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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被抓[修]

    据护送四小姐的家丁禀告,四小姐是借着上香的名义故意将他们支开的。再发现时,马车车厢还在,马匹却被解走了,的的确确是四小姐主动纵马而去,而非遭了歹人掳劫。

    大雪纷纷,几个家丁失了马匹,只得徒步在雪地里走了十里路,从城外娲皇庙跋涉回白家报信,耽误了不少时候。

    白老爷闻此气急败坏,喋喋不休地责怪几个家丁无能,连个小姐都看不住。

    陆令姜匆匆奔至怀珠的闺房,见她妆镜台上摆着的一些首饰细软消失了,几件常穿的褙子和百褶裙也消失了,整个屋子死气沉沉,一副人去楼空的样子。

    同样消失的,还有她的弟弟白怀安。

    陆令姜重重吐了口浊气,浑身更微微发热,焦虑之情似一根刺扎在心头。

    最初太阳穴只是锁细的疼痛,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猛烈地撞击着神经。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她真跑了?

    他惯来知道,她幼年受了她养父养母最好的捧爱,文武全才,爱文学,又会舞剑,连马术也略通一二,脱身出去似鱼入大海一般捉不住。

    可昨天她还温情款款地和他说了一箩筐情话,搂着他的腰梨花带雨做他的女萝话,缠绵他,依恋他。

    第二天便干净利落地抢马走人,半点留恋没有,一封书信也没留下?

    事情过于突然。

    他是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狠心,也完全相信她,因而才没做任何防范。

    好,好得很呢。

    陆令姜气得发笑,骨节青白。

    哐啷,茶杯被摔个粉碎。

    几个惹祸的家丁登时跪下,白老爷和白揽玉等人亦是惊吓不已,颤颤巍巍道:“……太子殿下,一定、一定是误会,怀儿不会做出那种事的,微臣速速派人去寻!一定把她找回来!”

    窗外北风飕飕地刮,涡卷片片雪花,月光罩下来一层寒冷的阴影。

    陆令姜神色亦冻了一层冰,一腔爱意灰飞烟灭,淹没在西风中。

    ……

    怀珠那日从集贤楼脱身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开始筹备离开白家的事。

    这次行动乃是由于陆令姜要强行带她回东宫,她临时决定的。许多准备没做充足,只让画娆帮她给许信翎送了个信,在大佛湖相会。

    她收拾了细软,借着去娲皇庙求签的幌子瞒过了白老爷。又料到东窗事发后,陆令姜必会对怀安下手,便狠了狠心连怀安也一同带走了,事后再妥善安置他。

    雪天路滑,她虽会骑马,双眼却近乎于盲人,极不方便,中间好几次差点跌下马鞍,摔着怀安,好在有惊无险。

    城外暮色晦暗,雪已停了,零零星星有几处燃着灯火的酒馆和人家。橘黄的灯光透出来,对于又饥又冷的人来说,分外有吸引力。

    怀珠牵着缰绳四处张望着,暂时无法投宿,她身上带的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换成碎银才能使用。

    且卫兵已经骚动起来,见人就抓,一定是白家已有所察觉。她正在逃命,也不能停下来歇息。

    怀安坐在马背上,脸色悲伤,又困又饿,大声嚷嚷着要回家,怀珠连忙探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姐弟俩暂时躲在小桥洞下避风,怀安一双妙目莫名憔悴:“姐姐……”

    怀珠很难对一个天真的孩子解释,自己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雪夜出逃。

    怀珠在包袱里翻了翻,将携带的一些口粮揉碎了给他吃,甜甜的味道,在雪夜晚里吃起来令人浑身发暖。

    怀安的体力恢复了些,这才不哭了。抽抽鼻子,小手扯了扯她衣袖:“姐姐这么做是为了躲姐夫吗?”

    集贤楼一遇,他的手指险些被砍断,姐夫给他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以至于之后他不敢再叫半句烂人,怂怂地叫回姐夫,私下里也不敢再说姐夫半句坏话。

    怀珠迟疑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

    怀珠顿时明白了事情的严肃性,瑟瑟害怕,但最终保护姐姐的勇气还是战胜了恐惧,像个小男子汉坚强起来:“姐姐别怕,天涯海角,怀安都跟着姐姐。”

    怀珠呵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神恍惚而闷郁,透着偏执。

    她本不想拖累怀安,但她没有办法。活过两辈子的人,未来早已预知。待陆令姜玩腻了,会照顾正妻的感受,把她当垃圾一样随手处置掉。她必须要走。

    怀珠将包里仅存的几件褙子都给怀安裹上,应能保暖。怀安是白家族谱上的正式后嗣,肯定不能跟着她长时间流亡,那样不仅拖后腿,白家也不会放过她。

    待与许信翎在大佛湖会面后,她就把怀安暂时交给许家照料。许家是朝廷新贵,有许家和白家的双重庇护,陆令姜大抵不敢轻易对怀安怎么样。

    而她,天涯海角,也可无后顾之忧了。

    两姐弟正躲雪,忽闻桥上似有动静,簌簌雪花震落,抬头却发现是妙尘师父。

    妙尘师父手持长剑,从桥上跃下:“怀珠,怀安,可追上你们了,师父跟了你们一路。”

    怀珠讶然:“师父…?”

    远远见火把闪烁,一阵吆五喝六的喊声,白家家丁已经搜查到了这处。

    妙尘急切道:“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换谁都得冒险逃出来。情况危急,快跟师父走吧。”

    怀珠略一犹豫,跟妙尘师父走就是连累了妙尘师父,若被陆令姜捉住,三人免不得都送掉性命。

    妙尘师父看出她的顾虑,欲言又止:“其实,怀珠你有一身师父教你的武艺,懂诗书、会谋略,何必枯守闺房中?莫如随师父一块上山落草,夺了这天下。”

    怀珠眼皮猛跳,隐约知道妙尘师父的身份和叛军有关,一直没正面回应。

    谋反,和师父一起谋反……

    今日受了师父滴水之恩,日后免不得要涌泉相报,这条命便由不得自己了。

    重生之后,她不想再欠任何人的情,也不想让任何人干涉自己的人生。而谋反意味着刀尖舔血,奔波战场,永无宁日。

    前后思量片刻,终委婉道:“多谢师父,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已经和许家说好了,得前往大佛湖,不能失信。”

    妙尘最近在四处拉人入伙,壮大队伍,闻怀珠拒绝,很是遗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上山落草,恐怀珠一孤女领着怀安一孩童,迟早落回太子手中。

    人各有志,当下这等泄气话也未明说,妙尘给了姐弟俩一些碎银两,叫两人在官兵发现前速速赶至大佛湖。

    如有危险,再行联络。

    ·

    太子殿下回了东宫,神色抑郁着,一声不吭,叫了两坛子最烈最浓的酒。

    他平日不是多能喝酒的人,更习惯饮茶些,如今烈酒入喉,一时三刻便醉了。

    盛少暄来东宫寻太子时,险些被满屋子的酽溽的酒气呛到。

    推门,见陆令姜长身斜斜倚在桌边,领口半敞开,发冠垮了,发丝凌乱地垂于眉间,样子颓废,说不尽的落寞疲惫,一口一口地灌酒。

    盛少暄大惊失色,叫道:“殿下,酒酽伤人,您不能再喝了。”

    陆令姜恍若没听见,眼尾被酒气浸得微微泛红,侧头撇了撇盛少暄,嗓音也哑得不像话:“嗯。来了?”

    盛少暄晓得事情的原委,太子去白家时有多踌躇满志,出白家时就有多失魂落魄。午后下棋时还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蓦然间魂儿都丢了。

    陆令姜见盛少暄沉默,还在开慰:“你和傅青平时总想嘲我,这次逮住机会可以畅快淋漓一回了,怎么还愁眉苦脸?”

    他一苦笑,显得苦更苦了。

    盛少暄心中亦难受,都怪自己这张乌鸦嘴,缓声报忧:“殿下,白家人来回话了,说五六十个家丁将整个临邑城都找遍了,愣是不见四小姐和小公子的踪影,很可能已经混出城去了。”

    顿一顿,道:“殿下,白家那群家丁都是酒囊饭袋,莫如您快些派兵去找吧,或者吩咐锦衣卫,动点真格才能把她找到。”

    陆令姜撂下酒盏,歪歪斜斜地坐在了太师椅上,揉了片刻疼得快要裂开的头。

    派兵?哪能。她又不是死囚要犯,焉能大张旗鼓地动用公职卫兵去抓她,还嫌朝中那几个老臣弹劾他弹劾得不够。

    且让那些兄弟们声势浩大地陪他去抓一个逃妾,不说他这太子滥用私权品德何在,丢人也丢尽了。

    要派,也只能派他私人的亲兵去寻,但人手亦不多。虽训练有素,盲目寻找的情况下也不会比白家家丁更强。

    说来,他至今无法相信她真跑了的事实。五六个家丁守一个弱质女流,愣是守不住。掘地三尺,愣是找她不着。

    一股诡异的自豪感忽然浮现心头,白怀珠不愧是他看中的姑娘,有点邪的。

    片刻间,他又意识到她的那些处心积虑的欺骗,装腔作态的情话,阳奉阴违的许诺,全都为了对付自己的。自豪感七零八碎,被滔天的憋闷取代,青白的骨节快要掐得粉碎。

    该道歉的他道歉了,该哄的他也哄了,他不明白她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等蠢事来,是她移情别恋,还是吃晏苏荷的醋,为了博取位份?

    ……无论因为什么,她这次都触及到了他最后的底线,不可原谅。

    之前她和画娆跑过,但那时他们还没什么感情,她怕他,想走可以理解。

    而现在,她和他已有了如此深厚的感情,她仍选择一走了之,没留下半句话,且这么长时间过去,不见她后悔归来。

    陆令姜怒得厉害,烧得厉害,一半恼怀珠,一半恼自己竟因为她失控,盘旋着唯一念头:她好大的胆子,好生不怕死,真仗着他有几分喜欢她,便肆意妄为吗?

    若寻常丫鬟小厮逃就逃了,他不以为忤,说不定还会给些抚慰金做做样子……可白怀珠逃了,外面不知多少野男人觊觎。

    她是他费尽心思才弄到手的,放在家里摆着的最漂亮的一件私人藏品,焉能便宜了别人。

    刚才,在白家,许家的人拒不承认拐带了白怀珠。

    情雠见面分外眼红,陆令姜和许信翎自是较之前的观音坠理论了一番。

    怀珠虽收了许信翎的观音坠,但也确实给了许信翎贵重首饰做抵,算是从许信翎那儿买来的,许信翎没有任何立场说他偷许家的东西。

    许信翎当时冷呵道:“殿下,就算是她从我这儿买的,但她之后送给了您。您不想想她都打算离开您了,为何还送您如此贵重的礼物?自然给您的补偿。”

    分手费,按照找男宠的市价来算的。

    陆令姜气得七窍生烟。

    弄来弄去成了她圈养他,始乱终弃后,她反过来赏他一笔补偿?

    他吸气,头痛得越发猛烈些。

    好,很好,都给他等着。

    ……

    之后回到东宫,陆令姜便一直独自喝闷酒。皇后要他入宫回话,他也没去。

    他不知怎样面对他那母后,之前夸下海口说白怀珠只是他在路边捡来的,随便玩玩而已,没多放在心上……如今这小玩意儿跑了,还反过来把他当男宠用,当真贻笑大方,他这太子白当了,二十多年也白活了,有什么脸面入宫回话。

    他从前一直可以轻轻松松操纵怀珠的人生,甚至她被诱着爱上他那会儿,他能精准操纵她的心。

    他以为这是自己的魅力,结果她只是迁就他,愿意让他操控而已。她稍微生点变数,他便落得个稀里哗啦惨败的结局。

    和她赌气,晾着她,以为她爱他会先低头,结果被气得喝闷酒的却是他。

    盛少暄提点道:“殿下,你有没有听进去?还借酒浇愁作甚,赶紧派兵吧。她带着个小儿,雪天路艰,应也走不远。”

    陆令姜眼珠蒙蒙,泛起锋利的亮光,似上心又似不上心:“不用。不忙。”

    盛少暄大为纳罕:“殿下,您这是打算放弃她,让她自生自灭了?”

    说来一个如此不受教的侍妾逃了,确实没必要多大惊小怪,只不过白怀珠生得比寻常人美貌许多。

    陆令姜却并不是那个意思。

    他随手执起桌上的信笺,打开,信中墨迹森森,是原本怀珠叫画娆送去给许信翎的密信。

    很不巧。被他截到了。

    信中详细道了一些远走高飞的细节,有了这封信,他不必大动干戈地广撒网。

    怀珠的身边,有个画娆。

    第一次逃跑时,画娆舍身相救,被打个半死,博那善良小观音的同情和信任。

    后来,画娆被发落去外面庄子,她们主仆分离,却愈加深了感情,心心相印。

    再后来,怀珠察觉被监视,将春和景明院一干刁钻的老奴,晚苏、荷香等人全发落了,却独独要求他调回画娆。

    他顺情做好人,答应了。

    此后,去哪儿都带着他最得力的眼线,细作,最忠心的手下画娆了。

    画娆三天一小禀,五天一.大禀,她烧毁他的婚书、去酒楼和她那来路不明的师父见面、和许信翎在白家曲径通幽……所有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包括这次私逃的事。

    陆令姜叫人取来怀珠以前写过的一本诗集,临摹她的字迹,寄往许邸。

    又将信笺原本的内容烧了,火光灼人眼,映出他眸中阴森森厌憎的光。

    ·

    东方既白,大佛湖边罩着一层清寒的雪雾。西风中裹挟着些潮意,清晨的白沫点点从枝柯上坠下来,景色不似在人间。

    大佛湖毗邻承恩寺后山一带,因湖对岸立着一座掏山大佛的古迹而得名。远远望去巨大的石佛像已霉迹斑斑,却仍然隐约可见那默识心通,拈花微笑的模样。

    怀珠带着怀安来到湖边,远山传来袅袅敲钟声,岸边一块磐石上刻有“客尘所染心性本净”八个蜗星大篆,与湖名所含禅意一脉相承。

    姐弟在磐石前稍稍驻留了会儿,积雪反光,白得刺目。怀珠掏出挡光的绫遮上,模糊掉一部分视线,堪堪正常走路,路上一些细小的石子却看不到。

    怀安热心道:“阿姐,我扶着你。”

    小心翼翼地当怀珠的小拐棍。

    逃亡在外,姐弟俩相依为命。

    怀珠揉揉怀安脑袋,思量着一会儿得跟怀安说清楚,叫他先和许信翎走。

    她带怀安出来只是一时权宜之计,他小小年纪,还读着私塾,身上流淌着白家的血液,注定要回去过正常日子的。

    陆令姜现在虽青睐她的容色,却主要是一时图新鲜。她屡屡不受教,以他在朝中那种光风霁月的圣人品格,绝不会为了一介侍妾大动干戈地满城搜捕,至多让东宫卫兵或白家家丁找找看。

    实在找不着,他生气个几日,应也不会怎么,跟走失个丫鬟差不多。谁还能为一个丫鬟耿耿于怀?她又不曾偷走他什么重要朝政机密。

    陆令姜桃花运不断,有新人争先恐后地投怀送抱。她虽背负个白小观音的虚名,天下比白小观音美丽者却又多多了。

    只要顺利度过陆令姜生气的这几日,怀安便安全了。

    怀珠如此思量,心态稍稍轻松。周遭寂寥无人,大雪封山,鸟兽绝迹,当真跟诗书描绘的泼墨山水画一样,清绝美绝。

    遍地清寒中,唯见不远处一座琉璃碧瓦的六角亭四面挂有飘荡的帘幕。檐角上下垂的冰锥融化,滴答滴答地淌着雪水,些许暖光从中透出,显得极为温暖,好似浓酽的春意独独眷顾了那一处。

    亭中隐约伫着一个人,青緺色背影,长挑身材,风姿灵秀,颇有晋人遗风。

    这熟悉的身影令怀珠闪过一丝恍惚,她叫怀安先站在远处,嘴上半信半疑地试探着:“许信翎,是你吗?”

    轻呼三声,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亭间帘幕掀起,里面的人朝她侧目。

    他有一双仙鹤目,眼形清秀细长。

    但三眼白,又似蛇的眼睛。

    下泪堂部分有一粒黑痣,是极俊极秀的一个年轻男子。

    标志性面容,化成灰也知道是谁。

    怀珠一迷离,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用力揉了揉眼,欲使幻觉消失,却愈加清楚地看到就是他。

    她反应过来,生出虚汗,双手耷拉下来,怔怔站在原地,难忍内心的惊讶。

    刹那间,所有希望都被浇灭了。

    夹杂几分痛苦和不甘心,缓缓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令姜闲闲玩着一柄天青色的竹骨伞,斜睨向她,不悲不喜:“我怎么会在这儿,你说呢。许信翎早把你辜负,和别的姑娘约会去了,你还找他做什么?”

    怀珠思维有些迟钝,一时胶着。

    内心弥漫着丝丝恐慌和绝望感,大佛湖明明是她和许信翎的绝密约定,陆令姜怎么知道的?

    她不由得想起那封信。

    她的身边,竟有他的眼线。

    不过此刻,谁走漏的消息已无所谓了。她浅浅苦笑了一下,以为他顾忌着朝中情势不敢大动干戈地抓她,没想到他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来到终点守株待兔。

    之前她辛辛苦苦的钻营宛若一场笑话,困兽之斗全无用处,自投罗网。

    空气中弥漫着阴沉,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静谧的氛围,连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见。

    怀珠寂然伫立在原地,白绫下的双目呆滞无神,落向远处。

    陆令姜亦随她静静眺了会儿鸭壳青的天。很淡很忧郁的美景。雪沫细细落下,湖面有点点寒鸦扑棱翅膀。

    狭路相逢的两人,谁也不着急动手。

    无言胜似有言,明知头上有一柄悬斧即将断头,身子却被无形的绳索绑住,干巴巴束手待毙的滋味,远比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更折磨人。

    过了良久,陆令姜才轻声开口问:“白姑娘去湖心亭坐坐?喝喝茶,聊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

    寻常的邀请,只像老朋友重逢一般。

    怀珠侧头睨去,周遭是山原和林木,冬日光秃秃的,地形复杂,遁入其中或许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心念方动,四周隐藏的卫兵便露相,一人手里持了一根绳子,一张网。绳子是用来绑她的,网是用来兜她的。

    赵溟将怀安瘦小的胳膊按住,疼得怀安哇哇哀嚎,泪流满面,哭着叫“阿姐,阿姐,救命——”,利刃已滑过小孩的皮肤,渗出血来了。

    陆令姜任白怀安哀嚎了两声,才命人堵了他的嘴,接过了那带血的长剑。

    “知白姑娘性情刚烈,惹急了会大义灭亲,连自己这无辜亲弟弟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

    怀珠软肋被拿住,无言语对。

    雾气蒙蒙,六角亭四周都被一种特殊材质的帘幕挡住了,朦朦胧胧,人影在里面若隐若现,有一定保暖的作用。

    亭内布置精致,红泥小火炉,温暖如春,另放了一张带有斗帐矮榻,饰以风雅的莲花,无声无息间充满了旖旎靡靡的味道,似一间小小的洞房。

    虽是临时布置起来的,但颠龙倒凤时对着湖光山色,别有一番别样情致。

    湖对岸的神佛,正注视着两人。

    陆令姜道:“请吧。”

    白怀安呜呜咽咽地哭,微小的力气无法从赵溟的铁臂下挣脱一寸。

    怀珠恍恍惚惚了无生志,哑声:“你别伤害怀安。一人做事一人当。冲着我来。”

    “姐弟情深?”

    他轻轻笑了,渗着凉:“自然要冲你来的。别急。”

    怀珠铁青着脸,转身走进亭子,似凛然赴刑场。

    她一走,陆令姜装的笑容顿时黯淡几分,白怀珠,她心里只有弟弟,没有他。

    明明他也冒着风雪来找她的,他也怕她冷,命人特意布置了亭子和热茶,昨日他也满怀期待地去白家接她。

    她的心是铁石做的。

    陆令姜踱进亭去,见她站在亭内正中,颇有几分傲骨,不哭不闹,不卑不亢,眉心的那颗朱砂痣越发红艳,甚至引颈就戮的姿势都是上扬。

    她越高傲,他越生几分将她剥光了轻贱的心思,落座,微微向后靠,直接道:“跪下。”

    怀珠杏眸眨了眨,扬起一丝波澜。随即闷在原地,没跪,也没什么其他动作。

    现在他们一坐一站,本来就不平等。

    若变成一坐一跪,屈辱难以想象。

    跪着的动作,永远意味着女人向男人的完全臣服,彻彻底底地放掉尊严。

    陆令姜见她纹丝不动,想起他是太子,是夫,她是妾。可他自纳了她以来从没叫她跪过,早午省视问安,晚间服侍就寝,一律全免。

    每次从外归来,都是他主动过去和她搭讪热乎,琢磨着些幽默的话,逗她欢颜一笑,半句重话也没说过。

    两人平等以待,相敬如宾,该开玩笑开玩笑,该戏谑嬉骂便嬉骂。和她相处时他自认没半点架子,也从没把自己当高高在上的太子。

    除了她以外,他也未曾纳任何侍妾,太子后宫那套奉仪、承徽、良娣、侧妃……等级森严的制度,形同虚设,甚至怕她不高兴,连晏苏荷她都有意无意地保持距离,从未有任何肌肤接触。

    没见过谁家这么养侍妾的。

    可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私逃,将他的一腔爱意辜负。

    说不清的情绪积攒在心头,陆令姜愈加酸恨,当场把她掐死的念头都有。

    “我的阿珠,是想乖乖回去当我的太子妃呢,还是想你的情郎在黄泉路为我们的大婚助兴?”

    怀珠赫然一惊,陆令姜竟连朝廷命官许信翎都敢动。怔怔抬眼,他的样子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疯了。”

    “你瞎了,还聋了?”

    他提高了音调,手中带血的利刃挑起了她的下巴,“跪下。需要我叫人帮你?”

    一提瞎了二字,怀珠果然有反应,唇角抽搐了下,毫无征兆地向前摔。

    陆令姜倒没料到她会忽然投怀送抱,下意识去扶,掌心触及的是她柔软的头发,鼻中嗅到的是令他魂牵梦萦、午夜发疯癫狂的白旃檀香。

    他手中利刃哐当丢下。

    一时心跳怦怦,脑海只盘旋一个念头,她为什么忽然抱他,难道她后悔了,在主动跟自己撒娇示好?

    垂首,却发现她脚下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原来她是笨的。

    陆令姜微感失落,又生气。她眼睛竟病损到这份儿上,被一粒小石子绊倒?

    想到自己还在发火,关怀之语生生咽下,将她撇到一边去。

    怀珠亦甩开了他,睨他的眼神云淡风轻,美丽,脆弱,又不近人情。

    她连殿下二字尊称也不说了,径直答他方才的话:“我不跪。落在你手里是老天爷绝我的路,要杀要剐随你。”

    语气虽硬,手中能当凶器的东西,却只有可怜的一枚白瓷镶红玛瑙的簪子。

    陆令姜刹那间似有无数利剑扎进肺腑,又愠又酸。他是想发发威叫她怕一怕,可没想让她把他当仇人。相反,他想让她求他、挽留他,软语讨他的欢。

    他尚留恋在刚才她停在自己怀中的短暂温存中,甚至想着刚才若非巧合,就是她主动要抱他多好。

    可她没有,连正眼都不瞧他。

    她以为自己很清高,他却有一百种办法治她哭爹喊娘。

    陆令姜一笑,沾了几分邪气,俯身去品咂她甜渍渍的唇:“死也不跪?真的假的。那若我找个链子把你拴上,你怕不怕?”

    怀珠怔怔落泪,死死咬着唇,却倔强着不肯服软。她不敢过分顶撞他,怀安还在他的手中。

    陆令姜冷呵,随手拿起凭几上的和欢酒,一早就准备好的,捏开她的下巴就要把冰凉的液给她灌下去。

    她脾气硬,这酒却能叫她身子软,连骨头都被融化掉。

    怀珠被迫仰着头,嗓子呃呃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有气无力地望着他。

    一张脸血色全无,覆在双目的白绫渗出点点血迹,流着泪,可怜又可恨。

    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凝,壶嘴已沾到了她洁白的齿,再晚半刻,整整一壶和欢酒就都给她灌下去了。

    见她那副纸糊的样子,怒气和狠意莫名其妙地消散,只剩下了心软和心疼。

    为了治他小观音的眼睛,他在风霜中坐禅了一整夜,知道那滋味。

    如今怀珠也在风霜雨雪中冻了一整夜,痼疾发作,定然痛得厉害。

    再逼她喝这个,她会受不了。

    缓了缓,陆令姜松开了她。将酒壶轻轻撂下,瞥见自己手臂被她的指甲掐得青紫。

    怀珠半支棱着身子,伏在榻边,通红眼睛,咻咻喘着气,似一只断翅的蝶。

    “别装可怜。”

    陆令姜顿了顿,冷声道,“咱们的账,一笔一笔地算。”

    怀珠良久才缓过气来,嗓音很清:“您玩腻了没有。要怎样才能放过我。您也亲口说了,一个瞎子?”

    陆令姜耳畔乍然嗡了一下,刚才自己确实骂了她瞎。他曾因韩若真等人讽刺她而罚了长跪,如今自己被她气昏了头,竟也这般说了,又该怎么罚。

    他语气稍微弱了些:“全是你的理?你这次胡闹得过分了,不该先认个错吗?”

    她使他颜面扫地,糟蹋他的一颗真心,他就要她道个歉,服个软,很过分?

    怀珠隐隐带着一丝疲惫感,好像无理取闹的人是他。干净之余透着冷寂,一只洁白若酥的手弱弱搭着,犹如一朵山茶花被风霜吹打。

    陆令姜欲言又止,情绪涨涨落落,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想抱一抱她。

    她被他堵住,走投无路,又害了眼疾,必定无助得很,却辛辛苦苦维持着她那没什么意义的清高自尊。

    他叹了叹,终究是不忍心,从随身锦盒中拿出一条新白绫,又将她的脏湿的旧白绫摘下,换上。亭中虽置了火炉,她却还瑟瑟地抖,他便又将一早哄暖的棉斗篷披在她肩头。

    陆令姜克制着自己,尝试像以前那般温柔耐心地待她。什么气都不跟她生了,只要她愿意跟他回去好好过。

    怀珠拘谨地反抗,细细啜泣,立时要摘下来和他划清界限,却被他按住手。

    “别闹了。”

    陆令姜将她握得很紧,掌心滚烫灼热,含有很强的压制感。进一步,直接扒开她心口的衣襟,将头埋了进去,紧紧抱着她,微微颤地抱着她,死也不想松开。

    四周帘幕飘飘,他的长睫略略沾了些雪渍,深沉地说:“白怀珠。你安静些,让我好好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知道在她离开的短短一天时间内,他想念得快要疯了么?

    她总能操控他的情绪,短短的一句爱他,使他喜慰了一整天。一句不爱,又能使他陷入疯狂慌张的状态。

    陆令姜始终认为他和她是有感情的,她绝对喜欢过他,现在的窘境是因为一时吃醋,或其他矛盾误会。无论过程如何波折,最终她一定会回来。

    他从没想过,没她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微蜷的手指在她伶娉的耳垂上来回抚两下,陆令姜嗓子哑了哑,缓缓说:“虽然那日在集贤楼你是有意骗我的,但你说的挺对的,我这几日一直回味。”

    “你从前叫我太子哥哥,我们多好啊。你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为何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呢?”

    他和她曾经是最亲密的人,相好时私闺的笑谑,温存,耳鬓厮磨还历历在目,指尖还萦绕着彼此的温度。

    且他们的关系已公之于众,人人都知道她和太子沾亲带故。

    “你好好跟我认个错,回来吧。我原谅你,只要下次不再犯,也不罚你了。”

    湖面静窈幽深,碧芊芊的似一泓琉璃。松针如雨,夹杂着雪,风微微将亭子四面吹开,透过一阵凉人的风。

    他曾在内心对着自己无数次发誓,决不轻饶她,让她吃吃苦头,引以为戒。可事到临头,还是没能狠下心来,还是宽容了她,主动给她留了退身步。

    他已足够大度,足够仁至义尽。

    陆令姜精神绷成了一根弦,暗暗等她也服个软。可等了良久,自以为的放低身段,却没收到任何答复。他好像在唱一场可笑的独角戏,怀珠就那么静静看他演戏,将他一人遗弃在原地。

    几丝憋闷和压抑又悄无声息地积攒起来,他努力深吸一口气,劝自己要有耐心,别把她吓走,能劝回来就劝。

    他略略弯下腰去:“大雪漫天的,你跑到这荒郊野岭,是浪费所有人的精力。我若没及时发现你,你会被风雪冻死的。”

    “你心里明明有我,却不相信我,用这种办法来试探我。可到头来受苦的是你自己的身子。”

    温暖的炉火噼里啪啦爆响几声,两人比肩而坐。陆令姜展现出平常的一点点和蔼之意来,将她的肩头揽住,轻吻似雪沫儿游离在她颊侧,慢慢地拉进距离。

    “你同我怎么闹我都可以容忍你,私逃却不行。我明白告诉你,你和你那个叛军师父混在一起,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将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好话也说尽了。默了片刻,见怀珠深垂螓首,一副脆弱神伤的样子,他提点说:“如果后悔,点点头也行,便当你是道歉了。否则,就把你留在这风雪中冻死,再不管你了。”

    却听怀珠淡淡道:“那样多谢殿下。我已与你恩断义绝,是真的分开。你现在这么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雪水一般的话,直愣愣迎面浇在人的天灵盖,冻得人脑子都结冰了。

    她的腰被他扣住,半倾斜的姿势,完全禁锢在他怀中,微微喘着气,只有仰头才能和他说话。可从她那淡无波澜的情绪来看,她才是这段感情的主导者。

    陆令姜的呼吸蓦然粗重了。

    他说了那么多话,一直在拐弯抹角地挽留她,她却丝毫不动容。她的目的是求位份,求他一心一意的怜爱,可当他威胁说要抛弃她时,也不见她半丝惊慌。

    她很冷漠,对他没完没了的多话感到厌烦。

    死缠烂打,真的很无聊。

    这就是她对他的评价。

    一记记沉重的闷锤,咚咚敲在心上,陆令姜噎得难受,喉咙已干涩不能言。

    任何办法都失效,话都点拨到这份上了,还要他怎么做?

    “分开?”

    他强提精神,勉强一笑,极淡极淡,“白怀珠,离开我,你能活吗?”

    别忘了,之前对他要死要活的是她,哭着求他给一个位份的也是她,现在装什么清高。

    怀珠默默推开他起身,从刚才被他胁迫的样子中抽离,面色从容沉静多了。

    她将道理和他讲清:“一开始,殿下您说的也是玩玩,问我玩玩吗。现在不玩了,玩腻了,怎么您反倒认真起来了?”

    “在集贤楼说的话,我确实骗了你。我说想要位份,喜欢你,其实都是为了拖延时间,好争取离开,你不要当真。”

    “我是真的不喜欢你。真的不稀罕你的一切许诺、位份。你说我们是玩玩,我也从没把我们当成什么正经的关系。现在玩够了,该娶娶,该嫁嫁。”

    “分开。我能活。左右我跟你是真的恩断义绝,绝不再给你做妾。你要不答应,就杀了我吧。”

    她说得干净利索,骨子里透出一股距离感,如冬日里迎雪而开的梅花,花瓣儿上挂着冰碴儿,侵入人心。

    说到这份上,若还固执地以为她喜欢他,欲擒故纵,实有点自欺欺人了。

    其实不光这一次,月余来她的每一次提分开,都是这样决绝的的态度,没半分藕断丝连之感,也没半点情意。

    他虽寻回了她的人,却再也寻不回她的心。

    到底因为什么,使得她如此无情?他已苦口婆心地跟她讲了这么多,嗓子都快哑了,她却依旧冥顽不灵,好像他们的分开是板上钉钉的事,没半分余地。

    陆令姜深深吸了口气,难以说清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身子恍恍荡荡,如在云端之上,劈头打击。

    她真是长本事了。

    第27章

    温存

    怀珠摘下白绫,双目与他对视,一片漠然,早已没了昔日熠熠生辉的爱意。

    她明明此刻是他的阶下囚,而他再三挽留的卑微样子,却好像是她的阶下囚。

    陆令姜喉咙鲠住,僵了许久,仍然不死不休地将她的手紧握,掌心烫人。几缕墨黑的发被风吹在额前,平日里的镇定与克制都不见了,多了几分酸涩的执著。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怀珠终于受不住,泪花簌簌而下,语无伦次,被逼着失声说出:“……停下。因为你杀了我,杀了我!”

    太子哥哥,他还是她的太子哥哥吗?

    他杀了她。杀了她。

    第28章

    心头肉(前世)

    前世。

    作为一个侍妾,白家四小姐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并没几个外人知道。

    他和她在一起纯属偶然,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拜花堂,甚至连正经的纳妾文书都没有。只是太子偶然因为一幅画看中了她,便跟白老爷要了她,养在别院当个外室,喜欢时把玩一二,仅此而已。

    说罢,重重打了自己三个耳光。

    陆令姜斜眼淡淡睨着。

    怀珠双唇哆嗦,眉尾下垂,眸中若有若的晶莹闪现,眼圈完全红了,看上去跟只无助的小白兔那么可怜。

    她也确实吓坏了。

    事出意外,转瞬的工夫,她就从高高在上的白家小姐变成了阶下囚。

    更有可能,白家亦因此遭罪。

    她看向他的目光,夹杂着恐惧,委屈,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点歉意流露,许是为了刚才的有口无心之言,寂然向他道歉。

    但若像白老爷那般抛掉尊严,当众出声道歉,她却做不到。

    “没听到孤说的话吗。”

    陆令姜耐心耗尽,长睫垂了垂,冰冷之意还未完全褪去,终究挥了挥手。

    侍女强行将怀珠带下去,怀珠鞋底犹如抹了胶,迟滞地回头望着他和白老爷,嘴巴一张一合,似乎不甘心。

    出去时,正巧赶上周学和他表妹被一队卫兵送过来,二人在后园偷,被抓个正着。

    周学见了怀珠,微微惊讶,又垂下头满腹愧疚。怀珠指甲掐入掌心中,她的处境俨然没比周学好到哪儿去。

    她甩开左右侍女的桎梏,擦着眼泪加快了脚步,心脏突突地跳,气得面红耳赤,若非此时有人便哭出声来了。

    侍女把她引到了太子殿下的寝宫。将她关进去后,还真按照吩咐锁了起来。

    时至黄昏,日薄西山,屋内一片昏暗。因这里是他的寝宫,处处充斥着他的气息,哪有都有股淡淡的雪松味儿。

    桌边,是他的笔墨纸砚。

    墙上,挂着几幅他喜欢的观音画。

    柜子衣架整整齐齐挂着的,也是他的衣衫冠服。

    怀珠厌得很,想要逃离,可方寸之间的屋子内,属于他的气息却将她吞没,容不得她反抗,揉揉眼睛,一哭又觉得视线模糊了。

    他终究还是大权在握的太子,任凭表面再随和温润,到了不悦时,照样可以随意掌控她人。在他面前,他是君,她是臣,永远不可能像普通夫妻那样平等。

    怀珠人生无望,越想越觉得绝对不能嫁给他,否则他日后厌了随意一旨,她枯坐冷宫的日子将永无止境。

    她跑过去猛烈拍门,一边呼喊着,门被牢牢锁住,任凭怎样用力都无济于事。

    半晌她累了,抱膝在墙角坐了会儿,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黑夜吞没一切。

    侍女用钥匙打开门,给她掌了灯,送上了晚膳。怀珠沙哑地问:“我爹呢?”

    侍女道:“白老爷已走了。”

    怀珠怔怔咬唇,心头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却还固执说:“叫我爹也带我走。”

    侍女没理她。怀珠独自在昏暗中沉默,盯着桌畔如豆的火苗直出神。

    过了会儿侍女过来收碗筷,见怀珠仍是半口没动。唇角干皱得略路起皮了,却也一口水也没喝。

    烛火映在她的侧颜,却似变成了清冷的月光。她一动不动,脸色如罩寒霜。

    侍女不敢大意,收拾了凉的饭菜,又重新换来热腾腾的,多加几道好菜。

    半晌陆令姜过来,见她这副誓死抵抗的样子,沉默了会儿。怀珠察觉,却也不肯说话,像具冻僵的死人。

    两人无声对峙了半晌,最终还是他先开口,淡淡说:“不是跟我在一起比死还难受吗,怎么,我不在你也不高兴?”

    他踱过来坐到她身畔,手臂自然搂在身后的椅背上,却没碰触她身子。

    怀珠被他的气息压迫,有些窒息,感他的目光时时刻刻似毒蛇一般盯在自己身上,难受得紧。

    双箸就摆在面前。

    怀珠却浑如没看到。

    陆令姜拿起筷子主动给她夹菜,“有什么事先吃饭,吃完了饭还要喝药。”

    怀珠当然不吃,浅浅泪痕挂在玉面上,神色淡然悲戚,一枝被折下的白茉莉。

    陆令姜忽然掰过她的脸,狠狠吻过去,情动难抑,几乎把她吞没。

    他也省去了过多的废话,开门见山。

    猝然的吻潮令怀珠喘不过气来,恐惧和恼恨达到了巅峰,她双手双脚乱扭,满满的抵抗。揉了揉她的脑袋,吻着:“过段时间吧。近来不太平,届时我亲自陪你去。”

    怀珠略略失望,想要争辩,却没从他的温和的语气中漏到一丝罅隙。他要是不支持,她绝计出不了城的。

    “好吧。”

    湖面泛起一阵孩童放的灯笼,水天一色,璀璨有光。几只老鸦,停在岸畔黑压压的老树上,木立不动。

    熟悉的景致看久了,倒也无味。

    片刻缄默,怀珠从对方的一字一言中,莫名嗅到了一股不易察觉的怀疑。

    她呼吸不动声色地收紧。

    私逃中最饥寒交迫的时刻,妙尘师父雪夜护送、赠送她姐弟俩银钱和粮食,多次暗中相护的恩德,一一浮上心头。

    甚至,妙尘师父还在纨绔子弟石韫的魔爪中救了她的清白,为了不能救她的父母而自责了十几年。

    ——她和妙尘师父的确情分匪浅。这样寻常的感恩之情,放在叛军身上却是大逆不道的,够她死上十回了。

    怀珠鼓了鼓勇气,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和陆令姜开口。

    “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妙尘师父邀请我参加过两次……你的对立面。”

    “我拒绝了。”

    陆令姜盯着湖面,几穗青澄澄的光明灭闪烁,片刻柔声,“嗯。我知道。”

    怀珠哑然,想起最初在春和景明别院的几年,她一直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若非她确实清白,他又怎会对白家网开一面。此时的解释,倒显得有些多余。

    “若我真的背叛了你……你会杀我么?”

    若她真的去造反,真的想要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开创女子不能当皇帝的先河呢。

    如此忌讳的话头,在二人之间第一次提起。

    陆令姜捂住了她的嘴,眉眼如冻结住的波浪。嗓音依旧温柔,却不可避免地杂了点隐晦,说:“……不会的。”

    怀珠愕然瞪大了眼睛。

    “真的?”

    现在她是他的女人,跟他站在一边。

    可有朝一日她和他抢皇位。

    “我不会杀你的。珠珠。”

    陆令姜重复了一遍,声音柔糜,如寂静夜景中的一根低音琴弦,“但我也永远不会放你。咱们的仇恨算是永远埋下了。”

    “我会将叛国之人幽禁起来,废掉她反抗的能力,永不见让她阳光,永不与她相见,也永不再爱她。”

    “让她活着比死还痛苦。”

    淡淡的两句,回荡在湖面的涟漪上。

    寂然安静。

    叮咚,夜色蜻蜓点水之声。

    片刻,怀珠木讷回味,半晌才淡淡哦了声,“原来这样。”

    庆幸的是,她没叛国,身为一介弱女也没能力去与他争皇位,对皇位没什么执念,更不懂什么国家大事。

    但陆令姜的回答,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脊梁骨上,抽干她的力气,有种一语成谶之感。仿佛她和他不同于往日她逃他追的游戏,会真正站在国家层面的对立面上。

    良久良久之后,两人均有些疲惫,依偎着彼此交颈而卧,呼吸着浊气。她对他很奉承,他对她也怜爱,一下午的冗长时光都在榻上耗费过去了。

    直到暮色时分前线的军务送来,陆令姜才起了,自己洗好,又帮她洗好,打叠衣冠齐整,坐在榻畔依依摩挲她的脸。

    怀珠挣扎着从枕席间爬起,却被他轻轻摁住了肩头,带有些不可言说的意味。

    方才他们情浓于水,心意融洽,彼此都视彼此为唯一的神明,深信不疑。

    可现在他要走了,仍然拿了那条银链来,淡淡微笑道:“乖,伸出手。”

    ……

    怀珠被戴了回去,婢女送来避子汤,据说药方是莲生大师给的,温和无害,喝起来也不苦,比原来的避子膏还有效些。

    她仰头一饮而尽,舌根隐隐发涩,心里亦苦闷。虽色字头上一把刀,她主动献身,他也只一晌贪欢,大事上仍保持着清醒的神志,想脱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翌日阴雨绵绵,婢女送了套天水碧的衣裳来,一如既往的华丽富贵,繁冗的广袖比她的手臂长一拃来,加之绸缎披帛,完全看不出她手腕上戴着枷锁。细细的银色蝴蝶链,让人以为是锦上添花的垂坠。

    婢女说:“太子殿下亲自为您选的。”

    怀珠没什么神色,入神地盯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色。今日连竹叶也画不好,林间沙沙颤动,漏出一阵阵的冷风。

    她心神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发生。缓步踱出寝殿,在鹅颈长廊兜兜转转了会儿,撑伞来到二道垂花门之前。

    坚守的卫兵执戟相对,道:“没有殿下的允可,任何人不得踏出垂花门。”

    怀珠握着手中的篮子,低声说:“我煮了一碗好茶想给他,也不可以吗?”

    卫兵面面相觑,收起了长戟。谁都知道这位姑娘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非同一般,虽说是敌军的俘虏,却享受着太子妃的待遇,万万得罪不得。

    怀珠顺着垂花门一路出去,打量着行宫的地形和结构。她住在最深的一道垂花门里,想离开行宫是不可能的,仅能在有限的范围活动。

    而且她现在双腕被锁,即便出了行宫也无法骑马、乔装,既无钱粮又无路引,身上这套鲜艳的华裳很容易被认出来。

    她骗了守卫,并不是真给陆令姜送茶,没有明确目的,慢慢逡巡,时不时在长廊边坐下赏塘中雨荷,仿佛在寝殿里闷久了,出来吹吹风、透透气。

    分配给她的小婢女也是个闷性子的,陪着她赏雨,一句话也不说。主仆二人正自闲暇,忽听廊外传来隐隐说话声。

    “……穆南中计了,他的先锋军被我们埋伏的兵将截在峡口关的羊肠小道上,进退两难。傅青将军一箭射中了那叛贼的左臂,血如泉涌,逼得叛军后退连连。”

    “正常人都不会选择走峡口关这样的凶险地界的,但穆南乱了方寸,着急寻觅他在京城的女儿而误入歧途。许大人,他那失散多年的女儿究竟是谁?”

    一低沉男嗓说:“……莫多言。”

    怀珠额角跳了跳,行宫作为平叛的临时指挥所,住着许多太子麾下的文臣武将。这声音分外熟悉,听起来竟像许信翎。

    她禁不住轻咳一声,从壁墙后走出。

    许信翎和幕僚俱是一惊,迟疑道:“白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怀珠垂着长睫,未曾言语。

    那幕僚原本是许家的人,见许信翎与这位姑娘似是旧相识,不动声色地退下。

    怀珠问:“战斗胜利了吗?”

    许信翎有几分异样,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有人临摹你的笔迹,使对方信以为真,才胜利得如此轻易。”

    怀珠没法说那笔迹并非临摹的,而就是她本人的笔迹。在军事的角度,她现在为人俘虏,能有什么办法。

    许信翎心怀怜悯地瞥向怀珠,刚刚他才得知,怀珠就是叛贼穆南的女儿。此番她也并非心甘情愿回来的,而是被太子殿下生生锁回来的,表面恩爱,实则敌人。

    自己在做的事,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师父和爹爹都心心念念着她,她不是迫切想去找亲人吗,为什么还和陆令姜纠缠?

    从前可以说他强迫她,现在又是何人强迫她……她,自愿救他的。

    她该晓得,把他救活了是什么后果。

    他会继续追杀爹爹和师父,还会继续强迫自己做太子妃,收回她的自由,把她困在四四方方的东宫之中,被他掌控。

    他会为了皇位,不择手段。

    甚至他说不稀罕她。即便是她,若真卖国投靠了叛军,他也照杀不误。

    泪水飘散在风中,怀珠已无瑕思索对错。按养父的教诲,一命换一命,陆令姜方才从郭寻手中救了她的命,此刻她也不能对他视而不管。

    脑子一团乱麻,心脏怦怦乱跳。

    身后的陆令姜沉沉伏在颈窝处,倾洒的呼吸十分微弱。他从前抱她总是那么紧,现在却连抱她的力气都没有。

    长箭贯体,滋味如何。

    走了一路,洒了一路血。

    怀珠留意着那些血迹,用了些手段。

    好在她认路的本领不错,意志坚定,顺利找回了阿郎家。马术也尚可,没有将太子殿下颠簸得丧命。

    阿郎正和母亲在院落中晒豆子,猛然见浑身失血的二人去而复返,大惊失色,手中的豆筐子都打翻在地。

    怀珠下马,也将陆令姜搀下来,梨花带雨地恳求道:“婆婆,小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哥哥,容我们进去再避一避。”

    老妇人吓傻了,阿郎则二话不说快速奔进屋抬来一张担架,将伤者安置住。

    穷山僻壤的哪有什么名医,老妇人只得先给陆令姜喂下三颗止血丹,又急急忙忙去邻村请唯一的赤脚医生。

    陆令姜躺在榻上,病态的弱,苍白的五官透露一缕缕清冷凉薄之色,脉搏俨然越来越微弱,命如纸薄。

    怀珠伏在床畔哭,拉着他渐渐冰凉的手,不停地呼唤。

    哭着哭着,念起他方才对自己那番阴冷威胁,又觉得他死了正好。

    阿郎忍不住劝一句:“小姐,你们这是遇见流寇了,等会儿赤脚医生来了,得先给你哥哥拔箭,不然会感染化脓的。”

    顿一顿,又道:“你一个弱女子骑了这么远的山路,你对你哥哥可真好。”

    怀珠嗓子哽咽,颠三倒四说:“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丈夫。平时他都不带我出来,乍然出来一次,就遇到了这种事。”

    寥寥几句,阿郎便明白了。这位漂亮小姐果然是大户人家的贵妇,平日深居闺中,外男看不得的。怪不得她如此依赖她丈夫,想是平时听话听惯了的。

    “你别伤心……”

    他找不到别的话安稳,“邻村的赤脚医生很神的,专治各类跌打损伤。”

    怀珠抹干眼泪:“麻烦你们了。”

    犹豫片刻,还是从袖中掏出东西交到阿郎手中,“求小公子即刻将此物交到本府知县手中。”

    不瞒谁,此刻殿中这几位扶持太子登基的肱股之臣,一致要废太子妃的命。

    否则,民心难平。

    凭什么杀了所有叛军独独饶过白怀珠一人?新帝以身包庇叛党,那天下才要乱了。

    于公于理,太子必须得杀太子妃。

    “你敢在这时候犯浑!”

    刘内侍吓傻了,多亏这时候没拿废太子妃的书信叨扰太子,否则得到的答复怕就不是往日那句冷冰冰那句“烧了”而是直接杖毙了。

    “多谢干爹救命。”

    虽这么说,到底内心存个疑影,前几日伺候废太子妃的几位嬷嬷和姑娘他都认识的,怎么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常常走动为废太子妃呈送书信,倒也捕风捉影地晓得,那些仆妇给废太子妃强灌安神药,制止哭闹,传到了太子耳中,才丢了性命。

    心里总觉得若废太子妃能逃过此劫,凭借小观音那世人皆羡的响当当称号,侍奉君王,东山再起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她昔日的恩宠有目共睹。

    仿佛,太子真的在意过她。

    李公公看透,点拨道:“那女子胆大包天,竟与朝臣私相授受,红杏出墙,殿下这才清理门户。”

    刘内侍瞠目结舌,如遭当头棒喝。

    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太子殿下剿灭叛军将要践祚之际,独独发落了谦卑无错的许信翎许大人去偏僻的边陲。

    如此,太子忽然对她起了杀心也难怪了。

    朝臣都逼着太子呢,太子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只有杀了她,天下才能归心,律法才能昭彰,太子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以德服天下。

    刘内侍直后怕,那女子仗着自己有几分漂亮脸蛋,还孜孜不倦地写信求见,想着东山再起。她想拿那点微薄的夫妻之情挽回太子殿下,殊不知操刀的正是枕边人。

    良久,议政结束,殿中各位大臣离开。

    宫人们进去焚香洒扫,但太子殿下叫了酒,很快,殿内便酒气氤氲。

    莫名压抑沉闷的气息弥漫,就像这黑沉肃杀的雨天一样,阴暗又冰冷。

    此刻在殿中的,是礼部尚书周儒之女周媛和几位士族家的千金,都是娇花一般的年纪,不日新帝登基后就要入宫封妃的。

    新君即将登基,皇后的人选暂未定下,后宫四妃的却已敲定,提前过来侍奉君上。将来未皇室开枝散叶,少不得这些功臣之女。

    要说太子殿下年方二十有四,峻洁雄秀,丰标不凡,气质如雪纸书卷,早就是全程待字闺中少女的梦中情郎。后来公然娶了白家庶女为正妃,不知有多少红颜落泪惋惜。幸亏那女子自甘堕落,新帝登基,才让她们又有了侍君的机会。

    周媛坐在太子殿下身旁,欲喂一枚樱桃,却见太子神色平静,唇角淡淡的笑,疏离合度,并没有张口要吃的意思。

    “太子哥哥……”

    太子禁欲冷淡,和传闻中温柔多情的样子截然相反,似完全没有人伦之欲。

    周媛只得竭力与他的拉近距离,“您这块玉坠雕作观音形,可以给臣女瞧瞧吗?”

    阿郎低头,端端吓了一跳。

    只见那是一封墨迹泅染的官府文书和一个明黄绸缎的小袋子,里面有硬物,摸起来润泽沉重,近似于印玺。

    小小的一张薄纸,却有调兵之权。

    太子殿下从前想要她,或许仅仅看重她那几分姿色,但现在情势完全不同,她成了两军对峙的一颗重要棋子。

    因而,许信翎即便心中怜悯,也不能救她,也不想救她。他来此的目的是支援太子殿下平定叛军,保家卫国的,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耽误国家大事。

    怀珠面容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从他臂膀上滑落。陆令姜托婴儿似地托起她的面颊,又痒又凉地吻着她。清冷的月辉,为这一个吻点缀一层朦胧之意。

    “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么,我只剩下你了。”

    怀珠轻轻嗯,脑海中还没对龙袍有清晰的概念,“我……应该不会的。”

    他感受到了她的拒绝,愈加变本加厉起来,几乎是咬,以报复她的绝情。

    挣缠间,怀珠不知何时栽进了身后柔软的罗汉榻上,两只纤纤手腕被他单手擒住,牢固摁在了头顶。

    整间屋子,充斥着极重的戾气。

    情急之下怀珠咬了陆令姜一下,十足十的力气,几乎咬得血肉模糊。

    他浑然不觉,只顾着汲取她唇间的缕缕清甜味,像个上瘾无法自拔的疯子。

    这一回,他完了,彻底完了。

    盛少暄得知太子将私逃的怀珠姐弟成功找了回来,大喜,急匆匆纵马来到白府。

    但见雨雪霏霏,白家大门四敞大开,太子却站在门外的大槐树边,神色恍惚,似丢了魂儿。

    盛少暄跳下马,欲问陆令姜情形如何。

    却见陆令姜长睫坠下,面若寒鸦色,雨珠从发丝上一颗颗滑落,冷风一吹,空疏疏的,整个人如漂浮在荒滩的浮木,脚步沉重从走过去。

    “完了,完了。”

    “这次,她一定不会再要我了。”

    第29章

    搬家

    白老爷为怀珠携弟私逃之事寝食难安,闻她乍然回来,惊喜之下,恼怒益甚。逆女不守妇道,闯下滔天大祸,连累全家,非得动用家法以儆效尤。

    至门口,却见怀珠并非像犯人一样被押解回来,而是坐在温软的马车上,由太子殿下亲自护送回。

    她下马车,太子殿下伸手搀扶,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

    太子眼色暗了暗,讷讷收回手。

    瞧着,犯错的倒好像是太子殿下。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哪里想得到,他有朝一日也要仰人鼻息,靠她人施舍过活。

    听着自己一深一浅的呼吸声,陆令姜几乎完全失控,酸得发颤。

    笑,却夹杂着苦味,再无平时半丝风流轻松之意。

    第30章

    失意

    太子殿下从白家归来,不声不响,表面上平静无澜,脚步却是蹒跚的。

    身为友人的盛少暄和傅青看在眼里,唏嘘不已。

    玩,太子平日总说玩,这下玩脱了。

    幸好外人不知堂堂太子被一介庶女甩了,还跌得如此之惨。

    几日来太子殿下虽还正常上下朝,却深居简出,没事就喝闷酒,也不见客。晏家多次来探问情况,都遭婉拒。

    然而,太子腻得却比预料的还快。

    怀珠回白家住,本以为陆令姜会纠缠不休,谁料连日来清净,太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亦未见赵溟来送东西。

    他向来的风格是死缠烂打,乍然这般,还有点让人不适应。

    临别之日他恋恋不舍,说得山盟海誓,温柔雅谑,婚嫁之约,好似只是一纸空谈。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候才热乎,分开之后便各自冷淡了。

    这种情况,很像是太子有了新欢。

    白老爷急得团团转,担忧怀珠失宠,白家本面临抄家之危,全仗着太子才得以转危为安。今后若没了太子的扶持,白家可如何在皇城下立足?

    “怀儿,你做了什么事惹殿下生气没有?”

    白老爷严重怀疑太子殿下纳了新妃,将怀珠抛在脑后了,逼着怀珠给太子写信,陈述深情,好歹将太子的心挽回。

    怀珠不乐意。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饶是他胸襟宽广不治她的罪,内心也不可能不介怀,加之赵溟等人都厌恶她,陆令姜另寻新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而且他身为太子,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太多了,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哪一个不够他满足男人那点癖好的。

    从前怀珠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断不掉与陆令姜的纠葛,现在却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然,寻常,一切心照不宣。

    怀珠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藕官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热腾腾的汤药,逼着她喝下,好像这是她和陆令姜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

    每每问起,藕官总说太子殿下吩咐的。估计陆令姜也就随便吩咐一句,唯藕官这么锲而不舍地执行。

    这世界好生明亮、美好。

    赵溟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又下雪了,您在这站着做什么呢,快快上马车回东宫吧。”

    昨晚赵溟没来接驾,知殿下自有落脚处,自己莫破坏了好事。

    陆令姜松了松身上的长披风,摆手,独自踏在薄薄软软的一层积雪上。

    他不想憋在狭窄马车里,只想在天地之间走一走,将这喜悦的滋味铭记于心。

    真痛快啊,真高兴。

    粉末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凉丝丝,根本浇不灭他滚烫的热忱,极度的兴奋。

    他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烫得自己快炸裂了,正好借着雪气凉一凉,在寒冷的雪气中自由自在地呼吸。

    陆令姜从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如此春风得意过,他最珍爱的宝物——怀珠,失而复得,便是现在立刻倒地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就在刚才,怀珠说完那番话,他的心快化了,立即追问道:“让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需要考虑几日?”

    怀珠晨起尚困倦着,懒洋洋的不爱说话,对他也爱答不理。显然她只是随口一说轰他赶紧走,她好睡回笼觉。

    他也不逼她,以手作梳,一下下拢着她软蓬蓬的长发。窗外明媚的雪光经水红色的闺帐透进来,将榻间缱绻的风情映得一览无余。二人对望一眼,均春心萌动。

    虽然昨晚并未真发生什么。

    过了片刻,陆令姜淡淡道:“莫如就岁首之日吧,咱们一块过年,守岁,看烟花,贴春联,那天你告诉我准信儿。”

    嗓音宁和,也似窗外静谧的落雪,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与希冀。

    怀珠上扬地嗯了声,似有疑问。一只小猫阖着眼睛,睡意朦胧的姿态。

    “守岁?”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但往年怀珠住在春和景明别院时,每当除夕夜,陆令姜都会忙着在宫里饮宴,没空顾及她。

    年年象征热闹团圆的除夕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的。她又没什么亲人关怀,已经忘记团圆是什么滋味了。

    喜欢是会被消耗干净的。

    如今他却说,要和她一起守岁。

    怀珠想了想,厌倦道:“罢了。”

    她手臂耷拉下去,默默从他怀中移开。方才刚染上的一点点温情,又被冰冷所取代。只要提起她与他的往事,她皆是这样黑着脸。

    陆令姜倒吸了口气,如履薄冰,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争辩,好好认错。她是他的天,他的神明,她的话大于天,她生气一定有原因,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实在不行他就下跪。

    跪一次不行,就跪一百次、一万次。

    她总会回头看看他的。

    陆令姜从背后环住她,眼神柔软:“别。阿珠,你可怜可怜我。守岁是阖家团圆,没有你我连活着都不想,何谈团圆。”

    “你若不要我,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一整夜,死也不走,缠着你烦着你。而且……”

    而且她刚才都说给他一次机会了,只是考虑几天的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不能食言而肥。

    “你说呢?”

    陆令姜早把脸面豁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缠着她……但无所谓,反正她也说他是狗,他怎样放低身段都行。

    闺阁私闺中,轻怜密语,怀珠却不为所动:“有的是人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共同守岁,您何必找我。从前您也和我分开过除夕,不也活得好好的。”

    陆令姜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是我混蛋,辜负了你,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后悔。”

    说罢又黏上来,如影随形,时而笑语温存时而冷声戏谑,只要她不吐口就一直恳求。此生软磨硬泡的功夫,都使在此处了。

    “你怎么,怎么……”

    陆令姜对周遭其他人的声音置若罔闻,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怀珠看。

    此时的怀珠,真是漂亮又闪闪发光,一身才女气质,令人无法忽视。

    她嫩鹅黄的冬装,毛茸茸的领帽,小脑袋露出来跟只冬日里的小麻雀似的,水灵可爱。

    陆令姜胸口一热,心快被她融成水。她又美又清冷的样子,令他愈加难以放得下,见她一次便心疼一次,脸色苍白,几乎要发癫,捧她脑袋就想吻她。

    前世之痛时时刻刻磋磨着他,梦中他抱着她的尸体的情景实在太凄怆,这几日他疯狂地渴望见到她真人,问她好不好。

    只有时时刻刻看她鲜活的样子,他才能放心。打定主意了,他要跟着她,以后只要有她的地方就有他。

    太子和白小观音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晏苏荷站在远处跟个外人似的,只能干看着两人。太子妃的位置,早已发生了转移。

    怀珠本有几分兴致,忽然冒出个陆令姜,顿时意兴阑珊。经上次在梧园他强闯她闺房的事,两人的关系已进一步恶化。

    既然陆令姜根本不讲理,怀珠只敬而远之,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陆令姜凑到怀珠身边,极力劝阻道:“怎么样,考虑得如何?咱们走吧。”

    翻译佛经的事由东宫负责,晏大人不过是东宫的一个走狗,任用谁其实还得由太子拍板。

    怀珠消极地躲避开,自行离去,不可能再和陆令姜产生任何瓜葛。

    陆令姜被空荡荡晾在一旁。

    黄鸢窘迫地瞧了太子殿下一眼,急忙也追上怀珠去。

    也不能怪怀珠薄情,当初太子说什么玩玩人家姑娘,当真很荒唐,白白玩了那么多年也不给名分,正常人都忍受不了。

    怀珠之前居然还爱他,为他掏心掏肺,谁见了不得说一句痴心错付?

    如今太子屡屡被拒,全都是自找的。

    怀珠一走,场面顿时失去了焦点。

    晏苏荷心里很不平衡,此时鼓足勇气想和太子搭讪,却被太子一句滚字答复。

    太子对她已不是薄情,冰冷的眼光泛着危险的锋芒,是一种近乎仇恨的情感。

    晏苏荷怔忡,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令姜在怀珠那儿碰了个软钉子,晏苏荷却又在陆令姜那儿碰了个钉子。

    陆令姜走了,追着怀珠离去的脚步。

    晏苏荷怔怔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韩若真试探着劝道:“太子哥哥毕竟是天之骄子,肯定是有傲骨的,不缺女人,更不会为谁低头。这样的男儿万里挑一,苏荷你得主动出击才行啊,耐心些。”

    许家不允许不干不净的媳妇进门。

    怀珠无意于做许家长媳,但和陆令姜断干净,是她一直希望的。

    谁料陆令姜反客为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应了,现在陷入窘境的反而是她。

    见怀珠迟迟没有回应,陆令姜若有所思道:“怎么,白姑娘玩不起,刚刚提出的条件,现在便要反悔?”

    他撩了撩玄色长袍,在榕树下石凳上坐下,一副好整以暇的架势。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黄鸢找了半天,才将她找到。

    “阿珠,你在这儿。”

    凭直觉,黄鸢觉得怀珠和太子关系不似前些日那样完全冷冰冰,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又说不出是什么。

    怀珠揉了揉眼睛,流露几丝疲惫。禅院内光秃秃的丫杈,几枚枯黄落叶飘下,清冷又抑郁的感觉。

    黄鸢陪怀珠坐下,道:“发生什么事了,能和我说说吗?”

    怀珠缓了半晌:“没什么。”

    黄鸢道:“阿珠,太子哥哥对你很好了,他长得漂亮,地位高,又肯放下.身段来讨好你,在你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他说娶你当太子妃,我的心都跟着跳一下。”

    “至于许公子,虽然很好,但总感觉你们性格不合,不会长久的。”

    怀珠知道黄鸢一直向着陆令姜,黄鸢不晓得前世之事,自然认为陆令姜很好。

    可她心底清楚,她和陆令姜早已走到了尽头,即便纠纠缠缠下去,也不过是做露水情人,互相泄欲罢了,有何意义。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

    两个姑娘挽起手来,往佛堂去抽签祈福,听说长济寺甚是灵验的。

    寺庙中庭一棵百年大榕树上,密密麻麻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随风飘舞,潺潺清泉之中亦被人丢满了铜钱。

    这才二月伊始,长济寺的河水便解冻了,住持说这是寺庙地气暖,每年开春,燕子皆会早早飞回来。

    怀珠在白石桥边吹了会儿风,闭塞的心绪稍稍通畅了些。和黄鸢往西配殿准备抽签祈福,拜佛许愿,却猛然见许信翎正跪在殿中佛前的蒲团上,神色虔诚。

    怀珠迟疑,和黄鸢对望一眼。许信翎听闻她们的动静,起身,道:“我在为家母祈福,她老人家已卧榻十多日了。”

    许信翎解释这些,生怕怀珠误以为他故意在此等她,神情有些疏离。

    在她心里,宁愿嫁与表妹纠缠不清的商人周学,也不愿委身给什么太子。白远只图自己的荣华富贵,何曾为她考虑过。

    场面安静了一瞬,白老爷愣了,没料到向来温顺的怀珠忽然吐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又急又怒,结巴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

    父女俩的争执引起了周围宾客的注意,不少人朝他们望过来。

    回过头,却见太子殿下也在。

    他伫立在原地,不知何时到来,显然已听了许久了。

    父女二人心头都咯噔一声。

    陆令姜静静说:“我以为我们关系变好了,没想到,珠珠,跟我在一起让你比死还难受。”

    他眼皮垂着,看上去没有半点活力。眼底凝结着湿意,悲伤一层泛过一层。嗓音嘶哑得,也似摧枯拉朽。

    这句话对他的伤害之大,难以言喻。

    鸦雀无声,一片死寂。

    白老爷慌得很,此时根本没法解释。太子伫立在原地,好像一个被抽掉魂儿的人,孤独伶仃,可怜,让人不忍。

    怀珠禁不住也低头。刚才她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只为了怼白老爷,却没有真悔婚之意,谁料那么巧叫陆令姜听到。

    却见陆令姜撩了撩袍子,施施然坐到了父女俩面前的一张太师椅上,俊雅清秀的面庞,尽是冰凉与黑暗。

    怀珠道:“应该的。”

    许信翎道:“那我先走了?”

    怀珠点了下头。两人客气得过分,全然没有往日的亲切。

    怀珠和黄鸢刚跪于佛前,却又闻许信翎去而复返的脚步。他左右踟躇,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怀珠道:“……白姑娘,你有空吗?我有话想对你说。”

    怀珠注意到他的称谓是白姑娘,而非以往的怀珠妹妹,知他还为刚才的隔阂生气。她点头答应了。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太子虽然之前跟谁都玩得开,但没见谁真正走进他内心里去。白小观音自负绝世美女,不还是当了太子哥哥的外室,连个名分都没有,也巴巴沦陷。

    “对付太子哥哥这样的男人,自然不能像寻常男人一般。”

    晏苏荷心里仍然不平衡着,虽说太子哥哥薄情高傲,不会主动追谁,可他明明主动追白怀珠了,刚才众人有目共睹……白怀珠还装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眀瑟战战兢兢道:“太子哥哥已来过我家好几次,每次都是找四妹妹的。据说四妹妹的新宅邸,太子哥哥也登门拜访过好几次,都被四妹妹拒绝了。”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怀珠的视力一日好似一日,全是这汤药的功劳。但陆令姜有新人在侧,她也不好一直厚脸皮受人家恩惠,便告诉藕官姑姑:“我的眼睛已大好了,明日无需再送药过来。”

    她也想早点和陆令姜断干净。

    藕官应了,翌日却带了个大夫来。因怀珠自称眼睛好了,这位大夫便来检查到底好没好。

    怀珠认得,大夫就是她在梧园有一面之缘的莲生大师,当世最负盛名的医者。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怀珠窘了窘,说谎被当面戳穿。莲生大师检查她的瞳孔,汤药当然还得继续吃,至少还要两个月。

    她试探地问:“您是东宫的御医吗?”

    莲生大师摇头,“女施主,老衲本在长济寺修行,是太子殿下为了治您的眼疾,暂时将老衲接来的。奈何您与太子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一直无缘给您治病,直到今日才得以见面。”

    怀珠叹了叹,原来自己日日喝的汤药便是莲生大师开的方子,治好了她的眼疾,相当于再造的大恩。

    她起身要给莲生大师叩首相谢,莲生大师却委婉将她拦下,道:“花又不是老衲种来的,施主不必谢老衲。”

    怀珠疑道:“种?”

    莲生大师觉得怀珠作为苦主,诸事没有必要瞒着她,便将红白一枝囍的灌养之事告诉了她。此花是良药,来之不易,需以血换血,以心换心。

    太子近些日来沉溺于种花,原是为了治病救人。初时种下红一枝囍,被晏家刻意毁去,后又种白一枝囍,每日以毒虫咬啮自己使血带毒,再以毒血灌溉白花,这才使良药失而复得。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太子原是个沉稳之人,做了一件疯狂之事后,便像黄河决了堤,后面越发难以收拾。

    叛军之事,满朝文武逼着他杀了白家满门,他没答应,硬是扛着压力冒身败名裂的风险,将顽固派杀干净,救了白家。

    这样的恩德,可以说十分大了。

    怀珠呼吸急促了几分,心底隐隐不是滋味,道:“原来……他真的有病。”

    身子有病,脑子更有病。

    为了她,连江山都不要了。

    莲生大师给怀珠检查完了眼睛,叮嘱她好好休息,莫要看书用眼。药还得每天都喝,否则浪费了这株白一枝囍,太子不知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怀珠如鲠在喉,一时缄默。

    莲生大师心生恻隐,道:“女施主去看看太子吧,即便无意于太子,将这段孽缘了结了也好,省得徒生烦恼。”

    世间之人,总是太执着。

    见小白府门前排起长队,黑压压的都是仪表堂堂的年轻公子,人头攒动,手持礼物,来追求白小观音的。

    “白姑娘!”

    人群沸腾得很,有些浪子为了一亲传说中的白小观音芳泽,甚至大呼捐出全部家当。

    白四小姐的名气,比之当年掷果盈车的潘安也相差不远。毕竟是绝世美女,谁不想趁此机会一睹芳容,追求她的俊男一眼望不到头。

    陆令姜睨着,终于咔嚓一声脆响,手上的玉扳指生生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