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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兀术夜奔

    一次破门没有成功,就第二次、第三次,安次县中的所有人紧紧盯着不断晃动的城门,心中逐渐涌出绝望的情绪。

    安次县,受不住了。

    完颜兀术的脸上也渐渐浮现满意的微笑,是时候结束了。

    然而,就当两方人马心境各自达到顶峰的时候,从燕山府的方向忽然传来了轰鸣声,地面的砂石震动起来,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转瞬而至。

    完颜兀术扭头向后方望去,此时他的心里只有疑惑,因为在他的视角来看,从后头来的骑兵除了银术可部绝无他选。

    可银术可这么快就将漷县打下来,还能空出手来安次县吗?

    这么想着,他一边安排下属催促攻城进度,一边叫亲信举起火把调转马头,朝后走了几步。嗯,借着火光确实能看见一些轮廓,就是银术可部。

    只见对面那支骑兵如风雷般踏着飞沙走石转瞬间就接近了兀术部队,他们浑身上下被铁甲包裹严实,只在身上多出了条红布。

    兀术微微皱眉,银术可他们什么时候在身上绑了红布?

    等等,为什么这支军队还不减速!

    只见夜色中的铁骑在接近此处时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如同一架巨型的战车,在兀术部队惊诧无措的注视中无情冲撞而来。

    “散开!快散开!”兀术大吼,说着带上亲兵连忙朝侧翼奔去。

    “银术可!”刚刚避让开来的完颜兀术转头刚想怒斥莽撞的来者,就见自己正在攻城的部队被几千铁骑撞了个人仰马翻,整个陷入了混乱当中。而混乱中,不知哪一方先动的手,眨眼的功夫,同样的铁浮屠互相之间就这么打了起来。

    兀术部里的女真骑兵冷不防被自己人砍了一刀,发怒朝来人大喊大叫,得到的回应是一刀又一刀,顿时也不管是不是自己人了,抄起武器就朝对方砍过去。

    安次县城墙上防守的军民们发现进攻忽然停了,纷纷探头查看,惊诧地发现下面的金军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金人内讧了?”

    “怎么回事,在诱敌吗?”

    “咱们千万不能上当!守好城门!”

    于是宋军该守城门的守城门,该守城墙的守城墙,而且城墙上的军民们就这么现在上面瞪着眼睛紧紧盯着下面金军的混战,看着看着有搬着石头的百姓忍不住悄声说道:“我看到有人掉下马被踩死了。”

    旁边人呆呆地点头,“我也看到有人被砍下了脑袋。”

    守军:“不能大意,说不定这是金军在演戏给我们看!”

    这么说完,城墙上又安静下去,众人都瞪大了双眼,仔细寻找着敌军阴谋做戏的蛛丝马迹。

    “住手!都给我住手!”被眼前一幕惊呆了的兀术来不及多想,暴怒着立刻下达命令,“萧恭呢,银术可与耶律麻五呢!把他们给本太子叫出来!”

    他的亲兵本护在他的身前,听到兀术盛怒的吼叫声,于是抽出武器,打马冲到乱战的人群前对着还在和自己人拼命的士兵就是一锤,将人砸落马下,也不管那人是死是活,亲兵们继续挥舞着武器四处砸人,“四太子有令,都住手,违令者斩!四太子有令,都住手,违令者斩!”

    “银术可、萧恭、耶律麻五出来!银术可、萧恭、耶律麻五出来!”

    完颜兀术的亲兵们卖力吼叫着,原本见上司来阻止的金兵是放下了武器的,结果他们放下武器,对面的人没放,反而趁机加紧攻势,直接将停手的女真人砍翻。

    就这么一个停顿间,兀术部便死了数百人,被攻击的女真人大怒,瞬时又冲上去厮杀,兀术的命令对混乱的战局丝毫不起作用。

    亲兵们也怒了,策马冲进人群见到不听命令的士兵就砍,一边砍一边喊住手。

    完颜兀术勒马停在侧翼,脸色铁青地看着。

    留在此时,从混战的战局中踏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朝兀术的方向而来。

    焦躁愤怒中的完颜兀术以为来人是谢罪来的银术可或耶律麻五,“你的人在搞什么!还不快叫他们住手!”

    来人带着头盔看不清面容,一只手里提着把银枪,也不说话,就这么策马不紧不慢地靠近。

    本来怒极了的兀术神经猛然跳动了下,下意识察觉到不对,这是常年在战场上养成的对生死危机感知,他倏然扭头,鞭笞着马屁股就往外跑。

    “哪里跑!”正打算靠近动手的岳飞怒喝,瞬时追击上去。

    听到身后怒声的完颜兀术脑子终于清醒过来,他妈的来的根本不是银术可部,是伪装成铁浮屠的宋军!简直荒谬至极!这么荒谬的事情居然就这么发生了!气的他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扭头去看,背后他的部队还在和假铁浮屠打生打死,亲兵也不知所踪。而追击他的宋军只有一人,冷静下来的完颜兀术顿时调转马头,拔出弯刀来,对着冲他来的宋兵冷笑,“竟如此小瞧本太子,今日就拿你的人头来做酒壶!”

    本来敌方将领扭头就跑,岳飞心说不好,担心叫这人跑脱了去,此时见对方竟然勒马转回身来,顿时大喜过望。

    对面的女真人高傲地仰起下巴,用弯刀指着他,“狡猾的宋人,报上你的名字!”

    “河北岳飞是也。”岳飞回答他,不动声色地调整姿势,蓄势待发。

    (这时的河北指黄河以北)

    不姓种、不姓姚也不是最近崛起的宗泽,无名小卒一个!完颜兀术冷哼,就是这么个无名小卒竟然打乱了他的计划,该死啊!

    完颜兀术动起来的瞬间,岳飞也动了,手中银枪舞动带起呼啸的罡风,双方呼吸间就已经交手数个回合。

    从弯刀上传递来的巨力令完颜兀术忍不住皱眉,心说宋军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个大力士,不过没关系,只要不是某个女怪物,他兀术便所向披靡!

    这么想着的完颜兀术自信心爆棚,挥刀的力度再次增加。

    然而和他对战的岳飞岂是只有巨力的常人,当初刚一从军,就以武艺冠绝河北军,被刘鉿破格提升可不是简单的事。

    只几个来回,岳飞便摸清了完颜兀术的底细,有了把握,手中动作节奏顿时凌厉刚猛起来,眨眼间便变成了他压着对面揍。

    完颜兀术狼狈地躲过头顶横扫来的银枪,头盔被扫落下马,露出梳着满头小辫子的脑袋,此时再看面前人依旧游刃有余一副要将他斩落马下姿态,不由的生出怯意。

    一对一打不过,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再打下去只能是性命被对面这无名宋将收割掉,于是他又开始跑路了。

    这回是真正夺路而逃,拼命抽打马屁股,连方向都分不清地逃命。

    岳飞不认识完颜兀术,见这女真将领头也不回地跑路,权衡片刻,还是打马回到安次县外,先将这里的几千金军骑兵收割了再说。

    完颜兀术跑了半晌,发现没人来追他,登时一口血憋在喉头,这是将他当作什么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了。

    这头混战当中,金军方面已乱成一团,他们分不清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了。

    萧恭倒是发现来的假铁浮屠身上都绑着红布,下令都掉头来打绑了红布的敌军,但是已经太迟了,命令在乱军中传不出去。眼看情况不妙,他又大喊找四太子,身边的金军们听到了于是冲进乱军中寻找四太子去。等身边还能听从指令的士兵一走,萧恭暗叫不好,又叫人回来,可这个时候,已经混入战局里的士兵哪里还能听见他的命令,全都如同泥流入海没了影子。

    “这他妈的从哪冒出来的军队!四太子人呢?”他的脑袋就别在四太子的裤腰带上,找不到四太子就完蛋了。萧恭咬牙,挥舞起大刀朝正在打女真人的岳家军冲去,作为前辽大将,武力值是在线的,冲杀在乱军中当真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

    这么一来,倒真的在其周围逐渐围拢了一批金军,形成突围之势。

    萧恭杀了半天,在乱军中始终找不到四太子完颜兀术的影子,这次奇袭铁定是次大败了,既然四太子不在,不如退避保存实力要紧,回去还有向元帅请罪的余地。现在大军陷在这里,拖下去肯定药丸。

    想好了后路,萧恭便不再犹豫,率领身边仅存的兵马朝野地里奔逃而去。

    这些人逃走,岳飞也不分兵去追他们,只确保将金军的大批人马剿灭在此。

    原野里,本已经逃出生天的完颜兀术怎么想怎么憋屈,被一个无名小卒吓跑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想,自己的数千铁浮屠还在,胜负犹未可知,怎么能抛下还没战败的军队逃跑,回到朝廷里自己会成为他人笑柄。于是跑了半天的兀术他又回来了!

    只是当他气势汹汹回来准备整合军队反击这支伪金军时,萧恭刚刚带着几百精兵逃跑,为了防止还有金人逃走,宋军直接将战场围了起来,形成关门打狗的阵型。

    满腔热血冲回战场上的完颜兀术:“……”我的精兵强将都被包圆了怎么破?

    指挥阵型的岳飞注意到战场外的兀术,诧异不已,那不是已经被他放走的金人将领吗?居然又跑回来。

    虽然搞不懂他为何跑了又回来,不过…岳飞露齿一笑,朝身边的张宪说:“现在战场大局已定,余下的敌军这里交给你和杨再兴一同歼灭。我去将那金军将领擒过来。”

    张宪应了声是,接手了指挥权,岳飞便点上亲兵十数人,向着完颜兀术的方向冲去。

    其实完颜兀术回来看到战局只不过是转瞬的时间,一眼断定金军战败无疑,他立即转身向黑暗的来路的方向奔去。

    然而他想不到,只是回来看了一眼,竟然就被宋军发现了。他已经逃了不知多久,身后依然紧紧坠着马蹄声,当他回首看时,只能看到浑身包裹在铁甲里的‘铁浮屠’如同黑暗中的野兽一样紧跟在不远的地方,他们没有喊打喊杀,只一味追来,双方的距离还在拉近,无声的杀意逼近。

    完颜兀术的额头冒出了汗水,恐惧渐渐升起,他后悔了,他不该回来的!

    第72章 受人喜爱康文菽

    原本,完颜兀术这么逃亡是没办法甩掉岳飞他们的,可坏就坏在跑了几十里地后,他们到达漷县地界,竟在这里遇见了带亲兵先跑掉的萧恭正在指挥几百骑攻打漷县大门。

    也是巧了,萧恭带人一路狂奔回来找银术可,才发现这里哪有什么银术可,只有一群县城里出来的宋兵和百姓正在打扫城外战场,他一时想不通银术可人跑哪去了,或许和他一样遭遇了宋军伏击*已经逃走?

    可看着漷县大门敞开,只有些步兵和孱弱百姓在城下,萧恭顿时蠢蠢欲动,失去安次县的功劳,拿下漷县也算将功补过啊。当即下令这几百铁浮图去上去攻打。

    见到萧恭和他的部下,已经快跑吐血的完颜兀术眼泪都要流出来,萧恭看到四太子安然无恙也是大喜过望,刚想请他来坐镇攻城时,兀术跳下马,但因为长时间紧张策马大腿抽筋直接趴倒在地上,此情此景吓得萧恭赶紧从马背上下来扶他,“四太子你还好吧?”

    “我的马不行了,给我换匹得用的!”兀术按着他的臂膀沉声说,他为了甩掉那群假铁浮屠,一开始就将备用的拐子马放掉,这才将速度拔升到了极致暂时甩开了敌人。

    萧恭一看那马正在大喘气,知道是跑得狠了,连忙将自己的备用拐子马缰绳交到四太子手中,“四太子跑这么着急做什么?”

    完颜兀术白了他一眼,“后头有人追我。”

    萧恭顿时紧张起来,“就是那些来历不明的家伙,有多少人?”

    兀术哪知道具体多少人,不过也不用他开口的,两人说话的功夫,黑暗的道路上已传来阵阵马蹄声音,完颜兀术精神一阵紧张,连忙翻身上马准备跑路。倒是萧恭拦住了他,“四太子,听声音人数不到百人,我这里有四百铁骑,足以将来犯者斩杀掉。”

    哦,说的对!完颜兀术惊醒,砰砰快要撞破胸口的心跳终于缓和下来,明显松了口气,“好好!叫你的人都过来,务必一个敌人都不放过。”

    攻打县城的骑兵们听到号令,勒马掉头而去,城门口抵抗的宋兵懵了片刻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终于有了喘息的时机,连忙退回到城门里头,重新布防。

    岳飞和他的十几名岳家军终于追到了近前,但等在这里的却是数百精悍的铁浮屠。双方都穿着相同的铁甲,骑着相同的战马,在黑暗中如同某种机械怪兽一般对峙着。单看人数差距,岳飞这头完全没有胜算,理应扭头就跑才是。

    但岳飞不,他说:“兄弟们,随我去杀金军大将!”

    这十几人的岳家军在西北时就跟随岳飞常常以少胜多打击金军,此时对岳飞的命令毫不迟疑,纷纷高声附和‘杀金军大将!杀金军大将!’,在岳将军的带领下杀向前方数百之众的铁浮屠。

    金军这边虽说有几百人之众,但有个关键的点,在于这群人都是败军之犬,在面对岳家军时本就气弱,再看对面十几人竟喊出了几百人的气势,猛兽一样朝己方扑来,纷纷露出诧异犹豫的神态。

    萧恭大怒,鞭笞着身边的下属,怒吼着叫他们上去屠杀敌人。

    数百铁浮屠于是慢慢冲了上去,气势低迷的结果是迎面便叫岳飞斩落数人,几乎毫不费力。见到领头的主将如此勇猛,十几名岳家军跟随其后仿佛历任般切开了涌过来的金军。他们根本不与金军周旋,直朝着后方指挥作战的萧恭和完颜兀术两人杀过来,一时间挡在前方的金军竟仿佛泥塑一般被接连斩落下马,恐怖的气势叫人不敢直视……

    原以为只要己方人马一拥而上,就能将区区十几个敌人踩成肉屑,却不想眨眼间局势却反过来了,望着那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死神一样的家伙,萧恭的心不禁提了起来。

    怎么回事,装备一模一样,几百人怎么可能输给十几人!

    萧恭俨然忘记了情况反转过来时,金军几千人追着大宋十万人跑的情境。

    “金贼将头颅拿来吧!”岳飞手中银枪已然沾满了鲜血,杀红了的双眼紧盯着萧恭和完颜兀术两人,双方的距离正在急速拉近。

    “不好!点子太硬,四太子快走!”被岳飞那双眼睛盯住,萧恭浑身一震,寒意从脚后跟一路窜到后脑勺,瞬时大叫着催促完颜兀术快跑。

    兀术也看出来了,几百人根本拦不住这群家伙,都不用萧恭提醒,当即甩动马鞭,跑路!这回有萧恭和他一道,两人一前一后在夜色当中玩命狂奔,连后头的金军有没有跟上来都没注意。

    直跑到天色泛蓝,远处的天空浮现了鱼肚白色,两人才堪堪逃回了燕山府外的金军大营。

    终于到了安全地带,整整跑了一夜半口水没喝的完颜兀术翻身下马,满脸虚脱之色,将马匹交给走上前来的金营士兵,大步朝中军大营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整个人直接软倒在地。

    “四太子!”

    “四太子!”

    跟上来的萧恭和周围的金兵们连忙扶起他,就见完颜兀术神情恍惚,可不是恍惚吗。数千铁浮屠跟随他出去,竟然一去不返,那些可都是金军精锐中的精锐啊!只一夜就葬送在了自己的手里,完颜兀术越想越憋屈,最后居然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被喷了一脸血的萧恭懵逼了,几千铁浮屠没了,连四太子也半死不活,这还得了,元帅哪能放过自己。一时间投靠金人后春风得意的萧恭也傻了眼。

    攻打燕山府县城的计划失败,被几千伪装成铁浮屠的宋军破坏掉了,而派出去的铁浮屠全覆没,连银术可也死在了县城门下,坐于主帅位上的完颜娄室听闻后,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安排四太子好好养伤,萧恭督战不力鞭笞一百吧。”

    得到鞭笞一百下的惩罚,萧恭大喜,连忙叩谢元帅的仁慈,高高兴兴被拉出去鞭打去了。

    一旁的完颜习室砸了手里的酒杯,满脸怒意,说道:“几千精锐居然葬送在了小小的县城战役里头!该将他五马分尸!”

    娄室握拳抵在嘴前咳嗽起来,他年轻时追随太祖打仗不要命,现在富贵修养过一段时间,身体反而不好起来,“胜败乃兵家常事,杀了他,叫军队里其他辽人怎么想,他们会害怕打仗,害怕打败仗,对士气不是好事。”

    “好歹四太子平安回来了,没给大军士气带来更大的打击。”

    除了韩世忠,宋军竟然又出现了不得了的人物,宋国难道命不该绝吗。完颜娄室猛灌了口烈酒,将肺部的酸意压下,沧桑的面容上神色阴霾。不,上天令女真人从白山黑水中崛起,就代表着天意在女真人身上,在大金身上。中原,必须成为大金的后花园。

    成功保下燕山府州县的岳家军没有停留,换上大宋军队的甲胄,进驻燕山府。

    有官家的旨意,燕山府没有任何为难就将几千岳家军迎进城中。燕山府此时的守军有郭药师带领的怨军,还有韩世忠的几千人马。

    进燕山府后的岳飞被请到了府衙里,知府郭孝友细细问过中原的局势,拿着那卷圣旨神色似喜似忧,“我辜负了官家啊。”

    “郭相公在此守住了燕山府已是莫大的功劳,官家不会怪罪您的。”岳飞拱手说道。他并非恭维,燕云此时正是直面金国的第一防线,在诸多不利因素下能守住燕山府是很大的功劳。

    郭孝友摇摇头,将圣旨收入怀中,不再提此事,转而说道:“现在完颜娄室带着十万大军堵在燕山府外,诸位将军可有计策应对。”

    “以燕山府的防御能力,守城绝没有问题,但我们必须防备金军在久攻不下时失去耐心,转道南下攻打霸州,霸州的守卫比起燕山府就差太多了,一旦遭遇大股金军攻城,很有肯可能会破城。”韩世忠道。

    岳飞初来乍到,倒是没抢着发表意见,将目光投向这里的燕山府二把手郭药师,众人视线都瞧过来,郭药师不得不开口:“金军数量两倍于我们,恐怕不能力战,不如先拖住金人,再派人向朝廷索要支援,等朝廷大军一到,金人自然望风而逃。”

    想不到郭药师竟是如此提议,岳飞眉头微皱,稍微明白了点郭药师此人的性情。

    似乎是察觉自己的说法有涨他人士气的嫌疑,郭药师立刻又说:“常胜军在燕云对抗金军日久,早已疲惫不堪,如果能有朝廷的大军支援,定然能士气大振重整旗鼓。”

    这是在给自己丢失滦州和蓟州找补,本来五万的怨军对金人十万大军,失败没有什么可羞耻的。可那是在没有对比的情况下。现在朝廷派来了两个年轻将领,都只用几千人打败过数倍于自己的金军,这便让郭药师脸上瞬间无光了。

    他五万人打不过十万金军,可韩世忠和岳飞只带着几千人就能打胜仗,简直是在打脸。郭药师心中不满,却又无处发泄,他望向坐在上首位置的知府郭孝友,心中有预感,一旦此战任由韩世忠和岳飞打赢了,郭知府肯定会想办法向新官家上书剥夺自己的兵权和地位,而奖励给这两个汉人将领。

    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上首,等着郭孝友说话,他整了整衣袖,在桌案上摊开一份信纸,说道:“这是从金国上京传来的消息,金人对此次的南下抱的是万无一失的态度,我想,他们不会留下燕山府这么大个漏洞在后方威胁金军后路,所以完颜娄室的大军才会停留在此。”

    “这一回,金人的目的是一寸一寸占领大宋的土地啊。”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周围人神情更加严肃起来,大宋境内的乱局还没有平定,宗望十五万大军在西北作乱,西夏军入侵大宋边境,完颜娄室十万大军鲸吞燕云,三方乱局,朝廷能给予燕地的支援可以有多少呢。

    要知道在太上皇时,大宋多年来积攒的军备就已经被挥霍一空,到了前任官家那,又断送了一波,北地的家底几乎被掏干净,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只剩下人还在。可官家总不能直接将北地的百姓打发来燕云送人头吧。

    “我等不能在此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出击,消耗金军的有生力量,我认为他们陈兵燕云必然也遭受了来自金国朝廷的巨大压力,只要不断消耗他们的实力,就能从根本上动摇金军的根基。”见气氛低沉,岳飞起身主动说道。

    他猜的没错,金国第二次南下的战果根本没有达到预想中的结果,历史上的金军二次南下,几乎将两河地区扫荡一空,将最富庶繁华的东京城、京畿路诸州的粮食、财物、人才全都掠夺回到大金国去,打仗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财富,越打越富。但这一回,因为在东京城受到严重打击,金军没有时间停留在两河地区攻打顽固防守的州城,根本没能获取到足够的财富,就急急忙忙地带领二圣和他们的宠臣们回到金国。

    甚至完颜希尹和活女等重要官员皆在此次南下途中战死,金国朝廷对此震怒不已,明明欺负的是个走路带喘的病患,结果揍了几拳发现自个还挨了打,虽然从对方身上吸了不少血过来,连它老子爹都抢过来当牛做马了,可对方有一整个金库,他只抢了九牛一毛,这怎么能忍!

    打!这回老子要认真了!好好的打,直接将南朝这头病入膏肓的龙给吞吃入腹!

    可是失去以战养战的路子,金军同样得吃喝拉撒,同样得从朝廷拨款下来,如今金国还能上下一心全是因为暂时还有之前从宋国敲诈来的赔偿金可以用于发放军饷,但如果完颜娄室不能在赔偿金用完之前打下燕云长驱南下,金国内部的财政便会吃紧。到时候,朝堂上会是什么光景就不好说了,毕竟金国的内部也分很多派系的。

    上京城中。

    高药师提着笼子,喜滋滋地走入一座精美的汉风府邸,这里头住的是当今大金国新上任的礼部尚书。

    仆从领着他来到园林院子里,这里假山花园小桥流水布置得十分讲究,中央的八角凉亭里坐着两人正在吃茶下棋,高药师眼睛一亮,提起笼子屁颠屁颠地小跑上前,弯腰打招呼:“大王,康尚书!能在康大人这里见到大王真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人做梦都想瞻仰您过人的风采。”

    坐在凉亭里的人正是当今朝廷中汉臣的新贵,这座宅子的主人康文菽,另一人则是大太子完颜宗干,因为阿骨打的弟弟上位时册封了宗干为国论勃极烈,现在大家都称呼他为大王,以和其他几位太祖之子作为区分。

    完颜宗干在灭辽后因脚伤退居二线,现在在朝中任职掌管国家大事,平日里像高药师这样的商人无论如何也见不到他的,所以高药师表现得如此激动万全符合常理。

    宗干听说过这个来往于两国倒卖宝物的大商人,他饶有兴趣地问:“你来见康尚书做什么?”

    高药师咽了口口水,将手里的鸟笼呈上去,谨慎地说道:“小人不敢欺瞒大王,手下人在山里寻得了一只罕见的白雪海东青,听闻康大人想有一只自己的海东青,就前来献宝了。”

    海东青是女真人的伙伴和珍宝,越是雪白的海东青越珍贵,因为可以在冰天雪地里更加顺利地捕捉到猎物。而高药师找到的这一只,竟然是浑身毫无杂色的纯白海东青。

    “果然是珍宝!”连完颜宗干也忍不住坐直身子,稀罕地打量起来,他感叹,“想不到康尚书竟然有这么大的运道,能得到如此稀世珍宝。”

    “我哪里会养它呢,不过是为了借花献佛罢了。”康文菽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被这只海东青吸引的样子,反而很淡然地说,“大王今天在这里,说明它的主人不是下官,而是大王。”

    闻言,完颜宗干抚掌大笑,赞叹,“康尚书果然讨人喜欢,我算是知道宗峻家的小子为什么见天的往你府上钻了哈哈哈!连我也忍不住喜欢上你了!”

    听到这样毫不吝啬的夸奖,康文菽依然神情谦和,没有骄傲狂妄的模样,智达性轻的文士风雅一览无余,任和谁交往都能令人如沐春风十分舒适,“亶王子喜欢读书,下官只不过能够时长为他解开一些疑难问题而已。”

    “算了,我也只是替宗峻来一趟,既然亶出门是为了学习,就没什么好担忧的。”完颜宗干的注意力已经放到了笼子里,“这只海东青还认生吧。”

    “是是,还没有认主人。”高药师连忙应道。

    宗干更满意了,提着笼子有些迫不及待,“本太子这就走了,不用送。”

    说不用送,康文菽依然送人一路出门离开,直到马车远去,他回到园子里,才重新换了副表情,对依旧殷勤的高药师道:“燕地有消息吗。”

    高药师眼珠子左右转动观察着,没有第三人的影子,才从袖子的夹层里抽出条拇指大小的纸筒递给面前的人,“这是郭相公的回信,十分艰难才传出来,战局很吃紧。”

    康文菽抽来看了眼便将纸条捏碎收起来,“我知道了,最近不用传信,你不用再来。”

    高药师干这行也知道利害关系,听他这么说就猜到这位康大人可能要发力了,于是连连颔首表示明白,“我出去就给上京城的贵人们都送份礼物,绝没有人会注意到您。”

    出了康府大门的高药师果然开始花蝴蝶似的四处显眼,在上京城中再次引领时尚风潮,受到诸多贵族的追捧喜爱。

    郭孝友递来的信息并没有说明燕地的战况,只说请康兄尽可能发展自己的力量,准备随时在金国朝堂趁机发声。既然能在这个时候传话来,说明所谓的契机已经不太远了。

    至于发展什么力量,当然是主和派的力量。

    对宋是战是和,亦有派系。曾经的金国贵族们以为大宋强悍不可战胜时,便从上到下,无一不主和。

    当然,那时候的主和派,和今日康文菽要组建起来的主和派不是同一类型。大宋的朝堂能被主和派搅风搅雨,金国的朝堂自然也能如此。

    想到这里,康文菽于是从自己的藏书中抽出一本,叫人送到五太子宗峻的府上,“这是前唐诗人李白游记的抄本,直接送到亶王子手上。”

    完颜亶,完颜宗峻嫡长子,完颜阿骨打嫡长孙。看着奴隶离开的背影,康文菽负手而立,笑容浅淡。

    只要给他充足的时间,掌控朝堂只是水到渠成的事罢了。

    怕的就是时间不够啊。

    第73章 搅乱金国朝堂

    完颜兀术被送回上京来修养身体,众人都过来探望过他,毕竟是为了大金打仗搞成了这副模样,在大家眼里,现在的兀术多少算是因公负伤的英雄人物。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有多憋屈,根本不是打仗打伤的,而是气出的病来。

    西路军一直无法攻破太原已经令上京颇有微词,燕云东路军又传来作战不利的消息,加起来在金国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宋国虽富,军队却孱弱不堪,连战马都没有,前线究竟是怎么输的?”尚书令完颜宗磐主动提起了战事,神色颇有几分不满,“我大金三十万铁骑,居然连城都破不了,二太子在太原已耽搁了几个月之久,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出现这样的战果,难道不是前线的将领对敌人的判断产生失误了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没有能打垮敌人,宗望和娄室做的不够好。”

    没想到完颜宗磐竟然将矛头指向了威望很高的二太子和娄室,朝堂上的声音豁然一清,与娄室交好的宗翰为其辩驳说道:“燕云历来有天险可守,易守难攻,而且又是宋国皇帝曾经驻守过的地方,必然被倾注了全国的资源,攻下这里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很正常。”

    宗翰说着瞥向理直气壮站出来的宗磐,“娄室将军打仗,有什么可质疑的。”

    那是大金的战神,出道至今未曾一败。

    周围的宗室们纷纷点头,表示宗磐应该再等等看。完颜宗磐的胡子吹了起来,瞪起眼睛,“就算娄室大军攻打燕地有理由耗费时间,可宗望的西路军总没有吧。打了这么久,朝廷都快发不起军饷了,他有交出什么好看的战报吗?”

    他的目的本来就为了弹劾宗望,娄室只是顺带上的。完颜宗磐身为现任皇帝吴乞买的嫡长子,对皇帝宝座当然很有想法,而身为太祖皇帝阿骨打的儿子中最有威望也有兵权的宗望与他天然便是两个派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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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皇帝吴乞买前段时间按照兄终弟及的传统将谙班勃极烈的位子册封给了完颜斜也,但是这位五叔眼看着身体不好,说不定哪天就嗝屁了,到时候储君的争夺还得在现任皇帝与阿骨打诸子之间产生。

    如此,宗望既然当了西路元帅主战,宗磐就要当个主和派,而且他的理由也很充分,“现在宋国的军队战力不明,我们应当停一停,将这些问题摸清楚了,再决定攻宋的战术。”

    “尚书令大人所言有理,臣以为如今的大宋官家与往日皆有不同,她所任命的官员和将领也是曾经的大宋皇帝不曾重用过的人,确实应该将这些人的底细都调查清楚,做到知己知彼。”中书令韩企先说道,他不是因为站队宗磐而这么说,仅仅因为他发现大金的战局陷入了困境,这是以前所不曾发生过的。说明大宋内部一定产生了某种变化,他认为此时不能一味强取,应当智取。

    太祖在时,将‘以议和而辅战’的战术运用得炉火纯青,韩企先觉得此时也该用上议和的手段了。

    主和派也是有区别的,真正从国事出发的主和派是那种‘先议和,猥琐发育,然后将敌人一棍子打死!’,这是韩企先这类人的主张。

    还有一种主和派,从个人利益出发的‘不管对不对,反正议和就对。’,这种很容易变成投降派,不管国家怎么样,反正不准打仗花钱,影响自己享受荣华富贵,就算国破了,自己还能转投对家重新当大官。大宋的主和派多为此类。

    韩企先是燕京人,世代显贵,金灭辽后,他就应招来到了上京做官,为女真人服务。大多汉臣在宗亲当中总会表现得自己很中立,不会偏向谁,而他们又很会做实事治国,导致完颜家的宗室们对汉臣尤其是像韩企先这样世家出身的汉臣意见十分看重。

    想不到韩企先会倒向主和派,朝堂上的宗室们神色各异,如今的金国朝堂主和与主战同样泾渭分明,和阿骨打在世时可不再相同。

    宗磐的谏言看起来和韩企先的十分一致,不由令人怀疑是否韩企先这样的臣子已经选队伍站了。原本中立的宗室们顿时闭紧了嘴巴。

    果然,被宗磐拉出来批判的宗望一系立刻有人站出来驳斥了,正是回上京修养来的完颜兀术,只见他怒视宗磐,“二哥一人在西北拖住了大宋的全部精锐兵力,种家军、折家军、杨家军都在西北!还有西北常年设置的各大厢军!你是瞎了狗眼看不见,还是装傻充楞?”

    “你说什么!”竟敢当中辱骂自己,完颜宗磐立刻路齐了袖子朝完颜兀术走去,完颜家的这一代宗亲们都是从战场上厮杀过来的,各个壮硕如虎狼,撸起袖子瞪圆眼睛就能杀人那种。此时更年长的宗磐气势汹汹地朝兀术而去,周围宗室们都没反应过来。

    金国的宗室还没有发展出劝架的传统。

    倒是朝堂里的汉臣们着急得大眼瞪小眼,特别希望有人赶紧阻止这场争斗,诸位完颜们,你们没看见宗磐和四太子要自相残杀了吗?

    “我问你是不是瞎了狗眼!我二哥在前线为大金攻打南朝,你在后面污蔑他,你安的什么心!”完颜兀术一看宗磐的架势,立刻也火大起来,撸袖子顶了上去。

    眼看两人就要在朝堂上大打出手,汉臣当中的康文菽走出来,温文尔雅地向上方拱手:“陛下,宗磐大人与四太子所言各有各的道理,都有商榷的余地。既然问题已经提出来,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谈谈对宋国是战是和。两位大人一个是陛下您的孩子,一个是太祖皇帝的孩子,应当和睦相处啊。”

    在一众不敢出言的汉臣当中,康文菽的发言一下子使他鹤立鸡群起来,尤其是这位年轻的礼部尚书举止谈吐在两个大打出手的完颜氏对比下,更凸显出温雅与睿智,坐在上首的吴乞买顿时皱起眉怒叱道:“要打架出去再打,这里是朕的朝堂!打打闹闹像什么样!”

    被皇帝训斥的两人吹胡子瞪眼悻悻分开,分站两侧,显然梁子就此结下了。

    吴乞买冰冷的视线从二人身上挪开,看向汉臣里勇于劝架的礼部尚书康文菽,“康卿你觉得宗磐的谏言如何?”

    康文菽的形象一向是单薄而俊逸的,此时吴乞买谁都没问,专门提问他这个礼部尚书,显然令他十分受宠若惊,隽秀白皙的脸庞上露出诧异和无辜的表情宛如一朵白莲花,但他显然是有担当的,振袖拱手道:“我只是小小的礼部尚书,本不该在这样的大事上妄言,但陛下既然问我,我也只有实话实话。南朝的军力确实差劲,从先前两次南下时对方丝毫没能有效反击就印证了这点。”

    众完颜氏的宗亲们纷纷点头,确实,宗翰的东路大军都安然来回四趟了。不怪大家都想南下,谁叫富庶的宋国这么弱呢。

    “但此一时彼一时,就像韩大人说的那样,南朝的新官家和过往的官家性情大相径庭,做出的政略决策也全然不同了,”康文菽话锋一转,赞同了之前韩企先的观点,说着他向站在汉臣前列的中书令韩企先拱了拱手以示敬意,得到了韩企先赞赏鼓励目光的回应,继续说道,“过去南朝的教主道君皇帝宠幸的都是奸佞之辈,所以军队腐败衰弱,先后输给了辽国和我们大金。后登基的道君皇帝赵桓虽然任命了一些能打仗的官员,但赵桓本人胆小如鼠,所以最后还是主动向大金投降了。我们的大军得以掳获二圣,与这两位的无能脱不开关系,”

    “但现在的赵官家是武德帝姬,她的名声大家都知道,非常暴躁冲动,在燕地时就强硬地与二太子作战。现在她当了南朝皇帝,强硬地举全国之力与我们死磕就成了必然结果。南朝毕竟富庶,人口众多,一旦举国对抗大金,对战局显然很不利。”

    康文菽适时地露出了对南朝新官家的蔑视神色,让大家看清楚他是个坚定的传统文人,又道,“依照下臣的看法,我们应该暂时避其锋芒,不要在南朝皇帝势头最盛的时候出击。她毕竟是帝姬出身,就算天赋异禀勇猛异常,可到底没有经历过正统的教育,只要我们没有步步紧逼,让她自己在朝堂上胡乱施为,届时南朝自乱矣!”

    康文菽的角度给金国朝堂的众人打开了新思路,对啊,武德帝姬她是个女人啊,而女人在宋国能学习到什么呢?反正肯定学不到治国平天下的知识,没人会教她们这些东西。

    中书令韩企先赞同这个观点:“宋国的女子学习的知识大多在于如何相夫教子,而武德帝姬则更差些,她年纪很轻,十岁就巡抚燕云,根本没正经读过几本书。能登上皇帝宝座,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宋国的皇室被我们全数掳走,没有其他人选在。”

    “哼!”听到这里,完颜兀术忍不住冷笑起来,“你们以为一个没读过几本书的大宋帝姬能接连挫败大金铁骑吗?你忘了挞懒和希尹都是死在她手里的吗!”

    “四太子想岔了,臣没有否认武德帝姬打仗的本领,也没有小看她的意思,只是打仗有天赋可言,就像诸位大王与宗亲,天生就懂得打胜仗的本领,”韩企先为自己的观点辩驳,“但治理国家与打仗并不是一样的事情,智慧如太祖陛下,也在收纳辽地后广招贤臣,鼓励宗室们学习治国之策,由此可见政治智慧的重要性。”

    韩企先的意思很直白,太祖皇帝和在座的各位都很会打仗,可还不是得招聘能治理国家的汉臣来帮忙,还不是要学习汉家文化才能治国。只是他嘴上得说的漂亮,夸赞都是太祖阿骨打的智慧。

    他这么说,完颜兀术也没办法反驳,因为阿骨打从小就为他安排了汉人老师。

    但他总感觉赵芫不是汉臣们口中什么都不懂的普通女子,他皱眉道:“武德帝姬巡抚燕云的时候,燕地的百姓无不推崇她。”

    “应当是燕山府知府的功劳,”康文菽温和地说,“那知府郭孝友是宣和五年的探花郎,郭氏家族三朝宰相的故事我是听说过的。”

    “有这样的家风,能治理好燕云便没有疑问了。”众人纷纷赞同这一点。

    完颜兀术还是觉得有问题,可又找不到质疑的点,只好强硬坚持道:“大金已在攻宋上投入极多,现在议和退兵没有任何好处,士兵们的奖赏从哪里来。”

    说的很有道理,女真人打仗一向靠的就是奖赏制度,现在没有从宋国身上咬下一口肉来,拿什么喂养底下奋死的勇士们?总不能从大家自个的兜里往外掏钱吧?他们可不愿意把吃进肚子的好处再吐出去。

    于是究竟是战是和,金国朝堂就这个问题陷入了长久的拉锯战中。

    康文菽因为在朝堂上与中书令韩企先和尚书令宗磐的意见相合,先后获得了两人的好感,韩企先觉得这人年纪轻轻就登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确实有几分见地在,私下里打听他的背景,有意交好。

    康文菽准备的身份是辽国康氏的子弟,但康氏在辽的名声不显,韩企先打听完只知道确实有这么一支,不过他又不是为了查户口,知道康氏家族祖上乃商王朝的康叔就足够韩企先放心了。在他眼里,康文菽是千年世家的后人,又与自己同出自辽地,现在政治观点还一模一样,这样的人才不趁现在交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金国的朝堂里,汉臣也分派系,除了各自的完颜家宗室的靠山以外,还有出身地的区别,同出自一个地方的汉臣天然就互相有好感。随着金国大军南下侵宋,金国的朝堂上也逐渐出现了来自中原的汉臣。

    就比如随着二圣一起被宗翰掳回来的汉臣们,此时不少都进入了金国的朝堂,今日的和战之争,有资格站在议事厅里的中原汉臣看得那叫一个热血沸腾,这是他们的看家本领啊!

    奈何他们从中原过来的时间太短啦,还没人能*得到重视爬上高位,今日没有机会发挥自己的本领,真是遗憾极了。

    康文菽得到韩企先为首的汉臣递出来的橄榄枝,自是欣然接受,小团体一下子扩张了一倍不止。在此之前,他已经交好了许多人,只是那会儿大家都不带政治立场,现在所在的小团体则可以真正称之为党朋了。

    最妙的事在于,小团体的主导者另有其人,康文菽混在其中不会引人注目,而且他向来表现出的特质就是长袖善舞爱交朋友,从宗室到汉臣,任谁都能说上两句和善的话,可以算是朵异常美丽的交际花or交际草。

    在一起谈论了一段时间政见和学术上的问题后,韩企先就对康文菽表现出相识恨晚来,甚至在喝醉酒后捧着康文菽的手哭诉自己的女儿已经嫁给他人,否则一定和康氏结为秦晋之好……

    康文菽实在俊朗,学富五车,出身又好,这时候大家都是讲究血统的,祖上当过大官的便和普通农人不一样,更别说祖上当过王爵的人。

    完颜宗磐对这个在朝堂上符合自己政治需求的礼部尚书同样很欣赏,几次邀请他到自己的府邸上玩耍,听说韩企先后悔没能招康文菽当女婿,宗磐便起了心思。

    他心底里看不上汉人,可大金国治理国家离不开这些人是真的,而他想要得到那个位置,也少不了汉臣的支持。他需要一个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的有极大潜力和利用价值汉臣代表,中书令韩企先太老,知枢密院事刘彦宗老婆太多,都不如礼部尚书单身贵族来的妙。

    时间进入十月,燕地依然没有传来漂亮的战报,朝堂上对于和战的争论于是愈发激烈起来。

    这日,康文菽到完颜宗磐的府邸赴宴,在宴席上,宗磐便向他引荐了自己的女儿乌春,宗磐有九个女儿,这位乌春的生母本是女奴,养在主母的名下。

    听到宗磐要给自己安排老婆,康文菽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忙道谢。

    “听人说,你在教导合剌汉书,”完颜宗磐问起了此事。

    康文菽实话回答:“是,亶王子聪慧,十分喜爱诗词歌赋,学的很快,上京城的孩子们还没有谁能比亶王子学的更好。”

    “学那么多汉文有什么用,”宗磐诧异,顿了片刻嗤道,“你现在站在我这边,宗峻恐怕不会再叫你教导合剌了,以后就不用再去他府上。”

    “若五太子真的心生芥蒂,我便不去了。”康文菽从善如流地说。

    完颜宗磐对这个准女婿的听话感到满意,自觉得到了个不错的帮手,转头继续攻讦宗望,满心扑在政治斗争里头。

    谙班勃极烈完颜杲病重,顿时给金国朝堂带来了更大的冲击。

    完颜杲也是个坚定的主战灭宋派,即使病重了,也依然向吴乞买进言,一定要继续支持宗望和娄室南下,他快死了,更加看清楚大金的下一代将才凋敝,着急彻底吃掉宋国以绝后患。

    “国朝派去中原的细作在河北和西北,以及京畿路周围勘查那里官员情况,得到的反馈都是对赵宋官家的埋怨,赵芫在南地一连杀死数十名官员,已经得罪了天下文人,现在就是攻打他们最好的时机,陛下不能停战啊!”完颜杲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到朝堂上谏言,因为他的身体情况,吴乞买也不好反驳他,只能答应继续给东西路军加大支持力度。

    完颜宗磐事后大骂,在他看来,这就是站在宗望那边的意思,老东西自己快死了,还要干涉下一任谙班勃极烈的人选,好生气!

    不过也确实没办法,宗翰不站队,而眼下军队中掌握实权的将领有一大半是宗望的人,单看兀术两次在战场上失利,娄室还好声好气送他回上京修养,就知道太祖一脉的势力究竟多么根深蒂固。

    这头前脚和完颜宗磐眉来眼去勾搭上的康文菽后脚就去探望了八岁的完颜亶,完颜亶对其父亲宗峻说,满朝的汉臣,只有康尚书有资格来教导他,其他人的文采都比不上康尚书。

    在朝堂上没有太大存在感的完颜宗峻是个直肠子,根本没感受到诸位的激烈争夺,他打仗不行,治国也不行,于是在教导儿子这方面很下功夫。父亲阿骨打说治国最要紧,他就给儿子找来很多有学识的汉人老师,康文菽只是其中最受儿子喜爱的那个。既然儿子指名点姓要礼部尚书当老师,完颜宗峻便依他的意愿。

    于是,当完颜兀术到弟弟府上探望大侄子的时候,就见到和主和的礼部尚书学习诗词歌赋表现得很开心的大侄子。

    完颜兀术打仗确实比不过兄弟,但政治直觉绝对在兄弟里数一数二,见到大侄子亲近康文菽,他当即就去找宗峻问询,得知是亶儿的意思,兀术沉思过后没有当面说康尚书的坏话,而是回去开始物色有名望学识的汉人文臣起来。

    提起名望和学识,从大宋东京城掳来金国上京的这批文臣们便进入了兀术的视野。

    原本在金国备受鄙视的何矯、梅执礼等人终于迎来了曙光,听闻四太子为亶王子找老师,而完颜亶竟然是完颜阿骨打的嫡长孙,这可是能争夺皇储的关键人物,众人纷纷使出了十八班武艺。

    治国他们不一定能行,但展示文学素养,绝对不输任何人!

    那谁,礼部尚书康文菽,区区前辽文士,听说连进士都没考过,辣鸡一个!也就是比他们先被俘虏来金国,占了来得早的便宜,否则哪有上位的机会!

    何矯等人极尽所能的蹦跶,康文菽看在眼里,反倒不生气,甚至他还有意配合了几回,和他们争论过学术问题,硬生生给这群新来的汉臣们拉起来了不少热度。

    不是因为这些人来自大宋,使康文菽产生了好感。而是因他觉得如今的金国朝堂,还是不够乱啊。

    有宗磐和宗望两方争夺储君位置的派系,还有宗翰立场不明的派系,三足鼎立,反而平衡了朝堂,倒不如再引入一股势力。而这些从大宋来的人天然会拉帮结派,有着根深蒂固的党朋思维。只要他们进入了金国朝堂,便会自然而然地鼓动起党争。

    金国的一代们还活着的时候,或许看不出问题,二代,三代呢?

    霍乱的根基已经种下,需要耐心地等待开花结果。……

    第74章 南升北坠

    随着时间的推移,北方的气候逐渐转冷,农人们紧着时间,赶在十月里收割完农作物。

    虽然今年的粮食丰收,燕云各地的百姓们却忧心忡忡,生怕战火席卷到自己的家园,但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私下里祈祷战事顺遂。

    田野里翻动着土地的农人们休息时,坐在一起议论着外头发生的大事……

    “听说前线打到现在还没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稳下来,唉。”

    “咱们这里有小太尉镇守,金人又没有兵临城下还好些,燕山府那边境况好像很不好,十几万金军围在那边攻打。”

    “辽国遇到金人都溃败了,大宋能撑多久?”

    “辽怎么能和宋国相比,辽国的将领只知道卷铺盖逃跑和举白旗投降,官家来燕云时却将金国二太子打跑了!”

    “可官家现在不在燕地这里,而是坐在东京城的皇宫里啊。”

    刚刚还激烈讨论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大家的脸上都有着忧虑,又有些麻木。

    他们议论这些有什么用呢,金人打到这里的话,也只能流亡罢了。

    只是官家之前在这里给大家分房屋田地,让人产生了更多的期盼。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真希望大宋能打赢啊。”

    是啊,谁不希望大宋能赢呢。辽还在时他们没有地可种,金人来时抢夺他们的家产杀死他们的亲朋,只有大宋官家赵芫给他们分了地。但凡有一点机会,百姓们都指望着赵官家赢下去。

    西京城中的某处牢房里。

    被人遗忘在这,关了不知多久的前任金国西京留守张浩,坐在牢房中能观看到天象的位置,一动不动。

    金国的狗官神神叨叨的,看守牢房的狱卒对张浩这个状态已经见怪不怪。

    但最近这段时间的张浩似乎情绪急躁了很多,常常在看完星星之后整夜在牢房里踱步。今日张浩又跑来扒着牢房柱子怼他们说想见大宋官家,吃酒的狱卒们自然懒得理他。

    上回这个人如此急躁,吵着闹着要出去还是几个月前,他说大宋的帝星坠落,大宋药丸,快放他出去还能救西京城众人的性命。

    结果呢,二圣确实北狩了,可他们武德帝姬阵前登基,兴仁府一战歼灭完颜兀术五万大军耶!

    可见这神棍有点本事,但不多,自那以后他再说什么狱卒们都懒得理睬了。

    “我有要事需要面见官家,求诸位通融向西京留守禀报。”张浩见狱卒们只顾着喝酒,更加着急,“我还有些金银财宝埋藏在地下,只要诸位帮忙通传,我就把埋藏的位置说出来。”

    原本假装听不见张浩声音的狱卒顿时起身,“你有什么事要见大人?”

    “事关大宋国运!刻不容缓!”张浩高声喝道。

    狱卒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过既然张浩说可以得到他私藏的财宝,狱卒们便帮他跑一趟。

    知府王安中接到狱卒递上来的话,十分无语,本不愿意理会。但想到这个人确实有点望气的本事,秉着某种小心思,还是让人将张浩带到府衙来见上一面,他要亲自问问张浩究竟算到了什么。

    说起来,王安中还是赵佶派来的,当初来燕云问罪武德帝姬赵芫时,哪里想得到世道竟然变的这么快,一年不到的时间,换了三任官家。二圣北狩,小帝姬居然登上了皇位。

    王安中他慌啊,他迷茫啊,自从武德帝姬登基的消息传来,他对镇守在西京的姚平仲放任自流了,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会时不时挑毛病给姚平仲找麻烦,想将他打压下去。

    现在,他恨不得把知府位置让给姚平仲来做!

    张浩说有事关大宋国运的消息要禀报,王安中就想偷偷听听看,在赵芫治理下的大宋运势怎么样,好调整自己的政治步伐。

    见知府相公之前,狱卒特地将张浩收拾干净,于是等王安中见到人时,便是个精神奕奕胸有成竹的前西京留守,甚至因为有神棍滤镜在,还似乎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两人一照面,王安中还没说什么,就见张浩快步冲到近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说道:“大人请告诉官家,张浩愿意归降大宋!给我个机会为大宋做贡献吧!”

    王安中:“……”

    看着人的样子就猜到一些,但他还是坚强地问道:“你说我大宋的国运…”

    “我大宋紫薇帝星光芒如日临中天,乃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张浩严肃地指着天空说。

    大宋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大宋?王安中哭笑不得,这人以前分明硬气得很,难道当真预见了百年未有的大变局?帝女登基,确实百年未见,只因此的话又仿佛差了些许,毕竟新官家登基已经快半年了。这个时候才来投诚,说明还有隐情。

    “你实话说,除了这些还看到了什么?”王安中反握住他的手,急切问。

    眼看不全盘托出,这位知府相公就不会罢休的样子,张浩只好道:“其实早在春夏之交,我就看到大宋的帝星光芒大放,说明新登基的官家是位明主。那时候我依然甘愿坐在牢房里头吃苦,因为这片天空上,还有大金的帝星光辉耀眼。”张浩说到这里停顿住,他自然不能直接说自己曾经看出来,大宋会亡于现在的金国皇帝之手。

    王安中等圆眼睛等待他的下文,只听张浩深吸一口气,低声道:“但如今不同了,赵官家身边十二将星圆满,而大金的将星已摇摇欲坠。此大势是南升而北坠。”

    “南升而北坠。”王安中喃喃,“这是中兴之象啊。”

    姚平仲发现知府王安中最近的态度又变了,更加友善,友善里似乎还带着一丝丝讨好的意味,叫人摸不着头脑。

    “姚太尉,”现阶段的王安中干脆把小太尉的小字去掉,殷勤地对这位年轻将领说,“前金国西京留守张浩向我禀报了一件祥瑞之事,请求前去东京城面见官家,你这边安排下,派人送他入京如何?”

    若是以前,王安中哪会通知姚平仲,自己就派人手出城了。

    姚平仲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张浩关押在这里,当初官家要收编此人,此人不愿意,现在后悔了?

    见姚平仲满脸讥讽之色,王安中连忙将张浩看出大宋中兴的消息告诉他,免得被他拒绝。果然听闻此事,姚平仲态度缓和不少,倒不是只因为张浩所说的天象,只不过将这人送到东京城,多少能起提振士气增加官家威望的作用。

    “我这就安排士兵护送张浩入京。”姚平仲笑道。

    燕山府。

    城外面隐约传来鼓声,这是金军又在攻城了。

    “看来完颜娄室不打下燕山府是不会消停的。”府衙里匆匆穿甲赶来的郭药师和同样早起的郭孝友便往外走便说话,郭药师自以为隐晦地斜觑着郭知府,不经意地问,“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到?只有韩世忠和岳飞的几千人马,对大局恐怕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援军何时到官家自有决断,而你我只需守住燕山府,便是泼天的功劳,副留守谨记这点就好。”郭孝友必须安抚住这位怨军统领,现在燕地有一半的兵力都靠怨军在支撑。

    “现在只有我们二人,相公不必瞒我,朝廷是不是没有钱粮了?”郭药师忽然凑近低声问道。

    “副留守到国库里看过?”郭知府冷冷看着他,郭药师连连摇头,他冷笑,“那你怎知朝廷没钱没粮了。”

    郭药师目光闪烁,讪讪道:“若有充足的钱粮,大军何至于到现在还看不到影子。所以我猜援军迟迟不来是因为朝廷…”弹尽粮绝,穷途末路啊,后面的话他觉得不必说完,知府自然能意会,“知府可有过应对的打算?如果燕山府当真成了座孤城。”

    一息两息,都没听到知府的回应。

    他以为自己戳进了知府的心窝子里,发现了实情,正暗中嘀咕要不要二次投降,就听郭知府嗤笑了一声,用一种极其轻蔑的语气说,“副留守太小瞧我大宋了,即便只用南地一府的赋税,也可以供养燕云全年的战事。”

    “……竟是如此吗。”他将信将疑。

    “宣和七年,江宁府一府的赋税便有四千五百万贯,你说够不够。”这是郭知府欺负郭药师不懂南方的地理位置区别,江宁府的赋税不止陆地上的税收,还有海上贸易带来的收入,数据自然非常惊人。

    而郭药师已经瞠目结舌,他可知道过往那些年,大宋每年给辽国的岁币只有两百万贯而已。本以为那已经是个天文数字,却原来只是大宋财政收入里的九牛一毛。

    刚刚产生的投降金国的念头瞬时被他抛到脑后,当即义正言辞地拱手向知府保证,一定会死守燕山府,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届时他郭药师一定出兵将金军打得哭爹喊娘夹着尾巴逃回金国!

    心志不坚,又十分惧怕完颜娄室,实在不堪大用。郭孝友心中无奈,自己一直想将此人除掉,但今年发生大事的频率太过密集,为了燕云地区的稳定,才留他到了现在。

    只是如今战事愈发吃紧,却也似乎到了不得不动手的时候。

    韩世忠和岳飞已经登上了城门,正严阵以待。

    张宪和杨再兴等人都守在城楼,周围的士兵有他们的人,也有怨军的人。

    只见城外的金军将数架投石机推到近前,还有登城车,神臂弩也摆在那——那些是郭药师撤离诸州时没有摧毁的神臂弩,甚至还有霹雳弹、火箭等物。撤退得匆忙,无法万全捣毁军械倒也无可指摘,可郭药师他是一台也没捣毁,全留给了完颜娄室。想必要不了多久,金军就能仿制出差不多的神臂弩。

    两人谈话间略有惋惜,可也只能这样了,打仗谁都不能保证算无遗策万无一失,总不能因此就将燕山府的副留守怎么样,他们也没有那个权利。

    不过金军的攻城装备显然从质量和数量上都被大宋这边碾压了,汪度小胖子哼哧哼哧地指挥着人将新制作完成的投石机推到城楼各处,震天雷和霹雳弹一箱一箱往上搬。几乎每个垛子都架设上了数个神臂弩,相隔十五步便摆放有一座床子弩。可以说燕山府的城墙几乎被武装成了刺猬。

    这两个月来,大家就是靠碾压级别的城防军械,一次又一次打退完颜娄室的大军。

    大家都知道不能只一味防守,但郭药师始终不同意主动出击,他的怨军在前线死了两万多人,实在是怕了娄室。他能得到重用的原因便是手中掌握着怨军,一旦怨军打光了,他在大宋官家眼里恐怕会变得一文不值。

    所以郭药师这段时间一直想办法避战,又催促朝廷的援军过来。

    金军大阵中的娄室和将领们站在高处眺望着燕山府,娄室说:“今日让契丹和汉人士兵顶到前头,继续消耗宋军的军备。”

    “命令工匠们加快进度赶制投石机,云梯和鹅车。还有宋军用的火箭、霹震天雷,必需都仿制出来。”

    “元帅,我们的人在河流连续几日在上游投放毒药,但宋军似乎并没有上当,或许他们在城中只喝井水,毒药派不上用。”

    “元帅,燕山府的城墙地基夯的太实,挖不动。”

    攻城的同时,挖城,断水,能想到的办法金军都用上了,依然收效甚微。完颜娄室也不由感叹宋人防守的本事确实厉害,不过他大军就在这里,后勤源源不断,娄室自信便是像现在这样每日去消耗燕山府的军备,也能活活耗死他们。

    攻城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冲向燕山府的金兵们如同源源不绝拍向巨石的黑色浪花,一波又一波,一波高过一波,血腥的气息蔓延在整片战场,而掌控着这一切的完颜娄室此刻仿佛病痛全都远去,面容深寒而铁血,下令道:“明日的先锋部队人数增加三倍,投石车增加百台,云梯增加百台,其余军备以倍数增加。不要给宋军任何喘息的机会!”

    “是!元帅!”娄室身边的将领们兴奋地领命。

    在金营所有人看来,有娄室在,燕山府早就是囊中之物,迟早落入他们手里,是以士气高涨充满干劲。

    郭孝友登上城楼,观看战局,娄室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阳谋,有句话叫阳谋无解,你只能正面面对它。等今日的第一波攻城结束,他将岳飞和韩世忠叫到身边,说:“金人想消耗我们,殊不知我燕山府可以如此继续守城三年。”

    闻言,稍年轻的岳飞立刻面露惊喜,“那真是太好了,如此金人绝不敢轻易倾巢南下了。”

    “只是燕山府以外的诸州却没有一样的防守能力,”郭孝友却又说道,“为了避免燕山府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孤城,必须主动出击。”

    “我本就习惯野战,就让我出城去吧!”岳飞立刻道。

    韩世忠也请命出城,“我可带兵支援诸州,防止金军偷城。”

    可郭孝友却说,“你们两人里必须留下一个守燕山府。”

    “不是还有郭副留守在。”

    郭孝友淡淡地说:“郭副留守感染了重症。”

    明明早上还见到了人。岳飞眨巴眼。

    郭知府的神情却十分淡然,完全看不出有说谎的痕迹,也不可能在这件事上说谎。

    “既如此,我来守燕山府。”韩世忠当机立断接过守城的重任,对岳飞说道,“鹏举兄弟,我手下有四千兵马你一并带出城去,他们都是善战的好手,务必率领他们守住诸州!”

    “这是我的手令,岳统制可以此为凭证调动三州的兵马,”郭孝友从怀中取出令信交给岳飞,等他收好,郑重地对二人拱手行了个礼,“燕云就靠二位了!”

    “郭相公共勉!”两人连忙回礼。

    战事瞬息万变,当天岳飞便率领一万兵马从西门而出,消失在山林间。

    对于郭孝友说副留守突染重病一事,岳飞尚且年轻,并没有深想,但浸淫官场多年的韩世忠却是猜到了一些,不过他只当不知道。郭药师避战,又畏惧金军,迟早会成为祸患,即使知府使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郭药师确实病了,郭孝友派人买通了其小妾,给其用了不少虎狼之药,又在饮食上动了手脚,时间一长,郭药师便时常感到头疼脑热,大小毛病一堆。至于为什么倒下得这么准时,自然是因为郭知府直接给他用了蒙汗药。因为往日常常闹毛病,怨军的将领们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郭药师是投降而来的辽将,官家不能轻易除掉他的兵权,否则就会引起怨军和其他投降将领的恐慌,只有让他病倒,无法掌权,才能顺理成章地将怨军接管过来。谁也想不到,如此低劣粗显的手段,会是正直不阿的郭知府做出来的,谁都没有怀疑此事的真实性。

    只要能守住燕山府,牺牲一个郭药师算什么。郭孝友如此想着,手里不停,伏案将燕山府的战况写在奏疏上送往东京城……

    这头,各地有识之士携藏书和自家学说著作到了东京城,一时间东京城的各大客栈都住满了文人墨客,每日讲学之声不绝,倒是显现出了一副百家争鸣的欣欣向荣景象。

    当然,这里头占大头的还是儒家学说,如今的儒家学说分出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派别,影响力最大的便是曾经主导朝堂的新学和旧学。也是这两派的文人在看到东京城被各地文人学说拥堵的现象最是感到不爽,毕竟新冒出来的那些人肉眼可见就是砸自己饭碗来的。

    顿时,几个大学说的拥护者们立刻摩拳擦掌着准备干仗。学术之争,就是性命之争、传承之争,是死也要赢下的战争啊。

    李清照庆幸家中在东京城还留有座老宅,否则就要和一群人挤在客栈中留宿了。

    她来到东京城已经有一段日子,但还没得到机会觐见赵官家,官家自然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便托熟人先将藏书送到了赵官家下令建设的中央科学院中。

    说起中央科学院,单听名字里的中央两字,便能猜出赵官家的野心。有中央科学院,是不是还得有地方科学院?如果每个州府都设立科学院,都像如今这般收集天下学说,百家之书皆集于此,该是多么宏伟的大工程。最关键的是,只要通过科学院的考核,就能持证进入阅读书籍,如此各家的知识竟然被全部整合在了一条通道上,只要进入这里,谁都能自由地学习想要学习的知识。

    坐车来到中央科学院外,李清照拿出自己的捐书证,通过了禁军的验证,走入科学院的大门。门外不少文人和学子都不由朝她的背影投去羡慕的目光,要知道中央科学院的考核还没有开启,现阶段只有捐赠过绝版藏书的人才能手持捐书证进入其中。那位夫人顺利走进去,说明她一定是捐赠过价值连城的宝藏藏书。

    科学院的内部如今还在改造当中,除了‘文学馆’,周围还有‘农事馆’、‘天文馆’、‘军事馆’等馆址,另外一片空地上几座‘研究院’在建。

    李清照原本只去文学馆中阅览藏书,只是另外几座藏书馆建的像模像样,竟然也有了不小的规模,难免叫人心生好奇,难道这里面都是杂学书籍,竟是收录了这么多。

    来到隔壁的农事馆,就见到一名梳着垂耳双鬏的少女正在翻阅藏书,看书名,正巧就是她捐赠的藏书其中的一本。

    见少女翻看时面露惊喜之色,好像找到了宝物一样,李清照不由笑出来,问道,“小娘如此喜爱此书,是农学家传人否?”

    听到有人笑话她,沉浸在种地知识里的赵芫抬起头来,诧异地看向这位陌生女子,点点头,“我想,我的血脉里天生就带着农学家的基因吧。”种花家的人,谁还没有点种地血脉传承呢。

    “你是哪家的?”赵芫好奇地问,能出在这里头的人都有学术背景,女人则极为罕见。起码,面前这位是赵芫见到的第一个女学者。

    “我,一个读过几本书,会写几句诗词的人,谈不上是哪家哪派的。”书架旁边摆放着桌椅,显然是供人读书休息用的,李清照坐在椅子上,仪态自然风流,指了指赵芫手里的书,“我捐的便是这本了。”

    儒家。如今爱写诗词歌赋的,除了形成垄断体系的儒家别无他家。但这位美妇人捐赠的又是农书,赵芫实在来了兴趣。

    ……

    第75章 被抓壮丁的易安居士

    存搞箱时间错误,没写完就发出来了,周日会补写本章节两千字。

    想要知道美妇人的身份,只需问一问看守中央科学院的禁军,赵芫便不着急了,坐下来继续翻书。

    见她翻书速度很快,基本上只是扫一眼就过,李清照不由失笑,“你在家这样读书不会被夫子打板子吗?”

    “我读书只挑有用的部分看,旁的放在这给别人看。”而且夫子什么的,只有她动手打夫子的份儿,哪有别人打她板子的份儿。

    “那你看到了什么有用的?”李清照侧身来瞧,她只当这是名普通少女,抱着玩笑的态度来聊天。

    赵芫看了她一眼,见她眉眼含笑,像在看个调皮厌学的学生,心中起了点念头,这要是位教书先生就很不错。心里琢磨着给人安排工作,手上指着书页内容道,“比如这里记载了两种提升地力的方法,就可以拿出来进行研究验证,研究证明真实有效的话推广出去,便是对天下人都有大用的好东西。”

    “再比如这里记载了防虫害的方法,诸如此类,都是在我眼中有用的知识。”古时的书籍用词精炼,一本书内容多,文字却少,很快就翻完了这本,赵芫合上书,倒不再去找其他的,确认了农事馆藏书的质量,后续叫底下人来翻找就行。

    李清照本将少女当作普通学子,但这番话下来,却叫她立刻严肃起来,散漫的态度收敛了些许,起身跟随在少女身后,一起又到了天文馆,看她一如刚才那般在书架上随意取书翻看。

    “这里的书籍多是历法和天象之说,也有大用吗?”她走近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下书籍的名字,《三统历》。

    “天文学说,可以观测天象,预测天气变化,若每个州县都安置一名可以预测天气的官员,作用可就太大了。”赵芫随口说道。而且天文学走正道好好发展,还可以帮助人类认识世界和宇宙的本质,这点说了美妇人也听不懂,便罢了。

    李清照的眸光微微闪烁着,若是在刚才她还不能百分百确定,现在却有了九成的把握,当即郑重地拱手拜谒,“李清照见过官家。”

    李清照!赵芫一惊,迅速转过身来,惊奇地打量着这位美妇人,她就是名流千古的李清照,啊对,李清照是宋朝人。

    “你如何知道我是官家?”赵芫初时惊奇,很快便转移了注意力,毕竟她自己都成了大宋官家,见一见千古词人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现在瞧着像官家吗?”说着赵芫比划了下自己的衣服,身边也没有随从,怎么就被认出来了?

    “十几岁的少女,能自由出入中央科学院,又对农事最为重视,除了当今官家还有谁呢。”李清照微微笑着解释。“其实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官家言语间展现出来的立场高度,绝非学子,开口便毫不迟疑地提出研究验证、设立新官署,这是习惯发号施令立场。”

    连赵芫自己都未曾发现,原来她的立场与看待事物的高度与常人不同了,李清照却能在瞬息之间见微知著,可见其思维敏捷。

    既然双方都亮了身份,好不容易见到了个名人,赵芫当然不能轻易放跑她,兴致勃勃地与李清照讨论起当下的时事来。

    这一交流*,赵芫便更感惊喜,李清照虽然一直作为后宅妇人存在,但对宋金关系却有着清晰坚定的见解,她说:“道君皇帝时,金人南下畅通无阻,州府知事皆认为金军势不可挡,北地肯定守不住,想弃城南下。”

    “这是叛徒懦夫的行径,当年项羽战败都知晓无颜见江东父老,自绝于乌江,身为大宋知州事,一州之父母,理应与州城百姓同生共死,共同抗击金人,只因为害怕就独自逃走,不顾使命责任与道德,与畜牲何异。”李清照美目愤然,显然是在之前的战事中遭遇到了什么,“这样的官员,该被录入史书,受到万民唾弃。”

    其实正是她的丈夫差点当了弃城逃跑的懦夫,被她阻拦住了而已。经此一事,李清照更加认清了丈夫的不堪,若金军攻破州城,她宁愿二人一起殉国。也不愿当个弃城逃跑的叛民之人。

    对主战的当今官家,于是更加倾佩尊崇,只是想不到见到真人时,竟是如此俏丽可爱,和传闻中凶悍的形象大相径庭。她以为官家以武上位,应当是个假小子般的强悍模样。如今带给人剧烈的反差对比,反而显出新官家的不凡,有种深不可测之感。

    赵芫抚掌,心情大好,“易安居士看法恰巧与朕不谋而合!朕在太庙立下七杀碑时,你若在场就好了,朕便不必只瞧见一张张如丧考妣的臭脸。”

    闻言,李清照仿佛能看到诸位相公面对七杀碑时的表情了,只觉得快意,一时又对新官家能做到这样的事感到倾佩和担忧,“官家行事或许急躁了,相公们现在不说,却会记在心里。”得罪文人的下场,可大可小。而这样明晃晃威胁性命的,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只大不小。

    “朕也是被他们逼到墙角了,易安居士不知,满朝朱紫都想对外妥协,朕无人可用只得用他们。可朕怕这些人阴奉阳违,明着支持北伐,暗中出卖百姓,逼不得已使用雷霆手段。”赵芫蹙眉说着,将一个年少忧虑的君王扮演的惟妙惟肖,果然易安居士露出愤慨的神色,“天下文士,铁骨铮铮的多的是,何必与他们妥协!新笋可用旧竹可弃啊,官家早做打算。”

    她这么说,赵芫立刻握住她的手,期盼道:“嗯,朕正是缺少心腹的时候,易安居士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肃清朝堂?”

    李清照愤慨化作了茫然,“官家是说…”

    “是,朕要任命你为朝廷命官,朝廷和百姓需要你这样有学识有脊梁的文士挽救大宋!”

    “可……”

    “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易安居士可敢与朕站在一起,横扫来犯之敌!”赵芫立刻打断她的推辞与疑虑,一句挽大厦于将倾,扶狂澜于既倒,将李清照原本的疑虑尽数打碎。

    她本就性情刚烈,外柔内刚,否则也不会写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样的诗词讥讽南宋朝廷。如今什么都不用说了,礼教、男女,在家国存亡面前,一文不值。

    美妇人眸光坚定,反握住了赵芫的手,“承蒙官家不弃,清照愿意舍这一身骨肉为官家作马前卒。”

    所谓马前卒并非虚言,赵官家如今虽在九五至尊之位,却也如同立锥之上,因着外患,才压下了士大夫与世家贵族的动乱。官家需要在朝中坚壁清野,需要有人甘愿作马前卒。

    李清照和赵官家在科学院中互表心意的事,朝中无人知烧,大家都忙着学术高低的争论,干系到各家的切实利益。

    直到献书一事尘埃落定,赵官家任命选材的人选,除了两省大员与宗泽、种师道等人,还额外选调一位令人意想不到的人选,易安居士李清照。

    “官家,不知易安居士以什么身份参与朝廷选材中来。”宰执赵鼎问道。

    “朕正要任命易安居士作为科学院第一任院士,易安居士与诸位应当都是熟人了,她的品行与才情足以担此职位。”赵芫不动声色地淡然道。

    “只要官家不是因为易安居士身为女子,就给她高官厚禄,臣等便无话可说。”赵鼎垂着眼眸,说出了众人的疑虑,“可若只因为她与官家同为女子,便为其破例,是万万不可的。”

    “易安居士的文采你们不信任吗。”赵芫冷了脸,“大宋向来有招贤纳士的传统,到了朕这里,自然也是任人唯贤。”

    黄潜善跳出来,“若官家欣赏易安居士,不如安排她入国子监,从九品学正做起,这才是为官的流程。等易安居士的经验足够了,再升官职不迟。”

    御史们纷纷赞同,“正是,易安居士到底深居内宅多年,即便提拔为官,也要缓缓图之。朝廷选用课材一事至关重要,万万不能草率任命。”

    赵芫静静看着这群老臣七嘴八舌,等他们说完了,她问,“韩相公怎么看?”

    众人闻言面露惊色,不由自主地觑向人群中的朱衣青年,韩离素,韩刽子手。

    韩离素走出队列,毫不在乎他人眼光,拱手称赞道:“臣认为官家此举圣明至极。”

    “谗言!”御史中丞黄潜善怒。在他看来,韩离素就是士大夫里的叛徒,奴颜屈膝迎合官家乱来。

    韩离素不理他,继续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官家不以朝廷命官一家之言断百家学说,是为兼听,臣怎么能不钦佩官家的圣明。”

    不仅夸,他还劝赵官家继续加大力度:“最好除易安居士外,再多多招纳隐居的贤士,不拘一格降人才,将选材之事做成一件千古大事。”

    此言一出众人皆用看叛徒的眼光扫向韩离素,黄潜善刚要说话,韩离素立刻转向他,“黄相公不许官家选拔民间贤士,是为了以一家之言断百家学说,还是惧怕民间贤士?若为前者,黄相公是在以私心坏国家大事,若是后者,黄相公不如退位让贤,将御史中丞的位置教给更有能力的人担当。”

    “你!血口喷人,我分明一心为公,担忧易安居士能力不足罢了!什么时候有过私心!惧怕民间贤士更无从说起!”黄潜善被挑破心思差点跳起来驳斥韩离素。

    韩离素冷笑,“官家要的是百家有用之理论,而在场的诸位,推崇的皆为旧学,谁敢保证不以偏见的立场筛选学说理论。”

    他这么说,当然没人敢承认,即使这么打算过也不能认下,黄潜善憋红了脸,对赵官家拱手:“官家,臣一片公心日月可鉴!”

    “那就好,朕也怕收上来的理论,全是某些人的心头好,叫朕坐在这高台之上成了睁眼瞎啊。”赵官家本该给御史中丞一个台阶下,说一两句安抚他信任他的好话,可她偏偏如此臆测,故意叫人尴尬忐忑,谁也不好继续跳出来说不准易安居士参与选材。官家都说害怕被你们蒙蔽了,你还敢继续做有蒙蔽嫌疑的事?

    “官家……!”黄潜善还想辩解,却见赵芫用力拍在椅子把手上,对他怒目而视,现在朝堂两侧的侍卫禁军目光如电手握刀柄,仿佛随时听令拿人,康王赵构更是摩拳擦掌盯着他笑,瞬时间,黄潜善便感觉背后发凉,强撑着说了句“臣没有异议”退回去。

    黄潜善本就是出头鸟,他被打回去,官家的态度也试探出来了,赵鼎便为此事做了了结,拱手问官家对科学院院士的品级与俸禄如何规定,好进行系统录入。

    “位同翰林院学士。”赵芫道。

    如此一来,众人便明白了科学院的定位,好似还是能接受的程度,正好踩在世家们心理预期的范围边缘。

    此事完毕,便照例讨论各地的战事情况、各州府的农事经济发展。等今日议事结束,众人都仿佛打完了场仗,终于松缓下来。

    这时,赵构才后腿地上来说,西京大同府的士兵押送来一个叫张浩的人,声称有祥瑞上报。

    第76章 朕要搞走私!

    李清照的文坛友人众多,对朝堂中因她而发生的辩论听到不少风声。最终结局是官家占了上风,不禁令其松了口气,官场风云一字可改天下运势,能力排众议扶持女官,很能说明某种深层次的情况。

    院士公服在半个月后送到了李清照的府上,从现在起,她的为官生涯开始了。很快便陷入了繁忙的工作日常当中,即便科学院初设,其中的事务也繁杂到令人头秃。

    在李清照适应官场时,朝中其他诸多事件亦不断纷沓而至。赵芫每天批阅各地呈上来的奏疏,便能花去一大半的时间。

    西北抗金、抗击西夏的战事,河北河东部分地区的战后恢复,燕云地区的军事部署,还有全国各地的农事、经贸、赈灾等事宜,以及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新学改革。简直想不通,便宜爹赵佶在位时,是怎么做到整天闲出屁风花雪月的。即便有三省辅助,筛选掉了很多无用的奏疏,也没能让当皇帝的轻松多少。

    最近正值各地粮食秋收,便涉及到朝廷收税赋之事。税收除了满足皇室的私房收入,大头还在支持对外战争的军费、各项工程建设的拨款。但西北如今战事未平、河东河北也被金人摧残过,赵芫于是计划尽可能减少或免除北地的税。

    她的打算一提出来,就被几位中枢大臣驳回。主战的李纲说:“官家,此事不妥,往年对有战事发生的地区从无此优待,这是其一,其二若缺失了整个北地的税收,西北和燕云对西夏、金国的战事恐有不利。”在他看,燕云对金的战事优先程度,此时远远高于北地一时的民生问题。燕云战事危及中原安危,自然高于一切。

    战事紧急,赵芫知道,甚至几个月前筹钱的老大难还历历在目,但北地的百姓现在哪里交的出粮食和钱财,“金人肆意劫掠,百姓民不聊生,朕总不能让北地的百姓被金人抢过一遍,又要被朝廷抢一遍。”阳光被窗花切割出规则的形状投射在屋内的她和诸位中枢大臣身上,李纲惊诧地抬头,少年官家坐在主位上,还带有婴儿肥的脸颊被阳光照射得更加清透稚嫩,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没有悲悯天人也没有意气风发,盯着下方的他们。

    李纲收起惊诧,摇头道:“官家,朝廷收税如何能与残暴的金人相提并论,朝廷用兵退却外敌,正是在保护百姓的生命和财富,为此交付税务,何来‘抢’字。”

    “官家心系苍生,乃大宋之福。只是,若免了北地的赋税,一定会招至南地全体百姓的怨言。上半年北地正在遭受战乱,朝廷不予收税便罢了,现在河北河东两路大多已恢复和平,实不该再给予特殊待遇。”黄潜善拱手道。

    “叔夜相公呢,你怎么看?”赵芫看向身职副相的张叔夜,想听听这位领兵打过仗的相公的想法。

    “官家所言有理,”张叔夜立刻道。

    周围的相公们顿时向他看来,却听他继续道,“可前方战事不能懈怠,完颜娄室围困燕云,朝廷之所以迟迟无法大举支援,是为何?”

    “是因为国库空虚,打不起仗。但这仗不得不打,所以支援不得不给。”

    “这么说,叔夜相公也反对朕免除北地赋税的决定了。”赵芫颔首,看出来了,朝廷财政困难,这些大臣就要把把百姓的民生往后放一放了,她道,“宣和年间,因为贪官污吏横征暴敛,宋江在河北路起事,方腊在江南起事,平叛后,教主道君皇帝下罪己诏,免除当地百姓的赋税。”

    黄潜善:“那是教主道君皇帝怜惜当地百姓受到了朝廷贪官的剥削……”

    赵芫打断他:“最终结果有什么一样!百姓活不下去时,就会造反!朕现在强征赋税,百姓被劫掠过,交不出来,还不是要被逼造反!”

    “这……”黄潜善哑口无言,只得呐呐,“哪里会交不出来呢,这不是金军已经退兵好几个月。”

    赵芫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视在场的相公们,“诸位相公,朕实话实说,朕不想看到将士在外抗击金人,抗击西夏,他们的父母亲眷却被朝廷逼反,朕甚至还要分心平叛。”

    “减免北地赋税,没有商量的余地!”

    话已至此,众人悚然,不敢再强行反对,只得商议具体该如何减免。

    大宋向来实行的是两税法,年中一次,年尾一次。南地的粮食产量比北地高,往日收到的也多。李纲道:“如今战事紧急,北地的百姓也需要休养生息、恢复民生,那么南地的赋税便和上半年一样,农税加一成,商税加三成。”

    “如此恐怕还不能完全补上缺口。”

    “那便再想想如何开源,田地里的粮食就这么多,但商贸经济尤可进一步开发,诸位可从这方面入手,各自想个章程。”赵芫道。

    “从商贸入手,便急不来了。”李纲道。

    “出口贸易呢,扩大海上贸易规模,增设商业港口,有序开放民间商船加入海贸行列。”赵芫手指头缓缓敲击着座椅扶手,沉吟,“再有,虽然我们与金国、西夏正在打仗,但双方商贸还可以商议。”

    “……”此话一出,叫众人不由纷纷侧目,少年皇帝在想什么?咱们打得要死要活,还和人家做生意?

    “朕听闻即便在战时,他们国内对大宋的走私业务也十分兴盛,可见是条赚钱的路子。”没错,就是高药师。高药师针对的客户群体乃是上京的达官贵族,那么金国的普通人就不需要大宋精美的商品了吗?需要,甚至一物难求。面对中枢大臣们难以置信的目光,赵芫缓缓一笑,“有钱不赚王八蛋,诸位不想当王八蛋吧。”

    众人嘴角抽搐,心说官家真的穷疯了,钻进钱眼儿里头了!听听这说的什么话,走私?堂堂大宋朝廷,难道要组建官方走私团伙吗。

    李纲立刻拱手,他可是言官出身,马上要爆发了:“此举意在唯利是图,万万不可!”

    “一旦开启先河,定然会引发百姓效仿,届时全国逐利之风四起,与德行相悖,有害而无利。”

    “有什么害处?朕只看到了收益,赚外国人的钱,补贴财政、缓解百姓赋税压力,朕看好得很。你们也该将目光放远些,别总盯着自己家的羊毛薅,百姓都快被薅秃了。”赵芫摆摆手,让大家放轻松,“再说做生意赚钱,堂堂正正、公平公道,此为道德,又不曾与民争利,伤及百姓民生,此为安邦。”

    “若诸位相公依旧有疑虑,就提出切实解决财政问题的方法来,比这个好用,朕自会欣然接受。”

    “……”刚想说这是与民争利的黄潜善把话咽回去,还真是未曾与民争利,外国的‘民’又不是自家的‘民’。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堂堂**大国,官方下场做生意,似有伤天威。

    若被赵芫听见他的心声,肯定会忍不住翻白眼,为了所谓的天威,每每给周边小国‘赐’一大堆好处,恐怕在蕞尔小国眼里,天朝上国是个冤大头啊。况且大宋官营的行业众多,而且是绝对垄断的,这才叫与民争利。

    虽说朝廷下场做走私生意,确实没逼格,可现在大伙儿都穷到要给百姓加税了,偷偷干点走私生意,赚敌人的钱资助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的。

    赵芫:“此事诸负责者位相公可有人选推荐。”

    “……”众人默然,这就快进到任命负责人了吗。

    “诸位,难道朝廷中没有此等人才吗?”见大家不说话,赵芫挑眉,“户部?”

    户部尚书许翰不得不出列,他愁眉苦脸,有些花白的眉毛差点纠结在了一起,想了好一会儿缓慢说道:“官家,臣有个人选,乃正在西北带兵打仗的刘光世刘将军或许可以负责此事。”

    刘光世,赵芫思索片刻,想起来了,是个打仗不行逃跑很快的家伙,只是暂时没有机会问罪此人,才留着他继续蹦跶,“许相公为何推荐他?”许翰乃李纲推荐上来的官员,她还是愿意给予信任的。

    “官家有所不知,刘相公虽为将领,却在商业一途经营有道,还很会使用手底下的将士和兵卒辅助商业,民间在传其为‘当代陶朱公’,可见其能力。而在战时与敌国做私底下的贸易生意,还必须有极强的武功和胆量,这一点刘相公便超过许多人矣。”许翰解释。

    哈。赵芫笑了,当代陶朱公,听起来很牛逼啊。那便就是他了,“将刘光世召回东京,朕与这位当代陶朱公好好交流一番经商问题。”

    许翰默默退下。心中汗颜,他此举算是祸水东引,毕竟在座的诸位相公,谁也不愿沾手此事。

    远在西北,又被西夏人猛揍,缩在城里酗酒为乐的刘光世重重打了个喷嚏。

    经过几日的小会议,决定了下半年的税收政策后,赵芫终于有心情接见从西京送来的俘虏。

    随后朝会议事完毕,空暇的时间,底下人便将张浩押解进入大殿,刚上来,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罪臣张浩拜见官家,官家千秋。”

    赵芫心情不错地托着下巴,“你说有祥瑞要上报,是什么东西?”

    张浩抬头看向上方的宋国皇帝,见少女目光清正,英姿勃发,心中喟叹,作揖道:“禀官家,臣夜观星象,大宋紫微星星耀目、将星云集,而金国则混乱衰微、将星摇摇欲坠,实乃南升北坠之相,这就是罪臣要送给官家的祥瑞。”

    此话一出,朝堂中顿时安静了一瞬。

    “哦?你对天象很了解?”赵芫的神态十分松快,显然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张浩以为赵官家不信任自己的能力,“罪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便是因为有此才能,才得以留在太祖皇帝身边受到重用。”

    龙椅上的少女颔首,笑容晏晏,“如此,你瞧瞧外面的天,明日是晴天还是多云,亦或下雨呢?”

    这个有点难,但也不是不可以,张浩走到大门前对着外面看了又看,掐指算了又算,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回到大殿中,恭敬回答:“明日有雨。”

    “张浩,朕当初招降你,你不曾弃暗投明,今日再来,却不止是一句难升北坠的漂亮话能救你的。你便祈祷明日会下雨罢。”赵芫起身,身边的朱娘立刻宣布下朝,内侍们簇拥着少女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角门的方向。

    众臣面面相觑,若张浩所言为实,那可真是个大大的好消息。

    端看明日会不会下雨。

    被人待下去看管的张浩苦笑,心说当初你招降我时也不曾当上大宋官家啊,当时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可是昏庸的赵佶,那时候投降根本是弃明投暗好吧。

    回到寝殿的赵芫换了常服,出门舞了套枪法,朱娘来报康王赵构到了,司天监提点到了。

    赵芫从她手里接过手帕擦拭枪杆子,走到近前来的赵构见状立刻作点头哈腰状,凑过来殷勤地说:“官家吩咐我的事,都查清楚了!那刘光世确实是个奸商,还在南北商盟里颇有分量!”

    “嗯,”赵芫点点头,“等会儿再说,我有话问司天监提点。”

    此时走在后头两步的司天监提点吴潜一连忙恭恭敬敬地作揖,“参加官家。”

    “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能看天象吗?”

    吴提点快速抬眼看了下这位年少的新官家,回答:“能的,观测天文,推算历法,乃臣的本职。”

    “那你抬头看天,能看得出来明日有没有雨吗?”赵芫好奇地问。

    “辅以仪器,可以推算近日大致有没有雨。”他垂首答道。

    赵芫:“意思是你做不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吴潜一额头悄悄流下一滴冷汗,立刻抬头望天,努力感知风向、温度、湿度。妈的哪个傻逼在官家面前说司天监可以肉眼预测第二日天气的!

    见这位吴提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结果来,赵芫地摆手,“你回去用观测仪器看一遍,再叫人把结果告知朕吧。若能预测准确,朕有重赏。”

    等吴提点战战兢兢地走了,赵构稀奇地说,“官家为何一定要他们预测明日天气呢?我看那张浩不敢撒谎,南升北坠的天象之说定然是真话。”

    “你不懂,重点是明日若有雨,就说明张浩是个行走的天气预报!”赵芫负手,深沉说道

    (赵九郎:蚊香眼ing.)

    第77章 天气预报

    “你刚刚说刘光世已经查清楚了?”年轻的官家将一边将擦手的娟子递还给内侍官朱娘,一边大步朝内殿走。

    赵构殷勤地跟上,点头说:“是啊,臣派人将他在东京的产业摸了一遍,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刘光世虽是边关武将,名下却有商铺无数,经营种类包含粮食、药材、酒水、房产、高利贷多种业务。而且其产业链一路从东京城向南延伸至江宁府,向北延伸至西北边境,规模之大、纵深之广着实令人震惊。更过分是的,刘光世这厮手底下在编吃军饷的兵马大约五万之众,其中五分之一竟然被专门用于经营商业事务。”

    也就是说,如果把刘光世算作单纯的商人,那他现在手底下的员工就已经达到了万数,而且还不用他给发工资。

    这厮竟然有这样的本事,赵芫不动声色地颔首,让朱娘给自己更衣,同时示意赵构继续。

    “他不仅将士兵派去为自己经商盈利,还借着宣承使的身份,在西北铸钱,曾多次以金钱贿赂敌将,假冒退敌战功。和他交好的将领无不受到其贿赂,对这种作弊行径视而不见。”

    “以金钱贿赂敌将,假作退敌。”赵芫差点气笑了,单知道这人喜欢逃跑,却不知他不仅会逃跑,还会‘弯道’立功。只不过,是拿大宋的钱去给自己立功而已。

    “朕记得,宣武以来,天下铸钱监已经被朝廷管制起来。”赵芫微圆的眼睛眯起来,盯住赵老九,“刘光世是怎么指示得动西北铸钱监的。”

    赵构暗搓搓地抖了下腿肚子,咽咽口水,道:“西北地处偏远,政令就算到达,也难免有疏漏。”

    区区一个宣承使,就敢私自铸钱,刘光世的胆子若能分一星半点在战场上,也不至于被西夏和金人两头撵着跑。

    赵构跟在官家身后,来回走了两圈,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要不要,派人将刘光世抓回来问罪?”

    赵芫倏地停下来,扭头盯着他,赵构发誓他从十娘眼里发现了杀意,刘光世死定了!然而,下一秒,赵芫的目光逐渐平和,用堪称温柔的语气对他道:“朕给你一队御营兵马,再派给事中刘子羽陪同前往,将刘光世带回来见我。”

    “我?我不行,我走了皇城司就没人为官家打理了啊。”一听要到战场上去,赵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西北可不止有西夏军,还有完颜宗望在啊。他作为大宋现今仅存的亲王,过去后被金人发现抓走了怎么办。

    可是赵构发现自己话还没说完,赵芫的眼神就重新溢出了杀意,登时哭唧唧,“呜!能不能多给点兵马?”

    废物!赵芫鄙视之。

    吴潜一一个时辰后匆忙前来拜见,将测算的结果呈上。

    “通过各项仪器和诸位官吏的计算,明日有八成的可能会降雨。”

    翌日议事堂上,一众相公正在商讨政事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雨水簌簌落地的声音,众人不禁惊奇地走到窗边,果然发现来时还好好的晴天,此时已阴沉沉的,秋雨落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平息。

    “那张浩,确实有本事。”挤在窗前的群臣里,宰执相公李纲摸着胡子,如此道。

    周围人视线交接,“果然上天不负我大宋!”“张浩之预言既然应验了,便不可以等闲视之。”“是啊,该叫司天监和礼部到圜丘准备准备,举办场盛大的祭天礼。”

    朱娘站在赵官家身后,见官家的视线和相公们一样投向了外面,于是轻轻走上前询问:“官家,可要开门瞧一瞧外面?”

    “不必了,不就是下雨了。”赵芫稳稳坐在椅子里,“吴俞,将张浩带过来,既然他预报了准确的天气,朕说话算话赦免他了。”

    吴俞从殿侧出来,出去传话了。

    一屋子的大员们回过神来,转回身,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李纲拱手道:“官家,臣请祭祀圜丘,既然出了祥瑞,不如广而宣之,振奋人心。”

    李纲话落,屋子里沉静片刻,本以为能立刻得到回应的群臣们不由疑惑地抬眼望向上首坐着的年少官家。

    赵芫是在合计举办这场祭祀划不划算,见三省的诸位大员都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心中微动,看来在场的大臣都很看重,连这群位高权重的国家领导都如此在乎‘南升北坠’,下面的人呢。

    唔,确实应该办啊。想到这,赵芫道:“祭祀圜丘之事,交给礼部筹划。”

    “是。”尚书左丞宇文虚中和礼部尚书应下。

    不过赵芫立刻提醒他们,“务必声势浩大,但不可铺张浪费。”

    宇文虚中露出惊诧不已的表情,“官家,何为铺张浪费?”

    “仪式尽量精简,少花点钱。”非要让她明说,赵芫啧了声,“朕以为祭祀上天,在于心诚,弄那么多凡间的俗物反而显得不够心诚,才用外物堆积遮掩。我赵芫承天命降生,乃昊天上帝的亲孙女,哪里用得着花里胡哨的东西做脸,显得虚伪得很。”

    诸位相公一听就明白了,官家您想省钱就直说,什么心诚和虚伪的,多花钱怎么就不心诚了,您亲爹那会儿不够心诚是吧。

    舍不得花钱,又想声势浩大,宇文虚中表示头疼,请示官家‘声势浩大’又是什么标准。

    “最好,”赵芫笑了下,“最好传遍天下,不仅叫大宋的百姓听见,也叫金国的百姓听一听。”至于如何在有限的经费下做出最浩大的效果,便是臣子们该操心的事情了。就该把聪明人们脑细胞烧在该烧的地方。“具体的章程,你们回去商议好,递上来。”

    此时,张浩在侍卫禁军的带领下,走入议事堂,他正式俯首行了大礼,口称陛下。这是最正式的称呼了,他确定今天就是自己改换门庭的大日子了。

    上首的赵官家面露微笑,真真切切的欣赏,“张浩,你的天气预报能力非常准,的确属于难得的人才。”

    “只要能为官家和大宋分忧,张浩便死而无憾了。”张浩立刻接上。

    “好,朝堂缺的就是你这种有用的人才!朕要封赏你!”

    张浩忍着激动抬头看向赵官家。

    三省相公们也目光炯炯地望向官家,如此郑重其事,难道官家想给张浩封个大官,做出个归降典型来?

    “任命降臣张浩为,中央科学院农学院士!”赵芫起身,郑重地上前扶住张浩的手臂,“天下农事,就靠张相公了!”

    “啊?农事?”张浩微张着嘴巴。

    “若天下百姓都有天气预报可听,那么种地一事便简单了不止十分,届时离粮食年年丰收的盛世就不远了。”

    “啊…可是,”我是搞玄学的,张浩张大嘴阿巴阿巴,您不应该用我来预测各种大事,算尽天机、拱卫皇权、打击敌人吗?怎么和种地扯上关系了?

    就算是完颜阿骨打,用不上他时,好歹也给了个西京留守的职位啊。

    周围的相公们亦嘴角抽搐,果然新官家的心思难以揣测,居然将张浩这种人才派出去负责给百姓预报天气。

    半晌,张浩颤巍巍地拱手:“官家心系天下农事,真是位贤明的君王,”说着他双眼流出了激动感动的泪水,用袖子擦擦眼泪,哽咽,“可惜臣只有一人,不能为大宋各地的百姓预测天气。官家有所不知,天象变幻莫测,十里天气或许相近,二十里就难以预料了。臣一次只能预测东京城这么大的地方的天气啊。”

    “没关系,这个问题朕也考虑到了,”赵芫说。

    张浩眼睛一亮,目光炯炯。

    下一刻,赵芫扭头,“张相公,中科院的农事部、天文部建设的如何了?”

    “各地来献书的学子已经入驻其中。”张叔夜道。

    “司天监如今在职官吏人员有多少?”

    “共一千七百五十人。”

    对话到这里,在场的人已经有预感了。果然,赵官家紧接着笑道:“那便正好,从司天监里调出一千七百名官吏,入驻中科院的农事、天文部门,由张浩和吴潜一进行统一培训、招生,为国家培养出优秀的天气预报*人才。”说着,还高兴地拍了下手,“务必为大宋的每座县城都安排一名以上天气预报官员、一名以上农事指导官员。如此,盛世指日可待。”

    这说这话,又给安排出了新部门新岗位,而且未来肉眼可见能占据这些位置大部分都不能随意由世家染指,不是读了四书五经就能入职的岗位。幸好官家只要求每座县城只安排一名天气预报官、一名农事官,听起来全国每县设置是挺庞大的,但和传统的文官岗位数量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一座衙门,千八百人,其中多两个,不算什么。

    于是这条看似赵官家一时兴起提出的政令,就这么通过了三省议事的程序。

    而张浩,则是双眼发亮,本以为赵官家在玩他,但既然如此郑重地设立新部门新岗位,还要把这个岗位安插到全国各地基层里去,可就不是什么小差事了。在场的都是三省的领导,最低都是三品大员,看不上赵官家现编的小部门,可他张浩看得上!他若能将此事办好,日后何愁得不到赵宋官家的信重!

    如果真的能令大宋粮食增产,那么……张浩简直不敢想这么大的功劳,赵官家会怎么赏自己。

    便不赏他,在史书上名垂千古是铁定的!

    这回,张浩是真的热泪盈眶,激动得手都颤了,连声告谢官家。

    他张浩,要干出前无古人的大事来了!

    赵芫:好好好,又忽悠到一个社畜!

    聚集在东京城的学子们,原本各家都一样,要么坐一起讨论学问,要么闲着没事到处拜访相熟的官吏。

    但是,就在这天,大家发现其中有一部分人受到了朝廷的征招!他们都进入了中科院里,听闻拥有了新身份!天文馆、农事馆学生!

    “这不公平!凭什么农家墨家和搞算术经学的可以被朝堂征招,而我们在这干坐着!”茶馆中,一群文士坐在一起义愤填膺地谴责朝廷的政策不公,周围喝茶的文人们纷纷响应。

    “正是,他们农家有什么优势,值得朝廷优待?”

    “墨家更是一群工匠,不值一提!咱们学的才是经天纬地的正统学问,可以安邦治国!”

    “朝廷说要编撰新课纲,可我们这些人又没有资格参加编撰,难道真的要无功而返吗?”

    “不,农家、墨家那群粗人都被征招了,咱们不该被忽视于此!”

    “不如大家联合一起去皇宫大门前向官家陈情!”

    “对,让官家知晓咱们的才能!”

    赵芫坐在角落里喝茶吃点心,将这些文士学子的想法听得清清楚楚。而听到他们要去皇宫门口聚集,身旁的吴俞忍不住站起身,想呵斥众人,被赵芫阻拦住。

    她想看看这群人准备怎么向她陈情,若是有真本事的,提前安排上岗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于是一群人出门呼朋引伴,很快将城中闲散的文人们都吸引了过来,朝着内城皇宫的方向涌去。

    赵芫兴致勃勃混在人群里,时而和身边满脸兴奋的学子讨论等会儿该用什么话术谏言。

    第78章 数术

    乌泱泱的人群涌到皇宫外的广场上,为首的士子高呼请求陈情官家。

    虽然来时义愤填膺,但真的临到关键时刻,这群文人士子们却又端了起来,务必使自己的外在形象仙风道骨风度翩翩。

    守门的禁军还是第一次见这种情况,大宋律例没有禁止百姓站在皇宫外的法律,何况他们只是站在广场上说话,未作出危险举动。

    众人不知赵官家人其实就在人群中,还在兀自议论纷纷,“我家传几代术数,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本次还向中央科学院捐赠了珍贵至极的术数手抄本,官家为何没招我做官?”“我乃正统道学学生,此次科举考试举办匆忙,我实在赶不及来东京城应考,满身才华错失于此,可官家既然能破格取士,何不给我这个机会。”“江南士子中,梁兄文采独领风骚,比墨家粗人不知风雅多少倍,官家合该接见梁兄啊。”“我……”

    听着周围乱糟糟的议论声,赵芫也觉得头大,这么多人,就算其中当真混有才能上佳的,也被淹没分辨不出了。

    “唉,咱们走吧。”赵芫听了一会儿,见情况依旧混乱,实在没了兴致。难道他们就这样打算等赵官家出来后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进行自荐吗,没有半点条陈计划。吴俞应是,走在前方开路,向人群外挤去。

    快要离开时,赵芫发现,竟然有几人和她一样,放弃掺和这趟热闹。那是几名身穿素衣的青年士子,见赵芫同他们一起离开人群聚集地,主动搭话道:“兄台,你们二人也认为此举无用吗?”

    因为赵芫此时作男装打扮,几人将他认成了少年人,此时毫无顾忌地与她和吴俞吐露心声,“我们头脑一热跟着过来陈情,谁知众人如同乌合之众,只知道逞口舌之快,这样的情形,就算逼得宫中官家出来见大家,恐怕引来的也只有官家的厌烦。”如此说话的几人露出了烦恼的神情。

    赵芫:“你们学的是哪家流派?可有过人之处?”

    首先说话的青年肤色较其他人更显得苍白,眼下还挂着浓浓的黑眼圈,想来是为求官的事夜不能寐,只是他们家境贫寒,实在没有路子进入官场,为首的青年垂头丧气,摇头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擅长算术的。来之前,我已在庐州张地主家做了数年账房……”

    “我们的经历也差不多,”其他几人不约而同地长叹,“原本读的都是圣贤书,可家中无钱供奉,又有些算账的才能,就想着能边算账边读书,以期日后科考中的。”

    显而易见,他们的期待落空了,金人侵宋,朝廷自顾不暇,连两任官家都被掳走,哪里还有空举办科举。

    新官家倒是为填补缺位,临时办了场考试,可当时他们远在外地,又没有钱财,根本赶不上。

    事实如此,穷人家的学子,就连赶考的能力都比不上富庶学子。

    擅长算数?是好能力啊。旁人或许觉得算数不重要,可对赵芫来说,这是当今朝廷官员非常欠缺的优势。文科优秀,不代表他理科也优秀啊。而科举取士大多选出来的都是偏科生,极度偏文科!导致很多需要理算能力的岗位上坐着的是文科官员。

    就算你是个理科天才,到了科举面前,也得给我填出满意的文科答卷。万一不及格,不好意思,回家去吧。

    虽然赵芫登基后做了不少改革措施,但一时半会,还真见不着效果。眼前的几人,显然就是被规则抛下的那部分。她对黑眼圈青年说,“兄台擅长算数,不知有多擅长?如果十分出众,我或许可以帮你引荐一下。”

    黑眼圈青年和同伴对视一眼,再仔细打量赵芫二人,目光在她的衣裳和腰带上停留片刻,确认很昂贵。看来他们遇到了贵人,青年原本耷拉的眼皮顿时睁大,当即拱手:“小兄弟,你们尽管出题目,不管多难,我都能算出来!”

    “不管多难,都能算出来?”赵芫笑了,可别遇到吹吹牛的,高考数学题她可是说出就出的。

    青年见她不相信,憔悴苍白的脸终于露出些文人傲气,自信说道:“两位若不介意可以即刻考我!”

    赵官家显然对这些精通算术的学子感兴趣,深知赵芫性格的吴俞于是提议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寻一处酒楼,属下去准备好笔墨,由公子考考几位。”

    他们自请少年出题是自谦,而这人张口便将他们放在了下位,好狂的口气。

    几人这才将视线转到一直默默无闻的高大男子身上,这一看,心头顿时惊诧,少年俊秀或许是世家出身,可这随从姿态的男人为何瞧着也是个世家公子的模样,不仅容貌俊秀,而且身形孔武有力,目光入电,慑人心魄,几人与之对视之后,不由纷纷别开眼睛,那双眼睛里审视的意味令人难以承受。

    这位少年公子,究竟是什么身份,连身边的随从都与众不同。

    吴俞为几人定下鼎味楼的包间,向官家告了声别,便快步下楼去采买考核所用的纸模。

    鼎味楼多年前就成了赵芫手下势力的私产,二楼服侍的小二对她的身份知道得明明白白,此时见少年官家领了几名衣衫朴素的青年进入包厢,即刻弯腰进来询问是否要喝茶或是用膳。

    “上一些清口的小菜和米饭。”赵芫说。

    “是,小人马上叫人端上来。”小二垂头说完退出去,悄无声息地合上门,不打搅里面的交谈。

    屋内香炉的轻烟冉冉飘升,屏风上的草原八骏图仔细看用的是技艺高超的汴绣,色泽高雅,形象生动,周围家具的材料工艺亦不同凡响,黑眼圈青年下意识地伸手在桌案上磨蹭了两下,当发现对面的赵芫正在注视他时,脸色顿时涨红,连忙将手缩回袖子里,他此时终于有了些紧张感,那种玄而又玄的必须抓住机会的紧张感。

    这种紧张感促使着他主动开口,“我姓叶,名挺,字子昂,常州宜兴人,今年二十有五,少时家中从事过鱼获生意,我从知事起就对算学不点而通,旁人要学要手算,我只需看一眼,便全部了然于胸。”一口气介绍完,叶挺不由去瞧少年的神情,如果少年不满意的话,他…

    然而赵芫却是直接看向其他几人,“诸位的本领呢?”

    没有预想中的追问,叶挺微微失落。

    其他人亦不是蠢货,此时同样感受到有个天大机缘砸在脸上,叶挺身旁座位上的青年连忙接话道:“我叫周宣之,字梦龙,庐陵人。我少时随老师研学算经,在当地小有名气。”

    顺序往后的人说:“我是高宪昌,字仲安,从小只对算术之说感兴趣,诗词歌赋倒因此落了下乘,考学三次都没中的。”

    赵芫一边听一边用手指敲着桌案,很快青年当中只剩最后一人,那人相貌平平,神态秃然,脸上一点精气神都无,看起来比黑眼圈青年还要颓丧憔悴,此时竟正坐在椅子里打着瞌睡,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

    坐在他隔壁的人伸手拉扯他的衣袖,低声呼唤:“秦兄!”

    此人倏然睁眼,用带着红血丝的眼睛左右瞧瞧,最后望向正挑眉笑着的少年贵人,一口气没喘好似得,剧烈咳嗽起来。

    赵芫等他咳舒坦了,还大大灌了口茶水,才笑着问:“如此疲惫,是否在东京城的住所不适宜休息不好?”

    喝了口茶水发现碗里的茶叶滋味绝顶,颓废青年没急着回答,而是先把茶一饮而尽,然后握着杯子看向对面:“能续杯吗?”

    等得到了周围同伴难以置信的眼神,以及对面少年不置可否的微笑,终于想起该自己先回复,道:“家中尚可,在东京城住得很好。只是不曾喝到一样的好茶。”

    啊?你平日来茶馆,只和我们坐一桌,吃穿都没有特殊的地方,现在突然说你是富二代?叶挺等人纷纷侧目。

    怪不得此人并不如在座其他人一样急迫,想来家中有做官的亲属。只是这样的身份,在赵芫面前,与叶挺、周宣之并无差别,她的眼中,只分有能者和无能者,如果他的才能正是她所需要的,那么即使行为比现在更轻慢,也在她包容的范畴。

    “此茶名为胜雪,全年只产出二十斤,如今全在东京城。其他地方还真喝不着。”赵芫的话说完,刚刚还紧张的根本没心思喝茶的几人,不由都将茶盏端了起来,她笑道,“这茶诸位想喝多少杯,就有多少杯,只看你是否有能力继续来此处喝茶。”

    少年公子话中的意味不言而明,几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到还是一副颓丧模样的秦兄身上。

    “看来想喝口好茶,也不容易。”颓废青年哀叹,随即从椅子里起身,走到中间,郑重地拱手:“在下秦九韶,字道古,拜见官家。”

    “……”周围其他人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而秦九韶接下来的话却无疑告诉他们,没听错,就是那俩字,他继续道:“家父只是镇巢军的一介推官,我也没有大本事,只不过著书一本。如若官家感兴趣,我便将<数略九章>送与官家好了。”

    蹭蹭蹭!终于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看看站在那垂着眼睛满脸颓意的秦兄,又看看依旧稳稳坐在原处,似笑非笑盯着这边的少年人。不,此时再看,那分明是位眉目清俊的少女!顿时脑子轰然,纷纷拱手,结结巴巴的问:“您,您当真是当今官家?”

    “秦九韶,你很聪明,”赵芫微微眯了眯眼,目光扫到桌案上的茶盏,看来是这杯龙园胜雪露出了马脚。这茶本是她的便宜老爹的最爱,因为制造方式过于奢靡,每块茶饼价值都要用黄金来计,早在几个月前她正式登基后就禁止地方再向朝廷进贡此茶。前任皇帝那里剩下的许多,便被她留在了鼎味楼,接待心腹人才时使用。

    想不到她只说这茶名为胜雪,秦九韶就能猜到她的身份。而叶挺几人即使知道龙团胜雪的存在,恐怕也不会第一时间做出如此大胆的联想。

    “不过,若你送来的书只是团无用废纸的话,我可就要追究你御前轻漫的态度了。”赵芫目光入电,一字一顿,紧紧盯着秦九韶的神情,想看清他究竟是恃才傲物,还是个故意引人注意的投机分子。

    秦九韶又咳嗽起来,咳完有气无力地辩解:“在下并非有意轻漫,只是最近身体不好而已。”

    呵。赵芫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静静坐着喝起茶来。

    几人惴惴不安,重新落座,此时再品尝昂贵的龙园胜雪,竟然不知滋味如何,只混乱地想着该怎么表现和应对,才能获得面前人的青眼。

    当外出购买笔墨的吴俞回来,就见屋中气氛诡异,他快步走到官家身边,将纸笔摆放好,研磨。

    轻微的研磨声在寂静的房屋内响起……

    第79章 粮价几何

    叶挺几人僵硬地维持着笔直的腰板,呆呆看对面的官家。那架势,赵官家竟是亲自出题。几人不由自主地想,官家如今多大年纪?听说只有十四、还是十五?给他们出数术题,能有多高深。

    心里想着等会儿答题时自己千万不要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态,免得叫官家失了颜面。几人微微放松下来。他们对于当今官家自然充满敬畏,但敬畏是因官家这个身份所裹挟的权势,而不是官家本身的学识。

    赵芫回忆高中知识,依稀记得几个公式定理,但题目模糊不清。不过没关系,有办法,既然几位都说自己研究数理多年,便选一道定理,让其进行论证。

    证明一个理论是否正确,与使用这个理论去解题的难度相比,大约就是0与1的差别。即使在座的人答不出来,赵芫也会根据他们的解答过程酌情选择可以用的人才。她的要求是是选拔人才,又非选拔天才。

    当叶挺看到赵官家所出的题目时,眼睛都睁大了,论证计算:同一平面上,一个点与所有封闭多边形的中点连线、其总长度与该点到任意多边形一点的距离的关系。

    几何皮克定理,未来的高中生可以使用许多已经确定的学习过的公式对此定理进行推理论证。但在座的诸人却是要从零开始,赵芫有些促狭地想。

    “这道题,诸位可以带回住所进行解题,一旦有所进展,可以来鼎味楼寻朕。”并且给足了他们时间,想也知道结题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她对吴俞扬扬下巴,吴俞颔首,走到门外,对守在外面的小二道,“可以将饭菜送来了。”

    小二躬身,连忙下楼吩咐人将早已准备好的菜端上楼。

    在座的几人,此时此刻面对赵官家出的考题,全都眉头紧锁。原以为,官家会出数字计算题,却不想出了如此有难度的几何问题。难道年仅十五岁的官家对数术亦有研究?

    因着难题困扰,几人连吃饭都面露苦色,显然食不知味。然而他们很快发现,身旁存在着个另类,只见那浑身颓丧憔悴气息的秦九韶正在大快朵颐、埋头苦吃,发出的轻微声响令旁边的三人不住侧目。

    啊?秦兄的神经太粗壮了吧,官家给大家出了如此难题,竟然还能心无旁碍地大吃特吃。

    而且官家在前面看着,都不矜持一下吗?

    酒足饭饱,小二还给诸人重新上了杯龙园胜雪,只是赵官家得回宫了,离开前,她特地准许几位可以在此边喝茶边解题。

    “今日,你在这里时可以无限续杯了。”赵官家对那名颓唐而散漫的秦士人说。

    “多谢官家体恤。”秦九韶起身恭送赵芫,其他几人连忙紧跟而上连连作揖。

    “不必送了,好好解题比什么都重要,朕等着你们成为国家栋梁,为大宋百姓尽一份心力。”男装打扮的年少官家头也不回地踏出包厢,背朝着他们挥挥手,信步远去。

    店小二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站在门槛前对里面的几人微笑,说:“官人们想续杯,只管告诉小的,小的就在门外守候。”

    叶挺连忙过去将门关上,然后一脸的劫后余生并着天上掉馅饼的兴奋,“周兄、高兄、秦兄,今日之事是咱们此生所遇到的最大机缘,一定要抓在手里!”说着兴冲冲地从吴俞留下的笔墨纸砚中取走一份,眼神闪烁地扫过诸人的面容,“诸兄,咱们各显神通!”说着坐到自己的桌椅旁,旁若无人开始伏案奋笔疾书。

    他相信,自己在众人当中是有优势的,少时他便将古来所有算经融会贯通,几何问题,在其中不过一小类而已。

    自称从小研学算经的周宣之,也起身去取笔墨纸砚。

    高宪昌更擅长计算,而且他往日放在官学上的心思太多,现在后悔不及,拿着题目犹豫不决,尤其当见到叶兄和周兄已然沉浸在解题当中时,鬓角很快就沁出汗渍。

    再看他另一侧的秦九韶,高宪昌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秦兄与他一样还在呆呆看着试卷,看来不止自己一人感到为难,还好好好。

    秦九韶将题目摆在桌上,看似陷入思考,手中一直端着茶盏不放,小口品味着这特供大宋官家的龙园胜雪。

    一连数日,叶挺几人皆没有传来好消息,赵芫抽空关注了下,知晓几人还在东京城,便转头处理国事去了。

    出趟门,偶遇几名算术人才随手施恩不过是她每日需要处理的诸多事宜中一件不起眼的而已。

    这头康王赵构和给事中刘子羽准备出城,临行前,赵构泪眼婆娑地回头看了眼背后的东京城,希望能见到赵官家回心转意,然后身后什么也没有,赵官家忙着呢,根本没来为他送行。

    呜。赵九郎心塞。

    刘子羽见康王恋恋不舍,劝他,“殿下,早日出发,早日回京。”

    我当然知道是这个理,我这不是怕有去无回吗。赵构擦了把脸,面上丰神俊朗,心里骂骂咧咧。

    事实上,赵芫并非派他去送菜,随行的不止她拨出的御营兵马,还有一百捧日军随行护送。

    捧日军原本作为天子骑兵,本应是赵官家身边最亲近的护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派出去执行任务。奈何当今官家更青睐天武军,甚至官家还有个广为人知的天武大将军名号。

    捧日军这百人的统制官名叫刘午,身高八尺,鼻直口方,相貌威严,看起来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只不过能被赵芫点出来,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挑的人。

    刘午视线从康王的后背扫过,心中想着的是官家下的暗喻。康王构若有谋逆之举,杀之。若有投敌之举,杀之。

    再怎么拖延,一行人还是出发了。

    忙了一段时间,在吴俞的提醒下,赵芫才想起叶挺四人的事,当即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既然有结果了,咱们就去看看。”

    四人数日以来一直在鼎味楼等皇宫里的那位,本来以为只要向小二说一声,就能见到那位,谁知根本没用。皇帝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到的。几人愈发珍惜这回面圣的机会。

    高宪昌坐在凳子上,神情忐忑,他的视线时而飘向大门外,时而转到另外三人身上,终于他的身体忍不住向身旁的叶挺倾斜,“叶兄你,你解出完整的答案了吗?”

    “……”此言一出,另外几人的神色皆产生了变化,叶挺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嘴上道:“尚可,尚可。”

    高宪昌心里一紧,觉得叶挺肯定有把握,不由又问:“周兄?”

    “我亦尚可。”周宣之本来看起来不眠不休了很久,黑眼圈已经和叶挺差不多大,只是精气神并不萎靡,反而神采奕奕,信心满满。

    看来周兄也解的不错。甚至连前些日子瞧着无比颓丧的秦兄,今日打扮得也精神了不少,好像连一贯半耷拉的眼皮都睁开了,高宪昌更加紧张。难道,四人当中,只有他觉得题目太难,根本没法在短时间内完整解答吗?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他们等待的贵人终于来了。见到赵芫身影的一刻,几人快速起身,迎上前去,本打算行李,却被赵官家制止住,“繁文缛节就不必了,朕现在只想看诸位手中的答案。”

    几人不约而同地互视一眼,周宣之作了个请的手势,于是叶挺率先将一直护在怀里的答卷取出,小心翼翼地呈到少女的面前。

    赵芫接过来,看了眼,眉头微蹙,不好,写的看不懂。

    吴俞见赵芫蹙眉,凑近一看,顿时眼冒蚊香,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和符号,还绘制了各种几何图形,吴俞目光瞬间冰冷,怒斥叶挺:“你将这等东西呈给官家!?”从未见过如此乱七八糟的文章!

    叶挺无措,“这已经是重新摘抄过一遍的答案,因为过程十分繁杂,草民尽量缩减至此,但绝对不影响正确与否。”

    怪不得科举考不中,这种卷面,他是考官,直接就扔出去。吴俞神情愤愤,低声问赵芫要不要将此人赶走。在他看来,连答卷都无法写工整的人,根本没资格站在这接受官家的考核。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赵芫并没有因为卷面不工整而产生不悦,只是叫其余人也将答案呈给她。果然,拿到手后定睛一看,全都是各种数字符号。

    户部尚书被从衙门喊到鼎味楼时,满心的疑惑,官家为何将他叫到这里?

    等他进入包厢时,才发现朝中几位擅长数术同僚都坐在里头,此时对着满桌的文字埋头苦读,时不时还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见到此情此景,许翰心中第一反应就是,不好,官家查贪腐啦?!他连忙抬眼去找赵芫的身影,就见身着常服的的大宋官家正倚靠在窗户边上,翻阅着一本册子。听见他的问安,只不耐烦地摆摆手,许翰更是确认,绝对是大事!官家要彻查哪个部门哪位相公的账?他要不要想办法通知一声?

    “许相公,还不过去?”吴俞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身后的关门声轻微不可闻,许翰身体震了震,表情镇定,指着桌案问,“吴指挥使,这是怎么回事?”

    “官家前些日子偶遇几个年轻人,听闻其擅长数术,特地给他们留了道题目,这些都是他们的作答过程。”

    “……”如临大敌的许翰无语,竟是这种小事情,官家还真是少年心性,喜欢乱来啊。如此想着,他心中隐晦的重担却撒了去,大步上前,拿起一张卷子细看。半晌,忍不住‘咦’了一声,然后和其他人一样坐至桌案旁,执笔打起草稿。

    房间边缘的地方,叶挺几人惴惴不安地望着中央繁忙的景象,不敢相信,官家竟如此郑重其事地审核他们的答案。某种玄而又玄的感受告诉他们,现在他们几人可能正站在一步登天的边缘。四人中只有高宪昌满是懊恼之色,他怎么就不能再努力些,再答得好一些?作为解题者,他很清楚自己只写出一小部分论证,恐怕要被筛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几位相公们仍旧在商讨议论个不停,赵芫合上手里的书,对角落里的几人招招手。

    高宪昌第一个起身,“官家?”

    “既然相公们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结论,你们就跟着我一起出去散散心吧。”赵芫温和地道,说着将手中的书册递给吴俞,“收好了,这书是宝贝。”

    吴俞低头,是那名叫秦九韶的青年自己写的《数略九章》,用了九章二字,难不成这小子以为自己是和张苍一样的天才吗。

    赵芫的举动,看在其余三人眼中,显然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他们不禁悄然瞥向一如既往满脸散漫之色的秦兄,羡慕起来。有官家这句话,秦九韶的路途已是一片光明。

    虽然相公们没有现场给出答案,但他们埋头研究的举动,已经证明了这四人交上来的东西不简单。赵芫心中有了计较,带着几人前往东京城最繁华的商贸区。

    路边叫卖吆喝声、行人的议论说话声,叠加在一起组合出了充满生机的热闹非凡的市井气息。穿行在其中的年少赵官家像寻常聊天一般,对他们说,“半年前,他们脸上还挂着愁容,男女老少都背着农具菜刀,聚集在城墙下和朕说,要与京师共存亡。”

    “这都是官家您的功劳,您打退了金人,”身后的人连忙说。

    赵芫轻笑,没对这几人讲什么君与民的大道理,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商铺,问他们:“你们谁知道,东京城的粮价几何?布价几何?”

    这个问题经常要自己买菜做饭的人来说再简单不过,叶挺立刻说:“大米一千九百文每石,小麦一千两百文每石!绢两千文每匹,布一千文每匹!”

    赵官家颔首,继续问道:“河南府的粮价几何?布价几何?”

    “这……”叶挺哑然,他又不是河南府人,怎么能知道当地的粮价布价呢?

    “户部呈交的折子里写道河南府米价一千八百文,布价九百文,地价六贯,”几人已经来到了汴河旁,河道上飘着画舫,里面传出柔美动听的曲调,赵芫侧耳听着,继续说,“大名府米价两千文,布价一千文,地价九贯。江宁府米价两千文,布价七百文,地价十六贯。隆德府——”

    “不对!”几人中突然有人开口,竟是一直怯弱躲在后头的高宪昌,此时他神情怪异,高声道,“官家,几府距离甚远,而且有南有北,粮食产量不同,价格怎么可能差距如此微小。”众所周知,粮食高产则价低,粮食减产则价高。可官家口中,竟是地处最肥沃之地的江宁府粮价最高。

    “因为,粮价不由产地和多寡而定,”赵芫转身,看向这四人,“而由粮商自己制定。南北商盟,操纵着整个大宋的物价,连朝廷,也会为其掣肘。此次宋金之战,各大粮商便趁机囤积粮食,造成市面上有价无粮,引起百姓恐慌后,再高价放粮。买不起粮食的百姓为了不被饿死,只能卖地购粮,而这些地又因为百姓们着急用钱,只能压低价格,以顺利卖出。至于收购土地的人,竟还是那批操纵物价的人物。”

    “连朕都不敢想,这些人家中土地究竟有多大。”说到最后,赵官家的声音已经冷的可以掉冰碴子。土地兼并,对拥有

    权势的人来说,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一场战争,一场饥荒,甚至一场人为操纵的物价涨跌,就能夺走无数人赖以生存的土地。

    叶挺:“既然官家已经看穿了他们把戏,不如直接下令禁止哄抬粮价,一劳永逸。”

    高宪昌悄悄摇头叹气,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没用的。秦九韶抬眼瞧了瞧赵官家,官*家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朕正要着手解决粮价问题。”果然,赵官家终于说到了重点,她兴冲冲地对几人道,“你们精通算学,也非官场中人,没有门第之分,想必不会与某些人同流合污。”闻言,几人心跳陡然加速,果然赵官家的下一句便是,“诸位可愿为民请命,为大宋荡清奸佞?”

    为民请命、为大宋荡清奸佞!多么震撼的话,对于郁郁不得志的偏科士子来说,这句话简直不亚于天地轰鸣、震耳欲聋,激荡得几人心灵为之震颤。可想而知,几人当中定会有一人成为赵宋官家手中最坚韧最锋利最一往无前的利刃。至于那人是谁,赵芫现在还不得而知。

    只见四人皆神情动容,几乎热泪盈眶,同一时间振声,“草民愿!为民请命!为大宋荡清奸佞!”

    第80章 治商手段

    “官家真是疯了,一国之君竟然插手商贾之事。”

    大朝会之后,官员们三三两两携手离宫,满脸福态的御史中丞黄潜善跟身边的御史大吐着不快之意。

    今日官家在朝会上,不仅提及户部要重新筛查各地商会的经营品目,整理成册上交朝廷,而且提到盐、茶、酒、矿产几项产业,有意使人清查的倾向。这不是在乱来吗,黄潜善咬着牙说,“官家不知这些产业多为上官私产,如果没有咱们这些人苦心经营,她坐在皇宫里,哪能喝的到五两金子才能买到一块的茶。”

    “官家这是缺钱打仗了。”殿中御史王时雍摸着胡子,推测道。

    “哼。”黄潜善不忿,身体朝对方倾斜,声音微不可闻,“蛮夷无非就是想要利益,给岁币不就能解决。非要和金人打仗,穷兵黩武!意气用事!还不许人反对。我看她为了打仗,日后还有得折腾大家。”

    听见上司议论这个,王时雍连忙制止,手指暗暗指向身后。

    两人身后,正跟随着其他的殿中御史,此时都茫然地望着会过头来的二人,看来是没听见黄中丞的逆反言论的。不过他们显然听见二人牵头的对话,殿中御史徐司朗快走几步,上前来,加入两人的对话,姿态恭敬极了,“两位相公,我从地方上来的时间不长,对国家大局的了解甚少。方才两位相公说盐茶等产业属于上官私产,竟是如此吗?下官不明白,这几项本来该由官府经营啊。”

    徐司朗此人,是官家在兴仁府阵前登基时,提拔到身边的御史,黄潜善调查过此人,阿谀奉承之辈,只不过在赵官家登基时站对了队伍而已。他揣起双手,不咸不淡地嘲道:“官府经营,不就是上官们的私产吗。若没有上官们派专人看顾,这些产业哪里能赚得到这么多银钱。当年太上皇帝的吃穿用度,奢靡无比,哪个是皇室私库能供养得起的?可都得靠朱勔、蔡公相这些个上官经营有道,才能勉强维持住。”

    “黄相公言之有理!”徐司朗连连点头,从表情上看,他是很赞同这番言论的,紧接着便露出了愤慨之色,“那官家现在想查手经营之事,岂不是卸磨杀驴,抢夺官员私产。真是太不应当了!明日小朝会,我定要上折子劝说官家!”

    见他如此愤然,黄潜善脸上的疏远收起几分,颇有些关切地说:“此事你不要冲动而行,我等需要先和诸位相公通气,商讨出个应对之策,再拿到朝廷上讨论。”

    说到底,本就是朝廷官营,国有资产,被某些人霸占为私产罢了。徐司朗脸上依旧愤愤不平,口中唯唯诺诺,心里则冷笑连连。他作为坚定不移的保皇党,可不会和这群蠢货一样,将当今官家看作和太上道君皇帝一样昏聩愚蠢的人。

    倒不是他徐司朗有多正直不阿,而是亲身经历过兴仁府红袍加身、阵前登基之夜,明白当今官家是个手段不得了的皇帝。用独断乾坤、心狠手辣来形容,丝毫不为过。他深信与赵芫作对的人,下场绝对不会比那日被迫撞死在兴仁府府衙大门柱子上的官员强多少。

    于是黄潜善、王时雍等人在下朝后说了哪些话,见了哪些官员,最后都被徐司朗写成了秘密奏折,呈送给了赵官家。

    “黄潜善说要找大臣一起通气?”

    “是,下臣亲耳所闻!”

    少年官家看完折子,合在手里把玩一样敲着手心,不发一语,徐司朗悄悄抬眼,那道朱红的身影半边隐没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忽然,烛火晃动,官家温和的嗓音复而响起:“此事朕心中有数了,你继续跟在御史中丞的身边,为朕查探他在宫内外的党朋究竟有哪些人。”

    官家不打算阻止黄潜善的阴谋吗?徐司朗不解,如果黄潜善成功联合群臣,对官家未来的计划肯定会产生极大的阻力。

    徐司朗带着满腹为君分忧的沉重心情退了出去。

    欲要让其亡,必先令其狂。不给这群从徽宗时留下来的老臣们作妖的机会,她又怎么能翦除掉中枢当中生长得不合适的那部分。

    整个大宋经商的风气从上至下,所有官员家中都在做生意,这个体系太庞大,想一下子切断是行不通的。

    但赵芫必须给这群人上一把锁,该碰的不该碰的,要划清界限。越界者,死。

    这个界限,就是大宋律例。侵吞国家资产,在宋太祖时期的宋律中,便是无可争议的死罪。朝廷产业、兵丁、税收,都属于国家财产。

    倒不是赵芫急功近利,想将百年来所有赵官家没能解决的弊端自己刚刚登基就彻底解决掉,而是北面抗金等不及徐徐图之或连根拔起。

    只能杀鸡儆猴,尽量收回一部分的国有产业,先用于支援抗战。

    赵芫面无表情地低声自语,“刘光世啊刘光世,你可千万不要令朕失望。”做不到将功抵过,就只能当被杀的公鸡。

    “吴俞,高宪昌几人到了何处?”

    守在殿内毫无存在感的殿前司都指挥使突然有了存在感,“高宪昌,周宣之,叶挺已经分别到达北面商盟和南面商盟的总部所在,化身粮商开始做事了。”

    “嗯。”知道这几人的行事顺利,赵芫也就放心了。官员经商不择手段,可以用律法钳制住,但民间商会里的苟且,却还得从民间着手解决。这件事急不得,慢慢来,迟早一个一个都给她好好做人。

    赵官家坐在烛火下,继续批阅每日从全国各地呈上来的奏折。

    吴俞沉默地退回自己的位置,继续当值。只不过时而瞥向上首的官家时,会忍不住想,官家登基以后,变得沉稳了,往日的什么事都用拳头解决的武德帝姬如今也会收敛锋芒,以手段治手段。

    仿佛曾经游离在游戏规则之外的人,突然领悟,并加入了这场以国家为棋盘的看不见血的游戏。

    一种无言的惊惧悄然在这位陪伴了赵芫十年之久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心头浮现,他垂下眼,姿态更加恭敬。

    十一月二十日,江宁府,扬州城。

    扮作粮商的高宪昌通过打点,得知了南方商会的副会长焦宗文要去百花园私会红颜知己,于是准备好行头,带上家丁大摇大摆地进了遍地是美人的江南园林里头。

    这里面的派头和普通的青楼不一样,老鸨丝毫不显谄媚,只问来人想见哪位佳人,她便领路前往,若没有想见的佳人,也能在园林中参加诗会酒会,偶遇多才多艺的美人。

    瞧这里的架势,恐怕比东京城里的青楼还要讲究。不过高宪昌来此带着目的,没有心思和佳人相会,他高昂着下巴,身边家仆帮忙当嘴替,道:“自然是云梦娘子。”

    老鸨见两人的打扮低调奢华,没有怀疑他们的身价,合掌微笑:“客人来的恰是时候,云梦娘子就在水榭中与众人填词作赋。”

    云梦娘子正是焦宗文的红颜知己,高宪昌眼睛一亮,叫老鸨速速领两人过去。

    而水榭当中,倒也没有许多人,只寥寥五六人分坐在矮桌后,几名素衣凤钗的女子陪在左右,时而读书,时而弹奏,画面唯美引人入胜,不知情的人见了,丝毫不会以为这里是青楼楚馆。高宪昌多看了这副画面几眼,心里对焦宗文此人产生了大略的印象。

    好色贪美,但极度爱惜脸面。即使找青楼名妓,也要找像柳如是般的好女子。

    高宪昌落座,众人见他面生,问他哪里人。这便在打探家世了,他将用于伪装的身份托出,从西南县城来的粮商,想在江宁府做笔大生意,将粮食倒卖至西北边境,西北战事打到如今,粮食在那里肯定供不应求。

    闻言,众人哈哈大笑,其中一名黄衣粉面的女子更是特地看了眼她身边的男人,娇笑说:“那你可来对了地方,这里有位大人物,就可以做主扬州的粮食卖不卖你。”

    见高宪昌满头雾水的表情,焦宗文志得意满,觉得在红颜知己出了风头,主动问高宪昌想买多少粮食。

    高宪昌连忙起身作揖,神情尊敬:“若有一万斤,便收一万斤,若有十万斤,就收十万斤。多多益善。”

    嚯,哪来的粮商,这么大的口气,焦宗文确认自己没听说过此人,沉吟起来。

    高宪昌匆忙起身,走到那桌前,前倾身体低声说:“我家在西南虽只做小生意,但这回来扬州,却肩负了宗族振兴的重任,族中叔伯交代,务必办成这趟生意。这也关乎了我的前程,兄台如果能助我一臂之力,弟弟永远不会忘记的。”

    焦宗文还是没有应答,只叫云梦娘子给他斟酒。

    高宪昌目光瞥向温柔多情的黄衣美人,姿态自然地装作观看二人面前填好的词曲,运用起他这些年投入在官学上的努力结果,拿出十二分的演技,满脸惊为天人,极有水平地吹捧了一番,引得云梦娘子心花怒放时,仿佛恰好想起什么事情般,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展开放在了两人桌子上,一颗硕大无比的光彩四溢的珍珠赫然展现在众人眼中。

    云梦娘子红唇微张,讶异地问:“这是……”

    “先前四处跑商,无意间从外族人那里收到了这颗难得一见的北珠。本想留着自用,但今天突然见到云梦娘子填的词,哪还能留下,唯有交给您,才不负北珠之光芒。”实际上,北珠本就是为了焦宗文的红颜知己准备的,但高宪昌自然不会直说,反而将这场贿赂描述成了美好的意外。

    “宗文……”云梦娘子为难地看向焦宗文,目光带着隐隐期待。

    北珠,尤其是如此成色大小的北珠,在江南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自从金人起兵反辽,后又侵宋,南北的北珠生意几乎断绝。如果她能拥有这颗北珠,在整个江南就是独一份的。更别说,得到珠子的过程如此风雅,往后数年内自己恐怕都会成为别人争相赞美的才女。未尝不能和名满天下的才女柳如是争一争。

    显然红颜知己的威力,对焦宗文来说,比直接给他送钱还来得有用,对高宪昌的态度当即松缓不少,提点他明日去焦府详谈,至于今晚和他们一道吃酒填词,以文交友。

    论文采,高宪昌比焦宗文这样实打实的商人不知高多少,自然又在诗词歌赋上惊艳到了对方,两人酒过三巡,已然称兄道弟起来。

    翌日,高宪昌携礼上门,焦宗文热情接待,不仅和他谈好了第一笔米粮生意,还承诺只要高兄弟生意做得长久,日后就引荐他加入扬州商会,正式成为扬州粮商的一份子。

    至此,高宪昌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官家交给他的任务,已经达成了初步的目标。

    同一时间,沿海通州城,叶挺接触到海商会盟。河北东路大名府,周宣之接洽北方商会。