随后舒心的笑了笑。

    第二日一早,大年初一日,依着坞堡里的习俗,早膳用椒柏酒和桃汤,有驱邪避凶之意,之后再嚼‘胶牙饧’,吃春盘。

    虽同属豫州,颍川的习俗与阳夏并不完全相同,桃漾都尝了尝,倒是另有一番滋味。

    正月初二日,庾子轩回了庾氏本家。

    他年关就是在坞堡里过的,总得回去一趟拜见府中长辈,回到本家后与兄弟好友应酬一番自不必说。

    这日,庾子轩终于得了空闲,来到他父亲庾睿的书房,庾睿当时正在桌前作画,见他前来,轻笑道:“这是又要回坞堡去了?”

    庾睿年轻时是豫州出了名的玉面郎,生的一副好皮囊,最好品诗作画,为人亦温润有得一个好脾性,庾子轩先是对他点了点头,随后犹豫片刻,试探的问:“父亲,你,你在外面可有什么风流债么?”

    庾睿闻言手中作画的笔瞬时顿住,看他一眼:“你这孩子,问的这是什么话!”

    庾子

    轩抬了抬眉:“我是想说,或许我在外面有一个亲妹妹呢。”庾睿看着他笑了声:“你该不是想妹妹想的疯魔了?让你阿姐听到又要揍你。”

    庾子轩直言再问:“若当真有,你认么?”

    ——

    坞堡里的集市要到上元节后出了年关才开市,桃漾和陈月漪这些日子里做了各种花样的香囊、还有一些用料简单普通人可以拿来用的香粉。

    庾子轩是在正月初九这日回来的,他一路赶得急,风尘仆仆,来到院中见到桃漾时心中才放松下来,桃漾瞧出几分他的神色,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庾子轩对她摇头:“没什么事,”他自马腹旁的兜袋里取出一只食盒来:“给你带的吃食,怕路上耽搁太久就凉了,所以——比较急。”

    桃漾对他莞尔,此时日光已出,洒下来暖烘烘的,坐在树下和庾子轩用了些吃食。

    桃漾拿出一只绣了‘鹰’的香囊递给庾子轩:“这几日绣了许多香囊,这个是给你的。”庾子轩自她手中接过,垂眸瞧了瞧,笑道:“是你亲手绣了么?”

    桃漾对他‘嗯了声。

    庾子轩当即就挂在了腰间。

    他在桃漾这里坐了一会儿,回到他的院中后,对雪松吩咐:“继续留意着淮阳谢氏那边的动静。”

    雪松应是。

    ——

    出了上元节,正月十九这日,庾子轩正在坞堡中处理事务,身边人前来回禀:“郎君,桓四郎君来了。”庾子轩闻言先是一喜,随后神色沉下去。

    再道:“把他请去水榭,我一会儿便到。”

    庾子轩来到水榭时,水榭内不止桓恒,还有一位女郎,是桓恒的九妹妹桓雅,见了面后互相见礼,庾子轩见桓雅手中抱着个汤婆子,不禁笑道:“九妹妹这是冷么?”

    桓恒与庾子轩道:“我们来颍川的路上,有人设暖棚给汤婆子,她瞧见上面的花样喜欢,就随手要了一个。”庾子轩纳了闷:“谁家在路上给人送汤婆子?”

    桓恒神色变了变,淡声道:“谢怀砚。”

    庾子轩闻言手中杯盏捏紧,随后岔开话说起别的事来,桓恒的心思却不在这里,把他九妹妹支开,问庾子轩:“他这般做,可是桃漾出了什么事?”

    庾子轩:“……这和桃漾有什么关系,是你想多了。”庾子轩给桓恒添了茶,再道:“听闻你母亲已为你和荀氏女郎定了亲,你该操心好自己的事。”

    桓恒神色落寞笑了笑:“我只是想帮她。”

    庾子轩看了看桓恒,没有言语,只垂眸饮茶。

    往日里桓恒来了坞堡,庾子轩总是要留他住上几日的,这回难得的没有留他,桓恒和桓雅一同离开,庾子轩则回了他的院中。

    年关之后,天气逐渐变暖了些,坞堡里的人都开始忙着播种,桃漾和陈月漪的两亩四四方方的田地就在她们院子的后面,桃漾打算种上一半的庄稼,再种上一半的花草。

    她和陈月漪午后就出了院子,在田地里规划一番,与她们田地相挨着的还有两户人家,一户是一位母亲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还有一户是一位阿婆。

    阿婆年迈,早已是耳聋。

    那位母亲则是哑,说不了话。

    只有那个小女孩跑去田地里和桃漾她们玩了许久,还带着桃漾去看她们家的冬作物。

    酉时的时候,桃漾和陈月漪往院中回,庾子轩早已坐在她们院中的桌前等着,桃漾走进前院时,抬眸间先看到的却不是庾子轩,而是站在院门前的桓恒。

    他怔怔的看着她,哑声道:“桃漾妹妹。”

    ——

    出了正月后,谢怀砚第一次踏进鹿鸣山。

    他长身玉立,站在一片不见日光依旧堆积着雪堆的位置,眸光深邃的望着,在想,是不是扒开这片雪,她就在其中,亦或是,她早就被掩埋在了某个雪堆之下。

    官府的人寻不见。

    谢氏的人在各州府也未再寻到过她的身影。

    不住店么?

    不需要银子么?

    若还活着,怎会连一点痕迹都无。

    自青州那两具尸首后,再没了踪迹,他已命人将青州翻了个底朝天,到底去了哪儿?

    夜里,谢怀砚歇在碧月阁,依旧如之前的数日一般,被折磨人的梦境所困,天光还未亮时,他自榻上起身,冷白指节落在太阳穴片刻,抬手摔碎了榻边那只琉玉盏。

    他口中一字一句道:“青州——”

    “若不在青州,那便是颍川——”他呵笑一声,他倒是忘了还有个庾子轩。

    第59章 竞让她出来见我

    桃漾并不想见到桓恒。

    她看到站在门前的人是桓恒的那一刻,微微皱了眉,庾子轩很是合时宜的捕捉到,当即扔下手中图纸往门前走过去,拖住桓恒就往外走,口中说着:“你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桓恒未料到桃漾在庾子轩这里,一时心神恍惚,被庾子轩拖住就走到了院外的游廊上,待他回过神,神色凝重问庾子轩:“桃漾怎么会在你这里?”

    “她在你这里,你适才为何不与我说?”

    庾子轩:“……”

    他再拖住桓恒往他的院中走,却是再拖不动,只好道:“桓恒,桃漾与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庾子轩凝了眉,神色严肃:“你只当今日什么都未瞧见,快走吧。”

    桓恒依旧不动脚下步子,默上许久,他情绪沉闷道:“就算没了男女之情,我也是她的表兄,”他神色认真看着庾子轩:“你让我和她说句话。”

    庾子轩知道桓恒这半年多时日是如何熬过来的,此时看着他这副神色不禁有些无奈,默上许久,低声道:“你在这等着,我去问问她。”

    片刻后,庾子轩再回来,直接推着桓恒往外走,桓恒也就明白了桃漾的意思,桃漾妹妹不再愿意见他——

    ——

    次日,正月二十日,是坞堡里开市集的日子。

    桃漾和陈月漪用过早膳后,装扮一番,扮作年轻夫妻一同去了集市上。

    她们去的还算早,摊位就摆在一家茶水铺子旁,陈月漪做的糕点气息香甜,还特意捏了不同的花状,坞堡里无论是妇人还是姑娘瞧见了都喜欢。

    她们卖的价格也不贵,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桃漾做的香囊不似糕点,坞堡里大多是为了生存的人,只有一些年轻的姑娘会来看一看,陈月漪的糕点卖完时,她面前的香囊还有几十只未卖出去。

    她站在铺面前,倒是也不急,看着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片刻后与陈月漪道:“咱们摆的位置不太对,你看,这边街市上来往的姑娘家极少。”

    陈月漪瞧过去,‘咦’了声:“还真是。阿漾,反正糕点也卖完了,咱们换个地方吧。”陈月漪的话刚落,她们的摊铺前就走来一位穿着虽华丽却显得有几分庸俗的妇人。

    在她们身上看了看,笑声道:“我是那边香粉铺子的掌柜,”她抬手给桃漾指了指,再看向桃漾面前的香囊:“适才瞧见有姑娘戴着这香囊,绣工不错。”

    “我有意把你们的香囊都给买了,你们出个价吧?”

    桃漾和陈月漪相视一眼,心中欢喜,神色却自若与妇人回:“二十文一只。”妇人看了看她摊铺上的香囊,拿起一个凑在鼻前闻了闻,与桃漾再笑道:“十五文一只,我便全要了。”

    桃漾观着妇人的神色,对妇人莞尔:“这里共有三十四只香囊,我收您三十只的银子,这四只绣的俱是牡丹,华丽富贵,全当送给您佩戴了。”

    妇人闻言知她是何意,不禁笑了笑:“你这小郎君,倒是会做生意。”

    妇人给了银子,桃漾把香囊装起来递给她,妇人低声再与桃漾道:“是个姑娘吧?”她轻笑:“说实话,你这香囊卖的忒贵,可耐不住绣工好,气味也好闻,我在坞堡里给人做媒,小娘子可有心上人了么?”

    桃漾:“……”

    她看了看妇人手中的香囊,原来她收这些香囊是为了高价卖给那

    些男子们,桃漾对她笑了下:“我虽生的秀气,却是男儿身,我夫人就在身边,您可莫要再开玩笑了。”

    她不承认,妇人只好对她笑了笑:“若是香囊卖的好,过几日我还来找你。”

    妇人给的这六十文加上糕点卖的二十文,桃漾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对陈月漪笑道:“咱们这叫开门红,比估算的多挣了好些呢。”

    陈月漪也笑:“阿漾,说心里话,我本来心里还挺胆怯的,怕一个都卖不出去丢人,没想到做生意还挺简单,也很有意思。”

    两个人收拾了摊铺,也已临近午时,去了一家汤饼铺子,每人要了一碗荠菜馄饨,热腾腾的飘着白气,再滴上几滴芝麻香油,洒上菜叶,香气扑鼻。

    煮馄饨的是位阿婶,给她们端上来时,笑呵呵道:“都是开春刚挖的荠菜,新鲜着呢。”桃漾拿起汤勺尝了一颗,荠菜的鲜味入了舌尖,她连连点头。

    从前在阳夏时,她就最爱吃荠菜馄饨,只是因着谢玉梵对荠菜极为不喜,平日里她们都是一起在桓馥屋中用膳,她也就很少吃过。

    偶尔得了空在她屋中吃时,却又不合节气,吃到的都不是新鲜挖出的荠菜。

    桃漾和陈月漪用完馄饨,起身离开时,从荷包里抓出几颗桂花糖递给了阿婶的女儿。

    自街市上往回走,这里什么样的摊铺都有,再去米面铺子前换了米面,买了些菜籽和花种,行至一家茶水铺子前时,热热闹闹的围了好些人。

    桃漾和陈月漪也去凑了热闹,问一位年轻妇人:“阿姐,里面在做什么?”

    妇人道:“张阿伯自坞堡外带回些新鲜玩意,大家都正瞧呢,说是在北朝的商队那里买来的。”

    桃漾踮起脚尖去瞧,前面人群密密麻麻,依旧瞧的不太真切,她神色好奇,再问年轻妇人:“我只听闻庾四郎君每月里只让固定的人出去采买,北朝的商队怎会来了豫州?”

    年轻妇人回身看了看桃漾,笑道:“如今天下已平,南北朝早些日子就已通市,买些北朝的物件不稀奇。”桃漾对她应了声,和陈月漪也挤不进去,就挎着竹篮往院中回了。

    回去的路上,陈月漪见桃漾眉头微凝,不知在想着什么,问她:“阿漾,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桃漾闻言回过神:“我在想之前看过的一本节气书,好像说荠菜生于冬日,常在田地以及果林树下。”

    桃漾四下里看了看:“我想去挖些来,晚上咱们自己包荠菜馄饨吃。”

    “好啊!”陈月漪抬手指了指:“那里有片梨树林,阿漾,梨树林下会有么?”桃漾也不敢确定,两个人闲话着一起往梨树林下走,倒是挖了半竹篮的荠菜。

    待回到院中,雪松正扛着干柴往后罩房处去,往日里庾子轩这个时辰也总在她这里,她问雪松:“你家郎君呢?”

    雪松闻言绷住了嘴。

    桃漾看着他,雪松只好叹道:“昨日桓四郎君本是走了的,可今儿又来了,郎君正在前院赶他呢。”桃漾眉心微凝,对他应了声,再道:“晚上吃荠菜馄饨,你和你家郎君一起来。”

    雪松笑应下:“谢姑娘。”

    晚间,桃漾躺在枕上时,窗外响起了细细密密的滴答声,她起身下榻,推开窗凑着院中灯罩里的昏黄烛火,瞧了好大一会儿的雨,才又回到榻上去。

    春雨贵如油,下了这么一夜的雨,正是翻地播种的好时候,一早,桃漾和陈月漪用过早膳后就去了她们的田地,打算把昨个买来的菜籽和花种都撒上。

    可她们两个都不会种地。

    就请了隔壁田地的阿婶来请教,阿婶口哑不能言,她做手语,她女儿阿梓给桃漾她们解释,就这样在田地里忙忙活活的一整日,不觉间天就黑了。

    晚间,桃漾请了阿婶和阿梓来她这里用晚膳,阿婶不肯来,桃漾就再包了荠菜馄饨,给她们送了过去,待到戌时,阿梓手中捧着干干净净的碗来到门前。

    桃漾刚沐浴过站在窗边攥发,正巧瞧见她,抬手唤她进来,阿梓进屋后将手中碗搁下,随后看向桃漾,小姑娘声音低低的,一双眸子乌亮:“姐姐,你长的真好看。”

    桃漾对她轻笑,拿了糕点给她吃:“日后你帮阿娘做完活,若是无事就来这里玩。”阿梓接过桃漾递来的糕点,轻轻咬了一口,对桃漾道:“阿娘说姐姐包的馄饨很好吃,明儿要做汤饼给姐姐吃。”

    桃漾对她点头:“好。”

    她见阿梓不舍得咬糕点,把盘子里剩余的都递给她:“阿月姐姐每日都会做糕点,研究一些新的花样,这些都是花样没捏好的,你拿去和你阿娘一起吃。”

    盘子里的糕点确实如桃漾所说,花形都不太齐整,阿梓接过来,对桃漾道了谢,回了她家中。

    正月二十四的时候,桃漾再去了田地里,她和陈月漪撒下的菜籽和花种已过去了两日,还未发芽,她蹲下身,再仔仔细细的去瞧,依然不见有嫩芽拱出。

    正月二十七日,桃漾再来田地时,撒下的菜籽都长了出来,绿油油的拱出了小嫩芽,花种也出来了少许。

    正月三十日,又是坞堡里的集市,桃漾和陈月漪卖完带去的糕点和香囊后,回来的时候再换了一袋面粉,经过田地时再去看,她撒下的花种也全都长出了嫩芽。

    陈月漪欢喜道:“天气日后越来越暖,不出月余没准就能长出花苞呢,到时咱们再做香粉就用咱们自己种的花。”桃漾对她点头,歪着脑袋揉了揉肚子,轻笑道:“饿了——”

    ——

    琉玉盏摔碎在地的声音空渊和空谷听了这么多年,早已熟悉的入了骨肉,听到屋内的动静,空渊急忙走进来,将一只装了药丸的檀木盒递上前。

    “公子已好些日子未能睡的安稳,净空大师说将此物服下去,可让公子安枕。”

    谢怀砚敛眸淡淡看了眼,并未拿起,沉声对空渊吩咐:“备马车,去颍川。”他口中的话向来说一不二,空渊也不敢劝,点头应下:“是。”

    谢怀砚坐马车往颍川郡去时,崔寅得了令,先行带一队人快马赶至颍川郡,在颍川郡的地界开始搜人,上至颍川城,下到小镇村庄,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二月初三日,谢怀砚来到颍川,崔寅上前回禀:“属下查了庾四郎君近日来的行踪,除却年后回了趟庾氏本家外,再未外出过。”

    谢怀砚闻言眉心微抬:“他在坞堡守岁过年?”

    崔寅:“是。”

    谢怀砚来到庾氏本家拜访,当时庾氏家主庾珉正与族中人商议要事,闻言抬了抬眉:“谁?谢氏二公子?”

    家仆垂首回:“是。”

    庾珉不由在心中思忖:“去请三爷先去水榭,我随后便到。”庾氏三爷如今任颍川郡守,归豫州刺史管辖,庾珉思忖一番,该不会是庾三爷做了什么事被谢怀砚给抓住了把柄。

    庾珉来到前院花厅时,谢怀砚正坐在桌前和庾三爷品茶闲谈,他神色平和,气度也不显威严,庾珉上前道:“刺史大人前来,怎不让人提前来说一声,我好准备一番设宴款待。”

    庾珉此人,从前在建康为官时,便于官场不甚得意,只经营生意是一把好手,颍川庾氏这些年敛财无数,说着,就要给谢怀砚行官礼。

    谢怀砚在桌前起身,抬手虚扶住庾珉,语气沉稳:“庾大人说笑,此次前来拜访,该行晚辈之礼。”他对庾珉见礼,庾珉不再说,笑着请他落座。

    谢怀砚抬手用了盏茶,与庾珉道:“早些日子家父举办酿酒赛,倒是酿出许多的美酒来,知晓庾大人也极其爱酒,此次我前来,为庾大人

    运来了一车。”

    庾珉闻言当即爽朗一笑:“怀砚有心了,我早几日还说要去淮阳拜访你父亲,和他讨几壶好酒吃呢。”

    几番言语过后,谢怀砚直言道:“此次前来,倒还有一事。”庾珉稍稍收了笑意:“怀砚只管说,若有我庾氏能相助的,定当竭尽全力。”

    谢怀砚:“刺史府内早些日子丢失一件珍宝,我命人苦寻数日未果,早几日,有人在颍川郡发现了此物的踪迹——”他淡淡说完,抬手再用了口茶。

    庾珉闻言当即对庾三爷道:“你是颍川郡守,这种事本就该你负责,既在咱们颍川郡出现,现在就命人去搜查。”庾三爷当即起身,与谢怀砚道:“不知是何珍宝?”

    谢怀砚回身看上一眼:“让空渊随庾三爷一同前去便是。”

    庾三爷不再多问,当即离开。

    谢怀砚和庾珉继续坐在水榭内,聊些豫州之事,也提一些生意上的事,不多时,崔寅上前求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谢怀砚看他一眼,道:“但说无妨。”

    崔寅禀道:“大人,属下已查到了具体位置。”

    谢怀砚抬眸来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崔寅再道:“颍川城外南二十里。”谢怀砚对他淡淡‘嗯’了声:“下去吧。”他垂眸饮茶不再说,庾珉看他一眼,已是明了他此次前来拜访他是何目的。

    庾珉也拿起杯盏用了口茶:“颍川城外南二十里正是二郎和四郎经营坞堡所在之地,刺史府丢失了物件,便是朝中要事,正好我今日也无事,陪怀砚去栖云坞走一趟。”

    谢怀砚轻笑:“有劳庾大人。”

    ——

    来到栖云坞时已是申时末,守门部曲前去与庾子轩通禀:“郎君,淮阳谢氏谢二公子递了拜帖。”庾子轩闻言神色微变,问:“他人在哪?”

    部曲回:“就在坞堡外。”

    默上片刻,庾子轩不满道:“就说我不在,不见。”

    部曲应是后前去坞堡门前再回禀,不过一盏茶的时辰再赶回,神色慌张:“郎君,咱们的坞堡被官兵给围住了——”

    庾子轩闻言当即站起身:“什么?”

    他抬眸往坞堡正门的位置看过去,神色凝紧:“他谢怀砚竟敢公而堂之的围住庾氏坞堡,反了他了,去,放信号弹给颍川城的人。”

    庾子轩说完,大步往坞堡门前去,他登上坞堡城墙,垂眸看着围的严严密密的官兵,眸光再落到那辆华盖马车上,高声道:“怀砚兄这是何意?”

    马车车门被打开,谢怀砚端坐在马车内,抬眸冷冷看了庾子轩一眼,他神色不虞,周身冷寒,没有耐性与庾子轩多言,声音暗沉道:“让她出来见我。”

    庾子轩抬眉:“怀砚兄在说什么,什么她?我怎么听不懂。”

    谢怀砚低笑一声,起身自马车内走出,他身披墨色鹤氅,抬手接过空谷递来的弓弩,在手中随意拨动,神色淡漠:“我与你二兄有些交情,实在不忍他一手建立的坞堡血流成河。”

    庾子轩神色不变。

    谢怀砚凝他一眼,持弓拉箭,正对着庾子轩的眉眼:“豫州刺史搜查,拒不配合,庾四郎是想连累整个庾氏么?”

    他声线冷沉,一字一句,庾子轩呵笑一声,对着坞堡内把守部曲下令:“防守!就算是死,也不得放任何一个人进来!”庾子轩话落,一道利箭在他颈边擦过,堪堪错过半指。

    这是告诫。

    与此同时,再有一辆马车辘辘而行向着坞堡赶来。

    庾珉并未与谢怀砚一同前来,谢怀砚此次有备而来,把他套进去,他总得心中明了才可与他一道前来坞堡,于是,他与谢怀砚道:“我回去换身衣服,怀砚可先行。”

    庾珉回去后,当即就命人去查,适才刚刚得知,谢怀砚近来不止调动豫州兵马还让谢氏在各州府的人都在找两位女子——

    原来是风流事。

    庾珉心中当下有了分寸,怕不是子轩这孩子看上了谢怀砚的女人,他呵笑一声,看上谁的女人不好,非得跟谢怀砚抢!

    庾珉下了马车,见谢怀砚周身气势冷的骇人,上前神色严肃看着坞堡上的庾子轩,呵斥道:“你这孩子,吃酒吃醉了,快把门打开!”

    庾子轩闻言无动于衷。

    庾珉当即冷了脸,对守门部曲命令:“反了你们了,打开大门!”庾子轩在坞堡上高声:“大伯,恕子轩无礼,坞堡内我请了高僧正做法呢,要做够足足一个月,谁都不能进!”

    他说完,再对守门部曲吩咐:“守好了!”

    谢怀砚手中箭射出去的那一刻,围在坞堡外的官兵就已拔刀而动,上前围攻住坞堡,庾氏家主庾珉被庾子轩弄的毫无面子,一时气极,上了马车。

    对身边人吩咐:“去请他父亲来!”

    半个时辰后,天幕已有些暗下,庾珉坐在马车内隐隐瞧见有成群结队的队伍再往栖云坞赶过来,他眉心凝住,当即再让人快马往淮阳走一趟,沉声吩咐:“务必要让谢氏家主亲自前来!”

    队伍行的近些时,庾珉才看清,原来是竹陵桓氏的部曲,领头高坐马背之上的,是竹陵的四郎君桓恒。

    庾珉眉头紧蹙,对随从吩咐:“回府。”

    崔寅看到桓恒带着上百部曲前来时,神色凝住,谢怀砚回身看了眼,桓恒竟也知她在——他冷笑一声,冷白指节拉弓,未有半分迟疑,正对着桓恒的心**出。

    桓恒在马背上躲避,怒视着谢怀砚:“我与你的仇,也该报了!”

    谢怀砚神色晦暗一笑:“原来桓四郎还记着与我的仇,是荀氏女郎不够合桓四郎的心意么?还是说,那日夜里,她在我身。下承。欢让桓四郎夜夜不得安枕?”

    “谢怀砚!你这个混账!”

    桓恒暴怒的青筋四起,翻身下马,提剑上前就要往谢怀砚身上砍,谢怀砚冷漠的看着他,手持弓弩蔑视的挥开桓恒的剑。

    庾子轩在坞堡上看到桓恒带了上百部曲赶来,和谢怀砚带来的官兵厮杀,很快,这些官兵就已不敌,当即下令:“打开大门,杀出去!”

    坞堡的高大石门被推开的那一刻,趁着夜色的掩盖,忽然有上百官兵一涌而出,在外围将桓恒带来的人也通通围住——

    夜里亥时,桓恒和庾子轩被五花大绑的坐在地上,官兵将整个坞堡翻了个底朝天,庾子轩设计的机关也都搜遍,始终不见桃漾的身影——

    谢怀砚神色淡漠凝视着他,庾子轩笑笑道:“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谢怀砚冷笑一声,扔下手中剑,大步走出,对空谷吩咐:“把他带去淮阳。”

    第60章 哥哥抬手抱住了她

    庾珉回到府中,当即让庾三爷带府中部曲前去栖云坞,再问府中下人:“二爷呢?”

    下人回:“二爷早几日就出了府,说是去山中和友人作画。”

    庾珉闻言凝了凝眉,不再言说。

    自颍川郡往南是青州,往西则是司州,穿过大半个司州,在司州境内靠北的望江县可走水路直达北朝国土境内。

    正月二十六那日,庾子轩的父亲庾睿再来了栖云坞。

    年关时,庾子轩在他的书房里一番胡言乱语,庾睿一直以为他是想要妹妹想的疯魔了,可后来这事越发的不对,庾子轩整个人都不太对。

    庾睿存了几许好奇心思,想来看一看他的坞堡里到底是有什么人。

    他那日来的也很巧,庾子轩正在他的院中用着午膳,庾睿在八仙桌前坐下,看了眼他的吃食,凝眉道:“你在坞堡生活,你二兄还克扣你的吃食了?若让你母亲瞧见你的桌上只有些馄饨,打也得把你给打回府中去。”

    庾子轩闻言笑了声,用汤勺大口往嘴里送:“这是人间美味,千金不换的,”他吃的香喷喷,一口一个,还满脸的满足,问庾睿:“父亲,你可要尝尝?”

    庾睿虽不信他口中的话,可见庾子轩吃成这个模样,对他颔首:“我来尝尝。”庾子轩给庾睿往玉碗

    里盛了几只:“呐,荠菜馄饨。”

    庾睿尝了一口,倒是没说什么,默默把庾子轩给他盛的都给吃了。

    待用完午膳,庾睿看着庾子轩,与他道:“那日你问我,若你真有一个妹妹我认不认,”庾睿笑了下:“若当真有,她便是咱们颍川庾氏的血脉,怎可让她流落在外。”

    庾子轩这个时候听到这句话不但没高兴,反而神色凝重了几分。

    他用话试探过桃漾,她并不愿认回庾氏。

    庾子轩尊重她的想法。

    庾子轩对庾睿讪讪道:“那日不过是跟父亲开个玩笑,父亲怎还当真了,我哪能有什么妹妹,不过是存个念想问问您罢了。”

    庾睿闻言叹了声:“你这孩子。”

    午后,庾子轩前去处理坞堡内的事务,庾睿就在坞堡内闲走,桃漾自花种洒下后就常来她的田地里瞧,回来时正与庾睿迎面碰上。

    当时,她虽作男子打扮,可庾睿瞧她时的目光还是不对,桃漾见他盯着自己看,对他见了礼,从他身边走过回了院中。

    庾睿在原地怔站片刻,命人把庾子轩给找来,询问他一通,庾子轩只有一句话:“人家是男儿身,父亲,你还说我疯魔了,我看你才是疯魔了呢。”

    庾子轩怎么也不承认,庾睿当夜也未离开,就在坞堡住下。

    这日夜里,桃漾让雪松唤了庾子轩过来,刚过戌时,坞堡里还很热闹,桃漾和庾子轩坐在院中树下的石桌前,神色认真与他道:“我要走了。”

    庾子轩只觉当即一道闷棍杵在脑袋上,端起的茶盏都未捏稳。

    桃漾再道:“听集市上的人说如今天下太平,南北朝互市,我打算去北朝。”她的话说的坚定,是思忖多时做出的决定,庾子轩听在心中,许久后道:“我能不同意么?”

    桃漾看着他,没有言语,只把桌上盘中的糕点往他面前推了推。

    当初在淮阳,她故意送给庾子轩香粉,问起他蚌粉过敏之事,为的就是让庾子轩将他们之间的蚌粉过敏联系到一起。

    她知道,庾子轩当时就生了疑心,给了她那块鹰状木牌,自淮阳离开后,就命人去阳夏查了她。

    当年,庾氏家主庾珉曾和桓馥定下过亲事,那时,庾睿和庾珉极为交好,常跟着庾珉前去竹陵郡访友游玩,这些年她在阳夏过的如何也不难查。

    庾子轩很聪明,早就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那时在谢怀砚身边如被封在密不透风的铁笼中,她不知道该如何做,凡是可以抓住的稻草她一个也不想放过,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庾氏中人。

    知道庾子轩很希望能有一个妹妹。

    可她就算留在颍川庾氏,也只是一个庶女,若谢怀砚前来庾氏讨要她,庾睿和庾子轩都护不住她。她当初收下庾子轩的鹰牌时,也只是想着有一日若走投无路,可以前去寻他。

    她想离开,离得豫州远远的,每到夜里,只要她想到她还在豫州地界,她心里就会觉得不安。

    谢怀砚知她寻陆氏时,便查过她的身世,知道她和颍川庾氏的关系,她在栖云坞里,始终不安心。

    这些日子桓恒每日里都来,她不愿再见他,也不想让他把心思再放在她的身上,早在淮阳的那夜,她和桓恒之间就结束了,不愿直面相对,也无任何的话可说。

    这里有太多熟悉的人,太多的关系。

    她迟迟不语,庾子轩也沉默着不吭声,只神色沉闷,心中憋了一口气,他在心里怨自己,怨父亲今天见了桃漾,也怨桓恒整日里赶都赶不走。

    他低声问桃漾:“怎么去?”

    桃漾回他:“随商队一起。”庾子轩闻言一字未说,起身大步离去。

    桃漾以为他生气了,在院中石桌前坐了好些时候,直到戌时末,她起身要回屋中时,庾子轩又来了她这里,走上前只有一句话:“此行路途太过遥远,我找个人送你。”

    桃漾也正有此意,对他颔首。

    庾子轩再道:“既然要走,就早些走吧,明儿卯时自坞堡北门走,会有人在那里等你。”初春的卯时天色还暗着,庾子轩说完就要抬步离开。

    桃漾在他身后抿了抿唇,嗓音清丽唤他:“子轩哥哥。”庾子轩闻言脚下步子顿住,许久未回过身来,桃漾走上前,站在他面前,见他神色沉闷,对他浅浅笑了下:“谢谢你。”

    庾子轩心中憋的气也就散了,抬手抱住她,嗓音低沉:“好不容易有了个妹妹,又要走了——桃漾,我给你的鹰牌一定要收好,咱们庾氏这些年的生意做的广,北朝也有很多铺面,到时你若需要,就拿鹰牌去庾氏铺面,他们都会听你的。”

    翌日卯时,桃漾来到坞堡北门,坐上马车时,才知道庾子轩口中的‘找了个人送她’找的是他父亲庾睿。

    桃漾上了马车后,看着坐在车厢内正煮着茶的庾睿怔了许久的神,只站在马车门前,还是庾睿先开了口:“晨起冷寒,坐下用盏热茶吧。”

    桃漾对他点了点头,和身后上来的陈月漪一起坐下。

    马车一路行了近一个时辰,车厢内也未有只言片语,还是外面的天光微微有些亮了,庾睿开口道:“到了前面的驿站,咱们停下用些吃食。”

    他看着桃漾,再道:“有我与你们同行,这一路上不必忧心。”

    桃漾对他颔首:“多谢庾二爷。”

    自正月二十七日一直到二月三日,庾睿对桃漾格外的关怀,心细如发,桃漾起初还不敢确认,后来也就明白,庾子轩应是都跟庾睿说了。

    不过,庾睿只是待她亲切,却并未与她多说些其他的,想必也是庾子轩与他交代过的。

    这于桃漾来说,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自幼知晓谢澜不是她的生父,也知谢澜本就不喜她,对谢澜从未有过太多的期待,连带着对父亲这个角色也未抱有过任何的期待。

    庾睿对她关心,她心里其实没什么触动,毕竟庾睿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有着血缘的陌生人,可她却又会对他的关怀有着别样的情绪。

    二月初三这日一早,便到了望江县的码头前,庾睿亲自前来督办庾氏名下的产业,运送一批丝绸往北朝去,让桃漾坐在这艘船上,一路北上,随商队一同入北朝京都建邺城。

    庾睿站在码头前,直到桃漾的身影入了船舱,船只划出水面,他才抬步上了马车,再往颍川郡回。

    庾睿喜好作诗作画,他的书房一直存放着一卷女子画像,那是当年他随长兄在颍川郡做客,曾有一夜,他醉了酒,梦到了云中仙子。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梦中的女子,生的那般姿容,虽着素衣,却清丽明媚,宛若仙人,直到那日他见到桃漾,就算她扮作了男子打扮,他还是一眼就在她眉眼间看到了梦中女子的影子。

    原来,那不是一场梦。

    那是真真实实的存在过的。

    自司州边境的望江县走水路至北朝建邺城,至少要走半月的行程,这是颍川庾氏运输丝绸专用的船只,除却一位管事两个婆子以及看守豪奴外,再无他人。

    船上清净,桃漾和陈月漪每人一间敞阔的船舱,赶了这么几日的路,一直未能休息好,上了船后和管事婆子在一处待了一个时辰,向他们打听一些行船路上的事,以及北朝是怎样的风土人情。

    之后就回了船舱内上榻睡了一觉,直睡到日光西下。

    再起身时,两个婆子正在船上忙着做晚膳,桃漾刚睡醒,没作男子打扮,身上穿了件藕荷色的棉布裙,往船舱尾部走过来,问她们:“是要包馄饨么?”

    她看到一个婆子正在和面,另一个则在调馅料,王婆子见她过来,笑道:“姑娘午时就没用膳,饿了吧,老奴先包出些来给姑娘煮了吃。”

    桃漾对她轻笑:“不用,我刚睡醒还不饿,”她在张婆子对面坐下:“我和你们一起包。”

    王婆子见状,忙道:“使不得,姑娘去船边瞧瞧景罢。”桃漾拿起王婆子和好的面:“两位阿婆不必跟我客气,这一路行船还有好些日子,咱们一起忙活就成。”

    两个婆子闻言自不再说。

    接下来的十来日里,在船上倒也过的惬意,往日里他们行船总会在沿途耽搁上几日,这回许是有庾睿的交代,他们这艘船经过好几个繁华热闹的府城时也未停。

    只有船上的豪奴偶尔下去采买些吃食用物。

    行船的第十三日,他们的船到了南北交界之地,用晚膳时,桃漾有些没胃口,问王婆子:“我怎么觉得船只行的更快了些,有些胸闷难受。”

    王婆子与她道:“是行的快了,如今南北朝刚互市,这交界处不太平,过往船只每行至此处都要加快速度的。”桃漾闻言对王婆子应了声。

    简单用了点粥后,她就回了船舱内歇下。

    戌时,天幕暗下,桃漾躺在榻上有些口渴,起身来倒杯水喝,茶壶里的水刚落进杯盏中,她整个人连同着船舱内的物件一同晃动,险些没站稳摔倒在地。

    桃漾凝眉,搁下茶壶就上前去推开窗,只听船上的豪奴严声道:“是水匪!”被拦下的船只不仅她们这一艘,还有一艘货船和一艘客船。

    水匪的船只高大且长,直直的拦在前方百米处,桃漾听到管事扬声和隔壁汇聚过来的船只在商议:“舍财保命?你们是头一回运货吧,这群水匪残暴嗜杀,就算货物都给了他们,也不会放过咱们。”

    “我们船上有二十豪奴,你们呢?咱们这几艘船上的人倒不如一起和他们拼了,还能闯出个活路来!”

    几艘船只并排而靠,桃漾在船舱内凝眉看着这片江水的走势以及附近的地势,陈月漪焦急的来到她这里,喘着气道:“管事让我们待在船舱里,锁好舱门。”

    桃漾对她颔首。

    不多时,船舱外传来刀枪剑戟的打斗声,江水潮湿,带来阵阵的血腥气,桃漾低声问陈月漪:“匕首带在身上了么?”陈月漪对她点头。

    桃漾起身快速收拾她们的包袱,与陈月漪再道:“若外面的人不敌水匪,咱们就跳江,我适才看过,江面平缓,没有冲击,咱们往南面林木多的方向游。”

    桃漾的话说完,船舱外就传来了孩童的哭闹声,打斗声渐止,随之而来的是乱糟糟的求饶声,桃漾和陈月漪相视一眼,把包袱牢牢系在腰上,趁着船舱内这时还很混乱。

    自窗户跳出,只是,刚一出去,就有水匪瞧见她们,大喊:“她们两个要跳船——”船栏足足到人腰间,未等跳出去,已被人按在了船板上。

    再被带到人群所在之地跪着。

    不多时,有一戴了面具的男子在水匪们恭敬的目光下走出来,垂眸扫过一眼,抬手随意指了几个人,开口道:“这几个先杀了,忌咱们死去的弟兄。”

    几乎是话落刀起,其余跪在这里的人身上俱是打着颤,抖成筛糠。

    就在这时,有一跪在这男子面前的妇人许是被吓的失了神,愤怒而起,起身就往这男子身上扑,欲用发间的银簪刺死他,只是银簪还未挨到这男人。

    妇人就已倒在了血泊中。

    男人面上的面具因妇人一扑,掉落在地,他神色间有了一瞬的慌乱,人群中亦是躁动,桃漾点了点陈月漪的手,利快起身,扬起手中的迷药撒在身侧水匪面上。

    和陈月漪大步冲向船边,按在船栏,使尽了力气翻身一跃,跳入滔滔江水中,跪在木板上的人中不乏有会水的,见状也纷纷起身,自四面八方往水中跳去——

    入春已有一月时日,夜间的江水依旧冷寒,她们跳下去后,陆陆续续有人往下跳,船上的水匪得了金银货物,也就没再管她们,只是夜间视物不清,跳下去没一会儿,桃漾和陈月漪就游散了。

    游了近半炷香的时辰到岸边时,桃漾已是筋疲力尽,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唇色已是青紫,她放眼往一望无际的江水看过去,江面依旧平静,不见任何的起伏。

    她垂眸看了看脚边的一个小女娃,凝了凝眉,抱起她往不远处唯一的亮光处行去。

    这处林木后,有一座道观,桃漾抱着小女娃来到这里时,守门的小道士极为热心的将她们请进去,与桃漾道:“姑娘来的巧,师父他正在房里为人治伤呢。”

    道观不大,很快就来到一处院中,桃漾等在屋门前,小道士进去通禀,片刻,再走出请桃漾进去,桃漾走进后,一位年长的白须老者看了看她,让她把怀中女娃搁在竹榻上。

    桃漾把小女娃搁下后松了心神才发觉,这屋内不止小道士口中的师父一人,还有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瞧着打扮似是士族公子的人。

    老道长给小女娃搭了脉,虽然桃漾已经给她按出了一些喝进去的水,老道长按住穴位后小女娃又吐出许多,睁开眼睛醒过来,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后哇哇大哭。

    小道士急忙开口去哄:“别哭,别哭,你阿娘在这呢。”

    桃漾:“……她是我在水中捡的。”

    “离这里大概十里的位置,好几艘船遇到了水匪,大家都跳水逃命,她在水中抓了我的衣服——”

    桃漾话落,他身后一男子上前问她:“姑娘可知水匪共有几艘船,大概多少人?”他这般上前去问,另一男子急忙打断他:“你好不容易休息几日来这里,水匪自有当地官员去处置,你——”

    这人话未说完,被前面的男子侧身看了一眼,只好闭嘴。

    暗暗在心中腹诽:南北刚太平,一身的伤还不消停——

    他问的这些,桃漾在船舱内窗边时都有留意,回他:“一艘大船长二十米,另有一艘普通小船,估算水匪共有五六十人。”

    男子对她颔首,随后抬步就要走。

    桃漾在心中想,这人应是位武将,开口唤住他,问:“有笔墨吗?”

    小道士给她取来了笔墨,桃漾循着昏黄烛火下看到的那名被扯下面具男子的面容,将他给画了出来,递给这男子:“这是水匪头目的画像,他面上的虎皮面具被人扯下,我瞧见的。”

    男子自她手中接过,画像上的男子五官清晰,该有的特点尽在纸上,他扫过一眼后,眸光再落回到桃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