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启航
满心策划谋权篡位的赵佶一安顿下来,就将赵构招到身边,向其爆料所谓衷心于他的老臣名单。
赵构一边认真听一边记录在册,偶尔赵佶停下来喝口水,他就会着急地询问,“还有吗?”于是赵佶就又搜肠刮肚,回忆他当政时的官员。
眼看实在搜刮不出其他的人名来了,赵构孝顺地请他的老父亲安心休养,并命令皇城司使者看住整个宫殿,一应进出都要把持好,“保护”好太上皇。然后在亲爹的感动中,一拍屁股跑路。
大案!这铁定是大案!
赵九郎高兴得连走路都连蹦带跳,他要将这次的事件,办出惊天动地的效果,让官家和文武百官对他的能力刮目相看!
太上皇归朝,许多宣和年间遗留的老臣顿时蠢蠢欲动起来,尤其当官家在庙堂上重新提起了组件商队之事后,心中有鬼的人便按捺不住了。某些隐藏得极深的官员,开始慢慢伸出触角,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周围同类的存在。/
官员们私下里如何私交,赵芫管不着,反正她有会议记录在手,谁在朝堂上结党营私,一目了然。
且在大宋,君臣的关系不似宋以后那般等级森严,端看臣面见她时,除了祭祀等重大场面,皆无需下跪,草民面见她时,亦是如此。元代之前,臣不必自称奴,民不必自称贱。毕竟,奴隶制不存在于中原王朝,只存在于文明发育不良的地区。比如现在的金国,和草原深处尚在茹毛饮血的蒙兀人部落。
这个时候,得到官家宣召的张俊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抵达了东京城。/
路上他连吃饭都没下过马背,倒是进城后,速度放缓下来,先找个地方睡了半天,然后梳洗干净,换上备好的公服,确认自己风度翩翩神采奕奕了,便去寻了昔日朝中旧识相访。
王时雍没想到宁州留守张俊入京的第一件事竟是来拜访他,他俩过去可没什么交情。只是曾经收过礼物,帮其在朝堂上随意提两句好话罢了。连面都没见过。
但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张留守,王时雍此时的态度却很重视,在侍从的帮助下打理好外观,让自己看着十分英俊了,才匆忙赶到会客厅。
刚刚走进角门,就见到客厅中央的次座上,大马金刀坐着位身形魁梧、相貌不俗的男人,其身着五品红色公服,显然正是未曾蒙面过的那位宁州留守张俊。
王时雍一甩广袖,作出高兴的模样,拱手上前说:“张相公,久闻不如见面,果然器宇不凡,令我好生惭愧啊。”
“哪里哪里!”还没扭头见到来人,张俊就飞快地起身更加恭谨地拱手见礼,“王相公倒是见面如闻名,当真文如其人、高人雅士,某自惭形秽矣。”高大的身形弯下来本是低下的姿态,在张俊身上却显出几分潇洒,没有半点畏缩之气,连尬吹都无比真诚。
说完,张俊从袖中取出个体积不大的锦盒,很自然地说,“初次拜访,没来得及递交名帖,伯英深感惭愧,小小心意望相公不弃。”
如此熟稔的‘礼仪’,正中了王时雍的小心脏,脸上的笑容真实几分,叫人将礼盒手下,连忙请他落座。
原本武官在他们当中自是低人一等,不受待见,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当今官家行伍出身,又以御驾亲征挫败敌国,武将的地位无形中便提高上来,即使还有文官冥顽不灵,始终瞧不起武夫。可如王时雍这般善于察色钻营的人,则已经悄然转变态度。
张俊此人身居宁州留守之位,手底下实打实率领着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绝对是需要拉拢的对象之一。
当然,王时雍最想拉拢的是官家身边那几位军功斐然的大将,可人都是官家的心腹爱将,地位超然,拉拢的人多了去,哪有他王时雍的份。
两人就着莫须有的交情攀谈起来,张俊是为了打听如今中枢情况来的,说话间便看似无意间问起朝中可发生过什么大事,官家心情如何。
王时雍顿时明白,这就是张俊来此拜访他的目的,暗赞好聪明的人,两人今日既然有了交情,他也不藏着捻着,将官家这段时间办的惊天动地的大事都讲了一遍,尤其把尚书左丞因为报纸之事被罢黜出京着重点出来。
言语间,虽然极力掩饰住,却依然被张俊听出来这位王相公对当今官家的几分怨念,张俊浓眉一挑,心说此人不可深交,嘴上应承吹捧着,心眼则转了九曲十八弯,他思索揣测着像王御史这样的文官,如今在朝中还有多少。
他与中枢这些坐于庙堂之上的文官不一样,他上过战场。对当今官家御驾亲征,灭金国十五万大军、深入西夏腹地千里取金国二太子人头,等辉煌战绩有着更加深刻的理解。
在中枢的这些迟钝的文官眼里,恐怕战胜的只是个数字,所以尚且保持着过去的傲气,仍想着如何与新官家掰扯夺权,企图从新官家的手里窃取权势利益。将赵芫当做了和过去的赵家官家一样的人对待。
太迟钝了!
张俊嗤笑不已,不过这样高级官员越多越好,总有一天,官家会肃清朝堂,到时候空出来的位置,必定能有他张俊一席!他对自己的能力抱有百分之两百的信心!
张俊自诩领兵作战之能不亚于如今声名赫赫的岳飞、韩世忠,而且他自信,自己的政治才能,比官家身边那几个毛头小子更高超,更符合赵官家的心意。
他缺乏的,不过是个近距离接触官家、进入官家视野的机会。
从殿中御史王时雍这里得知中枢如今大致情况后,张俊心里底气十足,官家召他入京,机会到眼前了!
重用是真的,只不过赵芫给予的重用,和张俊想的完全不同,甚至南辕北辙。
启用张俊负责对外商贸的决定确认后,赵芫对张俊此人,便做了更加详细的调查。
爱财如命,善于钻营,公器私用,照理说,这是她最讨厌的官员类型。只不过身处的位置不同了,她才看清了,要治理庞大的国家,一味要求所有的官吏都和理想中的治国工具一样,也是不切实际的妄念。
像张俊这样的,私心重,但能力强的官员,一旦被收服,就是一柄极好用的工具。
其实,大多数的官员都是如此,并非不会办事,而是为了谋取私利,只办坏事而已。
如何使用这部分官员,而达到利国利民的目的,端看为人君者自身的智慧和能力。
谋略为智慧,用兵为能力。有善于使用人才的智慧还不够,必须同时拥有绝对的军队领导能力。
大宋百年来,不是没有出过有智慧有理想抱负的君主。如仁宗赵祯、神宗赵顼,智慧有余,而武力不足。若如仁宗时还好,顺势为之,矛盾没有被放在台面上,便安安稳稳过去了。但到了神宗时,神宗有改制变革的抱负,有溯本清源的理想,意图挽大厦于将倾之前,但缺乏武力上的绝对统治力的弊端就显现出来了。顺从他的臣子一旦联合起来与之对抗,他的政令就无法实施,即使实施下去,也被歪曲得面目全非,与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
而空有绝对的军队领导力,智慧不足者,也会打出GG的结局,成为‘穷兵黩武’‘败坏国家’的反面教材。
左手文,右手武,左右手缺一不可。但左右手都能用的君主,实在少之又少,宋立国至今九位帝王,也就赵匡胤一个称得上智勇双全。后头的皇帝哪个不是因为自己武力值不够,反而害怕武将夺权,重文抑武,不断降低军队战斗力的。可见脑子和武力真的缺一不可。
赵芫的武力值显然是很够的,几场大胜下来,对国家暴力机构的掌控力达到了满值水平。也因此,她登基以来所做的一系列改革措施,得以顺利的执行下去。而政令是时候得到的反馈是否正向,就是考研君主智慧的时候了。政令是好是坏,真正执行下去的政令是好是坏,都仰赖于领导者用人的智慧。
在朝会之前,张俊便提前见到了心心念念的赵官家。
为了展示自己片刻不敢耽搁飞奔到京城来的忠诚之心,离开王时雍府邸的张俊,立刻就投递奏疏向赵芫问安,臣张俊思念官家,日夜兼程饭都没吃,一路疾驰入京巴拉巴拉。本意是谄媚拍马一番,给官家留个好印象。
想不到,宫中立刻给了回复,让他入宫觐见。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要知道张俊并非中枢大员,也非赵官家的心腹,要在朝会之外的时间地点面见官家,是很难的。
而官家召见他,不论是一时兴起,还是另有其他打算,张俊都暗自决定,必须抓住机会,进入官家的阵营里头。
见到王时雍,他可搞清楚了,朝堂中依旧分派分营,依旧有人站在官家的对立面。这就是个向上爬的机会。
张俊跟随殿前司侍卫,大踏步穿行在后宫当中,过程中目光将四面的景象收入眼中,宫人们恪守岗位,没有胡乱走动的。他心里初步有了成算,等进到议事堂,刚看到前方背对着门方向的身影,张俊便两步站定恭敬地作揖拜见官家。
“张相公来了,坐。”赵官家的声音果然如想象中一样的年轻,不过和以往听过的少女软糯温柔不同,字字如钉,透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感。
内饰官将椅子搬来放在书桌右边下首的位置。
“多谢官家!”张俊咧嘴道谢,整理好衣摆,虚虚坐下,抬眼间书桌后的身影转过了身,面向他露出真容。那是张无论谁瞧了都要称赞一句的好容貌,只不过与面容上镶嵌的一双神光奕奕的沉潭般的眼眸相比,容貌反而落在其次。被这样一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盯着,恐怕宵小之人根本无从遁形。
好在,老子行得端坐得正。张俊在心里自我表扬,他张张嘴刚想说些好话,比如汇报下宁州如今的安稳繁荣状况什么的,就被赵芫抬手打住了。
赵官家温和地率先说道:“此回召张相公回京,其实是有件旁人都做不到的差事,唯有交给张相公你,朕才得下心来。”
旁人都做不到的差事!
张俊心念急转,立刻接话:“官家尽管吩咐,臣万死不辞!必达所愿!”
果然,赵官家见他包揽的如此干脆利落,神色顿时亲切许多,不知是不是他的错绝,感觉他和官家的距离都仿佛比初进门时近了许多。
“朕欲以朝廷的名义开设两路国际商道,一路在明,一路在暗。”既然人已经答应下来,赵芫便敞开来说,“国朝经商者众多,其收益却被豪强富绅收入囊中,朝廷只能通过税费的手段充盈国库,但朕心里清楚,国朝税费十之八九都由百姓所缴纳支撑,真正有钱的富绅却以诸多阴私手段偷税漏税。现在国库空虚,朕实在不愿意继续以民脂民膏填补国库窟窿。”
说到这,张俊已然目瞪口呆,都不用深思,便已明白,自己的那点事儿肯定早已被官家查的一清二楚。否则中枢人才济济,官家何必专程调一个素未蒙面的武将过来。
“官家圣明,臣在经商之道上小有心得,愿为官家差使。”他起身直接接下了官家递过来的担子。不管是什么差事,大的小的,他都要接。后退一步,今日他或许能推脱掩饰回去宁州,却必定埋下祸患的种子。反倒是揽下差事,办好了,昨日种种便如同烟消云散,明日官家身侧心腹之席位,说不得能多出一席。
不就是去经商吗!为了登上通天云梯,他张俊舍得下脸面!
赵芫算是明白,此人为何能在完颜构和秦桧的阵营里混得风生水起。既然张俊二话不说包揽下差事,赵芫也不再委婉,直接道:“朕希望你能做到,金人所穿所用皆为宋品,夏人所穿所用皆为宋品,吐蕃诸部所穿所用皆为宋品,蒙兀室韦所穿所用皆为宋品,若此事达成,张相公可位列三公矣。”
张俊沉默半晌,目光灼灼,“官家所愿,只在改变诸国穿用之上吗?”
“朕要改变的不仅仅在于衣食住行,而在于这里。”赵芫笑了,伸手点了点额头,“朕要边塞胡人多养牛羊,与中原换取衣食,朕要胡人不必颠沛流离就能吃饱肚子,朕要胡人摒弃野蛮的奴隶制,向往中原之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朕要他们都成为汉室子民。”
“这不可能!”张俊脱口而出,虽然赵官家言论之震撼力,几乎叫他神魂颠倒,但后面这几点,他认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达成的,“官家,蛮夷之所以称之蛮夷,正在于其无法教化的特性,古往今来,无数血淋淋的例子就记载在史书当中,五胡乱华,中州陆沉,安史之乱,犹在眼前!给予他们足够的粮食,只会养出更多的敌人!”
张俊本以为官家所欲,不过是通过经济手段,侧面控制敌国的兴衰。可赵官家竟还说什么胡人也能成为汉室子民的胡话,简直……简直闻所未闻!
“张相公尽管去做便是,朕只是提出这一畅想。能否做到,且看来日。”赵芫淡定笑道。仿佛她刚刚并没有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
不可能的,不可能做到。张俊揣着满肚子的茫然混乱,离开皇宫。
翌日朝会上,*赵芫果然颁布了海陆商贸的相关政令,各地皆设置官行,定期采购不同品级的商品,以及出售来自国外的商品。这些官行同时担负着调控物价的责任,避免本地豪绅恶意囤积或抛售粮食商品,使百姓民不聊生。
原本的宁州留守张俊,被调职到开封当了个小小的官行行长。看在旁人眼中,明显是被降职了,下朝时,王时雍忍不住前去慰问,表示自己也没得到消息,否则一定会为他周旋的。
张俊不可置否,倒是十分洒脱地说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干出一番事业,迟早要回中枢来。
王时雍暗中嗤笑,都被打发去基层经商了,还有什么机会回到中枢。这所谓的官行,甚至与户部互不隶属,根本是官家为了弥补国库的窟窿,临时用来敛财的工具罢了。
整个朝堂,谁还不知官家打仗将国库打空了呢。
第112章 诸国来朝
宋宣武二年,九月丁未,时值金天会六年,宋金两国于檀州进行和议……
四太子完颜兀术与大宋参政知事韩离素在檀州会面,双方经过‘友好’协商,金国送还教主道君皇帝,及官员数名,,顺利签订议和国书,结兄弟盟约。
韩离素不负众望,携协议归京,恰巧赶上朝廷在圜丘举办祭天大典,一众官员都觉得这是双喜临门的好兆头,东京城的风向顿时轻松欢快起来。
不论官家明日还要做什么样的改革,如何令人头疼不已,今日却的的确确值得高兴。一场灾难终于画上了句号,众人看来,如今两国修好,结为兄弟,就应当如同当年大宋与辽国一样,真正的和平到来了。这也不怪他们,毕竟身处局势当中,只能根据仅有的见识来推断。在当局之人看来,金人实在没有理由再起战火,一则金国的领土现在够大够广袤了,二则吸收了辽地上千万的人口,三则两国交战当中从大宋这里掠夺了不计其数的财富和知识,四则金国在短时间内损失了极其庞大的有生战力,无论哪一个国家的君主,在这四个点综合之下,都不可能坚持攻打大宋的谋划的。客观条件不允许。
霎时间,两国仿佛就进入了蜜月期,听闻赵宋官家要举办祭天典礼,金国朝廷还特地派遣了使臣前来祝贺。这实在是极其魔幻的一幕,因为赵官家在圜丘举办的祭天典礼,正是要向天地宣布这段时间大宋对金作战的胜利和功绩。
“天命在汉,南升北降。”
汴河之上微波粼粼,两岸行人往来,商贩吆喝的烟火气徐徐弥漫,人的影子,花灯的影子,车马的影子鲜活的倒映在水里……
画舫里,特殊的芳香从茶几上放着的香炉里飘出,把这里的空间充满。梳着高花冠,身着对襟旋袄的妇女装扮的年轻女子坐在茶几里侧嗑瓜子,正是柔福帝姬赵多福,韩离素坐在她的右手边,左手边坐着微服出宫的当今官家赵芫。
赵多福如今俨然长成了个大姑娘,不过身边人都护着,神态依然带着娇憨……
画舫在汴河上缓缓游动,将外面的烟火气息时不时钻进来,引得几人侧目欣赏。赵芫倚靠着船窗,听岸上传来说书人朗读新闻的声音,饶有兴致,“如此,倒像是原始版本的新闻联播了。”
“新闻联播是什么?”赵多福问。
“是统一时间段,统一地点,由专人向百姓们播报全域综合新闻的节目。”赵芫笑道,“和报纸的作用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知赵多福听明白了没,她眨眨眼睛,只说,“十娘,我订了全年的报纸呢。”
“好看吗?”赵芫问她。
“有些文章好看,有些不好看。”赵多福的眉毛纠结在一起,“很多我都看不懂啊。”
对政事从不曾了解,只读女则女戒的帝姬,当然看不懂时政或经济、农桑,因为外头具体发生什么事,她是不了解的。
赵芫弹开手里的瓜子壳,就像这把瓜子,购买一斤要花多少钱,柔福帝姬是不知道的,所以看不明白经济报或农事报,“倒是我的疏忽,八姐平日喜欢看什么书?我叫人安排上。”
“那太好了,我想看像湘妃录那样的故事,”赵多福连连抚掌,说到熟悉的知识点,双眼锃亮,“这样的故事我和姐妹们最喜欢看,若是每个故事里的主人翁最终都能终成眷属,就更好了。”
旁边的韩相公幽幽地将茶盏搁在茶几上说,“我竟不知夫人在书房里头,日日看的是湘妃怨。”
“…也没有日日看的。”赵多福抿嘴,白皙丰盈的脸颊逐渐烧红起来,一时间竟忘记官人也在。她悄悄地在桌子下拽了下韩离素的衣裳,韩相公于是咳嗽两声,赶紧按住了那只不规矩的手。
赵芫磕起了瓜子,对船舱里游离的粉红泡泡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说,“既然女子们喜欢看,那朕就安排上。”
看赵芫的意思,要来真的,韩离素蹙起眉头,“官家,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严肃,湘妃怨之流不可同示。”
“无妨,另开一份闲事报便是。”赵芫神态轻松,十分洒脱。
“官家当心宠坏了八娘。”韩离素只能如此劝道。自从官家登基以来,对女子多有宽恕,八娘等宗室贵女更是如此,虽说有官家的喜爱是好事,但一味纵容,容易惹出祸端。他自认,八娘现在的性情就很好,不娇纵也不自哀,不能被官家的纵容带歪了去。
赵芫并未搭理韩相公的这句,反而叫赵多福等着买新报纸吧。
赵官家在国事上积威愈深,现在笃定要给赵多福办新报纸,韩离素也不好再驳她的兴致,只暗中思索,回头要好好和妻子阐明利害关系。君王的宠爱,从来都是把双刃剑。
画舫在汴河上游了半日,停在了鼎味楼下。
二楼靠窗的位置,多了两男两女的年轻组合,皆是富贵打扮,不过在鼎味楼用餐的人,富贵者多数,四人身处其中,便十分不显眼了。
楼下喧嚣的人声没有影响到楼上几人。
吃喝的差不多,等待小二上饭后茶点的时候,韩离素提起了政事,“现在两国停战议和,官家下一步如何打算?”
不过,现在是闲暇时间,聊起此事,大家的神情也比较闲适,赵芫道:“商路铺出去,得到收益回馈还需等待一段时日。但要朕干等着,也不成。”
“官家一向急性子。”韩离素笑了笑。
“不着急不成啊,金人迟早还会对南面举起屠刀,必须加快军队装备的革新速度。”赵芫撑起下巴,神情淡淡的。
官家总是很笃定金人一定会再次南侵,赵芫身边的人都发现了这一点。韩离素也不例外。对此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产生疑问,而是顺着这个方向,提到财政问题,“河北三镇下半年的赋税被减免,南地的赋税收上来恐怕不能尽数用在军备上。”
这是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问题,不仅不能尽数用在军备上,连正常发放军饷和抚恤都相形见绌。大宋不仅冗兵,更冗官,同一个岗位能分出十几到几十个职称,其实负责的是同一件事,而且官员们的俸禄待遇非常优渥。因此国库空虚的现在,从南地收上来的赋税,第一件事就得先发齐官员的俸禄,给足待遇。然后其他国事的财政支出再分一分,最终能留在国库里的数目就很可怜了。
赵芫御驾亲征时,本就透支了财政,幸好有刘光世这头肥羊可以宰,抄一波刘光世及其党羽的家底,好歹是补足了上半年战事的消耗,还额外购买到了西夏的五千匹战马。
可能有人会问,打仗除了数十万的士兵行军吃喝住,到底还有哪里需要烧钱呢?
战区的物价,与非战区的物价是不一样的。要打一场仗,皇帝会提前下令册封一名承运使,负责粮草辎重的购买和运输工作。其中一部分粮草在非战区购买,一路运送到战场上。这部分是计划中的粮草数量,但战争的时间长短不以皇帝的意志为左右,所以粮草大体上还需要在战区收购。战区的商人们,看你是在为军队采购物资,物品的价格就会涨高,吃的涨,喝的涨,用的涨,人力涨。这样子消耗的不仅仅是国家的财政,还有百姓民力。
孙子在兵法作战篇中曾经详细论述过,‘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战争时期,靠近大军驻扎地的区域物价会高涨,物价高涨则会带来连锁反应,使百姓生活用度支出猛然增加财源枯竭,朝廷又因为打仗而财政收紧近而加征赋税,百姓于是贫上加贫。所以孙子主张因粮于敌,从敌人的国家补充己方军队所需的粮草。
不过由于宋金双方的战场一直处于大宋境内,是以反被金人‘因粮于敌’了。
宣武元年时,北地的米价曾一度高涨到七千文每石,而在太上皇的宣和末年时,京师的米价最贵不过一两千文。
宣和年间,官买马给价三万至四万文每匹,宣武二年,赵芫御驾亲征时,朝廷向北方征买马匹,价格则高达十万文每匹。[价格没开玩笑,注1]
当然,这个价格,赵芫是绝对不肯接受的。好在大宋尚有高药师这条线,近些年多多少少在往中原运输北地的马匹,不说质量,反正算解了当时的燃眉之急。而后姚平仲从西夏购入的五千匹战马,每匹五万文钱,同样是从刘光世及其党羽的抄家中得到费用。
运送粮草的骡子,则价格更高,有时候不得不用牛马替代。
甲胄兵具器械等打造维修的费用另外计算。
数十万士兵们的军饷、吃用消耗更不必赘述。
总之,国家处于战争状态时,尤其处于被侵略的状态时,对官方的财政,和对百姓的生存,每时每刻都在产生无法想象的耗损。唯有战场处于他国,军队可以因粮于敌,才能做到正向循环。
现在就是必须武装起来骑兵,力求将敌人阻挡在国门之外。而且事情刻不容缓,谁知道金人什么时候变卦。
但钱要从哪里来呢?
赵芫很想来一波大裁员,冗官的问题必须得到解决,但这又是个不能着急的问题。一次性将多余的枝丫全部剪掉,确实爽快,可真的如此,主干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店小二送上来新鲜的瓜果和点心,赵多福马上伸手抓了把脆枣,像小仓鼠一样又磕起来。
赵芫的目光从果盘顺着那只纤纤玉手,挪到了赵多福身上,美丽的北珠和白玉花冠映入眼帘,沉吟片刻,忽然灵光一闪。缺钱的是她赵官家,是国库,宗室贵族、地方豪绅却很富裕,得让这部分人,心甘情愿从兜里把钱掏出来。
后世里头,什么产业最捞钱?
金融业啊!
炒股啊!
那真真是空手套白狼,一张白纸,一根稻草,一个虚拟数据,只要能赋予它‘价值’,就能比黄金还昂贵。
只见刚刚还托着下巴一副沉思模样的赵官家,忽然眼冒精光,拍案,“朕想到了更赚快钱的路子!”
赵多福吃着枣,呆呆望着突然奋起的赵官家。韩相公则眉头微跳,“官家想到什么办法?”官家抄家抄过了,走私也在路上了,还有什么赚快钱的法子?不会是放贷吧?
他韩离素离经叛道,但某些方面,官家比他更离经叛道。
赵芫露出神秘微笑,“不急不急,回头你就知道了。”
其实在古代,炒股的概念已经出现过,只不过,暂时还停留在炒‘货’的阶段,比如某种珍惜的资源产物,或者书画文玩,在市场上就属于全民炒货的目标。与后世的炒货的本质大差不差。
一块龙园胜雪的茶饼,可以炒到五两金子的价格,你说这块茶饼它的实际使用价值真的值得五两金子吗?显然不值得。这类产品的价值不在实际使用层面上,而在于概念上,所有人都认为它值得,那么总有人会为此而付钱。只要一直有人愿意为此付钱,那么这套炒货的逻辑就可以无限循环下去。
虽然末世时货币和股市体系崩溃了,但末世前的世界,还存在于她的脑海里。
除了开设股市,还可以发放国家债券。如此,国家银行,也该开办起来。
十月甲寅,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大宋官家赵芫于圜丘祭祀上天,在盛大的繁琐的礼仪当中,诵读祭文向昊天上帝问好,并昭告天下,南升北坠,天命在汉的事实。
底下的文武百官和赵氏宗亲们默默地仰望着身穿衮服头戴通天冠的女帝的盛大祭祀,百官未如何,宗亲们则心中泛酸起来,老赵家就这样由一个女人当老大了啊。酸着酸着不由而同地瞥向躺在担架上被抬过来参加祭天大典的太上皇赵佶,真没用啊,生的儿子不顶用,反被女儿篡位。
赵佶躺着观礼,望着站在最高处的赵芫,其实心里比谁都酸。作为一个瘫痪的太上皇,本不必须出席大典,但他即便躺着,也坚持露面。虽然当皇帝时很废物,但其实赵佶深谙权术,一个甘于颓废的太上皇,和一个不甘失势的太上皇,展示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他躺着出席大典,正是在向外传递一个讯号,太上皇这里有位置,快来结党,快来站队。
作为当今皇帝的父亲,对某些需要站队的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
“九郎,你要记住,那个位置迟早…要拿回来…”华丽丽的担架上,太上皇有气无力地抒发着内心的怨念,“今日之后,前来投靠的官员肯定有更多,你要牢牢看清他们,他们都将成为你背后的羽翼,助你得偿所愿。”
赵九郎拿出小本本记下刚刚来拜过码头的官员的姓名,对残疾老爹露出八颗牙齿:“是,父亲,儿子都记在册子上了。”
赵佶:“……倒也不必记在册子上,记在心里更好。”
百官的最外围,被邀请前来观礼的他国使者此时亦心情无比复杂地听着高台上随风送来的祭文内容,高丽使者捂着嘴巴,眼珠子左看又看,他的左手边站着西夏使者,右手边站着金国使者,前面飘来‘南升北坠’的演讲。嘶,宋国现在可真嚣张啊。
果然,金国的使者全程僵着脸观看大典,一看就憋着火气。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咯,高丽使者笑呵呵。
大典结束后,各国使臣觐见皇帝赵芫,纷纷送上祝贺,代表各自的国家和大宋的新皇帝政权建立新的外交关系。
朝廷对待高丽、西夏,大理等国的使者一如过去,对待金国使者亦并无不妥当的地方,甚至金国使者得到了赵官家特殊关注,特别拜托其向身在金国的几位太子问好。
“为什么是几位太子?”金使原本僵硬的面部绷不住了,忍不住询问,“我大金的皇帝陛下,托我向您问安,您应该礼尚往来。”
赵芫恍然大悟,拍拍额头,“金国对外的战事,一直由几位太子出面负责,朕一时间只想得到他们啊。朕以为你们的皇帝陛下,其实不怎么管事呢。”
金使紧紧皱眉,语气有些冲,“太子们亦听从我们陛下的指令,您不该有此疏忽,这是对我国皇帝陛下的大不敬!”
此话一出,赵芫缓缓靠在椅背上,神色淡定,都不必在场的大臣出马,她身侧的内侍省大押班朱娘上前一步,充满威仪地甩动浮尘,怒目训斥道:“大胆,金使是在指责我大宋的皇帝吗?”
带着和平使命前来的金使即使内心怒意冲天,却仍不敢表现出愤怒,憋红了脸,僵硬地辩解自己没有冒犯之意。
赵芫大方地表示谅解,懒懒地摆摆手,“行了,是朕大意了,使者记得替朕向吴乞买问好。”
宋国女帝对待金国皇帝和太子的态度,差别实在太明显,甚至是当着诸国使者的面,毫无掩饰,金使气的双目赤红,可想起来时大人们的嘱托,为顾全大局,他只得憋屈地忍耐住愤怒和委屈。
金使退下后,后方一名高眉深目的壮汉走上前来,握拳在胸口见礼,恭敬地说:“尊敬的女皇陛下,我带来了回鹘最精美的玉器和宝石,华丽的织布,以此代表回鹘高昌王向您问安。”
对回鹘使者,赵官家就很温柔了,亲切地询问对方老大吃的怎么样,睡得怎么样,身体健不健康。盖因为,回鹘和大宋的关系不一般,宋承唐之正统,不单单是老赵家自说自话而已,而是得到了周边曾经隶属于大唐的属国的承认。回鹘沿袭与唐的姻亲关系,一直与大宋以甥舅相称,十分忠诚亲近。曾因为辽国的契丹使者试图挑拨回鹘与宋的关系,差点命人将辽使给干掉。
壮汉使者:“可汗一切安好,他时常念着中原的陛下,时常向上天祈祷您一定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朕亦十分挂念高昌王,”回鹘一直尽心尽力守护丝绸之路,赵芫是很看重这层关系的,她招手让身侧的内侍将准备好的宝剑、弓刀和龙园胜雪等物赠送给回鹘使者,“此刀剑削铁如泥,朕希望它们能相助高昌王护守国土,永世太平。”
“谢陛下!”回鹘使者激动地接过去,令人激动的不是礼物贵不贵重,而是如今大宋官家的态度。有今日这句话在,他回鹘就可以重新挺起腰杆来讨伐来犯之敌。
“臣代表龟兹王向陛下问安!”紧接着走上来的依旧是个高眉深目的壮汉,他口中的龟兹,其实也叫龟兹回鹘,和高昌回鹘原本是一家子。不过和中原王朝的关系,比不上高昌回鹘亲近,有点谁都不待见谁都能聊两句的意味在。并未因为曾经作为大唐的安西都护府下辖部落,而对大宋另眼相看,反而分别与契丹和西夏联过姻,以此维持部落的繁荣。另一方面,也向大宋纳贡,与高昌回鹘一般护持着中原通往西域的商路。
赵芫也赐予了宝剑和茶砖,称赞了番龟兹王的功绩,龟兹使者于是也心满意足了,只不过,他在退下去之前,向赵芫提供了一个特别的消息。
他说,在更西面的葱岭西回鹘,正在打仗,一个从灭亡的辽国逃亡过去的契丹王族在那里掀起了战火。
所谓的逃亡的契丹王族,指的是赫赫有名的耶律大石,这位大兄弟是个狠人,但在场的众人没一个有预知能力,对龟兹使者提供的讯息皆没往心里去。赵芫倒是听说过耶律大石这个人,但龟兹使者没有直接提起其名字,所以连她也没想到那个挑起中亚战火的人就是历史上建立了西辽帝国的耶律大石。
[葱岭西回鹘、龟兹回鹘、高昌回鹘三部所占地理位置其实非常大,西边和阿富汗接壤,东边囊括新疆乌鲁木齐和罗布泊。在唐时隶属于大唐的安西都护府。]
吐蕃诸部也遣来两名使者朝贡,认一认中原的新皇帝。(吐蕃在地图左下方,上囊括青海,下囊括喜马拉雅山脉)
历经二圣北狩的灭顶之灾,眼看大宋终于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文武百官欣慰之余,明白这一切都归功于大宋对金作战的胜利。如果赵芫没有登基,没有剿灭金国十五万大军,没有打败完颜宗望、完颜娄室,就没有今日的诸国朝贡。
在大宋陷入危难的时刻,甚至连诸国使者的影子都看不到半个。
在国家与国家之间,唯有绝对的强者,才能获得和平和友谊。
朝会之后,赵芫遣人给正在开封办事的张俊去信,让其和诸国的使者接触一下。大宋的陆上丝绸之路,因为这几年的战事停摆了一段时间,各国私底下也挺着急恢复通商,大家都想赚钱啊。
张俊这个人精早就等着官家召唤他,收到信后,屁颠屁颠,只用半日的时间就赶到京师,一连数日攒了好几个局,邀请各国使臣吃喝玩乐。
旁人倒好说,只金国使者对张俊的示好,态度一直不阴不阳的。这怎么行呢,在官家的谋划当中,金国可是重中之重。
第一日,金使冷脸参加饭局,公事公办地对张俊说他不负责金国的贸易事务,那是金国户部的职责范围。第二日,张俊将饭局的地点改到在画舫里,邀请了名伶前来奏乐,在动人心弦的美女和乐声的包围中,金使稍稍放松了些口风,说可以帮他问一问朝廷的风向。第三日,饭局直接摆在东京城最大的青楼楚馆里,在美女如云、酒池肉林和金银珠宝的强烈刺激下,金使终于露出了笑脸,和张俊各自揽着美人,称兄道弟起来,拍着胸脯保证帮他搞定商贸的事宜。
喝得醉醺醺的张俊哈哈大笑,大着舌头对金使忽悠,“好兄弟,事能不能办其实无所谓的,我主要想交你这个朋友,金人当中,唯有你叫我一见如故,恨不能立刻结拜为异姓兄弟!”
收下了数目庞大的金银财宝,以及红颜知己的金使一把抱住张俊,也大着舌头,“结拜,今日就,就在此结拜为兄弟!”
于是醉醺醺的张俊又多了个异姓兄弟,将人送走后,他摸摸脑袋,问身边下属,“老子现在有多少个异姓兄弟了?”
下属也懵逼,期期艾艾地回道:“好像,好像有十个?十一个?”
“算了算了,数不清不数了。只要事能办成,都是老子的亲兄弟!”
半个月后,张俊向赵芫上疏,开封官行开张了。
第113章 大雅之堂
张俊这段时间一直在开封附近的城市收购货品,高档货、普通货,一律来者不拒。高档的茶叶、丝绸、手工制品可以贩卖给各国的富豪和贵族,对他们来说,金银财宝来的太简单,反而是中原稀有的奢侈商品更为难得。又因为富豪和贵族对中原商品的追捧,本地的平民百姓,就算没有多余的银钱,也会产生购买一两件中原舶来品的冲动。贵族们喝一两金子购买的茶叶,他们可以喝一贯铜钱购买的茶叶,对平民来说,滋味大差不差也很不错。
诸国使臣的到访,就像困了递枕头来,向张俊面前精准投放了一堆商机。而且背后有官家支持,什么政策利好或者外交变动,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可以说官行的成功开张,是顺理成章的事。
第一批商品,总价值上千万贯,如果运输路上不出意外,顺利抵达各国,那么带来的利润将会在数倍乃至十倍以上。张俊自认在计算利润的问题上,绝不会算多,也不会算少,过去十多年来的大规模经营的经验,此时带来了无法想象的优势。就好像一个白手起家的世界五百强商界大佬,忽然被挖到了另一家集团,干的是同样的事,人力、物力、资源、门路样样比原本的集团丰富,对他来说,就如同鱼入海鸟归林一样顺畅。
不过,往日他都是调派军队中的士兵,为自己跑商路,现在官行却没有了军队的人力资源,得重新组建靠谱的商队。
使者们已经归国,和他谈好了等他张俊的商队一入他们的国家,就能得到官方的优待。
现在关键便在于,需要同时建设多个面向不同国家的商队,他到哪去找那么多青壮劳力呢?
纠结了许久,张俊还是跑回东京城,向赵芫求助来了。
“官家,只要将宁州的守军拨一万人给我,不,只要拨八千人,臣敢保证,这趟买卖一定能十倍赚回本金!臣并非有意投机取巧,而是为了官家您的收益最大化,诸国路途遥远,艰难险阻,匪盗众多,若是路上丢了货物,那么前期的所有投入便都打了水漂,得不偿失。”
赵官家在前头走,张俊在后头跟着搓手,一刻不停地试图说服官家。
“臣明白,开此先例实属不易,臣可以出面和我那群兄弟们商议退伍回家,回头以平头百姓的身份加入商队,如此便没有什么阻碍了。”
前头内侍快步走来行礼,说李院士到了。
赵芫停下脚步,转身定定看向张俊,张俊的体型极壮,然而此时却弯着腰,努力做出可怜的祈求姿态,“官家!”
赵芫已有了些想法,可一时难以组织成系统的章程,沉吟着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抓到脑子里的灵光,她说,“吴俞。”
仿佛影子般跟随着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快步上前,“臣在。”
“朕记得各军当中,不乏年老体衰者,以及受伤残疾的士兵,”赵芫说。
“是,不过上四军经过整顿,已经没有这部分人在里头浑水摸鱼。”吴俞应答。
“除了上四军,各地厢军、边军当中,这样的士兵还有许多。”赵芫看向张俊,话说到这里,意思显而易见。
张俊顿时大喜,拱手道谢,“官家英明,老兵和伤兵在战场上失去了价值,但用以护卫商队却绰绰有余。臣这就去联系各路厢军。”
“此事,让吴俞陪你一起办。”赵芫挥了下手,两人于是告退,接班离去。
这头李清照坐在议事厅里,正等着官家过来。
她的身旁跟随着数名学子打扮的年轻人,此时紧张的脸色发白。
“官家召见我们做什么呢?我们的工作只不过在报社打下手而已。”
李清照淡然地训导:“莫要妄自菲薄。”
“是,院士,我等只是有些紧张。”其中一人连忙解释,“毕竟我们只是写过基本闲书的小说家之人,想不到居然能被官家召见。”
“或许,小说亦有大用。”咱们这位官家的思维,不能以常人揣度之。
说到这,赵芫已大步走进来,身边跟随的殿前司诸班直和内侍们散去各自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身姿挺拔英武的女官家几步走到上首书桌后坐下,抬手叫作揖的几人免礼,“今日召你们来,正是有件事要安排给你们办。”
在几人好奇期待的目光当中,赵官家笑着说,“中科院一直负责报纸发行之事,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很喜欢看报听报,你们办的很好。但是,前些日子,朕忽然想到,除了走街串巷的,能够抛头露面讨生活的百姓喜欢看报纸,大宋还有一种人没有报纸可看。”
李清照不解地问:“是什么人?”她记得,官家的政策连不识字的乡下农人都有照顾到,天底下,除了贫苦农人,还有哪些人是没有报纸可看的吗?
赵芫:“养在深闺的女子。”她说,要办报纸给赵多福看,并不是句玩笑话,也非玩乐之举。
“既养在深闺,说明家中有些资产,为何会没有报纸可看呢?”李清照更加不理解了,她从小博览群书,父母从不在此道约束她,所以听到赵芫所言时,只有奇怪之感。
可是,在大宋,像她一样的女子,向来如同凤毛麟角般稀缺。
“朕说养在深闺的女子无报纸可看,并非指的是她们家中无钱购买报纸,”赵芫手指点了点额头的位置,解释道,“是指这里头,我们的报纸不符合她们的喜好。一个向来只读女戒女则,从未接触过国事的女子,即便将军事报摆在面前,恐怕也只有被用作餐盘垫子的份儿。同理,这部分闺阁小姐,既不通农事,又没有抛头露面做生意的经历,也无法阅读专业的农事、经济知识。”
“这样以来,岂不是无报纸可读嘛。”
李清照明白了,“官家想另外办一份,能够让闺阁女子阅读的报纸。”
赵芫微微颔首,那日赵多福的抱怨倒是提醒了她,有条件供养女儿读书的人家,让读的只是女戒女则,积年累月下来,便再也看不进去其他书本,唯有儿女情长、家长里短才能引起她们的注意。赵多福身为帝姬,都是如此,更何况旁的人家。
若按着赵多福的头,逼她重头学习四书五经*,学习大道理,恐怕得到的只有怨念,道理反而半点学不进心里去。
这部分已经被洗脑洗的很彻底的小姐和妇人,你让她出来做事,反而会令其觉得自己被迫害了。
但,若让赵芫放着这么大的一个识字的群体劳动力不管,也是不行的。不提解放性别或解放人类的深奥理念,单单从最需要的、最务实的角度来看,男人女人对社会的贡献是相等的,将一部分优秀的女性规束在后院里的举措,和豪绅地主们为私利隐匿佃农人口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在这件事上的豪绅地主的身份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们。
这样的行为,对国家、对个人有什么好处?除了满足一些私心,实际作用完全逆向。
或许,人性就是如此,没有生存压力的群体,总喜欢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彰显与众不同的阶级身份。
她看向李清照身后的几人,笑道:“诸位知道闺阁小姐们最喜欢读什么书吗?”
几个年轻学子有些紧张,还有些羞涩的样子,说:“知晓的,书店里才子佳人的小说销量多年来长盛不衰。”
“虽然写作的是我们这样的书生,但其实看的人,多是女子。”说到这,几人仿佛更加难以启齿了,期期艾艾的,“官家,这些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文章,怎么能公然登报呢?”
刊登的作者,恐怕会被文人士子们的唾沫给淹死吧。
就在他们满心纠结的时候,赵官家忽然表情一变,冷冷地道:“朕召你们入宫来,不是想听你们如何推脱差事的。”
刚刚还温和可亲的官家,猛然变脸,顿时将几人吓得魂不守舍,差点腿软瘫坐下去,其中一人擦拭额头冒出来的冷汗,率先投降,“官家吩咐,不敢不从,学生回去就开写新的小说。”
另外几人见他投的这么快,便也连连点头。
“嗯,日后这版报纸就叫它文学报好了。”
“朕对文学报的标准只有一个,内容虽是小说,核心却必须包含积极奋斗、不畏强权、独立和成长的思想理念的传播。”
几个学生还没来得及为‘文学报’这么大的名字感到惊疑,就听到了官家后面说的这句话。
原本的慌乱和茫然当下渐渐消失,有种‘原来如此’、‘果然如此’的安心感受,他们心中的当今官家,怎么会任性地做荒唐事,一瞬间,空荡荡的脑海里仿佛猛地蹦出了无数强烈的灵光,官家要办的“文学报”,真的只单独为闺阁妇人排解无聊吗?不,官家所为绝对大有深意在!
连李清照目光都变得不一样了,她试探地问:“官家,您希望闺阁小姐和妇人们…独立出来?”
在场的学子们诧异极了,李院士怎的看出这么个奇怪的点?官家话语中的独立,指的是空间上的独立吗?怎么可能,妇人们能往哪里去呢,总不能与贫苦农妇一样出门打工或者务农吧。
赵芫:“今日既然召你们来此,便不拐弯抹角了,”言下之意,要说心里话了,而能听到皇帝的心里话,你们应该明白自己得到了皇帝的信任与托付、即将进步为她赵官家的心腹人才吧。
这个时候,知情识趣的人,就应当懂得‘领导所向,即吾等刀剑所指’了。不论官家接下来说的内容究竟如何惊天动地,他们都要彻彻底底地肝脑涂地地完美执行。
赵芫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几人的表现,而在揭开锅盖之前,她到底是叠了层甲,道:“朕午夜梦回时,总要思考,金人究竟是拿什么战胜的我们。我们学说鼎盛,富有四海,天下诸国无不向往中国,为什么会落得二圣北狩、半壁江山生灵涂炭的地步?”
为什么?
几人焦急地望着赵官家,官家是如何认为的?
吊起几人的胃口,她才道:“朕以为,因为我们强的地方很强大,弱的地方却更薄弱了。就像损坏的水桶,里面能装多少水,关键不在于水桶的最高边缘在哪里,而在于破损的漏洞高度在哪里。”
“现在国朝中存在的薄弱之处,最显著的地方就在于人心越来越拘束,人心的拘束显现出的表象,正是女子越来越被要求规术在一方小小的后院闺房当中。”赵芫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满脸沉重悲痛、恨铁不成钢之色,令倾听的众人不禁同样心情沉重起来,“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天地、日月、昼夜、寒暑,当大地却越来越贫瘠,生灵和植物便无法生存。月亮不再升起,历法和时间便无法分辨。夜晚不再黑暗,人们便失去了睡眠和休憩。寒暑没有了温度区别,时令的植物便会消亡。古往今来,国家兴盛的标准,一直与人口的多寡挂钩。”
“诸位知道如今我国朝的百姓人数有多少吗?”赵芫问他们。
李清照拱手道:“国朝如今人口数量约莫有万万之数了。”
“没错,”赵芫点头,“可万万之数里头,有多少是真正的劳动力?按照近些年的学说著作所主张的思想,占据着万万之数一半数量的女子,都应该守在方寸的屋檐下,即便如同李院士你一样有学识的女子,也没有可以施展能力的地方。”
赵官家手掌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天地无地,日月无月,昼夜无夜,寒暑无暑,此举与杀我半数子民有何区别?”
“所以朕一定要遏制此种歪斜风气!诸位写小说时,务必以此为基础思想纲领出发,让观看的人潜移默化的感受到、明悟到朕的理念!”
“目的是让被隐藏起来的大宋人口,重新站到明面上,该干活的干活,该研发的研发,该读书的读书,该练武的练武,都给朕动起来!”
“诸位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那几名青年学子早已呆滞地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地望着义愤填膺状态的官家。
赵芫冷下脸,又问他们听明白没。
几人立正,连忙应是。
昊天上帝在上,官家的理论实在太惊人了。
他们学了这么多年的儒道之说,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合乎逻辑,但却绝对离经叛道的学说。竟是将男子和女子的作用画了等号。
不过……官家都当上了官家,这番话于是就显得很有公信力了。
这些年来的大拿们发表的学说,多数严格划分了男女之间的差别,本意在表达男女从思想到躯体上存在本质不同,那么男子做的事,女子一定做不到,女子做的事,男子一定做不到。可是官家她……她不仅做到了男子能做的事,而且做的比旁人更好。这岂不是说明,现在国朝流行的学说存在着巨大的缺陷和错误。
嘶!!!
官家要做的事,不单单是写小说激励闺阁妇女,而是要挑战国朝的正统学说吗?
难道新一轮的新旧学说之争,要再次掀起来了!
电光火石之间,几人脑海里的念头便呼啦啦飞驰而过,可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处在边缘地带的小说家,官家提出的理念中伤的又不是小说家。
“官家圣明!”当即有人率先拜服,称赞道,“阴阳调和之道才是古今学说之基本,如今却仿佛二者隐匿其一,国家又怎么能不衰弱呢。学生今日回去,便着手创作新的小说!必定要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明白阴阳失调的可怕后果!”
几个写小说的士子怀着激昂的心情回去码字去了,李清照却留了下来,与进行了一场彻夜长谈。而后,怀着沉重又松快的心情回到中科院,着笔开始写策论。
班昭著书《女戒》,长孙皇后著书《女则》,为后世女子在社会中的角色和定位奠定了基调。那么随着时间推移,和社会发展,这个定位一定不能够变化吗?变化了,会怎么样?国家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
想到官家义愤填膺地说出“此举与杀我半数子民有何区别?”的愤愤之言,李清照不由轻轻地笑起来。
新的理念无论如何发展,难道会比‘二圣北狩,山河破碎’的结果更差劲吗?
一个月后,新一期的报纸发售,购买报纸的人皆新奇地发现,报纸的品类又增加了,新的报纸名叫‘文学报’,刊登的居然是一些才子佳人的小说故事。
已经买到手的人家,后悔却是来不及了,只能将就着看一看,这一看又发现个问题,报纸上刊登的小说居然只写了开篇,刚刚阅读到关键情节时就戛然而止?
这跟说话只说一半,吃饺子没馅料有甚么区别!买了文学报的人们深感自己受到了欺骗……
第114章 声讨狂言
内城的相府府邸。
赵多福倚在榻上,美滋滋地阅读着新一期的文学报,这是文学报出的第三期。比起军事和农业、经济等报纸,需要大量的事实和数据做基础,文学报的内容则完全来自于虚构的故事,文章创作过程更快更量大,所以别的报一个月只出一期,文学报却分了上下两期。
她很喜欢其中的一期故事,讲的是一位叫做珍娘的千金小姐抛绣球招赘,阴差阳错抛给了个穷秀才的爱情故事。第三期,正说到珍娘和穷秀才互相袒露心声,更进一步了解了对方的为人。几乎可以预见,这一定是一对欢喜冤家,马上会谈一场酸甜苦辣混杂的恋爱,最终以甜蜜蜜的完美结局结束。赵多福表示,她就爱看这款的。
甜甜的爱情,谁能抵挡?
很快看完了整期的报纸,赵多福意犹未尽,“太短了,如果能一次性刊登整篇故事就好了。”
她身旁的贴身侍女打趣她:“整个文学报都是官家专门为您开办的,您不如进宫去求官家,改一改小说家故事只登一半的习惯。”
赵多福摇着团扇,摇摇头,失望地说:“上个月我就进宫去提了此事,官家说为了多刊登好故事,只能这样均分版面,如果把版面只给一个小说家使用,那他就不会有上进心,故事也就好看不起来了。”
“这倒也是,须有竞争,才会用心琢磨每个字。”侍女恍然大悟,“官家想得可真周到啊。”
可这样,阅读报纸的人,便总会觉得看不够,每个月等待报纸出版,等的焦急万分,赵多福现在每天都数着日子,想着珍娘的作者写到哪个部分了,够不够刊登的字数。
“官家新办了个文学报,我瞧着就是胡来啊。”
宰执李纲的府邸上,今日来了不少客人,围坐在客厅里谈话。
“那些都是小事,刊登一些三教九流的小说罢了。我看最该重视的,是李清照呈给官家的策论。”工部尚书颜岐说道。
徽猷阁待制孟忠厚说:“她的那些阴阳之说,净是些歪理,我看易安居士的名声也不过是虚名,过去大家都太高看了她,给了不合理的赞誉,使其骄傲自满,才会有今天的妄言。”
“李相公,你评评她提出的理论,是不是歪门邪道,明明阴阳之说,正是指男女各司其职,男主外,女主内。她倒好,说什么女子藏于内院,如同乌云蔽月,大地沦陷,会使得阴阳失调,男子独木难以支撑国家的繁荣昌盛,渐渐弊端显现,就会衰败?!”
“大家伙听听,这是什么话!什么个意思!她难道以为近几年国朝对金的战事失利,是因为女子养在深闺而没有抛头露面的缘故吗!她想让女子出去干嘛?以色相击退金人不成?!”
直秘阁王圭:“我看,李院士想的,恐怖不单单是什么阴阳调和,而是投机取消,意欲借此机会掌握更大的权利。毕竟当今官家本为帝姬,李院士此举显然在投官家所好。巧舌如簧,谋取地位和权利。”
“对!我们不能允许这样的人,带着歪斜学说,弄脏了大宋的官场啊。李相公,您是宰执,是官家最信赖的人,您得管!”
在座的人,包括三省六部各个级别岗位的文官,都是在本部门能够独当一面的领导。李清照的策论,真的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
李纲在上首听着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指责李清照,眉头简直快打起结来,“李院士的话没什么问题,我管什么?”
“您得压下去啊!”门下侍郎吕好问高声说道,“您和张相公一起面见官家,劝一劝她,不能借着年少轻狂胡来。当年前朝武氏之祸,差点毁灭了一个王朝…”
李纲打断了他,“李唐没灭在武氏手里,反而灭在了姓李的皇族手中!”
“那也是因为武氏窃国,埋下了祸端吧。”吕好问没好气地嘀咕。“总归有些联系的。”
“难道,就这么听之任之不成?”
一双双眼睛盯着他李纲,都等着他表明最终的确定的态度。
“官家已经提拔过李院士和梁指挥使,官家的心意诸位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李纲干脆揣起袖子,将事情敞开说清楚,“《尚书》中说,‘任官惟贤才,左右惟其人’,官家这是尚古啊,有据可依。我认为没有毛病。有才能的人,就该任用,而不是浪费掉。”
经制使傅亮挪了挪坐在椅子里的屁股,期期艾艾,“可古人说的贤才是指男子…”
“哦,《尚书》里头提过贤才要专门从男子当中寻找吗?”李纲回了他一句。
“这……”傅亮卡壳住,怎么连李相公也被李清照的歪们邪说带歪了。
李纲岂并非赞同了李清照的理念,只是他看的清楚,这件事不单单是李清照一个人的想法。女帝上位,迟早会提拔若干有才能的女子为官,又不是没有过先例。
当今官家独断朝纲,兵权在手。没必要因为这样的事,和官家站到对立面。起码从李唐武氏的先例来看,任用女子为官,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危害不了国朝的安全。
而且,当今官家她姓赵啊,和武氏篡权存在根本上的区别。
反正等待下一任赵官家上任,自然而然会慢慢的扳正回来。
国朝去年才经历过二圣北狩,李纲看的很开,最坏的事情莫过于二圣北狩了。说句刻薄的话,李唐的女子再开放,也没导致国家‘二圣北狩’啊。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么说来,两位宰执不打算管李院士的狂言了?”有人不死心,还是问到底。
“国朝如今最重要的是要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诸位与其纠结李院士的狂言,不如多花心思在解决财政问题上面。官家显然要大力发展骑兵部队,上个月给在燕云的岳飞和韩世忠部拨了上百万贯的军费,用以改善边军的饮食、修缮甲胄武器等。百万铜钱,投入到燕云,连个水花都溅不出来,听说岳飞还在向官家要经费,百万钱远远不够。”李纲沉声说道,“缺口再不补上,谁都不知道官家还会想什么法子。”
此话一出,如同石破天惊,李纲虽然说的隐晦,可众人都心知肚明,官家几次填补财政的缺口,可全是用人血来填上的,江宁府的贪官被尽数斩立决,家产充公,解决了登基时面临的紧急困境。等到官家御驾亲征,又杀光了西北边军的刘光世部和西北铸钱监的五品以上官员,家产充公,补上了因为打仗烧出来的财政窟窿。
现在李相公说,官家又又又缺钱了,而且是大大的缺钱,让众人如何不心慌意乱?当官的,能坐在宰执家里议事的,谁敢说自己身上一点污点都不存在。
与此相比,李清照的狂言果然算不得大事的。
刚刚还义愤填膺的门下侍郎吕好问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轻声问道:“官家在各地设立了官行,还将能人张俊调过来全权负责经商一事,应该不会再…再砍头抄家了吧?”
也有人愤愤然:“岳飞、韩世忠、吴玠、吴璘那些个丘八,只知道打仗打仗打仗,根本不在乎国家安定与否!在座的谁看到军费花在军工上了?谁都没看到钱究竟去了哪里。依我看,他们就是一群佞臣!一**贼!”
有人转向户部尚书,问道:“如今财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难道真的无法维持了吗?”
户部尚书没想到话题居然会转到这个方向,猝不及防,又不得不谨慎回应,在场众人情绪明显不太妙,他只得画一画饼了:“金人南侵后,国库差不多消耗一空,确实很艰难。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现今国家和平,百姓安定,接下来只要好好休养生息,多多开源,很快就能恢复到从前。”
李纲提起财政问题,也不是来打击人心的,而是给所有人提个醒,国家现在的主要问题还在于安全问题上,走错路坏了官家的大事,到时候被拉去填坑也不是不可能。
李相公家中的这场小会议的内容,很快就呈到了赵芫的案头上。
一群朝廷大员义愤填膺地跑到宰执家里会面,皇城司的人可不是吃干饭的,万一是想商议造反呢?对吧。
赵构比他们还义愤填膺,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说,“官家,您信任李相公和张相公,可是他们俩现在大权在握,已经敢在家中设立‘小朝会’了,日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臣请详细调查今日参与会面的大臣!”
仔细翻看完众人的对话,将密折扔回桌案上,她斜斜看着赵构,“查完全给办了?”
全办了,朝廷可就成了空壳。赵构也就是习惯性地请示一下而已,此时挠挠鼻尖,讪笑道,“也可以查而不办嘛,以后想办再说。臣是看不惯他们对官家您抱有怨言。”
赵老九经营皇城司经营出职业病来了,看谁都想办掉。赵芫干脆换了方向问,“你忙着查办何矯他们,有结果了吗。”要是因为官员们对政策有异议有不满就把人办掉,而一味顺从的官员却可以保全身家,那和昏君有什么分别,国家迟早完蛋。
“已经初具眉目,很多在各部不起眼的官员向太上皇投诚,和何矯等人亢壑一气,他们有意图颠覆朝廷的嫌疑。”赵构眨眨眼,他还是有脑子的,知道把自己摘出去,“如今记录在册的京官人数,已经达到七十六人。”
赵芫思索片刻,道:“其中五品以上的有几人?”
赵构:“有二十三人。”
“三品以上有几人?”
赵构小心翼翼地说:“有两人。”
三品,那就是赵官家赵芫身边的大员了。
他以为赵芫会出离愤怒,毕竟赵芫才是当今的官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自己的左膀右臂居然要反自己,如果是他赵构今日坐在这个位子上,那不用说,全都拉进皇城司里大型伺候,都砍了!
但现实里,赵官家只是很浅地冷笑了声,非常淡定地说:“朕有些迫不及待等着瞧他们打算用什么反朕了。”
面对赵官家的笑脸,赵构默默地缩了下脖子,然后庆幸地想,幸好自己站十娘这边,突然很有安全感呢
第115章 文人战争
【一国之本在于人,一家之本在于人。
何为人哉?】
新一期的报纸头版头条上,巨大的标题占据了所有读者的视线。
“这文章题目为何如此之大?是否印刷错误?”拿到报纸的书生询问书店老板。
老板摸着胡子,满脸古怪:“何止题目过大,你瞧它的下面。”
书生刚刚只注意到巨大无比的标题,闻言,再细心一看,不由大吃一惊道:“题目下怎是空的?”
不止他一人,买到新一期报纸的其他百姓亦惊诧地大呼小叫。
只见那天引人瞩目的又粗又黑的标题下放,空出了一块版面,旁的位置却依旧印刷的满满当当。
“果然印刷有误!”人群里有人大呼。
“老板,这文章只有题目,没有内容怎么行?快快向印刷厂讨要这部分内容。”
“正是正是,如果不然我可要退货了。”
刚刚还看热闹的老板顿时正襟危坐,连忙安抚乱糟糟的人群,“诸位稍安勿躁,今早送报来的中科院学生是看过报纸的,没有什么异议。”
中科院负责报纸的编辑印刷,既然中科院的学生都没有异议,说明报纸内容没有错漏。
那么,一道醒目题目横在上头是个什么意思?
方才第一个出言的书生眼神一变,他想到了。
是考题!
朝廷的官员通过报纸头条,向天下学子士人出了一道立意极其宏大的政论题!。
“这李清照又想做什么?”
坐在家中还未上朝的官员们也看到了这道【何为人哉】的题目,有的不屑一顾,有的则陷入沉思。
在官本位的士大夫眼里,这道题立意就有问题,就是的完完全全的病句。
马车在路上哒哒哒慢悠悠地朝皇城行驶着,车内,御史中丞与礼部尚书分坐两侧,礼部尚书摸摸花白的胡须,沉吟,“一国之本在于人,看来咱们不去找她的麻烦,她却是破釜沉舟定要与我等作对到底。”
往日这位老尚书平和温吞的沧桑眼眸此时倏然射出了精光,“一国之本确在于人,然‘人’非‘人’也。所指的国之本是一国君主,是文武百官,是天下的读书人。
自古以来,但凡强盛的国家,礼乐完备,礼乐崩坏则国家衰亡。位置的尊卑与主次,是礼乐的核心。”
而他一眼就看出李清照此题的问题所在,未曾基于尊卑主次出题,反而有探寻一个国家当中,究竟谁主谁次的意味在。
“呵,她这是自掘坟墓啊。”王时雍笑了,“官家不会任由李清照动摇国本。”
在他看来,当今官家赵芫实非女子也,权欲甚至超过男子。别看官家整日将北地百姓放在嘴边,历朝历代将百姓时刻挂在嘴上的集权君王难道少了吗?
不过都是为了稳定巩固王朝之统治罢了。
“不如让事情闹大,为了江山社稷,我相信官家必定会出手对付这位由她自己一首提拔起来的院士。”二人相视而笑。。
今日朝会上,礼部提出劝学一事,专门送了一套《资治通鉴》到赵芫的书房。《资治通鉴》无疑一部出类拔萃的好书,成书于神宗年间,一经问世,文人学子无不追捧。成为了读书人必读之书。
赵芫读过,而今,礼部重新将它摆到了朝堂上,真的只为了劝学?
翻开来,内容首页,便是‘臣司马光曰:臣知天子的指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礼教,礼教中最重要的是区分地位,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事匡正名分。什么是礼教?就是法纪。什么是区分地位?就是君臣有别。什么是名分?就是公、候、卿、大夫等官爵。’
‘四海之广,亿民治众,都受制于天子一人。尽管是才能超群、智慧绝伦的人,也不能不在天子足下为他奔走服务,这难道不是以礼作为礼记超纲的作用吗。’
‘所以,天子统率三公,三公督率诸侯国君,诸侯国君节制卿、大夫等官员,卿、大夫官员有通知士人与百姓。权贵支配贱民,贱民服从权贵……’
不得不说这本书能被历代帝王大力推荐,实应感谢司马光的口才,瞧他在撰写史书的第一段就先将天授皇权捧了起来,皇权若想维护自己的统制,就得认同礼教的规矩。
朱娘在一旁打扇,见官家陷入沉思,不由好奇礼部送来的书是出了什么纰漏不成?
一个晃眼和赵芫对视了眼,她连忙转过目光,假作没窥伺官家。
赵芫笑了声,“朱娘你来看司马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被官家点破了,朱娘只好红着脸颊,羞赫上前来倚在椅子旁边认真看去。作为当今官家身边第一大押班,朱娘自然是读过书的,而且很聪慧。
“官家,司马相公是说只要人人都守规矩,国家就能长久兴盛呢。”朱娘眨眨眼,讨巧地说。
司马光为这段阐述:上层指挥下层就好像人的心腹控制四肢行动,树木的根和干支配枝和叶。下层服饰上层就好像人的四肢护卫心腹,树木的枝叶遮护根和干,这样才能上下层互相保护,从而使国家得到长治久安。
很好地为第一段为什么要维护阶级严格的划分做出了解答,为,国家长治久安。
朱娘自小读的书中智慧无外乎尽皆如此,做出如此回答也就不奇怪了。
就算,她心中有不一样的看法,也不会说出来给官家听的。
官家身为官家,想听的当然就是司马光所说的这些话。
朱娘自觉回答的万无一失,正期待着官家给出正面的回应,却不想她家官家似笑非笑,神情不似赞同。
她心中不由的一惊,难道自己在官家面前失去了分寸?揣度错了圣意吗?这虽是个小问题,可在朱娘看来却是致命的,连忙使劲思考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司马光说的这几句话,恨不得从字里行间搜刮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不一样?
不一样!
官家不认同,说明她不能顺着看司马光这段话,她得反着看。
终于,朱娘低呼一声,看明白了。
但看明白了的朱娘,却不敢再回答官家的问话,而是低声承认自己愚钝,看不懂其中深意。
赵芫抬手,让她回到自己的位置。
朱娘胆战心惊地回去打扇子,鬓角却悄然流出了汗珠。天子必须维护礼教,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反过来看,则是在威胁天子,若不维护礼教天子便不是天子,国家也不是天子的国家了。
礼部,为何单独献上这部书?
意欲何为?
这是一场,正在进行当中的政治斗争啊。
朱娘和献书的人都认为官家一定很在乎这隐含的威胁,一个想当明君的官家看到这样的名臣劝诫,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定会好好遵循礼教规则,而一个想当昏君的官家看到这样的名臣劝诫,为了保护帝王的绝对权势,也必然更加维护礼教的存在。
而当今官家身为女子,先已违背了礼教,若不悬崖勒马,下场就在资治通鉴的这段话当中了。
可他们谁都不知道,赵芫其实不在乎,因为她见到过没有阶级和地位区分的世界,国依旧是那个国,文明依旧是那个文明。天子与世家贵族的存在从不是国家是否长治久安的必选项。
谁能想到呢?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会不在乎自己当不当皇帝,皇位能不能传承下去。从未见过新世界的人,想都不敢这么想。
所以,这本被特殊献上的书,又被还回去了,并且礼部尚书还得到了一句圣喻,赵官家曰: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一句没头没尾的圣喻直接给礼部尚书的脑子干懵了,什么个意思?谁从百姓中来,谁又到百姓中去?官家为何特地说这么一句话?其中必有深意。
从百姓中来,他礼部尚书肯定不是从百姓中来的,他家乃含山世家,几代为官。若一定要论,也是他爷爷的爷爷从百姓中来的。
到百姓中去,礼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官家这是在威胁他,可以随时使他变回贱民之身!
礼部尚书深深的恶寒了,要不要赌官家罢免他后,还会重新任用他?
他找来的盟友们,在研究完这句话后,同样深感寒意。
“李纲相公说的有理,国朝现在最终要的事乃是充盈国库,其他的皆可以暂且搁置。”
“正是,我看不如交给底下人去与那李清照对峙罢。相信文采上,我等的学生不会输给一介女流。”
“有理!有理!”。
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甚至没有对骂的战争,在朝堂之外,在报纸之上,轰轰烈烈地开启了。
一开始,只是不明事情真相的士人学子们在报纸‘何为人哉’的题目下作答,而后投递到中央科学院里去。
随着下半月的报纸有选择性的刊登了数篇针对此题的政论解答出来,皆将‘人’的概念解析到了男女老幼尽为人的程度,礼部尚书等官员终于坐不住了,他们不傻,看得出来李清照这是在人为为她自己的学说造势,一旦追随的人变多,那么想将她的歪理邪说按下去可就费功夫了!
礼部尚书亲自收集各家学生和官员们的文章,派人送达中央科学院,请求刊登。
数百篇好文章,若能刊登一两篇,便可将李清照的歪理打回去。
若她利用职权,全数筛掉,*哼,便是亲自将把柄送进他们手里。
果然不出礼部尚书所料,紧接着一期的报纸,刊登上了反驳的文章。。
“听说了吗?大宋报刊上打起来了!”
“听说打的十分激烈,支持‘士则为人’与支持‘生则为人’的文章在同一个版面互相讥讽嘲弄对手!”
“用词之犀利,若叫我听了,恐怕恨不得当场自刎。”
“啧啧,骂的太脏了!”
街头巷尾对这场新颖的文人笔战关注度前所未有的高,毕竟,这可是实时放送给大众看的,比之过去文人之间的骂战可精彩的多。
议论的人多了,大家便真心讨论起其中的文章。
实话说,礼部尚书派出的文人,自然笔力了得,将死的说成活的、坏的说成好的不在话下。
然而和他们对峙的人,亦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这部分文章作者大多为郁郁不得志,但脑子很好使的读书人,现在有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帮他们打出名气。那么,无论如何,都必须打赢这场战争了!
你从道德层面驳斥我破坏国家长治久安,我就从道德层面抨击你自私自利权欲熏天,害怕有才能的人展露才华,将尸位素餐的你顶替下来。
你从‘士’智慧高于其他阶层的人来论证‘士’才是国家之根本,我就从古今之腐败的邪恶士大夫们的实例来讥讽你以偏概全。
你射一箭,我必还你两箭!
双方很快打出了真火,拉扯亲朋加入阵营,开拓战场。
对谁才是‘人’、才是国家根本的辩论声音沸反盈天,连遥远的邻国都开始围观起来这场声势浩大的笔杆子战争。。
阴暗的书房里,几个从金国回来的臣子聚在一起。
梅执礼说:“瞧瞧东京城的乱象,真不堪入目。当今官家实不为人君,我看,是时候行动起来了!”
其中一人应声道:“腊月十八这日,宫中举办宴席,最是方便我们的人混入其中。”
“那便请康王殿下安排皇城司的侍卫混入皇宫,太上皇的侍卫会策应他们的。”
“一旦事成,便立即推举康王登基!不可让在外的武将有反应的时机。”
“届时,我等从龙之功,当位列三公矣!”
一群人说着忍不住大笑起来互相恭维对方即将位极人臣。
………………
第116章 过渡
报纸上的‘人’本、‘国’本之争,愈演愈烈,卷入其中的名士人数每日都在增加。这场‘战争’几乎将全国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偏远地区的报纸价格甚至被炒作到不断飙升,甚至因此衍生出了报纸倒爷此类新职业,专门从东京城抢购报纸,倒卖到偏远的各大州城,一份报纸的身价翻出百倍。
更别说,那些走私到周边小国售卖的商贩,赚取的利润翻上千翻都有世家贵族抢着买入。
最妙的是,报纸这东西,它每个月都出新的,一期内容比一期内容劲爆!买到它的有钱的读书人看来,那是一期都不能断。断了一期,可就错过了重点!
这不是巧了,更方便了倒卖的商人进行价格操纵,只要说运输过程中一部分报纸损毁了,那么缺少的这部分,自有人争相出高价‘竞拍’。
作为有‘后台’的商队,张俊第一个嗅到了商机。
旁的商人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人力、物力抢购报纸,张俊却不必,他有官家号令,只和印刷厂子打声招呼,每月的报纸自会为他挪出一份,专门秘密运送到官行里头,随着各种货物,销往各国。
且说,文人们的笔杆子战争虽是进入了白热化,但因为战场严格限定在了每月两期的报纸之上,一时间,现实当中竟然平和了许多。
朝廷中经济运作的部分,赵芫已经做了安排,交由李纲、韩离素等人进行决策执行。
于是,忙碌了许久的赵官家终于空出闲来,着眼对金的事务。
小郭老师一直在暗中关注金国朝堂动向,传递回来不少值得深究的消息。
金国朝廷如今风雨飘摇,派系之争难以处理,若再不寻个出口,便要于内部暴雷了。
此时趁着宋金议和,完颜兀术领兵西下,赵芫一瞧就知道,金国将矛盾出口放在了攻打西夏上头。
这倒是给了她提了个醒,金国如今的局势正是从内部暴雷的好时机,而且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完颜兀术凯旋,便能稳定金人各部人心,金国的朝堂纷争即刻趋于平衡。
与之对比,东京城里一群落魄的文官磨磨唧唧策划的逼宫实在可以搁置到一边去了。
自从卧底在反贼团伙当中后,赵构那叫一个兢兢业业,生怕收网时少抓一个贼。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官家竟然在这个时候离开东京城了?
只叫他与几位宰执一同处理此事。
不,不,这可是造反的大事,为什么官家仿佛浑不在意,就这么随意的随便的全权交给了他?
赵构惶恐极了!
难道官家在试探他?。
自从金军退兵,朝廷开设陆上官行,原来损坏的官道又修缮完好了,甚至还在扩建。
现在,商队走在宽敞的官道上,时不时就能望见正在修建的岔路部分。
“唉,也不知是哪个提出来大修官道的事,缺德冒烟噢!”长了把花白色络腮胡子的商队老管事骑行在车队边上,看到修路便要骂上一句。
官道修的好,跑商时间短,次数多,随性的护卫赚的更多,商队高兴还来不及,像管事这样明目张胆叫骂的,就显得很是突兀了,跟在他身旁的年轻小护卫听的次数多了,终究忍不住开口:“朝廷修缮官道,日后咱们跑商更快,马蹄也不容易烂掉,怎么单就您不高兴呢?”
老管事高高的抬起长满络腮胡子的下巴,用斜视的目光盯着岔路上监工的衙役们,不屑地说:“你当是好事,天寒地冻被征出来服苦徭的人可是遭老罪了!”
小护卫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话了。徭役这种事,天生就有,年年有,代代有,天经地义,若不想服徭役,花钱赎了便是,他的家中便不必一直服徭役的。
“都说当今官家是个英雄,是个大好的皇帝,可是才登基不满两年就劳民来修路。官人们整日坐在家里等着买报纸看,连门外入了冬飞了雪都不知道。”老管事从怀里掏出酒葫芦闷了一大口,嗤笑不已的嘀嘀咕咕。
他或许是喝醉了,口不择言起来,将小护卫吓得浑身一激灵,连忙劝他少喝点,仔细赶路。
老管事却不听他的,指着修路的地方大骂劳民伤财。
车队的后方,坠着几架休息用的马车,此时,其中一辆群青布帘子的马车里伸出个脑袋来,头发胡须打理得干干净净,剑眉虎目,神采昂然,端是一颗大好的英俊头颅,正是负责官行的张俊。张俊耳朵尖,听见风力传来的骂声,立即招手叫心腹田师中去处理掉麻烦,别叨扰了贵客。
马背上极力俯身听从吩咐的中年汉子闻言,眼珠子朝张俊按住的车帘子缝儿里钻,嘴里听训道:“您放心,我这就把捣乱跑商的抓住,绝不允许有人影响咱们商队的行程!”
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大,他说话的声调拔的很高。
见田师中眼珠子还在钻,张俊从帘子里伸出条胳膊,兜头给了他一个大逼斗,“让你去办事,废什么话!现在连办事都不明白了?你不办事,老子手底下有的是人办事!”草,装什么贤臣呢。
田师中连滚带爬地跑了,张俊赶忙缩进车里,又换了副表情,对车内闭目养神的另一人轻声说道外头出了点小问题,已经派人去解决掉了。
马车里,不止坐了这位官行总管,还坐着令一身形瘦削的人影。能教张俊如此小心谨慎的,当然唯有最顶头的那位——赵官家赵芫。
人人都当赵官家如今坐在龙椅里头,在东京城里,吃香喝辣同时操劳着声势浩大的学说之争。却没几个人知道,赵官家早就带着一队人马从东京城溜达出来,混迹在官行商队里,朝着金国的方向前进。大事的方向定下来,自有能人为官家分忧解难,赵芫便也不拘着自己一定要坐在那儿当个大佛,或是大事小事具都揽在手里。优秀的下属,正是需被要使用起来发挥他们的才能。
张俊说完,悄悄抬起眼角去瞧赵芫的神态。
却见这一路上没怎么管事的赵官家忽然起身,掀开帘子往外走,吴太尉立刻牵了马来,就好像一直在准备着似的,张俊连忙跟上。
张俊听见的,赵芫自然也能听见。
前头,老管事见田师中出现,浑身的酒意早就散了个干净,哆嗦着自打嘴巴。
可田师中是要来处理掉麻烦的,当然不肯轻饶他,当即下令将此人押下去审问。
“慢着。”
后头忽然有马蹄声过来,说话的是来人里的一名身穿锦衣的白面青年,他身侧的骏马上坐了位少年人,此时严肃地看向他们。
田师中原本笔挺的腰瞬间软趴,连忙将位置让开,低声向少年说:“郎君,此人身为管事,竟肆意醉酒,咱们商队纪律严明,往日从不许玩忽职守。我正准备严厉惩治此贼。”
“我刚刚,听见有人喊劳民伤财什么的,是你在喊?”赵芫打马到前头,问已被押下马来的老管事。
少年打扮的赵芫披着厚实的氅衣,无害的很。
不待老管事狡辩,吴俞已经厉声警告:“老实回话!”
眼看这衣着华贵的两人身后多出一张黑脸来,正阴森森的用充斥杀意的眼睛瞪视他,老管事认出来是张俊,顿时垂下了头,老老实实地说,“靖康年间,金人打过来,官家征役夫来邢州修官道运粮,我本家的大侄没钱免除徭役,带着水粮一句跋涉,在这里啃着家里带的干粮修路。后来这条路修着修着,大侄和那些同乡一个都没能回家。”
话至此,老管事激动的昂起脑袋,怒视赵芫:“这不是劳民伤财?打仗要修路,不打仗也要修路,没钱免除徭役的人不能在家务农做买卖,你叫我们怎么活下去!”
“如今可是宣武年!当今官家文成武德,收服燕云,功在千秋,哪容得你在这污蔑!”一旁的田师中急的跳脚,可又不能堵着老管事的嘴,心里怒骂老家伙不知眼前人的身份!竟敢冒犯圣人,带累他田师中!
第117章 徭役(过渡)
田师中一声怒喝,叱的老管事又垂下了脑袋,不再分辨,脸上恐惧与不忿之色交加,更恨极了上头的大官人们。
“自古以来,百姓服徭役或为公事或为大员私事,却从没有拿过一分劳苦钱,连饭食也要自备。”
此时,却是赵芫下来了马背。
精致的靴子停在老管事下垂的视线当中,少年人清脆的声音温和地对他说:“老人家,不妨与我一同去问问正在服徭役的人,是不是如今仍要自备食粮做白工。”
老管事抬起眼皮仔仔细细看着面前的人,又是个养尊处优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心里早已失望透顶,知晓今日在大官人那留了案底,管事是做不下去了,不如走的痛快些,于是不忿道:“既然如此,郎君随我过去问个清楚明白。”
风雪初歇,路旁休息的役夫们热火朝天的又干起了活儿来。
主路上停下的车队,早有人注意到。现在车队里有人朝这里来,最外侧的几个役夫拦住了他们,问来人做什么的。老管事想不到修路的役夫对来人京是如此警惕的态度,照常理来说,每日服苦役的人早该麻木不仁了。
倒是来到近前的赵芫主动开口问道:“我见一路上好些地方都在修路,怎么天寒地冻也许不休息吗?是不是监管的官员为了政绩,不顾百姓生死,强令大家干活?”
“嚯,可不敢乱说!”被问话的役夫顿时露出惊诧紧张的神色,身旁的役夫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起来,“这几日日头好,咱们赶紧把这段路修完就能休息了,过些日子等下了雪想修也修不了。”
“这段路修完能拿完工的工钱呢!”
“是啊,虽说每日有粥喝,可哪能比得上拿了工钱回家快活。”
“这么说,服徭役者,现在不需要自备食粮,还有工钱可拿?”赵芫笑道。
役夫们乐呵呵的,“朝廷发行的工事报都说了,从宣武年开始,徭役者不必自备食粮,官府发放每日水粮,工事完工后按照市价发放工钱。要不是入冬了,咱们还吵着想多修几段路呢!”
听完役夫们的话,老管事涨红了脸,他从不知原来徭役法已经改了,原来,报纸上连这个也刊登。报纸竟真的有用。
走这么一遭,解决了老管事的抱怨,更重要的是,赵芫看到了她想看的东西——新政产生的正向效果。
繁重的徭役和赋税在古代王朝中,一直是上层和下层之间不可调和的主要矛盾,国家机器要维持运转,必须征收赋税和徭役,而其中的度,几千年来不断在更正,又不断因上层腐败而崩坏。
赵芫根据史书详细研究过这个问题,发现自夏商周始,就开始实行‘什一税’,也就是十里抽一,听起来还算可以,后世的王朝大多也都沿袭这一制度,但往往随着时代的发展,生产力提高,赋税的形式和种类也越来越复杂。
单从西周这个老祖宗身上去看,就已经发展出了九种赋税形式,田赋、人头税、商税、货税。土地这一周天子的个人财产的被按照相应的规章制度分配给庶民使用,最肥沃的土地分给七口之家,中等肥沃的非给六口之家,次等肥沃的非给五口之家。而田赋的税率高低正是根据土地的肥沃程度来征收的,肥沃的缴纳更多的税,贫瘠的缴纳较少的税。
分到最肥沃土地的七口之家必须出三个劳动力为统治者服务,也就是服徭役,六口之家二人,五口之家一人。这是最初的按照田亩数量和肥沃程度分配土地、按照人口和土地分配徭役的赋税制度。
从吃饱肚子的角度来看,这个赋税制度还挺合理的。可周王室很快腐朽衰落,诸侯群起,土地逐渐被私有化。赋税制度于是也随着诸侯的个人心意而改变,虽仍按照‘履亩而税’、‘相地而衰征’(按照土地的多少和好坏征收差额赋税),但征收的税率却不再依照‘十里抽一’的规矩,而是出现了‘十分之三’、‘十分之二’、‘十分之一’的区分。随后商鞅变法使得农民们拥有了自己的私人土地财产,进一步确立了土地私有化的制度。但是从私有化的这一刻开始,问题就来了。
阶级的天然不平等性,带来了百分百的权势不平等,拥有权势的人可以用无数种合法的手段从更低阶级的人手里剥夺他们的生产资料、资源。
一个农业国,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什么呢?
土地,唯有土地。
土地私有化、可交易化,不可避免的带来了土地兼并这个千古难题。一旦王朝腐败,统治者胡乱征收不合理的赋税徭役,百姓缴纳了过高的赋税后无法吃饱肚子,就只能拿土地抵押借贷,最终结果大多会失去土地,有钱的贵族和商人则合法的顺利兼并了农民土地。失去了土地的百姓沦为佃农,全家老小生死都掌握在地主的手中。
这个时候,大量的吃不饱饭又饱受阶级欺压的农民会揭竿而起。新的轮回便又开始了。
说实话,穿越人士赵芫当然知道怎么彻底解决这个毛病,消灭阶级和私有制,就是最终的解决办法。可即使在未来,末世之前,‘理想’也只达成了初级程度,尚在曲线的摸索之中。
现在去除不合理的苛捐杂税,以及徭役改制,已是能做到的最优解。
置身于历史之洪流当中,赵芫她也只是个人,而非神。
一个人,是无法改变历史的。唯有一群人、成千上万人、同道同志之人齐心协力,才能迸发奇迹的火花。
好在,虽不能逆天改命直接进化到未来社会,可身处北宋末年,这条件,抗金保家还是没问题的。谁叫北宋最大的缺陷就是皇帝呢。只需换个敢抗金的皇帝,什么都好说。
田师中本想让人将老管事拿下,被赶来的张俊一脚踹了屁股蹲,顿时露出满脸的委屈神色,“哎哟,老大,您踹我做甚?这老不死的冒犯郎君,我正准备帮郎君出气!”
“蠢货!”闻言张俊差点将白眼翻上天去,自己过去瞎了眼才重用了如此愚笨的人啊,干脆越过田师中,派人给老管事送了银子,只说是听闻他家中不幸,多给的工钱叫他寄给侄儿的家中去花用的。
老管事拿了银两,于是更加羞愧恭敬。
张俊背着手慢悠悠往回走,心中思忖,待日后时机恰当之时,叫人将今天的事写作美谈传扬天下,才算此事完美了结。官家既是仁君圣君,我张俊当然也是个贤臣。
回到车里,赵芫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吴俞见官家不说话,以为她因为今日之事心情不虞,低声劝道:“官家,百姓无知者众,不知兴修官道是功在千秋的好事,又不知您已革新了律令,如此愚人的抱怨实在不值得坏了心情。”
“朕怎会因为有人抱怨就置气,”赵芫掀了掀眼帘,睨了眼车前的这位殿前司都指挥使,“如果朕走到哪里都看不见抱怨,才应该生气。那说明朕的眼睛已经看不到真实,朕被架空了。”
无论是什么生活条件,都会有抱怨存在,贫穷者会抱怨,富有者也会抱怨,这是人性。
闻言,吴俞忍不住浑身一颤,先前他从未想过这一点,手脚莫名发凉。官家所思之深远,远超常人。
她,真的长大了。
成长到了身边人需要仰头才能看清的程度。
爱戴与亲近之外,敬畏无声无息的从吴俞的心底攀爬而出,恭恭敬敬地垂眸拱手,喟叹:“官家圣明。”
“这有什么圣明的,轻易想想就能明白的道理。”赵芫倒是未曾察觉到吴俞的心情,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了,转而问起军情,“北面可曾有消息传回来?”
“并无新的消息传来,”吴俞立刻答道,“但前日的军报里说完颜宗辅与完颜兀术带兵已经抵达丰州,想必很快就会到达西夏边境。”
“金国要攻打西夏了。”吴俞断定。
“如若西夏向我国求援,我们是否该出兵支援?”
车厢外寒风呼啸,车厢内静谧深沉。赵芫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茶几,杏眼微微眯起,“你说,一个国家损失了几十万的精锐战力,为什么还会急于出兵攻打他国?它的内部没有反对的声音吗?”
吴俞微微蹙眉,沉思,“按理说,一定有的。”
“而且,女真人从白山黑水中而来,人数才多少?就算战死的三十万人里头只五万女真人,他也该伤筋动骨了才对。”赵芫敲击茶几的频率越来越快,眼中光华流转,亮得惊人,“我要亲眼去确认完颜氏的皇位,是不是坐的稳稳当当。”
要知道,金国建立至今才第十个年头,而金吞并辽的疆土至今还不足五年。
它强时,无可匹敌,但它弱时,恐怕只需要孩童的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推之力,就能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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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皑皑的冰天雪地上,数十匹骏马急速奔驰而来。
上京城楼上的守军定睛望去,只见那数十匹骏马当中遥遥挥舞起一面鹅黄旗帜。
守城的女真将领立刻下令打开城门。
数十匹骏马丝毫不停顿冲入城门,一路疾驰入贤王府邸。
完颜兀术跳下马来,府中等候的猛安亲信闻声赶来,“四太子!”
完颜兀术掀开披风扔在一旁,接过下属递来的酒壶仰脖子灌了一桶,“上京情形如何?”
亲信猛安说:“陛下将大批猛安派往西夏边境,如今京师内看似守备森严,实则空虚。”
“我回来的消息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是,城楼守卫是咱们的人,绝对安全。”
第118章 金国政变
“年关将近,今年的上京城比之去年还要热闹一些,这都是陛下的治世之功。”熙熙攘攘的金国上京街头,一行勋贵装束的人缓缓走来,走在最中央的络腮胡壮汉笑眯眯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象,感慨万千。
正是当今金国皇帝的长子完颜宗磐,此时瞧着这繁华的大金国都城,他就如在瞧自己的天下,怎么瞧怎么高兴。
只有一点他不高兴,嘴角下弯说道:“陛下仁德宽厚,登基至今屡屡提拔封赏众人,甚至给我的堂兄弟们一一册封了王爵,却是忘记了我们这些个亲生的。我如今见了堂兄弟也得称声大王,真是不爽快。”
一名身披狐裘腰悬玉带的俊逸青年随行在他身旁,闻言莞尔一笑:“岳父不必不爽快,陛下迟迟不册封您,正是个好消息。”
“哦?这算哪门子的好消息?”宗磐粗狂的眉毛飞起,奇道。长久以来,他对康文菽这个女婿的好感度不断飙升,因为朝堂上有康文菽相助时,对家往往占不到上风,令他产生了某种隐晦的强烈的对朝堂的掌控感,其中滋味快乐无穷。
康文菽竟然说陛下不册封他王位是件好事,说明此事定然另有门道,宗磐目光不由期待起来。
青年悠然拢了拢袖子,拱手上前半步,轻声在他老丈人耳旁说道:“陛下在犹豫该册封您当太子,还是亲王。”
“太子!?”宗磐的神情瞬变,双眼精光四射,“你是说谙班勃极烈之位!”
定是如此,不然父亲不会犹豫到现在。
康文菽还未拿出证据来,宗磐已经无比确定事情正是像他所说的一样,此时他们虽走在闹市街头,他却也毫无顾忌,当即哈哈大笑起来,跟随在身后的近卫们讲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康文菽和宗磐两人谁都没想过掩饰。宗磐是不屑于掩饰,而康文菽,嘿,他是装模作样的掩饰。
康文菽:“几位太子终究是太祖的血脉,先一步册封诸位太子,正是彰显陛下的恩德和宠爱,足以安抚诸部将领人心,任谁来都挑不出刺。陛下对他们越恩宠,将领们就越心服口服。渐渐的,也就不会质疑反对陛下往后的决策了。”
“还要等多久,我才能当上谙班勃极烈?”宗磐迫不及待。
谁知道呢。不过康文菽不会和宗磐说自己不知道,也不会叫宗磐耐心等待,他有更好的办法献给他。
“现在您恐怕还不能得偿所愿,虽然二太子宗望死于赵宋少帝之手,连累我大金儿郎十五万,导致太祖一系力量和威望骤减,此消彼长,支持您的人变多了。但国论勃极烈宗干在内,三太子宗辅、四太子兀术在外,仍占据着大部分的声望,他们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得到无数太祖旧部的支持。”
“所以陛下不会在这个时候册封您为谙班勃极烈的。毕竟陛下也要顾及大局,免得激起几位太子逆反之心。”
“他们胆敢逆反!”宗磐怒叱,但很快又平静下来,神情变化莫测,道,“如今确国朝已经派宗辅和兀术带兵攻打西夏,此战尤为要紧。我们确要保持住朝廷的和谐稳定,不可影响到前线将士征伐。”
“是,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否则国朝威望受损,内部必会产生一波争端。”康文菽从善如流,很是公正地说道,“想来等他二人征西夏得胜归来,就能巩固住原本岌岌可危的威望。只希望到那时已经站稳脚跟的几位太祖太子,不会想起来谙班勃极烈的位置还空悬着,不会起夺储之心。”
“据我所知,太祖诸子对亶王子寄予厚望,应当是属意于亶王子的。”
此话从康文菽的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很高了。作为完颜亶曾经的家教老师,完颜宗干等人对完颜亶的期待,他最清楚不过。宗磐的神色晦暗起来,“合剌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若宗干他们当真昏了头,要将他推上那个位置,就是在祸害大金国。”如此,也不要怪他心狠了。
在至高权势的面前,亲情亦显得可有可无。更何况是隔了一辈的堂侄。
他们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却没人能留意到暗中窥伺的无数双眼睛。完颜宗磐下决心与太祖一系的兄弟们金戈相向,可他的决心哪里比得上失去了中坚力量的太祖诸子。
宗望身死,太祖系威望权势的流逝快到不可思议,往日再如何淡定的宗干等人如今也真坐不下去了。在兀术的推动下,早早于暗地里勾连起了一张大网——趁着太祖的威望还能使用,谋划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篡权夺位大戏。
本应当在主人离家后清清冷冷的王府里,此时站满了人,一个个神色肃杀,望着围坐在中央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太祖亲子。
几个太子围坐在一起喝酒,仿佛今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兄弟聚会。
酒席上寂静无声,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负责斟酒的女奴们战战兢兢,连磕碰声都不敢发出,一直到天色昏暗,女奴惊惧地询问是否点燃灯火时,喝酒吃肉的几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闷头大踏步往府外走去。他们一动,原先站在院子里如同雕塑般的女真猛安、谋克和他们的下属们也动了起来,跟随在诸位太子身后默然无声地向皇宫方向前进。
上京的冬季夜里极少有行人走动,青天白日尚可,天黑之后乱跑容易冻僵在外头。是以此时街道上黑压压的一群人影悄无声息地行进,竟未曾惊动多少百姓,即使有,只要将之变为不会叫喊的死人即可。
临街的二楼窗户忽然开了条缝隙,里面的人侧目往下一看,便脸色剧变,连忙伸手掐灭蜡烛,正是在陪官家说话的高药师、张俊几人。
高药师扯着张俊的衣服,惊悚地说:“是一支部队,不会是你们潜入上京城的事情走漏了风声吧?怎么办,在这里被抓的话,可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啊。”
“胡说,我现在的身份是正经的商人。”张俊斥道。但他也有些拿不准,在窗前静悄悄地窥伺着下方这群人马的动向,见这群人目标明确,动静极小,速度很快,不禁砸吧砸吧嘴,“不对劲,这里是上京城,金人的都城,一副苟且的做派很不对劲。”
他扭头,轻声道:“官家,您来瞧瞧这群人行事。”
在他的对面,一名编着小辫子女真人打扮的少女放下手里的酒杯,伸手推开侧边的窗户,打量着底下的场面,那一群黑漆漆的人影连个灯笼都不打,乌泱泱的从雪地里踩过,要不是积雪发出的吱呀吱呀声,简直成了一群游荡的幽灵。
少女正是赵芫,大宋的当今官家,她看了一会儿,笑了,“这么多人,宫变都足够了吧。”
宫变!?
高药师差点打翻手里的酒瓶,七手八脚地扶稳酒瓶,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官家,这,这可不能乱猜。若真有人叛变,上京城恐怕要化为一片血海,我们这群外来人第一个遭殃啊。”
“你高药师是宗干的钱袋子,何惧之有。”赵芫似笑非笑地说道。
“我哪里是完颜宗干的钱袋子,我是您的钱袋子。”满脸惊恐的高药师顿时收敛了一下演技,讪笑起来,尴尬地摩挲着脸上的胡子,解释道,“小人这不是为您的安危担忧吗,小人贱命不值钱,提头做买卖的不怕死。主子您不一样,您是万金之躯…”眼看着要夸夸其谈拍自己马屁了,赵芫冷不丁打断了他的前摇,道:“让你的探子想办法通知康文菽,阿骨打之子要造他们叔叔的反了。”
现在来不及了吧?高药师心里慌,连忙轻手轻脚地小跑出去找人。别的不说,得让康大人有所防备,毕竟大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个搞不好,能把自己这条线扯出来。
黑压压的一行人好不停歇抵达皇宫门口,守门的女真侍卫见到他们,一声不吭,大开宫门。完颜兀术深吸一口气,握住腰间的弯刀,目不斜视地大踏步率先走进去,他身后的猛安谋克们齐刷刷取出各自武器,满脸凶恶地跟上。
皇宫中起了些许骚动,很快就平息下来。
身披龙袍的金国皇帝吴乞买走出妃子的寝宫,望着门前与亲军对峙的黑压压人影,怒极反笑:“宗干,你们想作甚?”
“陛下,臣等今日前来是恳请你拟定*谙班勃极烈人选,早定大局。”完颜宗干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如今朝堂众臣如赌徒押宝,各自支持心中的储君人选,乱局已现,为了大金国的国祚能固若金汤、传世万代,我只能这么做。”
宗干:“请现在就定下谙班勃极烈。”
“原来是为了此事,”吴乞买点点头,勉力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怒骂,定定地说:“谙班勃极烈的选定已经提上日程,交由宗亲一起决定人选,你们几兄弟夜半而来未免太莽撞,就算我现在独断朝纲定了人选,明日早朝也不能服众。”
“国相和宗翰意见,朕不得不顾及啊。”
黑暗中,一直盯着完颜吴乞买看似镇定的面皮子的兀术走出来,“叔父,我们几兄弟的意思是,请你现在立即下旨宣布谙班勃极烈由太祖嫡长孙合剌继任。”他的手按在腰刀上,“如果继续拖延时间,侄子迫不得已只能做出一些忤逆的事了。”
“你敢!”站在完颜吴乞买身侧的大妃直接上前给了这个大侄子一个大嘴巴,恨铁不成钢般谴责,“你忘了太祖临终前说过的话?你们忘了,我没忘!咱们完颜家永远和睦,有什么事都商量着来,叫你们几兄弟有什么事多听听国相和叔父的意见!这些话现在被你们扔进狗肚子里去了?”
兀术猝不及防被扇了一耳光,面色剧变,但到底面前的只是大妃,他捏着手里的刀未拔出来,“今时不同往日,若父亲还在,他也会选择合剌!”
“于是你们就来逼宫?”大妃质问着,忽然一扬袖子,手掌长的匕首闪电般刺向完颜兀术的脖子。身为吴乞买的大妃可不是什么弱女子,马背上的女真人,女人亦凶猛。眼前的侄儿要来抢完颜宗磐的谙班勃极烈之位,她就干脆杀了他们。
“住手!”吴乞买大喝一声。这一声却是迟了,完颜兀术的拳脚功夫远在大妃之上,只见他后发先至抬手精准捏住了大妃的手腕,用力一折,带着她手里的匕首反向刺进了对方的脖颈。瞬时,女人脖子里喷出的鲜血浇在完颜兀术的面颊上,衬的他如同暗夜中的恶鬼。
既然动了手,就贯彻到底。完颜兀术扔开大妃的身体,整个人如离弦之箭窜到完颜吴乞买面前,弯刀出鞘,与此同时身后追随而来的猛安谋克们一拥而上,瞬时将禁卫军们团团淹没掉。
夜色越浓,血腥气弥漫在金国皇宫上空,皇城中的几处大宅终于亮起烛火。
国相府,完颜撒改老态龙钟的披着衣裳出门,见到了全副武装的完颜宗翰,宗翰沉声:“父亲,皇宫内出事了。”
“……一切以大局为重。”沉默片刻后,撒改如此说道。
什么是大局?
胜者即为大局。
待完颜宗翰带人赶到,展示在他面前的已是余下两摊烂肉的躯体,只能从破烂的着装上分辨出其中一人是当今金国皇帝吴乞买,一人是大妃唐括氏。完颜宗干和完颜兀术等人竟然将之剁成了肉泥,完颜宗翰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你来了。”一个血人走到他面前,冷冷盯着他。
“……我来了。”和血人的两只血色的眼睛对视的宗翰喉头发紧,是兀术,他身上的血,是亲叔婶的血。
两人对视了片刻,兀术抬起手里的刀,递向他,意味不明地说道:“该你了。”
宗翰沉默地接过刀,深深吸了口冷气,然后不再犹豫地大跨步走向两句不成型的尸体,发狠地劈砍起来。
不论是宗翰带来的女真人,还是完颜兀术兄弟带来的女真人,皆围站成一圈默然观看着这一幕。
直到手臂发酸,宗翰终是停手,起身气喘吁吁的回到完颜兀术的面前,“宗磐和宗固那里我去处理,其他几个年纪尚小的,你们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说完扔下兀术的佩刀,直接跨上马带人从来路离开。
同样浑身鲜血的宗干走到兀术身侧,一同望着消失的人影,道:“宗翰既已做出选择,去安排人准备合剌的登基大典吧。”
“从今往后,我们太祖一系同心同德,重铸大金荣光。”
第119章 确实闹大了
于上京城乱起来之前,康文菽已提前得知太祖诸子造反的消息,这位年轻的尚书在书房里静坐了差不多一刻钟左右,谋算着今日之后的未来。显然,宗磐是活不成了,但其作用尚未发挥至最大,自己的这手棋即将成为死棋。
放弃这盘棋回家乡去?等于白白浪费了他在金国多年的经营,未免可惜。
他取下书架上摆放的弯刀,提着衣摆快步走进马厩牵出往日只用作摆设的骏马,轻松跨上马背,从后门疾驰直奔完颜宗磐府邸。
皇宫的动静还未传过来,康文菽无端端深夜扣门倒叫宗磐发了好一通起床邪火,“你小子最好有天大的事来禀报,否则我饶不了你!”只着皮袄的宗磐盘腿坐在堂屋的炕上,气鼓鼓地瞪自个女婿。
康文菽:“岳父竟还不知晓吗,太祖的几位太子造反了。”
“什么?”刚刚端起酒碗的宗磐猛然一顿,似乎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请岳父快快集结人马,再迟就来不及了。”
死死盯着面前青年那张因为焦急而扭曲的俊脸,宗磐心思急转起来,有人造反自己不知道,反而叫康文菽一个文官先察觉?这其中是否有什么猫腻?
若消息不实,他贸然集结人马就会遭到政敌攻讦。
但康文菽身为他的女婿,无论如何也不能害了他这座大靠山。
难道是他谋划除掉合剌的消息走露,那头狗急跳墙?想到这里,宗磐猛然起身,“来人!叫麻吉召集谋克!”
瞬时,整座府邸、整片街道皆如炸开了锅般喧嚣。属于宗磐下属的猛安和谋克尽数被召集在一起,在其率领下列阵向皇宫进发。
随着大批女真士兵涌入上京城的街道,原本寂寥无声的深夜忽然混乱如同闹市,火光相继点亮每家每户的宅邸。平头百姓惶恐地躲在家中窥伺外面不寻常的动静,而达官显贵们纷纷派出家中的奴仆出去打探消息。不过家仆们鬼鬼祟祟探听消息的速度可比不上谋反者带兵冲锋的速度。
宗磐的人马没走出多远,就迎面撞上了另一波气势汹汹而来的女真兵马。
“是你!?”见到对面浑身裹在金属铠甲里的完颜宗翰,宗磐顿时面色铁青,已然预料到了最坏的可能性,但他仍抱有一丝希望,“闪开,我要进宫面圣!”
“太迟了。”面容被头盔遮挡住的完颜宗翰缓缓摇头,举起铁骨朵摇摇指向完颜宗磐,“对不住兄弟,我不能让你见到明日的太阳。一切为了朝局的稳定,不能让大金分裂成两个部落。”
闻言宗磐眼皮剧烈抽动了下,咬牙恨声:“我父乃大金皇帝陛下,我乃大金皇帝的嫡长子,宗翰你打算造反吗?现在放下武器随我入宫勤王,我可以既往不咎饶恕你的罪过!”
“我说了,你来的太迟。”话落完颜宗翰不再多言,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如炮弹般冲向对面的宗磐军,手中铁骨朵重重甩出。宗磐叫骂着抵挡住飞来的重型铁器,同样夹紧马腹与宗翰鏖战起来。
完颜宗翰的军事能力在金国排在第一梯队,带兵拿下宗磐部不是问题,但完颜宗磐和他部下勇士奋死杀敌,困兽反扑之力竟也杀得平分秋色。双方的部将皆为女真各部族最强的战力,此时却刀斧相向、你死我活。霎时间火光刀光交错,杀声喊声连成一片,一场空前绝后的金国内战彻底点燃整座上京城。
宗磐的府邸中此时情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在仔细盘问康文菽后,宗磐的妻子小唐括氏立即组织起自己的人马,准备前去助力宗磐平叛。
等小唐括氏离开了,偌大的府邸当中没了主人,康文菽缓缓来到还在熟睡的幼子床前,对守在门口的女奴说:“或许有歹人会趁着岳父不在,前来府上伤人。赶快收拾些小主人的细软,我带他出府躲避。”说着将孩子连被褥一起抱起,转头往外去。女奴慌乱了片刻,想着康大人在主人们面前的能量,便乖乖听话准备好包袱一起交到了满脸担忧焦急之色的康文菽手上,“大人,外面又冷又黑,您带卞王子躲到哪里去呢?等大王和王妃回家,我该说您和卞王子去了哪里呢?”
还回什么家啊,康文菽嘴角弯起些许弧度,温和地说:“等明日天亮了,我就亲自送卞王子回来。你们各自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吧。”
眼看康大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女奴纠结的想着自己去哪里躲藏。忽然,刚刚走掉的人转头又回来,叫了她一声,女奴抬头,一把弯刀毫不留情割断了她的脖子。
看着女奴无辜死去的不甘表情,康文菽哀叹对不住。他不得不杀了她,因为唯有死人才不能透露出他的行踪。这回人是真的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颀长身影迅速消失在漆黑的夜色当中。
………………………
天还没亮,上京城各家各户的大门就被踹得震天响。
“开门!开门!”
“搜查通缉要犯!”
赵芫留宿的商贾客栈也没能幸免,女真士兵三五成群的挨个房门踹,踹开了门,冲进去就是一通打砸,见到金银手一紧便塞进自己的裤腰带里。留宿的商贾们哪里有敢反抗的,即使在金国朝廷有靠山,经过昨夜一整夜的厮杀声,他们也不敢多嘴的。万一摆出来的靠山已经在昨夜不幸嗝屁呢?靠山嗝屁没关系,现在别把自己也连累进去啊。
几个女真士兵来到顶层的豪华包厢,刚准备如法炮制,房门便被人从里头主动打开,一个身高八尺容貌英武的壮汉立在门口目光如电扫视他们,几名女真士兵悚然一惊,下意识举起武器,却见那汉子下一秒就露出商贾的谄媚笑容,从怀里掏出铜钱:“几位官老爷,相逢即是有缘,这点铜钱你们拿去喝点热的。”
领头的女真人哈哈大笑,接过张俊递来的铜钱,然后一把推在他的胸口,往里走,“咱们奉命前来搜捕通缉要犯,你们这些行商滚一边站着去。”
推!……推??领头女真人又使了把劲儿,张俊僵笑着终于顺势‘被’推了个趔趄,一副害怕的表情央求道:“官老爷,我们屋子里可没有藏匿什么要犯啊,只咱们少东家在,她年少体弱,万万不可受惊扰。”
“叫你滚一边儿去!”女真士兵不耐烦了,几人拔出刀来比划着,见这汉子终于不敢再阻拦,顿时兴奋地冲进里间,大好的捞钱机会,慢一秒钟都该死啊!
“少东家,”张俊黑着脸走到赵芫身后,阴恻恻地盯着正在翻箱倒柜的女真人。
双手揣在绒筒子里的赵少东家则是老神在在的,轻松看着自家被抢,女真人在上京如此肆无忌惮目无法纪,可见金国朝廷当真乱成了一锅粥,怎么能不令人心情舒畅。
从屋子里搜刮到不少金银玉器的女真士兵心满意足拍着鼓鼓囊囊的衣裳,回头见到那英武壮汉和一个纤弱少女站在一块,少女虽作女真打扮,模样却白净漂亮得不像话,根本不是草原人的长相,疑窦顿生,领头女真人停住离开的脚步,问赵芫是哪里的行商。
“我们商队从西边来,倒卖的都是燕地的特产。”赵芫笑道。
从西边来,女真士兵琢磨着,原来是契丹人。如今上京城的契丹人占了人口的一半,改头换面学习女真打扮的不在少数,而原辽旧贵族们长得大多便是这般嫩豆腐似的模样。看来是他多疑了。
虽打消了女真士兵的怀疑,那领头的却仍旧不走,反而油腻腻地做出一副英武姿态靠上前来,“你们行商在上京做买卖不容易吧,本大爷乃是撒合谋克手下第一勇士,不如你跟我好,以后在这里没人敢动你们,怎么样小娘子?”
察觉到身后的张俊浑身颤动闪电般探出手掌要去抓那领头女真的面门,赵芫倏地用力按住他欲抬起的胳膊,力道惊人。
“少东家,此人留不得!”张俊涨红脸,羞愤欲死仿佛被调戏的人是他。
“哎?你做什么?”那领头的女真见状当即举起刀,“信不信老子砍了你的脑袋!”
“老子看中你家少东家是你们的荣幸,还不洗干净了送上……啊呀!”
一个人形物体直接飞出了二楼。
“什么东西?”率队走在街道中搜查宗磐余党的完颜兀术眼角余光瞥见飞来的‘巨大暗器’,‘唰’的拔出刀来自卫。
不过用不着他出手,身侧忠心耿耿的猛安已经飞出一脚将‘暗器’踹飞,“四太子当心!”
“啊——”飞出来的黑影在骨头折断的声音中又继续惨嚎出声。
“是自己人!”有人看出‘暗器’身份,上前将惨嚎的人影拖拽到完颜兀术的马下。
“大王饶命,小的是撒合谋克手下的人,小的是自己人啊!”断了胳膊又断腿的女真士兵顾不上浑身剧痛连忙喊叫道,“小人在酒楼里发现可疑人物,遭到他们的暗算,这才摔到您的面前。”
兀术精神大振,斥问道:“反贼余孽藏在此处?可看清是谁?”说着摆动手腕,身后的猛安谋克顿时冲出来将酒楼团团围住。
二楼窗户后头,张俊的胳膊还被赵芫按着,他张着嘴阿巴阿巴,“少东家,事情闹大了。”
赵芫歪歪头,从窗户缝里看见了完颜兀术那张熟悉的兴奋的脸,嗯,确实闹大了。
第120章 颠覆的火种
屋子里剩余的几名女真士兵,表情从看到少女扔垃圾一样扔掉他们头儿的瞠目结舌,演变成强烈的愤怒恐惧,拔出刀要砍杀两人,赵芫回眸似笑非笑,“我若是你们,就决不会这么做。伸手摸一摸自己衣服里头藏了多少金银财宝吧。”
“朝廷派你们出来搜捕要犯,你们倒好,抢掠百姓、调戏民女。若被四太子知晓你们阴奉阳违、假公进私可就惨了。”
金国任用汉臣居多,明面上当真按照汉臣的意见颁布了一些仁政,其中就包括善待百姓、不得奸淫掳掠等。底下的女真族人烧杀抢掠他族百姓只要不放在台面上便安然无恙,前提是,不放到台面上。
现在四太子完颜兀术就在外头,兼一群高级将领,兼无数双百姓的眼睛盯着。
显然,事情闹大了。
几名女真士兵终于想到这一点,惊惶得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继续行凶。
酒楼门前,兀术振奋的神情维持得不到片刻,就见一个眼熟的壮汉从酒楼里连滚带爬的小跑出来,一股脑跪趴到他的马蹄下,抱着他的马腿哭爹喊娘着叫冤:“四太子您可得为小人做主啊——”来人满脸络腮胡,阔眉深目,中年硬汉的风格,此时一副白莲花般委屈无辜的表情,粗粗的手指头抹着眼泪,“小人经营酒楼向来遵纪守法,招揽四方行商目的也是一心为大金国创收。嘤嘤嘤,今日那群天杀的将我酒楼的门踹开,挨个行商盘刮抢夺,日后谁还敢来我这里住宿呢?”
“高药师,”完颜兀术认出了他,“原来这间酒楼也是你的。”
高药师连连点头,眨巴眨巴眼睛:“是我的,是我的。”快看我清澈的双目,我是你哥的手下,四舍五入我是你的人。
“那正好帮我拿下要犯,”谁知完颜兀术根本没注意到他那双极尽无辜的眼睛,所有注意力皆集中在二楼的窗户口上,那里影影绰绰露出半个人影,“抓住屋子里的人!”他下令道。
“是!”一队人马由谋克率领冲入酒楼,直奔‘通缉犯’而去。
“啊!!”这时候,柔弱白莲花高药师忽然惨呼一声,整个人似乎心绞痛般倒在地上哭嚎。
完颜兀术终于屈尊降贵垂下眼皮来,冷冷盯着高药师,思索大哥的这个钱袋子在作什么幺蛾子。就算今日从这里抓到了宗磐部的余孽,高药师此人兀术仍是不会动的,没人会和金钱过不去。于是他放缓了语气:“你哭什么?我知你与通缉犯无关。”
高药师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勉力支撑了几次才爬起跪好了,“呜呜,小人不是在为自己哭泣,而是为了大金国哭泣。我大金施以仁政,政通人和而百废待兴,庶民无不称赞,商贾无不向往,金银铜钱因此而滚滚流入到上京,使得上京成为了不逊色于南朝东京城的又一神都。小人也是看中这一点,将身家性命都托付在大金的兴盛之上。”
“可今日我大金勇士所为,却叫小人窥见了国朝之弊。底层勇士不听政令,明明是搜捕要犯,执行的却是抢掠无度之事。若不及时修正弊端,恐怕人心将逝,国家的兴盛之路受阻啊。”
周围的女真人、路边的百姓和酒楼里的行商皆瞪着眼睛望向四太子的方向,此人出言不逊,四太子肯定会砍下他的脑袋以儆效尤。
所有人都认为完颜兀术骄傲不可一世且性情暴戾,以他多年来的行径来看确实是这样的人。可此时此刻,面对众目睽睽之下痛斥金国弊端的商贾,他却丝毫没有发怒的迹象,反而十分平静地收起马鞭,让身边人将那名飞出来的女真士兵带上来问话。
那女真人早就两股战战,哪敢如实托出,色令内荏地大喊:“四太子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您下命令掘地三尺把叛党余孽挖出来,我们当然得挨家挨户仔细搜查一遍。反而是那些行商有罪,他们敢抵抗肯定也是叛党的余孽!应该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斩首!”
“本王命令你们掘地三尺搜捕要犯,有叫你们掘地三尺抢掠百姓与商贾了吗?”看着眼前人鼓得不成样子的沉甸甸的衣裳,完颜兀术感觉到无比的愤怒!这里是上京,不是东京,是大金,不是宋国。抢掠宋人天经地义,那是底下人应得的战利品。可回到自己的首都照旧肆无忌惮到处抢掠,则是在掘地大金国的根基!
四太子既然表态了,身旁的谋克便上前一脚踹在那人的身上,将人踩住伸手扯开衣裳,顿时耀眼的珠光宝气散落的遍地都是,别说周围的底层女真士兵看直了眼,连动手的谋克都骂了声狗杂种,一个早上就搞到这么多宝贝!而他们跟在四太子的身边反而没机会大捞特捞!
兀术合上眼皮,冷声说:“将他押下去,按照大金律例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这是给周围人的交代,他大金国已经是个文明的帝国,而非过去的女真小部落,没有法度、规则。
此时冲进酒楼的女真士兵已经将二楼的人抓了起来,只见士兵们押解着一高一矮两名男女下了楼,向酒楼正门走来。高药师眼角余光一直在盯着酒楼方向,见大宋的官家和张俊当真被女真人抓来了,禁不住额头直冒冷汗。他听闻赵官家曾在战场上一箭射中过完颜兀术的屁股,如今两人面对面,赵官家岂怕是性命难保!
想到这里,高药师膝盖差点掉到地上,连忙振作心境,努力做出一副受天大委屈的模样,挥舞着臂膀跑到酒楼门口拉着看热闹的好几个行商冲出来,哭嚎道:“酒店里根本没有什么通缉犯,这些人都是被士兵抢劫的苦主啊,可怜天见,大家带来的金银珠宝全部被洗劫一空,很多原本要上贡给太子您的!您瞧这位,昨日还在问我怎么才能引荐给几位太子,他仰慕您多时,准备了上好的玉佛,只为在您这里留个好印象。您再瞧那位,大太子已经答应接见他,可现在他身无长物,准备的宝贝不知道被哪个天杀的借着搜查通缉犯的由头给摸走了,还有他、他、他!这可怎么办啊,大家伙儿还怎么在上京城立足啊!”
随着高药师动情的哭嚎,眼见完颜兀术没有发火的迹象,一群商贾们顿时觉得摸到了脉搏,纷纷冲到前头七嘴八舌地报起自己丢失的财宝,一个两个全是先给眼前这位四太子殿下的,“殿下,我丢的那柄玉璧是先秦传下来的宝贝!”“我准备送给殿下的金玉满堂乃绝世孤品!”“殿下,殿下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眼见酒楼门前一片混乱,带着面纱的赵芫和张俊相视一笑,张俊跳起来就往前冲扯着嗓门:“四太子殿下,我们也丢了宝物!”
完颜兀术只觉得脑子被吵得嗡嗡直响,锐利的视线在这群商贾当中一一扫视,包括刚刚被押解出来的张俊和赵芫两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人群最后面的少女头顶。拥挤的商贾们将少女的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只在晃动当中可以窥见少女细白的肌肤和鸦羽般的辫子。即便未曾见到容貌,也能猜到必然是个娇养的美娇娥。
视线在那张隐约露出一些的面容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完颜兀术才移开目光,继续搜寻宗磐部的余孽们。
美色虽在眼前,却万万比不上搜捕叛党来的紧要。
昨夜上京城大战,宗磐当场被宗翰格杀,其妻子小唐括氏于几个儿子皆被除尽。唯独一名幼子卞凭空失踪。经过搜捕,曾经支持宗磐争储的大臣和将领不少丢下家人连夜出逃,兀术断定是这些多藏起来的宗磐亲信们将卞王子带走藏匿起来。
旁的人躲起来并不打紧,完颜卞绝不可流落在外。精通汉学的完颜兀术深刻明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
确定此地没有宗磐部余孽存在,兀术当即拉扯缰绳,不准备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至于身后那群叫嚷的商贾,回头再来料理,该接纳投诚的接纳投诚,该丢给衙门的丢给衙门。
呵,还有个商贾出身的女人。
回味着人群中影影绰绰的惊鸿一瞥,竟冒出现在回头去看清那女人的真实长相的强烈念头。而且朦朦胧胧的竟产生一股奇妙的熟悉感。完颜兀术哂笑,罢了,回头将人纳到府里头便是。
争抢着在金国四太子面前露脸的商人们见正主要走,一个个依依不舍地边追边喊着自己要献宝云云,高药师从混乱的人群当中钻出来,抹着额头上的冷汗,悄悄来到赵芫面前,胆战心惊地问:“官家,您没被四太子认出来吧?”
“大概没有。”赵芫回忆了下,她专门挑了角度遮挡面容,垂下了脑袋。如果只看一片皮肤一把头发都可以认出她来,那完颜兀术得恨她恨到夜夜梦见她的脸才行。
闻言,高药师倒吸口冷气,急的抓耳挠腮,“嘶,咱还是赶紧安排路子送您出城,留在上京太危险了。”他刚才可是发现四太子一直盯着赵官家看呢,即使一时没认出来,肯定也生了疑心。
“不可,现在你只要一动,便会暴露在金国上层眼中。”赵芫否了他的想法,玛瑙似的眼眸微弯,“而且,我也想看看这场大戏如何落幕。日后的女真,是谁当家做主。”
高药师:“这,小人倒是知道。昨夜完颜宗磐应该已经身死,现在肯定会由太祖嫡长孙完颜亶上位,他背后就是宗干、兀术几位太祖之子。亶王子尚且年幼,又从小熟读四书五经,浸淫儒家之道,由他上位对您来说是件好事。”
“什么事都非必然,”赵芫摇摇头,“主弱则臣强,金国朝政则会落入完颜宗干等人手中,局面说不定比金国党政时更不利。而倘若那位即将上位的完颜亶少而有主见、有抱负,又不是一件好事啊。”
“完颜宗磐,真是死的太早,太没价值了。”赵芫揣着手缓缓走回酒楼,“阿骨打的儿子们过于敏锐,实力尚存,现在得到了最高权柄,一定会大刀阔斧进行变革。他们需要一份功绩来稳定金国朝局。”
西夏,高丽,和我大宋,谁最适合做这块踏脚石?连败于大宋,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捋虎须。高丽虽弱,却无油水可捞。只有西夏这块石头可以动一动。
赵芫的心情好了起来,看来除了燕云十六州,河西走廊也到了收复的时机。
一连数日,太宗吴乞买和宗磐部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大批文臣武将被抓或被杀,不仅他们的家人,连同各自的亲信、朋友皆受到牵连下狱,一时间上京城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许多曾经向被抓的官员送过礼物的商人畏惧至极,想尽办法谋划出城,然而他们越着急出城,上京城的戒严就越严丝合缝,连一只羊一匹马都不允许离开。
但金国上层最急迫想要找出来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连续半个月遍寻不到踪迹的完颜兀术开始怀疑是不是带走完颜卞的人已经离开了上京,所以任由他的人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抓不到卞。
而且带走完颜卞的人,完颜兀术已经有了想法,排除已经抓捕到的宗磐亲信,唯独一个礼部尚书康文菽仍旧下落不明。而康文菽府邸的人招供他在宫变当天的晚上便消失了。如此巧合的时间段,除了康尚书察觉宫变一事,不做他想。
给宗磐传递消息的人,带走宗磐最后的子嗣的人,就是礼部尚书康文菽。
完颜兀术恨得牙痒痒。谁都想不到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在这个时候成了他们的心头刺。
“侄儿拜见四叔。”正在试穿衮服冠冕的少年对大咧咧推门进入的男人恭敬行礼。完颜兀术单手扶起他,拍拍少年的肩膀,“亶儿,你即将登基为帝,就不要再向我行礼了。”
少年温驯地摇摇头,“不可,您始终是我的长辈,礼不可废。”
“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要全信,没用。”兀术训了一句,也不管少年的反应了,领他来到门口,门前站了一队壮硕如牛气势惊人的女真勇士,兀术指着他们对少年道,“这些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各部最忠诚悍勇的战士,由他们充当你的侍卫保护你在宫中的日常安危,怎么样,亶儿你喜欢他们吗?”
“四叔挑选的人,我当然喜欢。”完颜亶矜持地微笑,仔细打量着精神抖擞的众人,称赞道,“鹰扬虎视,昂藏七尺,果然都是各部的精英,四叔好眼光。”
“日后他们都是你的心腹,好好调教他们。”兀术大悦,语重心长地说,“三日后登基大典完毕,你的地位便无可撼动,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治理大金国。”
完颜亶无可置否,转而提到了另一件事,“四叔,可喜(完颜卞)找到了吗?”
提到此事,完颜兀术的好心情顿时消散不少,“尚未找到他和那礼部尚书。”
完颜亶垂眸,“不如算了吧,可喜只是个两岁大的孩子,留着也无妨。”话音刚落便被完颜兀术一句‘妇人之仁!’严厉打断,大约见他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兀术故而温和地劝慰他说:“此事与你无关,叔父们会为你扫平一切障碍,你只需要干干净净的坐到龙椅上做大金的好皇帝,让子民爱戴你,让敌人畏惧你。让太祖在天之灵为你而骄傲。”
“是。”完颜亶低声应答。
高药师开办的典当行后院密室里头,康文菽首次与传闻中的赵官家赵芫见上了面。
“草民拜见官家。”狼狈而不掩风姿的文雅青年抚手拜谒,赵芫连忙扶住他,“康相公不必多礼,这些年全靠你在金国的经营,为我大宋争取到了不少时间。”
康文菽顺势起身,和赵芫面对面站着,两只凤眼里满是笑意,“官家不怪罪我将这盘棋下死了吗?”
“怪啊,所以朕罚康相公再开一盘棋。”赵芫同样满脸笑意,轻松调侃道,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角落椅子里安详沉睡在襁褓里的孩子。意思那就是康文菽的新棋。
“官家英明,”闻言康文菽微微正色,果然官家尽管年少,心机城府却远远超过同龄人。心中有了计较,他将自己的计划大致托出,说与这位初次见面的少年帝王听,“草民打算带宗磐幼子往西北方向走,那边是蒙兀人的部落。蒙兀各部的大酋长合不勒汗曾来上京觐见吴乞买,遭到吴乞买的羞辱,对金廷心存芥蒂,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若能说服合不勒汗接纳完颜卞,日后他以完颜卞为借口颠覆金廷统治,便可使金国内部撕裂。”
“蒙兀人?”赵芫惊了一秒钟,难道是蒙古人。很快她就淡定了,因为现在的蒙古人应该还窝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尚未崛起,否则也不会被完颜吴乞买羞辱了。不过既然已经有刺探深入蒙古部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康相公此计大有可为,朕回头会派人助你在草原站稳脚跟,务必使草原部落与金廷相互消耗,最好形成长期牵制局面。”
康文菽深深瞧了眼赵官家,郑重道:*“草民尽力而为。草民观那合不勒汗有阿骨打之形影,早已派人留意蒙兀部落的情况,此去正好可以用上以前布置的人脉,成功立足的几率很高。”官家所言‘相互消耗’、‘长期牵制’,是随口而言,还是……早已探听过草原部落的实力?康文菽情不自禁疑惑起来,他们这位年少的女官家,眼睛究竟看到了多远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离开上京?朕让高药师的商队为你打掩护。”赵芫说。
“金国少帝登基当天,是离开上京的好机会。臣会乔装混入人群出城,若有商队做掩护自是更加万无一失。”康文菽道。
事情定下来了,一边旁听的张俊终于有机会插嘴,他用难以理解的眼神打量着这位长久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自己人’,“我以为你被高药师藏起来了,可高药师说你没来找过他求助。那半个月来,你带着个孩子如何躲开金人的地毯式搜索的?”
赵芫也很好奇,一个文质彬彬看着就很弱鸡的书生,难不成会飞?会隐身?
提起这个,康文菽笑了,“这便要靠臣过去经营的人脉了。”
张俊眼睛一亮:“什么人脉敢在这种情况下收留宗磐的幼子?能为我们所用吗?”
康文菽:“是完颜亶,太祖嫡长孙。”
张俊:哈?你再说一遍是谁?
赵芫若有所思,“我听说你当过完颜亶的老师。”
见赵芫感兴趣,于是康文菽细细讲了一遍他对完颜亶的了解,完颜亶年少,尚且纯真,未来有可能成为隐形的傀儡,却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可怕的金国新帝。因为如今完颜亶的纯真全依赖于他单一的生活圈子,整日唯有四书五经和君子六艺相伴,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等他接触到朝廷上的勾心斗角,权势与美**惑,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还真没法进行预判。
“朕不会小瞧他,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听出了康文菽的暗示,赵芫淡然,核弹发射器握在小孩手里,那也还是核弹。她要做的是把核弹变成手枪,再变成水枪,最后彻底化为空气。这才叫没有危险。
“官家心中有数,是草民多虑了。”
就在几人秘密商谈时,守在外头的高药师迎来了个令他胆战心惊的大人物。
女真妇人装扮的中年管事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满脸谄媚之色的商人:“那商户女,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