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强抢
小白府是养父张生在世时买下的,位置虽偏僻些,却屋舍清丽,湖山在望。因植有大量象征文人高洁性格的梧桐树,取名为梧园。
几日来门庭热闹,送至梧园的各色礼物成堆成山,慕名前来的公子哥儿终日徘徊不去,造成道路堵塞。
怀珠自是不理,关起家门来料理自家园子。梧园荒废多年,乍然修缮起来颇费一番工夫。幸好有黄鸢、许信翎等昔日友人相助,才得以顺利入住。
怀珠断断续续地饮泣着,之前一直不敢说,现在口子一开,决堤似地不断哀求他放过她。她既不敢改嫁旁人,也不吃了熊心豹子胆去谋反,只求远离腥风血雨的朝政争斗,做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
陆令姜浮上烦躁,皇位和怀珠是他两样最重要的东西,势在必得,哪样都不能少。沉吟片刻,叫人送上一副雀牌来。
怀珠眸光晶莹,可怜巴巴地抱着膝盖,以为要被剥掉衣裳迎接一场疾风暴雨,却见他着了白寝衣,抹着雀牌,与她在榻上相对而坐。
“若能赢我,一切都随你。”
此时陆令姜的酒意已完全消褪了,深自懊恼方才的一时放纵。放她走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找些乐子哄她展颜。
怀珠知他好赌成性,从前与盛少暄等人沆瀣一气,玩得又浪又开,白白辜负了这张衣裁白雪、饱饫经史的书生相。从前她就和他玩过两次牌,无一例外是输的,即便侥幸赢,也是他放水放出一条大河。
陆令姜的唇缓缓靠近,浮上危险的热度,怀珠下意识偏头避开,怔了一怔,转换策略道:“殿下还想和我在一起?”
他凝固,诚恳地低喃了声,呼吸急促了几分,眼光亦呈现隐隐光彩,显得极为紧张,“你会答应吗?”
怀珠无情说:“不会。所以叫您别再纠缠。”
陆令姜自嘲地笑了笑,没现出多大的失望,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就像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割得他血肉模糊,凉薄得让人受不了。
天上的月亮,凡人终究摘不下来。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生生看着她的衣角从自己掌心流逝。
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小观音。”
陆令姜提高音量叫住她,仰起脖子,带着留恋与不甘,“你以前爱过我吗?”
怀珠的背影停滞了滞。
“没有。”
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陆令姜悲喜不明地笑了下,她骗人。
“你也是对我一见钟情的,对吧?”
即使现在不爱,以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爱的烙印,却是磨灭不掉的。
观音坠,小香囊,为他发明的剑法。黏人的依恋,苦苦纠缠他给位份,包括前世死别前的那句“太子哥哥,我等你——”难道都是假的吗?
陆令姜头痛起来,老毛病又犯了,长吁短叹着,语速越来越快,口吻也越来越焦灼。好像只要他能举出足够多她爱他的例子,就能说服她,使她回心转意。
小口小口地喘气,焦躁不安。
她即使骗人,也别说这么明显的谎言,一戳就破。
“你别嘴硬了。”
怀珠没有反驳,这些确实是她曾经爱过他的证据,但她实在不明白陆令姜像个小孩子一样,偏执地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就算她曾经爱过又怎么样?
曾经爱过,就代表现在爱吗。
她平静地道:“殿下,既然您执意提及往事,那我和您现在就说个明白。”
在真以为他将她赐死时,她绝望过,哀怨过,害怕过,甚至希望自己变成厉鬼回来找他,掏出看看负心人的心看看红的还是黑的。
前世,哪怕他多施舍给她一点点温柔,她都不至于心灰意冷至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陆令姜下意识反驳:“一码归一码,前世的事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亲你也要被打?实话说我其实有你当年的纳妾文书,你现在还是我的女人,亲你天经地义。”
他似乎特别注重对她的主权。
而且现在,他暗戳戳对她的称呼都是“太子妃”。
怀珠愠色,欲弹起,却被他压回绵软的榻,心有余而力不足。
凭什么还说她是他的女人?
她被他惹怒,值此针锋相对的时刻,怨毒说:“殿下不说欠了我的吗?那您自刎吧,之后我便嫁给许信翎。”
“你敢。”
陆令姜气得笑了,发狠道了句,说来说去,她还是记恨他没经她同意就强吻。
随即眉心又剧烈胀了胀,前世之事,的确令他心间不停地冒出悲凉之感。
他害了她而死,怎可逃避偿命?
沉吟半晌,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道:“……断头饭,也不让吃?”
怀珠的思维有些迟钝,半晌才明白过来断头饭的意思。
她烦厌地试图从他身下脱出来,“断不断头与我何干,您自愿的,凭什么到我这儿吃饭。”
她又不是他的饭。
陆令姜见她的眼神,冷淡鄙夷,看自己跟看垃圾一样,或许连垃圾也不如——这无论如何也再燃不起的爱情之火。
他掐了她的小腿往回拖,并不容她远离,执迷不悟地说:“给我再吻一下,你要我的命我心甘情愿。”
长剑就放在罗汉榻边伸手可及的位置,杀他是什么难事了,随时可以。
记得在大佛湖时,她曾用簪子试图刺杀过他,如今可以如愿。
怀珠厌憎,竟真去摸那剑。
他以为她会舍不得杀他吗?
剑器与桌面剐蹭,她动作很大,弄出叮叮当当的动作也不小。陆令姜还真如他说的一般不反抗,一味沉浸于她。
“你真不怕死吗?”
外界的雪光映在长剑剑身上,激起一阵雪白的剑光。
陆令姜知道她不会手软,片刻间自己就要被一箭穿心,仍一厢情愿地贪恋地此刻的甜暖时光。
她总说,他给她吃了毒药。
明明是她给他吃了毒药,让他上瘾,连死都心甘情愿了。
欠她的,还就还了。
窗外呼呼寒风,鹅毛大雪静谧落下。
曾几何时,她看他的眼神永远盛满阳光,颤颤的眼波要溢出来,真诚的爱意,如今却只剩下了凉薄和不耐烦。
是他从前得到她太容易,平白无故占有了她那么多年,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养成一身臭毛病,以为自己有了什么高贵的身段。
语气非常颤抖,青筋凸得愈加厉害,似快要失控。
“你把我当什么了?所有人知道,我这太子都他妈都给你下跪了,当着全京城的面,就为求你原谅,却成了真正的笑话。”
怀珠擦了擦嘴上的血迹,淡然道:“对,我是不爱你了,你让我很累。但你跪都跪了,我也不能不对你负责。”
比如刚才众人敬仰的目光,比如许信翎对她的鄙夷,比如强加在她身上的太子妃尊位,都令她累。他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了。
“单纯跟你玩玩的话,还不错。”
陆令姜喉头哽咽,无言语对。面对她干净利索的不爱,能说的只有“你以前爱过我”——可以前爱,又代表得了什么呢?
玩玩。这句话杀人诛心。
“你跟我回东宫,我们好好谈谈。”
怀珠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上次他也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好谈谈,结果说的都是些没用的废话,总之对她死缠烂打。
“陆令姜,别执着了,没结果的。”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如你所愿。但只是玩玩,前世你玩我的那种玩。太子殿下,您愿意吗?”
翌日一早,怀珠迷迷糊糊地醒来。桌上是燃烬的一截安息香,房间内温暖而宁静,昨晚好像有人短暂地来过,又走了。
她躺在榻上怔怔了会儿,神志渐次恢复,意识是陆令姜。
毕竟以现在的情势,除了太子本人谁还能接触到她这种要犯?
耳畔响起昨夜陆令姜说“明日日落前,给我答案”——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逼婚。
窗外北风簌簌,空荡荡的闺房却并不冰冷,反而温暖如春。香炉内,炭火静谧无声地燃着,处处皆是人来过的痕迹。
怀珠疑神疑鬼,“陆令姜?”
屋内静寂,自无人回应。
她擦了擦热汗,真傻,陆令姜怎可能还在此处,昨夜的噩梦早结束了。
梧园依旧处于严密封锁状态,断水断粮。就在怀珠呆痴痴地抱膝而坐,怀疑自己要被活活饿死时,中午,却有仆人将热乎乎的饭菜递了进来。
食盒里面的菜品是一尾糖醋桃花鳜,一叠口蘑煨鸡,一叠蒜茄。小食有回马葡萄,蜜饯银杏。
主食是一盒十二枚雪白银丝卷,酒水有莲心荷藕汤和漉梨汁,另配有水果樱桃,一看就是东宫御厨才有的烹饪水准。只是某些饭里泛着一股轻微的草药味,略显奇怪。
还挺丰盛。
陆令姜施舍的嗟来之食,吃是不吃?
怀珠将饭菜一道道摆在面前,内心掀起了波澜。这些饭菜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是那道莲心荷藕汤——
从前在别院她常常亲自下厨,亲手剥莲子剥到手疼,极力请求陆令姜喝,他却在尝过一次后,以莲子味道太怪异为由,汤全部都倒了。
从那以后,她只自己一个人做莲心荷藕汤给自己喝。
重生眼睛瞎了,她已许久不曾亲自下厨,这汤的滋味也有些淡忘了。
如今,他却又给她送来了这道汤。
怀珠心情复杂,一口一口尝着,品出甜酸苦辣许多滋味,五味杂陈,莫可名状。热气蒸腾,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
陆令姜是想暗示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吗?……或者仅仅是巧合,在审判人犯之前,不饿死犯人。
怀珠擦了擦眼泪,真想和陆令姜当面理论。放她出去,出去。
她又不是反贼,她不是。
半晌用罢了膳,怀珠正准备将食盒送回去,却见临近后园矮山的一颗梧桐树下有揉成团的小纸条,悄悄捡起打开,上面依稀是妙尘师父的字迹。
原来妙尘师父担忧她的安危,竟准备带领兵队先防火烧城。
守备如此森严,妙尘如何将消息传进来的?怀珠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望向院中最高的一颗梧桐树,与院外的矮山相毗邻。这是处天然的缺口,无人监视,若有人爬上矮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查探到院落中的情况。
妙尘师父现在还在吗?
妙尘师父爱护自己,誓死相救,怀珠都知道。她百味交杂,想劝师父不要为了自己冒险,可她被囚困此处,只能接收消息,却无法往外递消息。
怀珠来到窗畔点起蜡烛,将妙尘师父的纸条烧毁了。随即后背隐隐发毛,总感觉院落外的矮山上有人什么人,居高临下地监视着自己。
她目光一凛,猛地探窗望那厢望去,院落四周却并无人。
……
围墙外,石修惊得浑身冷汗。
偷窥了白怀珠这么久,他第一次险些被发现。这处梧园矮山背后的安乐窝,是他很久之前无意中发现的,他便一直在此偷窥怀珠的生活
陆令姜的左手紧紧攥紧,还在回味着她刚才在他手心的那一吻。那微痒而甜蜜的感觉,烙印在他灵魂中,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致命的温柔。
片刻之后。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现在,他被她一个冷眼轻易打败。
陆令姜的心滴着血。
两人本来坐在矮桌边谈话的,不知不觉就滚到了罗汉榻上,一上一下,衣衫凌乱,怀珠手中还拿着剑。
——老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眨了眨眼,目瞪口呆。
年轻男女的活力充沛,新鲜蓬勃,性子更宛若六月天,说变就变,嘴上说着恨,其实并没那么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如今床笫之事,竟也拿来作赌……
她心下黯然,余颤未消,撂下雀牌趿鞋下地。她要走,回梧园,他还能强行留她不成,强行留她得到的也是一具尸体。
五根手指被陆令姜从后面扯住,听他忽然沉重地挽留道:“珠珠。你爱过我不是?你留下来,让我证明我也爱你。”
怀珠吞了吞嗓子,置若罔闻,想要继续走,他却撞破南山不回头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继而,雀牌散落一地,他动情地搂住她,将她的绣鞋也远远踢到一边。
一刹那,怀珠却重重往外推了他一下,没有任何犹豫地拉起门板,“哐当”利利索索地关上门。
陆令姜怔忡着站在外面,风中凌乱,险些被夹住。
再欲敲,却闻铁链在门内反锁的声音,窸窸窣窣,整整缠了四五道,固若金汤,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打开了。
第32章
雀牌
陆令姜如中败絮,失落又气恼。
骗他?
他骗她开门,她骗他关门。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晏苏荷走投无路,连给皇后娘娘递了三道信儿,入宫恳求皇后:“姑母,太子哥哥被美色所迷,定要与我退婚,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皇后几日来亦处境困顿,叹道:“本宫也不帮你,叫你别去找那白怀珠的麻烦,你不听,这次闯下祸事。太子珍爱那几株花儿,你为何一定处心积虑地毁掉?”
晏苏荷怔怔睁大眼睛,泪珠大颗大颗地坠落——是皇后,利用小孩子毁坏红一枝囍都是皇后的主意,如今翻脸不认人,将所有罪责全都推在了自己身上?
她惨然笑笑,疯疯癫癫指着皇后道:“姑母!你把我当枪使,上了你的当了!你如今想明哲保身,没门,你若不可能帮我,我便将你做的那些肮脏事都告诉太子哥哥,看你这皇后还怎么做下去!”
皇后大怒,剧烈拍了下桌子:“住口,你神志不清了。快把她拉下去!”
晏苏荷的哭声不绝于耳,大祸临头,飞鸟各投林,口中对皇后阴毒地咒骂。
皇后左思右想,心下也有点慌张,宣太子入宫,不提白怀珠,单提晏家之事。
“皇儿,母后不知你和晏家有什么大仇,但请你放过晏家。就像你昨日说的,撕破了脸对谁都没好处。”
陆令姜随意听着。
皇后见他无动于衷,又道:“这也是你皇祖母的意思,你不听母后的,总要顾忌你皇祖母。你和自家人趾高气扬,到了外面给人跪着丢人现眼?”
陆令姜的轻笑声渐低,脸色微微阴翳,但还是答应了。
他起身告辞。
几日后,晏苏荷注定要被送到襄阳老家去,路上,遭到几个山贼侵犯。
山野之间蟊贼跑得快,晏苏荷哭告无门,加之自身本就害着风寒,没过多久就病情加重,像怀珠前世那般在无边孤寂和痛苦中溘然长逝。
她一个被太子退婚的女人,于家族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因而她的死除了亲生父母哭一哭外,悄无声息。
几把荒骨,寂静地埋在郊外。
太子妃,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
梧园。
新雪过后,云翳沉沉,白雾弥漫。
怀珠推开门,见大门口一片湿漉漉的雪渍,是太子殿下昨夜跪过的痕迹。
她缓缓走上前去,低头凝视了片刻。
“太子哥哥很执著,是不是?”
黄鸢在身后道,“若非你今早答应与他到太清楼见一面,他还不肯走。”
怀珠沉声道:“他这样明明是逼我,把事情闹大,昭告全天下我是他的女人,再无人敢上门娶我,逼我不得不嫁给他。”
黄鸢欲言又止:“阿珠,你真的不感动吗?就凭他给你下跪,之前又费尽心思地种花,只为治好你的双目……虽然花现在被毁了。”
怀珠嗤道:“哪敢不感动。”
黄鸢道:“咱们女儿家嫁谁不是嫁,我看没有比太子哥哥更好的了。况且阿珠你之前喜欢太子哥哥,对吧?即便你现在不想跟他和好,好歹也做个朋友,将来遇见个大灾小痛的有求着太子哥哥的时候。”
怀珠撇了撇嘴,挺无语的。
登上马车,前往太清楼。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怀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打不过他们,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可她的手还被太子紧扣着,好巧不巧,刚好捏在了穴道上。
他只要轻轻一捏,她便会全身瘫软。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生死关头,却听陆令姜道:“早前闻晏大人有退婚之意,我便不敢纠结。今日趁众人俱在便正式说清楚了,我皇室与你晏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再不算数了。”
他当断则断,怀珠折断的那两截剑丢在地上,预示着一刀两断的两姓婚姻。
这话落在众人耳中犹如惊雷,掷地有声,轰隆隆作响。
晏老爷和晏夫人完全惊得木讷了,说不出半个字来。为了个外室,太子竟真敢退婚,他的前程、皇位都不想要了?
晏苏荷亦满脸是泪,自己被白怀珠威胁一通,生命之虞,本以为太子哥哥会好好安慰自己,彻底厌恶了那白怀珠,结果太子哥哥还要和自己退婚?
不可能,不可能。
一向温婉的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太子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子哥哥脾气那么好,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退婚的话?中了蛊似的。
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晏老爷含着泪指责道:“殿下,您如此薄情无情,是想逼死荷儿吗?这事传出去,文武百官容得下您吗?”
谁都知道晏苏荷是注定的太子妃,被退婚了,今后根本没法做人。
晏家来兴师问罪,本来是逼太子清理后院,料理外室,并非真要退婚的意思。
因为一介外室,太子也至于?
“殿下,您有气出气,晏家辛辛苦苦辅佐了您十二年,为何要这么伤人心?”
陆令姜却干净利索,脸色是冷色调的白,没半分转圜的余地。
这是他心中早已决定好的。
伤人心吗?
“笔墨。”
他笔走蛇龙地一纸退婚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盖上了太子金印,按了手印,丢给晏家。
这已经不是两家协约退婚了,而是单方面取消婚约。
监国太子的金印,实重千斤。
皇家要娶便娶,要不娶便不娶。
此时东宫的许多仆人已聚集在外,陆令姜当着所有人的面动咒道:“我陆令姜今生只钟情于白怀珠一人,以她为妻,永志不变。除了她之外不沾任何女人,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此时天色阴沉,隐隐有雷声,似乎天神还真听见了。
他义无反顾,似不要面子了,也不计较说这番话怀珠是否会答应,朝廷会不会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他只想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就是爱慕白怀珠。
许信翎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腿骨受挫得厉害,走路时仍微微跛脚。
怀珠道:“你若不方便我自己前去便好,瞧着你走路有些费劲儿。”
许信翎沉沉摇头:“曦芽为了我连命都丢了,我岂能那般忘恩负义,连几张纸钱都不给她烧,那我还算是人么。”
怀珠知他一向知恩图报重情意,也不再劝。两人各自带了少量家丁,以砖石给曦芽改好了墓穴,移棺椁入土,默念佛经,希望亡者可以入土为安。
许信翎感触颇深,泪水沾湿青衫。怀珠念起从前与曦芽朝夕相伴的时光,以久久陷在悲伤中难以自拔。
人之凋零,亦如花之凋谢。
回来的路上,许信翎道:“那日你搬家,我原本打算帮帮你的,谁料撞见了太子殿下,我便走了,你别介意。”
他和太子一直有些过节,且当时怀珠又和太子有那样亲密的举动,他受不了。
怀珠道:“该说对不住的是我。”
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听鸟语啁啾,迎春花随风飘摇,枝头发新芽,焕发初春的盎然生机,吹拂在面上的风是暖的。
“许……”
她说他是她身后的纠缠一条狗,确实,他就是。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但没必要发誓,她不会在乎,不会感动,也不会改变任何主意。
这一场闹剧,该散场了。
前世她听到这番话或许会很感动,但今生再不会了。
一夜之间,怀珠的身价提高了几百倍不止,几乎成为全城第一贵女,人人尊重敬慕,说是公主也不为过,能将太子逼得当众下跪的只有她。
陆令姜赶来太清楼时,正好看到怀珠的背影,刹那间,犹如一朵白荷花在他满是暗淡褪色的世界中盛放。
他冻结的心跳活起来了,只有她带来的春风,才能吹化冻土。
陆令姜情不自禁地微笑,随即又见她目覆白绫,显然是眼疾重新恶化了。红一枝囍被毁了,她迟早变成瞎子。
他心头微微酸楚,暂时收摄心神,长吸口气,朝她奔了过去。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等等她,不要死,不要死。
……
好一场胜利。
夜色寒凉,陆令姜从皇宫回来时,像打了一场仗那般筋疲力尽,唇角却又情不自禁地含着微笑。
怀珠这边却涅槃重生了,完全恩仇泯灭,把太子当透明人。
几人打雀牌打得热火朝天,一局下来,怀珠和许信翎组队,却又是输家。许信翎翻翻兜儿,连铜钱都拿不出来了。
黄鸢见怀珠实在输得太惨,悄悄问道:“阿珠,我们叫太子哥哥也过来玩好不好?让他教你,他可会玩了,从前玩一通宵都不会输一次。”
第33章
游戏
别看太子殿下表面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私底下却和朋友玩得很开。他年轻,又聪明,什么叶子戏麻雀牌,花样百出,新规则新玩法都是他发明的。
另外他为人幽默爱笑,平易近人,最能带动气氛,一边抹着牌一边给大家说些奇闻趣事,妙语连珠,辩才无碍。大家跟着他的节奏走,浪一整宿是常事。
盛少暄听黄鸢如此说,装出一副愕然的样子,推波助澜道:“别啊白小姐,你和太子哥哥组队,纯属欺负人了啊。”
大家哗哗笑起来,和和气气,一派热闹的氛围,独独看不清怀珠的神色。
怀珠见御医脸色沉重:“很严重么。”
御医连忙道:“不,小夫人多虑,只是寻常眼疾,喝几帖药便好。”
她神色微恍,讶然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心淡如菊的样子,仿佛连自己的病症都不关心。
出得室内,御医擦了把虚汗。
那姑娘太美,眉心一粒朱砂痣,看得人三魂七魄一荡。可她的气质却比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还寒,令人难以接近。
暗暗想着,难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了?
她竟是太子的内眷。
花园灵璧石边泉水潺湲,水中养着数百尾鱼儿,雪眼,蓝眼,印头红,连腮红,还有几尾珍稀透明鱼,薄薄的鱼肌可见其肠肚内脏,排萍畅游,好不欢脱。
御医背着药箱来:“太子殿下。”
四角亭间有风拂过,松枝摇动可听松涛,凉爽风雅。陆令姜正喂鱼食,闻声侧头问:“诊断如何?”
郭御医道:“不瞒殿下,小夫人的眼疾有些棘手,似是娘胎里带的痼疾,因生母怀胎时受惊奔波所致。下官无能为力,还请殿下速速寻来李回春大夫,专攻眼科,天下或许只有他能治。”
又道:“但李回春已出家了,法号莲生,在承恩寺后的云深峰上修禅。但此人性情孤僻,发愿今生侍奉药王如来菩萨,轻易不问红尘不肯问诊,更不下山来。”
陆令姜:“哦?高僧?”
郭御医心虚,太子殿下主张灭佛杀僧,多年来沾满了比丘尼的血腥,与佛家完全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
“当然,下官也可开几帖汤药,暂缓症状……”
陆令姜道:“越拖下去,越严重吧。”
郭御医艰难点头,见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壮着胆子道:“小夫人已病入膏肓,若无良药,不出两月必然瞎盲。”
陆令姜阖下长睫,默了一息。礼貌谢过了郭御医,另送了许多金银,出诊一次相当于一年的例钱。
临走前,东宫羽林卫的统领赵溟额外叮嘱道:“白姑娘乃殿下私事,还恳望郭御医莫宣扬出去。”
郭御医一惊,知道那姑娘姓白,板上钉钉是传说中的白小观音。
前些日大理寺卿许信翎弹劾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觊觎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白小观音销声匿迹良久,竟真落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郭御医守口如瓶:“大人放心,这点规矩下官懂得,必定不说的。”
……
垂花门内,陆令姜又喂了会儿鱼,才闲闲回到卧房。
怀珠正自对着棱花镜,用镂雕玉梳头发。他随心所欲地从背后挽住她下巴,将一条白绫丢给她,正巧缠在她的脖子上。
怀珠顿时激灵一下,登时站起。
他按住她肩膀,言笑晏晏:“一条白绫而已也能吓着你?这是御医新给你遮光用的,之前那条质地太粗糙不能用了。”
前世被勒死的噩梦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时也是一条雪白的绫。怀珠半晌才敛去情绪,谨慎问:“御医说了什么。”
陆令姜抬腿半坐在了妆镜台上,姿态放松,一边玩了下挂在壁上木色深暗的伏羲氏古琴,发出铮的一声响:“没说什么。小毛病而已,吃几帖药便可。”
又拿新挡光绫给她双目覆上,脑后系个蝴蝶结,不松不紧。观赏片刻啧啧夸她:“不愧是白小观音,这样子也很美。”
怀珠冷色道:“你希望我瞎掉?”
他一吻印在白绫上,潮潮热热的:“怎么会?瞎了也得我养你。”
怀珠推开他,从没指望过仇人会善心给自己看病。回到罗汉床歇着,闲庭寂寂,熏香静静焚着,房檐昨夜的积水零零星星地落下,一派静谧和谐。
她想了片刻:“殿下,有一桩事。”
把眀瑟大姐姐邀请她去承恩寺佛经会的事说了,她想白天和家中姐妹叙旧,晚上顺便回白家住,为祖母尽孝。
见他没反应,补充:“跟您报备。”
陆令姜听着,闭目养神了会儿,却故意刁难道:“不行。前天刚闹脾气要和我分开,现在有事求我了?”
怀珠道:“您说过不会限制我自由。”
陆令姜俊容上沾些浪谑:“行啊,你若到我身边来唤我一声太子哥哥,亲一亲,甜些,我便应承如何。”
怀珠鄙夷:“殿下时刻这么不正经吗?”
他反问:“亲亲而已,说做别的了。”
怀珠冷哼了声,避过头去。
“罢了,我不去了。”
陆令姜吃了一瘪,本想借此好好拿捏她,谁料她这么轻易放弃。欲继续搭话,她垂首摆弄着手中的玉龙凤灵芝如意,古色朦胧,也不理会。
小观音现在不禁逗了。
他索然无味,往回找补道:“那我另外提个条件你答应。”
踱步过去,抢走她手中如意,迫使她专注一点。前几天那只瓷秘色的观音坠碎了,那本来是他的生辰礼,“要你补回来,或者重雕一个送我。”
怀珠甩个白眼:“殿下不是不要吗?”
既是生辰礼便该生辰当日送出,上一个观音坠是她亲手雕的,凝注几天几夜的心血,既然碎了后面再补有什么意义。
他笑吟吟道:“悔了,我眼瞎。”
毫不在意她的损话,拉起她的纤纤玉指,放在自己腰间墨色的腰带上。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孔,前几日还悬着别的玉佩,现在全摘了,空空如也只等着观音坠。
“重送我一个,等你刻好了,我天天贴身戴着。”
他说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怀珠淡淡抽回手来,雕观音很累也很费眼,她懒得,要买的话外面街上只几文钱的事。
陆令姜见她不置可否,又找话道:“那日生辰匆忙,还没问你为何总送我观音坠,有什么典故吗?讲来听听。”
怀珠道:“殿下少杀两个比丘尼,自然有人讲给你听。”
这句试探与危险恰到好处,他神色顿时冰凉了一分,四平八稳笑道:“当年灭佛可把沙门得罪光了,现在我不敢求诸神庇佑,没事只能拜一拜你这座小观音了。”
莫名想起那个梦,那个怀珠身着观音菩萨的白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口口声声说与他恩断义绝的梦。
观音聆终生苦难,倒驾慈航。身处苦难中的众生只要在危难中念诵观音名号,观音就会前往解脱。
“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来我身处困难时也向观音许愿,管不管用?”
他独自演了会儿独角戏,怀珠也不回答,颇有点热脸贴冷脸之嫌。晾了片刻,他又回到刚才的话头:“……好吧我应你,第一条可以,第二条不行,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第二条不行是不允她回白家住,怀珠反感:“为什么?我回白家有正经事做。”
他睨着她脸,有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淡淡敲打道:“什么正经事,孝顺你那没多少感情卧病在床的祖母?住白家有什么好的,你自己眼睛还病着。且你这张脸出去会惹多少麻烦,心里清楚吧。”
明明秘而不宣,那大理寺的许信翎,怎么就嗅到了她和他在一起。
怀珠道:“那我回白家住,探望一趟祖母,承恩寺便不去了。”
他轻薄笑:“讨价还价?”
怀珠不语了。她去承恩寺本来也是借机回白家,如今被陆令姜一句话否了,困在别院心血全白费。
陆令姜柔软的唇在她额头流连片刻,印出数枚吻痕,才又道:“不过你得自己去承恩寺,明日我有翰林院的事。你家几位哥哥姐姐若欺负人,怕不怕?”
关键是他那未婚妻也会过去。
本以为她会考虑考虑,没想到她坚定说:“去啊。”手中摩挲着玉龙凤灵芝如意,不知何时又被她抢回来了,缥缈的眼神虽朦胧,却像狐狸一样狡猾,慢慢悠悠道:“我连殿下都不怕,怕那些人作甚。”
陆令姜长狭的仙鹤目眯了眯。
他那一双眼很特殊,神色温软时是温润灵秀的仙鹤目,神色暴戾时眼珠在上,眼睛里左下右方显露三眼白,疏离淡漠感,给人感觉阴险毒辣,如蛇目,面相学上属于大凶之相。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多笑笑,和颜悦色,以掩盖面相上冰凉阴毒的那种感觉,尽量使气质随和一些,不愿别人因皮囊误解他。
台上传来袅袅戏音。
两人同时望过去,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邀他同看戏,他没陪她。
陆令姜顿了顿,应景地提道:“戏?过几日我单独陪你一次可好?小玉堂春,你最喜欢的角儿,就我们俩。”
他幽幽说:“你这么讲,我还就非得找个人陪你去了,免得日后怪我苛待。”
怀珠齿然,他大抵是想监视她,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当下无语,陆令姜缓慢靠近怀珠,罗裳挨蹭。白旃檀清淑的香气袅袅飘来,熏得人一醉。自从上次生辰她落水闹脾气,他们还没同房过。
怀珠表面应承着,却趁机拿起自己挡光的白绫,将他两只手缠住了。陆令姜啧了声,知她还在闹小脾气,不愿承宠。
“白怀珠。你还普度世人的观音呢,屁,你就没有心……”
他把她钉在墙壁上,疯狂地吻。
“我他.妈就是你的一条狗,你回头看我一眼能怎样。”
第34章
摔门
陆令姜惯来以斯文清白自居,鲜少有这般失控的时刻。两人刚才在牌桌上装得疏离陌生,这会子原形毕露。
怀珠秀眉紧蹙着,几分惊讶,既没料到他会忽然从黑暗中现身,又一时无法消化他的话。
是他当年弃她如敝屣,嫌她阻挠了他和晏姑娘的感情,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她看开了,不爱了,如愿以偿离开,他却又锲而不舍地纠缠上来。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事到如此,他也不纠结什么爱不爱的了,亟追上前去,拢住了怀珠,制止她开门的动作。
她走的太快,他只得快速将自己的底牌亮出来。
“你想要去翻译佛经,可以啊。”
“跟我好。”
第35章
表白
陆令姜长长的身影横挡在她面前,扯住她的袖子,语速很快,喉咙发涩,是他平日少有的认真,几近偏执的深情。
怀珠漠然置之,刚才她替他遮掩是怕事情败露,影响自己的名声,此刻却全无顾虑,只道:“是交易吗?我不需要。”
寒风灌入骨髓,陆令姜想起白白赠予她的东西她都一律不要,统统丢出去,更遑论是需要她付出的交易。
潜意识里,他简单地以为施予她恩惠,逐步感化她,她就能重新和自己在一起。可她压根不给他破镜重圆的机会。
回到东宫,陆令姜倍加呵护那株红一枝囍,眼见着花苞越来越大,隐隐压抑不住的盛放之势,距开花最多不超五日。
他每日叫黄鸢带些红一枝囍的叶子作药给怀珠送去,连着送了三日,藤蔓上的叶子明显少了。
每次送药,都是黄鸢亲自看着怀珠喝的,药真真正正是喝下去了,万无一失。
怀珠的眼睛确实见好,她近日都不必佩戴白绫了,能短时间地读书,盲杖也丢下了,一日明亮似一日。
希望之光也一日灿似一日。
陆令姜有点沉浸于这种相处模式,心头平安喜乐。
现在,只待将最重要的红花摘下,炼制成药,便有望完全复明。
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实打实地为她做点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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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四,叛军攻势正盛,太子殿下在宫中和皇帝议政,商议作战策略,一连五六个时辰都回不来。
预计着,红一枝囍正赶上这日开花。陆令姜临走前托付赵溟,待花儿盛放之时将其摘下,交予莲生大师炼药。
这非什么难事,赵溟欣然领命。
然不妙的是,晏家的人又来了。
这次非比寻常,老态龙钟的晏大人和晏夫人携女儿晏苏荷,气势汹汹地驾临,逼太子为退婚一事作出说法。
还没成婚,他家女儿便屡屡遭外室羞辱?
太子之所以为太子,脱不开晏家的支持。若太子执意耽于女色,宠妾灭妻,那么朝中的一切同盟关系将彻底割绝。
太子当初只不过庶人院的一枚棋子,最可怜不过的皇子,这些年当惯了储君,便以为翅膀硬了吗?
赵溟十分为难,太子殿下今日恰好不在东宫,且一时片刻回不来。
晏大人和晏夫人便等着,高踞堂上饮着茶,等到太子回来为止。
赵溟无奈道:“二位尊者,究竟有何意思,待属下速速去宫里找了太子殿下回来也好。”
晏大人直白威胁道:“去告诉太子,三日之内一条白绫处死了那外室,我们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他掂量掂量储君之位还想不想坐。”
口吻强硬,态度决绝,好像得了皇后撑腰,拿捏住了太子软肋。
赵溟听了这话,暗暗咯噔。
那白小姐是太子的心尖尖上的宝贝,为了治她的眼睛,太子连自己的命都快不要了,焉能一条白绫赐死她?
……这话他如何敢去禀告。
可太子殿下的储君之位同样不能不要,历史上的很多君主为了江山,往往在不得已之下杀死心上人,用心上人的血去铺锦绣江山路。
毕竟一个女人和皇位相比,孰轻孰重,根本无需言说。
除了这些顾虑外,赵溟也不太敢离开东宫,那位不可一世的石家小皇爷来了,正拿着柄弹弓到处弹射宫女,嬉笑打闹,完全把东宫当无人之境,且好奇地往温室靠近,似一定要摘几朵花喂兔子。
若打坏了温室殿中的花儿,那可就闯下滔天大祸了,那些花儿都是太子殿下数月来用自己的血养的,每夜睡半宿,护花半宿,殚精竭虑,穷尽精力,才终于等得如今的花开日。
晏老爷却喝道:“去。”
看得出来是真动怒了。
晏苏荷见赵溟顾虑,主动提出去哄着石小皇爷,避免他惹是生非。
话说得这份上,赵溟无法,只得安排几个卫兵守着温室殿,硬着脑皮入宫。
于此同时,盼珠园的红一枝囍正妖艳,吐露所有的花蕊,火焰似地盛放,最好的光景,等人采撷。
……
他笑了笑,如烟缥缈。
湖光水色,浩浩茫茫,可浮可航。陆令姜将她买的观音坠生辰礼好生收了起来,在船尾闲闲抱着她垂钓。
长杆放上饵料,将细细的渔线抛到远湖去。二人懒洋洋地依偎在一起,说是钓鱼,谁的心思也没放在钓鱼上,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意味。
二人就这般若无其事,在烟雨湖面上互相为彼此的依仗,蓦然间消除了隔阂,似乎有了些昔日彼此相爱时情意相通的感觉。
他有时也会侧过脸吻吻,又凉又蛰,怀珠没躲,弯着唇玩弄群襟上的花纹,任他随便。
她其实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没有权利拒绝太子。身为太子手里的金丝雀,纯纯为取悦太子而生,如今她又是他的阶下囚,或痛或甜都得承受着。
但其实他也不是完全让她难受,很多时刻,他都能带她渐至佳境,二人同享乐趣。
最终怀珠还是溢出一丝轻呼,忍不住轻推,想从这一场纠缠中脱离开去,身畔男人却不轻不重地拽了下她的袖口。
怀珠攥了攥拳,顿时老实了。陆令姜不同意分开,就绝不可能分开。现在还在湖面上,她晕红地说:“殿下,钓鱼呢。”
“我知道。”他说,指腹摩挲着她青黛色的长发,如琢如磨,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情愫冲刷她的理智,“但珠珠不喜欢吗?”
天空悲凉的阴郁天色,沾了一缕缕凝夜紫,算上不上极佳的雨景。
想起前世爱他时,从天亮等到天黑,撒娇服软做羹汤,只为他多亲近她一些。
怀珠仰起秀颈,认命地吐出一口浊气:“太子哥哥给的……自然喜欢。”
“你心里是有我的。”
陆令姜阖目长眉微蹙,沉湎地覆住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那以后让我陪着你,永远不分开,让你身后一直有我,好吗?”
他合该成为她最信赖的人,而非最恐惧抵触的人。
怀珠应了,也真是奇怪,她当年追他时他高冷,现在她想走他又反过来偏执地控制着她不放,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叛军头目的遗落在外的亲女?
重生这一世,她原本打定了主意再不和他纠缠,但渐渐的,路子仿佛越走越歪,似飞到了云巅又重重摔落,最终还是和他在一块了。
这就是命……吗?
怀珠其实不太信命,如果真的有命,她就不会重生这一遭了。
这种窝囊又憋屈的感觉实在难熬,她的心思神游天际,陆令姜在外面清远雅正,衣履皇然,这般偏执的一面却为人所不知。
许信翎见她跟了陆令姜,会怎么看她,定认为她是一水性杨花女子。
陆令姜见她一阵阵失神,轻扳过她的脸蛋,温柔的磁性嗓音夹杂着一丝警告,“珠珠,不要当着我的面想别的男人。”
二人只有咫尺之距,任何走神都会被对方察觉。怀珠激灵灵一惊,鼻尖微动,低低埋头嘤咛了声,“嗯?……好。”
陆令姜的身影笼罩下来,没打算轻易放过她,匀净的呼吸裹挟了雨雾中粉质感的凉。从他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嫉妒的颜色。
怀珠被迫扬脸凝视着。
他对她似乎有种操纵的魔力一般,轻易能占据她精神的至高点。似乎是从前她当他的侍妾久了,习惯性地服从。
但她只想了许信翎须臾,也不能吗?
他将来后宫会有许许多多嫔妃,却偏偏不公平地要求她只有一个男子。
茶。这才想起她方才喝的茶。
陆令姜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将一包粉末撒入茶盏中,当时还蕴着点笑。她以为是糖之类的没多想便喝了,谁料是合欢。
“你混蛋,欺人太甚……”
怀珠愠怒地呲了呲牙,露出两排雪白,像一只长了尖牙要咬人的疯兔。
谁允许他给她喝这种药的。
重生以来她都不大愿意亲近他,更遑论是在舟上。这种荒唐行径,让她内心无比羞赧。
奈何体内的合欢已发挥了效用,慢慢蚕食意志。最终她坚硬的态度还是软化了,依依求道:“我没想别的男人,你别多心。”
“是么。”
陆令姜冷色着,高挺的鼻梁骨轻轻贴在她鬓间,长削冰凉的手指斜斜插.入她蓬松的发髻间,松了碧玉簪,“珠珠证明给我看,心里只有我。”
许信翎一时被景色所迷,心事重重,“所以……你又决定回到他的身边了吗?”
为了多些时间陪伴怀珠,陆令姜将一些不重要的政务带至白家,闲暇时候给怀珠读佛经。
窗明几净,春日昭昭,两人相对依偎谈天说地,俨然有几分未婚夫妻的味道。
礼部接到命令,开始筹备起太子和太子妃大婚的相关事宜来。
黄鸢从夫君傅青那儿听闻好事,惊喜地过来询问怀珠,怀珠一笑了之。
“是真的。”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但那又怎样,她答应委身给他已是万幸中的万幸,人不能贪图太多。
他强硬地将她桎梏起来,轻吻辗转在她的开开合合的蝴蝶骨上,道:“我可以不碰你,但你今日既答应了嫁给我,就莫要后悔,得白纸黑字地立下婚据。”
怀珠道:“凭您的权力,还用我立什么字据?”
陆令姜一深一浅的呼吸声在耳畔,透着深深的动容:“用。要你亲自保证给我。否则你随时都会后悔。还有就是,你回家之后便收拾东西,搬过来与我同住吧。”
既然他随时可以去白家接她的话。
他半天都多等不了。
怀珠疲累,不懂陆令姜前世那样潇洒浪荡的一个人,完全不把任何女人当回事,自己追慕了一辈子也没追到,为何现在死命缠着她,非她不可似的。
难道非得是得到了的东西才不值钱,唯有他踏踏实实地得到了,才会将这件东西束之高阁,再不过问。
看来以前黄鸢说的话是对的,自己唯有顺从他,他才会渐渐腻歪。看似软弱认命,实则是摆脱他最快的办法。
“嗯。”
陆令姜神色极为满足,似要将她捧上天堂去,抵着她的额头,会心对她笑。反复摩挲,反复揉捏,怎么也过不了瘾。
“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
怀珠挣扎着想要上岸去,在热池子里泡久了肌肤都隐隐发皱。陆令姜显然把自己当成她的情郎了,扶着她的手臂上岸坐下,他则半跪在她脚下,给她擦拭水珠、穿足衣和鞋子。
怀珠揉了揉眼睛,有点恍惚,脚丫随意地蹚着水,溅起一串水花。
前世她就喜欢赤足泡在水盆里,遥遥望着不远处专心处理案牍的她,说:“太子哥哥,我洗完了,你什么时候休息啊,怀珠也伺候你安置。”
见他不答应,又说:“我的脚洗湿了,你能不能抱我回榻上啊。”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明白许信翎指的是陆令姜,轻轻应了声。
“那我们呢?”许信翎酝酿了许久才出口,咬着牙,“记得,我们曾经定过婚。”
怀珠怔了怔,被他握住肩膀,身子微微后倾。她和许信翎是假装的,只为了给许母送终。两人明明一开始说好了的。
怀珠如瀑般的头发倾泻而下,衣裳也松垮了些许。他的态度不温不火,显然动了疑心。
湖面清净无人,只有断断续续的雨丝落下的涟漪,静谧而宁静。
走投无路,她只好依言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的脸。陆令姜淡淡无澜地阖目享着,时不时给她一些回应,像先生教学生那样,学生终于有点长进了。
怀珠吸了口气,感觉血液里流淌着不一样的东西,流着清泪像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欺我,你只会欺我,凭什么给我喝那种药?”
“怕你难受,只用了微量。”
祸不单行。
梧园,黄鸢帮太子给怀珠送药的事也败露了。
怀珠早有怀疑,趁着今日清净无人,将药碗摊在一边,逼问黄鸢。若黄鸢不肯说实话,以后便再不喝药。
黄鸢心眼老实,本难经拷问,哭着说出事实:“太子殿下也是一片好心,他给你的药,都他自己费心种的。阿珠,求求,你别那么狠心……”
怀珠浮上愠色,想和黄鸢断绝关系。
陆令姜在一旁,好巧不巧,将这所有话清清楚楚地听了去。
他额角剧烈跳了跳。
他的礼物她不要。
巴巴送别人香囊……?
呵。
好样的。
第36章
跟踪
陆令姜原本平静的神色泛起丝丝波澜,深吸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竭力压制一瞬间涌上来的冲动。
他厌了,懒得听这些不入耳的闲话,拂袖要走。
却在此时,耳畔传来一个声音:“太子殿下,您知道有名的白小观音吗?”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行。
人家都风度翩翩,恂恂有礼的好郎君了,看起来就招姑娘喜爱。被泼而已,若自己计较,显得太窄心窄肠了。
“泼,叫她泼。”
他咬牙切齿,却又笑吟吟地说,“还就喜欢她泼的水,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小观音一瓢水。”
“最好亲自过来,到我怀里泼。”
第37章
心伤
天寒地冻,裹着棉衣的人犹自寒战,更莫说挨了水泼。陆令姜一身湿淋淋的水渍,风一吹,袍角又冷又硬。
赵溟问要不要紧,陆令姜挥挥手,面容落寞。怒火已熄灭了,身子的冷不算什么,心才是真冷。
她竟为了许信翎敢泼他。
就不怕他真治她的罪?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屡战屡败算什么,该当屡败屡战。
上次的药没送出去,他还得继续。
现在,便找白怀珠去。
第38章
送药
梧园清净了数日。
太子不来造访,许信翎知自己会给怀珠正常生活带来麻烦,也减少了叨扰。
当然,清净只在园子内,园外仍徘徊着不三不四之男人,赶也赶不走。
一朵无主娇花流落在外,自立门户,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撷。
附近眼科圣手几乎请遍了,要么直接拒绝,表示怀珠的眼疾回天乏术,要么漫天要价,骗财骗色,眼睛越治还越坏。
陆令姜道:“不太好。”
怀珠问:“会死吗?”
问得比较直截了当。
陆令姜反问:“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嫁给许信翎,不应该很高兴吗?”
怀珠道:“高兴。”
陆令姜目光射出几分凉意,无声胜似有声,“那我死之前定然先把你们拆散。”
怀珠叹了声,“恶毒。”
刚才他要去找许信翎对峙,是她拦下的,好像她担忧他的身子一样。
怀珠解释道:“你的伤比许信翎轻,现在去明显是欺负人。不如等过几天你们的伤都好了,再去对峙不迟。”
陆令姜微笑道:“你心里分明舍不得我,却不肯承认。”
怀珠纳罕,不知他从哪儿出这一结论的,“呸。胡说。”
陆令姜慢条斯理道:“你明明有机会杀我,到头来却心软了,故意把刀柄刺偏三寸,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怀珠道:“是又怎样?”
他道:“多谢娘子不杀之恩。”
怀珠一迟疑,道:“殿下,如果这件事真不是你做的,定然有人幕后操纵。你重伤未愈,若这么冒冒失失闯出去,人家找你报仇,到时候没准真会死。”
陆令姜摆摆手道:“这些早有赵溟他们去料理,你不必为我担心。”
怀珠忍不住怼道:“我什么时候为你担心了,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若现在立即死了,我还能乐上三天三夜。”
他往她嫩滑的脸上一摸,恋恋不舍道:“那你亲自来动手?”
怀珠见陆令姜笑意莞尔,英俊风流,很是养眼。他被自己捅了一剑后,身体破碎,瞧着又令人禁不住心软。当时觉得生气,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不过,她倒也没动什么其他心思。
陆令姜咳嗽两声,却又吐血。怀珠上前帮忙,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微微笑道:“你关心我啊。”
怀珠嗔道:“我没有。”
他似乎格外纠结这个问题。
陆令姜道:“那你这几日没去找许信翎,一直在梧园陪我作甚。”又喃喃道,“你意识到凶手不是我,怕失手杀了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这件事仿佛对他很重要,被他重复了两三次。怀珠无语:“你……”
她留在梧园,分明是被赵溟等人强制拘禁了,到了他家主子口中就变了味。
“就算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也代表不了什么。我这人向来公正,是谁造的孽我就找谁算账,你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
陆令姜闻着袅袅沉水香,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欢喜。”
气氛逐渐暧.昧起来,他说得深情,怀珠微微动容,沉默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前世却将我丢在别院不闻不问,又可曾顾念过我?”
前世她苦苦求他给一个位份,直到死,他也没给她,终于使她今生心灰意冷,再燃不起任何爱的勇气。
陆令姜笑容一凝,正色道,“是我混帐,你打我吧,杀了我解气也行。罢了,我知道,我……早不配了。”
当初他不给她位份,如今她不给他位份,苍天饶过谁。
怀珠无意纠结前尘往事,见他说得郑重,倒也作罢,岔开话头道:“是你之前几次三番为难许信翎,这次我才误以为是你,说来确实不是故意的。”
反贼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钉之毒,发作时候如一颗颗钉子钉在骨头上,最多坚持七日,便会全身腐烂而死。
这意味着太子殿下离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离了,穆南一死,叛军溃不成军,太子殿下凯旋而归,为国立下大功,将是毫无争议的储君,顺利无疑地登临大宝。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众臣内心已暗暗改口“殿下”为“陛下”。
山雨欲来风满楼。
怀珠已竭尽全力曲意逢迎,愿捧上一颗真心献给陆令姜,只求他高抬贵手放那个七旬老人一命,就此归隐山林。
可太子好似无动于衷。
这件事的胜算本身就很小,叛军造反依国法必定诛十族的。
在议事的勤政殿,怀珠正式掀裙跪在地上求他,眸底含泪,清瘦的背影蕴含着坚决。
他长身玉立于她面前:“珠珠请起。若我放过叛军头目,叫朝中诸臣怎想?日后胆敢谋逆造反者,最后失败了是不是都可以依照前例交出兵权,轻飘飘地归隐山林?实在无以立威,无以服众。”
怀珠不管他的帝王之术,仰面扯住他的袍角,尝试讲道理:“那殿下明面上杀了穆南,私底下赐解药也不行么?他毕竟……毕竟是我生父。收了兵权后,他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不会再动摇您的皇位。”
他冷笑:“那你生父之前与朝廷对峙了二十年的债,便一笔勾销了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
自古以来哪有造反者不死的,又有哪个统治者仁心善意到不计前嫌的。他从一登上太子之位便在清剿叛军,这件事也做了快十年了,如今终得功成。
她提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心,那是他对她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是他已锁住了她的人,心迟早是囊中之物,一年不成两年,十年不成二十年,对吗?
怀珠漠然地说:“那我也是叛军之女,依国法殿下也应把我斩首。若非如此,您终究做不到一视同仁,以理服人。”
“是该如此……”
陆令姜冰凉的玉扳指微微摩挲着她的面庞,“但珠珠,你知道我喜欢你。”
喜欢她,所以自私地保护她,留在身边。
他平日与她柔情蜜意,是温柔的太子哥哥;一旦谈及朝政权术,就变了个人。
怀珠甩开他的摩挲,一字字问:“太子殿下是喜欢我多些,还是皇位?”
陆令姜垂了垂长睫,未答,只颔首吻了吻她颊上的泪。喜欢她和喜欢皇位不是一样的么,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留住她。
怀珠生理性地后缩,想逃离他的怀抱,可两只手腕被锁住了,他略略施力扯住她手腕上的链子,便掌握了她的自由。
“放开我。”她流淌着清泪,眼尾泛红,手腕不停挣扎着,像一只被圈套困住垂死的小兽,弱小又可怜,“你放开我。”
他不应,俯身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放到太子才可以坐的主位上,轻轻动了动锁舌,便将她困在那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虽还不是龙椅,却已代表了军机书房的最高地位,位于三级台阶之上。向下俯瞰,文臣武将都会伏首称臣。
陆令姜将她困在椅子上,自己却单膝跪在她面前,用虔诚仰望的姿态,摁住她不停扭动的腿,“你说我会当皇帝,可让我每天跪着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才是我的心头肉。珠珠,你懂吗?”
“你真的有病吧,病得不轻。”
怀珠使大力想挣脱囹圄,可左手手腕与檀木椅被银链连接住了,无法动弹。
她总算体会到了陆令姜的可怕,昔日那些温情款款的假象,统统都是装的。
从面相学看拥有下三眼白之人往往心思凶险,锋芒毕露时宛若蛇目,也是她蠢,竟信了他的那些朗月清风。
“能不能别说那么虚伪的话。”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怀珠怃然地擦了擦脸,嫌弃他动不动就亲她,“你若再亲我,便滚出去。”
陆令姜笑吟吟,伸手捏捏她饱满的耳珠,毫不在意他的损话,只如胶似漆地跟她黏着。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有趣得紧。她的威胁,他只似没听见。
怀珠伸手将他的手打掉,指尖从他凸起的喉结之间里,轻似羽毛,似有意似无意。她瞪他一眼,睇眄流光。
这下子,她又反过来招惹他。
陆令姜冻了一冻,从她这样的眼神就能感觉到,怀珠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和他玩玩。但他依旧心甘情愿。
“别动。”
陆令姜遂摸了摸她嫩滑的脸,刚要吻上去,却被她反手按在了榻间。
她淡淡睨着他的脸,观赏似的。
“陆令姜。曾几何时,我还真挺稀罕你这张脸的,希望它只属于我。”
“现在呢?”
“现在没那么想要了。”
他如痴如醉,惨淡地微笑了下,终于,眼底还是一点希望的曙光,疯狂地吻了上去。曾经爱过他也好,总比没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除夕夜我等你。”
怀珠模棱两可地答应,躲在被窝里看不清神色。
陆令姜告别怀珠,心满意足从梧园出来,望着漫天银色雾霭,只想放声长笑。
上天何其眷顾他,怀珠对他还残存一丝情意,烧烬的死灰竟还能复燃。
破镜重圆,虽镜子粘得歪歪扭扭,不能如初,总归从一地碎玻璃碴子又变成了一面完整的镜子,她终于肯施舍他机会,让他重新伴在她身边了。
人都是讲感情的,有了这一缕情意,今后他抓紧机会,悉心培养,用爱心和实际行动感化她、呵护她,二人关系定有冰雪消融的时刻。
最重要的是,他能与她厮守,日日看着她清甜干净的笑,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寂寞的恨海沉浮了。
今后她的眼睛还会复明。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能弥补前世的缺憾,是上天给他的眷顾。
石家。
这一个月来,幼子石韫瞎了一只眼睛,次子石韫又意外被刺身亡,石家陷入愁云惨雾中,死气沉沉。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哭了三天三夜,终受不了这噩耗的打击,竟被活活气死。石家准备了两口棺材,办了两件丧事。
石弘丧子又丧母,悲痛欲绝之下,生出反叛之心。整件事明明是太子策划的,结果太子倒打一耙,石家咽不下这口气。
石家与太子的仇,不共戴天。今后只要能搬倒太子,他石家将不惜任何手段,不论与任何人同盟。
哪怕是叛军。
石韫既死,石恒又年幼失明,爵位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长子石修身上。
从前石弘宠爱新夫人的儿子石韫多些,骄纵得石韫无法无天。石修生性懦弱,挨了不少窝囊气。
明明他和石韫都喜欢白小观音,石韫却处处碍眼,总是抢占先机。石修敢怒不敢言,心里一直暗暗不服。
如今石韫死了,石修一点也不伤心,更不恨罪魁祸首的太子,反而很高兴,多谢太子帮他除掉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
他去梧园偷窥白怀珠的事,终于再没人能威胁他,今后可以尽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怀鬼胎。
见太子殿下发疯似地在雪地中走路,赵溟紧随其后,太子殿下有马车不坐,非要挨这份罪做什么?
……看样子,殿下好像并不冷。
殿下脚步那么快,他这一介武夫都有点追不上。不过从白姑娘那住一日,殿下就意气风发得像脱胎换骨一般,把这些日来的愁云惨雾全都抖落出去了。
虽天气还下着大雪,太子整个人跟灿烂的冬阳似的,浸着一层活气。
太子如此高兴,是白姑娘答应嫁给他了还是怎地?
“殿下!”
……
他捏捏她的脸颊:“行。那你也别哭丧着脸,笑一笑。难道就因为我不答应要求,你就不要我了么?”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遥想守岁之夜,她对他说“夫君不能选你”,他却还痴痴等着,确实够固执的。他对她的执着之心,好像已超出了固有的限度,变得常人难以理解了。
“我知道你对我有情,我心里感激。但事情到了这般田地,我们还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陆令姜严肃道:“什么田地?什么田地都有必要。”
虽然这一事实令他刚才英雄救美的举动不复成立,但陆令姜颓唐的心态还是明亮起来。
原来她并非故意晾着他,也并非对他全无感情,只是没在家。
刚才想死的心都有,现在却有点快乐?
他的情绪怎么如此容易被她拿捏,他内心戏怎么如此多。
陆令姜深吸了一口气,惭愧,惭愧。
他勉强挂了丝淡淡的笑容,上前止住她的盲杖,轻飘飘地,装作恰好相逢的样子。
“呦?小观音,好巧。别来无恙?”
第39章
喂药
怀珠的盲杖骤然被止住。
一股很强势的男性力量。
她下意识有些恐惧,因为近日梧园门前常徘徊着一些逐色之徒,个个是脑满肠肥的男性,多次试图破门而入,揩油占便宜,甚至强霸,闹得左邻右舍人心惶惶。
“陆令姜,你记得,从今以后你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随即哗啦啦,在他面前烧成了灰。
雪骤然大了起来,迷了双目,耳边唯有悲凉的雪虐风饕。
陆令姜猛然惊醒,眼睑沾了些微凉的湿意,仿佛是雪花融化的。
抬眉望向窗外,雨声稀稀疏疏,穿林打叶,东方几缕鱼肚白若隐若现,却哪里有小观音。
他垂下头,呼吸重浊。怀珠是最软糯乖顺的人,她和他关系一直很好,她也一直很依恋他,怎会做如此荒唐的怪梦。
陆令姜摒弃杂念,唤下人来净了手。打叠衣衫齐整,见天色已大亮了,一道彩虹挂在柳梢儿头,近几日难得的好光景。
临邑城内,因刑部要抓几个流窜在灾民中的叛军头子,全城禁止卖跌打损伤一类的药剂,有需求者一律带去衙门。
正街,热闹繁华的酒楼下一群群聚集着灾民,流离失所,朝过路人要钱。
酒楼上,几个狐朋狗友却聚在一块,喝酒作乐,悠闲听美人弹琴。
“说起许家,忠君爱国,一身风骨。当今朝中敢弹劾太子殿下您的,就只有大理寺少卿许信翎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盛少暄笑笑,又说,“不过,他也只是猜的,没外人知道您和白小观音关系。”
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入了白家后,莫名其妙失踪。外面纷纷探寻她的下落,找了几年愣是找不到。
谁能怀疑斯文有礼的太子殿下,暗地里怎样的人面兽心,一道旨神秘抢了人家姑娘不说,还封了人家老爹的口,密令任何人不得外传,否则一个字杀。
傅青沉着脸不笑,陆令姜还自掐着酒楼的竹叶窗,瞥楼下那些滋事的灾民。
盛少暄意味悠长:“是吧太子殿下,这些禽兽勾当没冤枉您吧?”
陆令姜撂下窗子,捻着酒盏,凉薄的眼廓阖了阖,彬彬有礼一个漂亮微笑:“哦?你说我吗?怎么听不懂。”
盛少暄不依不饶:“如今许信翎许大人为营救白小观音,都三番两次在朝上弹劾您了,眼看纸保不住火,您还装什么。”
陆令姜方才呷多了酒,此刻醉得头疼,长睫依旧垂下了,把他那漂亮又具攻击性的三眼白遮住:“许家乃世家大族,我欲息事宁人,除了退让更有什么办法。”
盛少暄啧啧,白小观音真神了,石韫和许信翎为争夺她死去活来,连女人缘一向好的太子殿下竟也沦陷。
盛少暄凑到了陆令姜跟前,好奇地问:“太子哥哥什么时候公开你俩的关系,也把白小观音带出来给我们开开眼?”
陆令姜瞅了他一眼,笑吟吟说:“哪行呢,她这几日闹脾气,连我也见不到。”
旁边的傅青咳了咳正色道:“好男儿不沉迷女色,采撷来的庶女而已,殿下确实不该花太多心思。”
顿一顿,“更何况,那外室冒犯了先皇后。”
太子殿下的母亲当年是穿着银朱衣、唱着戏被皇帝赐死,多年了太子殿下心里一直痛着。那外室效仿什么不好竟作死效仿这个,辱及殿下亡母,殿下这才恼她,却并非因为什么妻妾之防。
陆令姜倒没表现过多情绪,若有所思,莫名陷入清晨那个梦中,白小观音站在雪中对他——“再不了。再不了。”
“你须记得。”
“……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声音回荡在耳畔。
他顿了顿,心口没来由地烦闷。
从前他也因为政务晾过怀珠,她不到一日就会主动送来情笺,而如今忽忽五日过去,依旧半点动静没有,她是病得拿不起笔墨了吗?还是反其道而行之,故意用在这种方式彰显她的存在?
虽然当初他抢她确实只是见她漂亮,打着玩玩的心思,但日子久也习惯她陪着了。她那样爱他,没了父母,之前又独自在白家受苦,只要她不闹脾气,他是愿意眷顾她的。
想起二人在春和景明别院温馨相伴的日子,他也不一定只玩玩,今后可以考虑给她个嫔位,一直留她在身边。
盛少暄道:“我听说女人生气时,常常采用沉默战术表达不满,可让他们的夫郎知道她们的存在。”
陆令姜垂眸睨着香猊中静静掠起的香尘,劣质香料,闻着刺鼻,哪有别院里的白小观音调得半分好。
半晌他才换回清风朗月般的姿态,接了句:“是呢。”却没说他打算回去给怀珠一个正式的位份,她必定喜笑颜开。
临邑多雨尤其深秋,方才还晴朗的日头被几片阴翳的乌云挡住,零零星星飘下雨丝来。片刻雨丝竟变成雨幕,越下越大,天色阴郁,河水暴涨。
只是朋友小聚,陆令姜出门上了架无制无徽的肩舆,二仆前后抬着,不知者还以为是寻常商人出行。
他仍旧微醺着,透明的雨珠滚落在瓷瓷秘色的伞柄上,盯着那颜色,瓷秘色色,瓷秘色,怀珠给他雕的那块碎了的观音坠子也是这种颜色。
他一开始看上白怀珠,就因为那一幅《鱼篮观音图》,画中当真是绝世佳人。那夜他往白家去偶然瞧见了真人,斯人犹如一朵白荷花黑暗盛开,周身如笼罩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一向不信佛的他觉得,世上若真有观音应该就长她那样。
后来他知道,她便是传得神乎其神的白小观音。
实不相瞒,他看到她第一眼就想把她占有,籍由私.欲地爱玩。可他得到她之后,仍耐着性子养了许久,以礼相待,直到养熟才动的她。
他想和她培养出一点爱意,这样日子会过得更舒服,也是因为他想要她的全部,身子,心。
陆令姜笑着惭愧,阖着长睫,靠在肩舆上气息吞吐。头有点醉疼,脖颈间亦有几分撕裂的疼,好像何人用刀割开他的喉管……一摸,是那处疤。
也真怪了,他不曾受过如此致命伤,脖颈这道入木三分的横疤从何而来。
这时肩舆猛然剧烈震颤了下,停住,差点把他震醒来。
脚夫诚惶诚恐地回头:“太子殿下恕罪,一群灾民围住了咱。”
陆令姜下得肩舆去,听人声嘈杂雨声亦哗哗。未及反应,就被一跛脚流民冲过来抱住腿,痛哭流涕道:“求贵人救命,赏口饭吃!”
灾民手上布满泥泞,还没待陆令姜反应,他墨色裁剪的斗篷就脏了一大片渍。
立即有侍卫前来护驾,不料此举引来了更多灾民,水泄不通将肩舆围住。
“不给钱,还打人了,打人了。”
“给钱!不给钱休想过去!”
“家中老母和孩儿快饿死了,民脂民膏全被你们这些权贵搜刮走了!”
情势乱了,陆令姜哑然,止住身边随身侍卫赵溟:“别伤害他们。”
灾民们义愤填膺,难以抵挡。
赵溟恨恨低声:“殿下,这些人都是职业乞丐,盘踞了一段时日,行人皆怕被抢劫不敢从此处过。”
侍卫们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收剑不杀,仅推搡试图接近的灾民。
“退后,退后!”
几个老妇和孩子混乱中倒在地上,索性不起,人群中便有人悲愤大喊:“杀人啦!权贵杀人啦——”
远处一公子骑马奔至,穿着一袭文雁深绯官服,头戴乌纱,至少也在四品。相貌堂堂,仪表人才,正是今日多次在弹劾太子的许信翎许大人。
“肃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何人敢杀人?”
灾民们见到了父母官,一把鼻涕一把泪:“许大人明鉴!那权贵的肩舆践踏平民,嚣张无度,拔剑杀人!”
许信翎最恨鱼肉百姓的权贵,当即从马背跳下,搀起倒地的老妇,盯住不远处肩舆:“何人在此放肆?”
陆令姜失笑,他还是第一次被当作犯人。下人撑了把竹骨伞,墨色袍角被风雨吹拂。
许家仆人喝道:“见了大理寺少卿大人,还不速速下跪?”
对方自是没反应。
许信翎伸手一拦,观此人似并非平头百姓,正色道:“我不管阁下是谁,伤了人就该付出代价。您手下豪仆个个带剑,欺辱一八十岁老妪?天底下没有这个理。”
他说得正气凛然,人人义愤填膺。
“当朝太子对流离失所的灾民不管不顾,这些老人家靠着下官救济,才有个遮风避雨的场所。您上来说践踏就践踏,难道心肠是蛇蝎做的不成?”
“阁下到底是谁?报上名来。”
周围灾民在雨中一片静,都等着父母官评理,狠狠整治了权贵,出口恶气。
对方久久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有人扯了扯许信翎的袖口,低声急促道:“大人快别说了,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许信翎微讶,见斯人衣冠楚楚,斯文有礼,白白净净的一张面。他哪料恰好撞见死对头,这才住口,擦擦额角雨珠,稍显心虚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微一点头。
场面多少有些尴尬,许信翎新官上任,在朝堂上因灾民之事多次弹劾过太子,却连人家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声音不大,几个临近的灾民却都听到了,登时吓傻,竟撞见太子本尊?
一场误会而已,许信翎定了定神,极快极低地说了句:“对不住。”
面色仍不卑不亢,并未因太子的尊贵身份而改变多少。
陆令姜轻轻喟叹,一笑放过。肩舆上搁着些闲置金银,悉数分发给灾民们了。有些灾民东张西望,还欲将肩舆外镶嵌的宝石抠下来,也在混乱中得了手。
素闻太子殿下有圣人的名声,在朝臣中德高望重,果然一副慈悲心肠。赵溟怨然瞪了眼许信翎,他家主子无缘无故受了场劫难,也不计较。
听外面许信翎斜眼乜着陆令姜,一边低声训导那些灾民:“诸位,为人最重要是清廉,天地良心。表面一副圣人心,暗地里行龌龊事,万万使不得。”
指桑骂槐,也不知骂谁呢。
告诉她真相,以后便再不能给她吃莲生大师的药了,她肯定不会再受他的恩。
今日的药丸只是一片缓解疼痛的叶子而已,红一枝囍真正的花朵和果实,还未落下,那才是复明的关键。
陆令姜哑了哑,道:“……是。”
俯身揉她的脑袋,将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从地面扶起来,“是看你竟敢屡屡拒绝太子爷我,有点不顺眼。但你放心,这东西也不会立即要你的性命,只要你乖乖的,每月找我来领取解药,保你今生平安无虞。否则你敢嫁别人,肠穿肚烂而死,你自己掂量吧。得不到你就选择毁了,这就是我,所以好好活着,别拿性命威胁我。”
第40章
药效
怀珠怔怔听了这番话,睫羽轻颤,腮边挂着几颗泪,似一时间难以消化。
她明明冤得很,却又无话可说。杵在原地又乖又委屈,与昔日她为他金丝雀时、被他欺负的情态十分类似。
酝酿良久,她才酝酿出一个最终的真相:“……你果然要杀我的。我早知道。”
陆令姜亦沉默一息,恍若置身熊熊烈火中。她好厉害,短短两句话就把他钉在耻辱柱上,罪人似地等待审判。
外人看太子的样子,衣冠楚楚,斯文有礼,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恰似文公孔孟圣人在世。
谁知道一个后院干净、放款赈灾、孝顺父母,甚至连雨后蜻蜓都舍不得碾死的菩萨心肠之人,暗地里却沾满了肮脏,人面兽心,竟做出强抢民女的卑龊事。
众人难以置信,晏苏荷更是含泪,期待着太子怒喝一句放肆,将这胡言乱语的白怀珠拖下去,证明清白。
可过了会儿,太子的反应却只是轻淡漾出一笑,道:“……那不太行呢。”
他的脸色很快转圜,神情气度亦脱离了最初的惊讶,变得平静冲和,微翘的尾音沙沙的甚至带一丝缱绻的味道。
“小观音。你提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
众人险些被狎昵的“小观音”二字麻得灵魂出窍,见太子状貌亲密,语气稀疏平常,显然坐实了两人确有云.雨私情。
怀珠秀眉深蹙,本以为陆令姜当着未婚妻的面不愿公开,趁此把事捅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好令陆令姜迫于舆论就范,谁料他竟敢大方承认。
陆令姜缓缓走到怀珠身畔,在众人震惊木讷的注视下,抬起皦白的食指拨了拨她颈间衣领,显露昨夜一道未褪的痕。
“……只因昨晚没让你玩玩我,你就气成这样,恨不得当众指责我,嗯?”
隐秘龌.龊的闺房行径被他这般自然流畅地当众说出来,言语笑谑,令人心跳一怦,想入非非。
黄鸢呆呆张着口,无法消化。韩若真更是如遭雷劈,如身在梦中,原来白怀珠家里的夫郎就是太子哥哥。
眀瑟怔怔跌在地上,羡慕嫉妒恨地攥紧裙角,白怀珠这几年不是被老男人圈养了吗,怎么和太子哥哥扯上了关系?明明前两天相见他们还互不认识。
抬眼,见白老爷匆匆赶来。
白老爷那副不算震惊的神情早已冲卖了一切,原来爹爹早就知道。甚至有可能,便是爹爹把四妹妹献给太子哥哥做嫔妇,以博仕途的。
为什么白家四女儿个个天生丽质,偏偏是怀珠?就因为她白小观音的虚名,榻上会勾男人?
眀瑟几乎崩溃,羡得牙根痒痒。
晏苏荷也慌了,哀怨交集,脸色惨白,崩溃的哭嗓:“太子哥哥——”
泪水涔涔而下。
陆令姜并没有要和晏苏荷解释的意思。既然口子已经扯开了,索性将猜疑坐实。男未婚女未嫁,各玩各的,现在他们谁也管不着谁。
晏苏荷嫉恨得哭了,发丝凌乱连雨伞都忘了撑,一向仪静体娴的她想发狂。
消息飞快蔓延引得整个寺庙地震,人人皆错愕不堪。白小观音心比天高,竟勾上了当朝太子,且两人在一起有很长时间了,举止亲昵。
甚至有人细致地发现,太子殿下宫绦的流苏和白小观音的样式相同,都是藕丝秋半色,观音低眉形,连玉佩的缺口一凸一凹都能匹配上,很大可能是眷侣款。
只一阵风的工夫,从前围在晏苏荷周围的蜂蜂蝶蝶都转向白家,奉承阿谀,赞扬白小观音才貌两全,和太子郎才女貌,实属天作之合。
白老爷被众星捧月,心头惴惴不知是福是祸,怨怼眀瑟。若非这妮子自作聪明,焉有此等无妄之灾。
前院如沸水炸开,怀珠离了承恩寺一路狂奔,风雨潮湿地洒在她鬓间,凉凉的空气透过肺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惨笑着,好像终于冲破了枷锁。
画娆气喘吁吁地跟来:“姑娘等等奴婢!吓死奴婢了,您怎直接将太子殿下和您的关系捅出去了?太子殿下表面不说什么,私下定然生气,免不得叫您吃苦。”
怀珠摸着自己咚咚蓬勃跳的心脏,今朝方尝到活着的滋味:“这一步不走,以后吃的苦更多。”
画娆摇头:“奴婢不懂。太子殿下对您也是好的,从没苛待过您,您把晚苏她们这些东宫老仆打发走了,殿下也没说半个字。殿下还打算给您太子嫔的位份。您为何如此不喜欢殿下?”
怀珠发丝滑下亮渗渗的雨珠:“你也觉得我太绝情了,是吗。”
陆令姜之所以当众承认,估计也是看时态无法挽回了,才顺水推舟。
画娆愣了下,连忙道:“不,奴婢不敢,奴婢的性命都是姑娘救回来的,一辈子跟着姑娘。定然……定然是太子殿下还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惹您伤心了。”
怀珠拖着一身湿透的白纱漠然往前走着,若非经历过彻心腐骨的绝望,又怎能下得了天大的决心。
承恩寺后山是一座游山玩水的所在,园林笼罩在天水碧色的烟雨迷蒙中,恍若泼墨山水画的意境。高低错落的山腰间搭建了个戏台子,寺中佛经会结束后本要来这边看戏的,然现在所有人喧闹沸腾,此处寂然空落。
画娆知怀珠嗜好看戏,扶怀珠拾阶而上,戏台子正唱着一出《普天乐》,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的桥段,咿咿呀呀,浓墨重彩唱念做打,铮铮若玉石之声。
戏是在人多时热热闹闹听的,此时空自回荡于寂寥园林之间,平添一丝诡异。
怀珠坐下,山间戏台子逼仄,醽醁色菀菀柳丝低垂下拂湖面。这出园林秋色正佳,远处孤魂野鬼在哭。仰头见越来越浓的黑云,霪雨已吞没了最后几缕天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
半晌闻得匆匆几片脚步声,太子殿下和盛少暄都到了。从盛少暄脸色的阴沉程度来看,外面闹的动静一定不小。
怀珠消极晾着不回头,画娆发虚,矮身替怀珠行礼道歉:“太子殿下,姑娘不是故意的,也是情非得已……”
陆令姜淡淡打断:“会保护你的主子很好,回去领赏,下去吧。”
画娆激灵,以为太子殿下说的反话,犹犹豫豫再欲替怀珠辩解,却再没机会。盛少暄知他们有话要说,知趣儿地坐在角落处静静看戏。
只剩他们两人,怀珠垂眼坐着,手心玩着裙角一枚冰凉的珠子。陆令姜从后面轻轻搭住她纤薄肩膀,如握冰霜,她衣裙被雨浸,风一吹从里而外透心凉。
他道:“下雨了也不知撑伞,身子刚好点,淋着了又是一场风寒。”
摘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头,动作温和,平平常常,却并无兴师问罪之意。
怀珠默默推掉。双目还覆着白绫,哪有是看戏,分明在刻意等他。
她问:“殿下,准备怎么治我?”
他道:“我没说治你,是你治我。”
气氛凝滞。
半晌,陆令姜续续道:“真要我罚?”
怀珠反问:“你会放过我吗?”
他含笑揪她过来,两根白净长指轻佻地放到了她嘴里,摁住了舌头,几分威胁的冷意:“那好,这条灵巧的舌头我先拔下来泡在药水里收藏,免得它的主人再出去乱说话。”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怀珠咳嗽了声,干呕着。
陆令姜笑意褪了,指尖还悬挂几丝晶莹的液。他不是真要罚什么,与她笑谑几句全为了轻松气氛,告诉她有什么事他都兜着,不必紧张,她闯出天大的祸也无所谓,他永远会向着她。
两人凝神互视,陆令姜净了手,重新去握她手上的正常位置,暖意激荡于二人掌心间,阴冷潮湿的天气中分外珍贵。
陆令姜瞳孔清澈地倒影着她,换回正色,引她坐在太师椅上,自己则掀袍单膝跪在她面前,两人视线平等以便于更好地说话。怀珠的角度,刚好看到他喉间那道触目惊心的横疤。
“好了怀珠,我昨晚和你说那些个贵女不好惹叫你小心,现在知道厉害了吧。打了她们就打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没有任何问题。”
他诚然道,“你才是我的自己人。以后碰见了麻烦也可以叫画娆出手,出了事我替你兜着。盛世美人,白小菩萨,我只怕你流泪,嗯?”
他没告诉她今天他确实有事来不了,但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即便有白老爷护送,到底还是亲自来了。
碰见晏苏荷也纯属偶然,他到这儿没见到怀珠,撞巧才同晏苏荷走一段路,并非什么太子和太子妃相伴游寺。他连晏苏荷一正眼也没看,一片裙角也没摸。
他心里眼里都是她。
“至于公开,你愿意公开我们的关系,妇唱夫随,我皆随你。左右不日搬去东宫住,到时候普天皆知我们相爱,也无需藏着掖着了。”
陆令姜微微仰着头,神色柔情似水,平日冷漠的三眼白也充满缱绻。
他之前选择不公开全是为朝政考虑,虽然他和她后来是相爱的,但他们的相遇却被扣上了强娶民女的帽子。
怀珠心悦他,依赖他。今天他为她在韩若真等人面前撑了腰,也没计较她大胆妄为捅出二人的关系的事,还巴巴找过来轻怜密语说了这样多的软话,她的心结应该解开了。
他想着她这尊观音,他一生一世都守在身边,两人好好过。眼睛的病他也会帮她治好,她这一生都会十分明亮。
怀珠却依旧淡着面孔。
挑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
怀珠的态度平静,他问的话没答,唯余空荡荡的戏音。
一段孽缘已走到了尽头。
“亲自……下的令?”
她一字字地重复了遍。
太子哥哥。你骗我,你骗我。
……
陆令姜倏然瞪开双眼,瞬间惊醒,满头冷汗,呼吸急促而紊乱。
铺天盖地的恐慌感袭来。
这是一个什么梦。
你骗我,你骗我。
上次他梦见前世时,恍惚在梦中听到的也是这句话。但当时只看到她悬梁自尽,看不清细节。
如今这个梦,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她并非自戕。
而有人杀了她。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